最近,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了《納博科夫短篇小說全集》,該書收入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創(chuàng)作的68則短篇小說。出版社方面介紹:這些作品由納博科夫之子德米特里按照年代順序編輯而成,這是納博科夫的短篇小說作品在國內(nèi)首次完整結(jié)集。
德米特里· 納博科夫在1995年曾寫文章談到他對于父親的短篇小說的整理情況:“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的52篇短篇小說先是在報刊上發(fā)表,后來收入各種不同的選集,最終在作者生前納入四部英文定本選集中(《納博科夫的“一打”》《俄羅斯美女及其他故事》《被摧毀的暴君及其他故事》《落日詳情及其他故事》)。”
“他曾經(jīng)手擬了一份他認為值得出版的短篇小說的簡明清單,把這單子標注為‘木桶的底’。他對我解釋,其含義并不是說這些短篇小說的質(zhì)量是墊底的,而是說根據(jù)當時能夠收集到的材料來看,這些就是值得出版的最后一批短篇小說。……在我們將作品歸檔整理并徹底檢查過后,薇拉· 納博科夫和我又興致勃勃地提出整整十三篇來。這十三篇經(jīng)過我們的謹慎評估,認為納博科夫可能會考慮收入?!钡旅滋乩铩?納博科夫?qū)懙馈?/p>
最終確定的68則短篇小說以年代為順序排列集結(jié)成集,德米特里· 納博科夫認為這種排序方便了解納博科夫小說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歷程:“有趣的是,其創(chuàng)作并非總是呈線性發(fā)展,年輕時代寫的簡單一些的故事中會突然展現(xiàn)出短篇小說藝術(shù)的驚人成熟。在展示創(chuàng)作演變過程的同時,還可讓讀者饒有興味地深入體察作家后來所使用的,尤其是在長篇小說中使用的主題與技巧——從這個意義上講,弗拉基米爾· 納博科夫的短篇小說可以歸入最能直接體現(xiàn)這一切的作品之列。雖說有些短篇以某種方式和長篇小說相聯(lián)系,但它們都可以單獨成篇。它們可以從不同的層次解讀,但讀它們不需要先讀文學入門書。讀者不論是否接觸過納博科夫比較復(fù)雜的大部頭作品,也不論是否研究過納博科夫的個人歷史,只要看了這些短篇,就會立刻心滿意足?!?nbsp;
魔法世界中一座座靈魂的孤島
《納博科夫短篇小說全集》所收文章包括《木精靈》《這里說俄語》《威尼斯女郎》《龍》《巴赫曼》《聲音》《眾神》《一封永遠沒有寄達俄國的信》《一則童話》《剃刀》《事關(guān)面子》《昆蟲采集家》《博物館之行》《未知的領(lǐng)域》《音樂》《云·堡·湖》《菲雅爾塔的春天》《談話片段,一九四五年》《蘭斯》《圣誕節(jié)》等。
納博科夫在想象力的世界中縱橫捭闔,他筆下的故事總是很精彩:夜晚書桌前的男人被一位不速之客驚擾,原來是來自故鄉(xiāng)的木精靈;失散已久的兒子與母親重逢,卻現(xiàn)身在無比尷尬的時刻;名為“剃刀”的流亡理發(fā)師給曾經(jīng)迫害過他的男人刮臉;新郎在蜜月結(jié)束后不得不向岳父報告新娘的死訊;羞澀的夢想家與惡魔做了靈魂的交易……讀其文章時屢屢被其一些神來之筆驚懼地難以平靜。
納博科夫在其《文學講稿》開篇中說:作家不僅是講故事的人,還應(yīng)當是教育家和魔法師,而大作家則是集三者于一身。而這三者中,納博科夫認為“魔法”是尤其重要的因素。
評論家李慶西在其文章《魔法與故事納博科夫<菲雅爾塔的春天>》中談道:“初看之下,納博科夫的人物很難被納入喧囂躁動的時代語境,每個人都是一個靈魂的孤島,無論《圣誕節(jié)》中斯列普佐夫的喪子之悲,還是《舊夢重尋》里邊喬爾勃懷念愛妻的夢幻之旅,諸般哀婉的敘述并非存心要拈出一個怨天尤人的理由,人們互不相干的痛苦仿佛就是生活本身。心靈的千差萬別正好摹寫著世事紛紜的變局。作者非常矚意小說的私人場景以及其中的個性差異,以至于讓人覺得他是否把人性從社會層面上剝離開了,可是就在公共空間的虛化之處又讓你感觸著隱隱而生的滄桑之慨。”
納博科夫用抒情化的散文筆調(diào)表現(xiàn)某種情境和深層意緒,如《云·堡·湖》里,瓦西里· 伊萬諾維奇參加了一個旅行團,途中,在擁擠的車廂里他被要求唱歌,大家扔掉他帶的黃瓜卻不分太多食物給他,人們要求他玩游戲并逼他吃掉煙蒂。與人有關(guān)的一切讓他厭煩和絕望,然后他看到這樣的自然:
這是一個純凈、碧藍的湖,湖水非同一般地清澈。湖中央真真切切地倒映著一大片云彩。湖對岸有一座小山,山上樹木茂密,郁郁蔥蔥。山頭上高聳起一座黑色的古堡,一層層參差地顯現(xiàn)出來。當然,在歐洲中部,這種景致是常見的了。但唯有這一處——云、堡、湖三個主要景致和諧相配,獨一無二……瓦西里· 伊萬諾維奇不禁伸手按胸,像是要看看心還在不在,好一把掏出來。
伊萬諾維奇認為,這樣的景色平靜,完美,與幸福關(guān)聯(lián),真實就是它的力量?!八`光一閃之間,明白了就在這間小屋里,看著那片美得令他幾乎落淚的景色,在這里生活,才是最終隨了自己素來的心愿?!碑斔虼蠹倚家肋h留在這里,卻遭到大家毒打:“火車一開動,大家便動手打他——打了好久,還創(chuàng)造了好多打法。他們想到的花樣之一是用螺絲開瓶器鉆他的手掌,鉆完手掌再鉆腳掌。那個去過俄國的郵局職員找了一根棍子,纏上皮帶,做成一根俄式刑鞭……”
人生性中對于平靜和美好的向往被殘暴地剝奪和戕害,個體面對一個整體的壓迫時的無力和絕望從納博科夫看似散淡的敘述中流淌著,簡單的故事可以折射出多種政治解讀:當法西斯主義彌漫時,自由是如何舉步維艱。推及到更為普世的層面:心地純澈而渴望自由,并表現(xiàn)出自我獨特個性的人總是被一個集體所打壓和拋棄。
納博科夫的蝴蝶
如果要從納博科夫的經(jīng)歷和他的寫作中提煉一個鮮明的意象,首先該想到的就是蝴蝶。
庫爾特·約翰遜與史蒂夫·科茨創(chuàng)作的《納博科夫的蝴蝶》寫道:“納博科夫醉心于蝴蝶的搜集和研究,21歲的納博科夫還是劍橋大學動物學的一名大一新生,就在《昆蟲學家》上發(fā)表了關(guān)于克里米亞蝴蝶研究的文章。他曾被認可為眼灰蝶(Blues)類群的世界級研究專家,甚至曾在哈佛大學比較動物學博物館(Museum of Comparative Zoology)擔任過正式職務(wù)。20世紀40年代末,他的回憶錄《說吧,記憶》開始在《紐約客》(The New Yorker)雜志上連載,其中一整章都寫他對蝴蝶的鐘愛。”
傳言說鱗翅目分類學研究能源源不斷地帶給納博科夫靈感,其文學作品的主題、比喻、背景以及一些細節(jié),包括名作《洛麗塔》,都是拜這些靈感所賜。在納博科夫的諸多短篇中,也常涉及蝴蝶,如《圣誕節(jié)》里寫到一個喜歡蝴蝶的孩子逝世后,他的父親在圣誕夜里心力交瘁也一度想自殺,然后有這樣的一段文字:
斯列普佐夫睜開眼,見到小陶罐里的硬繭破了口,而在書桌靠近的墻上,一條黑黝黝的小不點兒的皺皮生物正往高處爬去,爬了一會兒停下,用它四只毛茸茸的小黑爪貼住墻面。于是它那薄翼奇怪地開始抖動……眼下它正在幸運地慢慢地茁長,慢慢地展平它揉皺的衣裳和天鵝絨般的花邊。在空氣哺育下身子和體內(nèi)的細脈漸次堅實。不知不覺間它有了翅膀,一如小妞兒的容顏不知不覺間變得俏麗。是的,翅膀暫時還很嬌弱,還帶著初出世時的水濕,但在不斷成型、撲棱。瞧吧,上帝賜予它的翅翼終于全張開了……沒一會兒,它張大翼尾稍稍彎曲的、黑天鵝般的底色上綴了四顆云母花斑的未干翅膀,出之于歡快的激情,似同人陶醉于幸福那樣,倏地飛走了。
即便是如此精準的表達,還是讓納博科夫覺得不夠充分:“每次在我的小說中提及蝴蝶的時候,不管我怎樣斟詞酌句,那些語言所傳遞出的并非是我真正想傳達的,什么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說實話,我得用昆蟲學論文里面的科學專業(yè)術(shù)語才能表達清楚。蝴蝶在貫穿它身體和模式標本標簽的昆蟲針上,在記錄該標本原始描述的科學期刊中獲得永生。但小說中描寫它的藝術(shù)語言,卻讓蝴蝶美感全無?!?/p>
在1977年納博科夫去世前不久的另一次采訪中,他說道:“有那么幾種蝴蝶,它成蟲時的翅膀其實在化蛹之后就開始呈現(xiàn)出來了。這要在真正破繭成蝶的前幾天,通過蛹的外殼可以看到非常精美的翅脈輪廓。從蛹殼外看到這樣一幕——一個五彩斑斕的蝴蝶在努力掙脫束縛它的那層舊殼,我突然會覺得感傷。這種感覺在翻閱我于1920年代寫的作品時也有過?!?/p>
“關(guān)于化蛹,納博科夫還將它用于《洛麗塔》的創(chuàng)作,用蝶蛹與這位早熟少女(nymphet)做類比。洛麗塔就是這位早熟少女,她還未成年,也不成熟,但對某種男人具有極大的吸引力?!薄都{博科夫的蝴蝶》中寫道。
除了在博物學領(lǐng)域,納博科夫的兒子稱父親在多個領(lǐng)域的涉獵:“《威尼斯女郎》離奇曲折,反映著納博科夫?qū)L畫的喜愛(小時候曾有志于終生畫畫),并且背景與網(wǎng)球有關(guān),他本人就打網(wǎng)球,而且人們都說他是個網(wǎng)球奇才?!{博科夫?qū)钠珢凼恰独ハx采集家》的中心主題,也閃現(xiàn)在很多其他短篇中。不過更為奇特的是,他對音樂從來沒有特殊愛好,可音樂經(jīng)常突出地表現(xiàn)在他的作品中(《聲音》《巴赫曼》《音樂》《助理制片人》)?!?/p>
“納博科夫作品中有一些怪誕的時空重疊,同樣的手法也出現(xiàn)在《愛達或愛欲》和《微暗的火》中,《透明》和《看,那些小丑!》一定程度上也是如此。令我個人特別感動的是那種登臨極目的升華感,在《蘭斯》中有所反映,當年爬山時我的父母有此體會。不過最深刻、最重要的主題,不管是顯是隱,依然是納博科夫?qū)埍┑拿暌暋碎g的殘暴,命運的殘暴—這方面的例子真是數(shù)不勝數(shù)了?!?/p>
一切瑣碎都成了吉光片羽
流亡是納博科夫?qū)懽髦械拇笾黝},他在63歲接受采訪時回憶,他最喜歡的一首俄語詩是《燕子》:“一日我倆于黃昏/在一座古橋上站立/告訴我/我問/你可會至死/記住那只燕子/你答/當然/于是我倆開始啜泣/如生命在飛翔中出聲凄厲/到明天到永遠到黃泉/一日/一座古橋邊……
俄羅斯學者伊琳娜·扎哈洛芙娜提出,《燕子》蘊含了納博科夫所有的藝術(shù)哲學。當“兒時最愛的一切化為灰燼或一箭穿心之后,我才開始懂得感念”。故園的失落,讓永不再擁有的一切瑣屑之事變得珍貴——“去描繪普通尋常的事物吧,我們尋常生活中的一切瑣碎之物都會自動變成吉光片羽?!?/p>
流亡之苦在短篇小說《木精靈》中有反映,童年的老友對“我”訴說起故園被破壞,人被驅(qū)逐以及戰(zhàn)爭之苦:
還記得我們的森林嗎?冷杉黑漆漆,樺樹白茫茫?如今全被砍光了。我親眼看著我心愛的白樺樹噼里啪啦地倒下,他們把我趕進沼澤地里……有一次天快黑的時候,我悄悄溜到了一片林間空地上,你知道我看見什么了嗎?到處躺著人,有的仰面躺著,有的臉朝下躺著。好吧,我心想,待我吵醒他們,讓他們動起來!于是我開始搖晃樹枝,用松球當炸彈轟炸他們,發(fā)出沙沙響聲,像貓頭鷹一樣尖叫……我拼命干了整整一個鐘頭,卻一點不管用。于是我走近一看,驚得目瞪口呆。這里一個人,腦袋懸在一根深紅色的細線上;那里一個人,肚子上一堆粗壯的蛆……
我久久流浪,穿過不同的樹林,卻找不到安寧。要么是死寂,荒涼,了無生趣,令人窒息;要么是恐怖,令人不敢去想。最后我下定決心,變成一個鄉(xiāng)巴佬,背個背包出發(fā),永遠離去。別了,俄羅斯!
納博科夫的筆下有各種小人物,他說:“大作家的世界確實是個魔幻般的民主世界,哪怕是很小的小人物,哪怕像這個向空中拋兩便士又接住的過場人物,在那個民主世界中都有生存、繁殖的權(quán)利。”拋開以小人物作為主人公的寫作,即便是穿插在一篇敘述中的小段的文字,也有鮮明的人物形象,如《一封永遠沒有寄達俄國的信》中寫:
也就是在這樣一個夜晚,遠在城外的俄羅斯東正教墓地上,一位七十歲的老太太自殺于最近去世的丈夫墳前。第二天上午我恰巧路過,守墓人—— 一位嚴重殘疾的老兵,參加過鄧尼金戰(zhàn)役——架著一副他身子每動一下就嘎吱作響的拐杖,走過來指給我看老太太上吊的白色十字架,還讓我看依然粘在上吊繩著力之處的幾縷線絲。他輕輕說:“是一根嶄新的繩子?!辈贿^,最神秘、最迷人的還是老太太留在墓基旁濕地上的月牙形腳印,小得就像小孩子的腳印一般。“她踏踩了一點點墓園,可憐的人,不過除此之外,園中沒有任何弄臟弄亂的地方?!笔啬谷似届o地說道,瞥了一眼那些殘留的黃線絲和陷下去的小小腳印。我突然間意識到,哪怕是死亡,從中也能看到天真的微笑。也許,親愛的,我寫這封信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想告訴你人生也有如此簡單、如此溫柔的歸宿。柏林的夜色也這般簡單溫柔地消融了。(文/高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