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詩證史：解讀白居易的鏡中人生

唐代詩人白居易在《北窗三友》中說他有三個朋友——琴、酒、詩。實際上，他還有第四位朋友，可稱為“諍友”，那就是鏡子。1992至1993年，考古工作者對位于隋唐洛陽城洛南里坊區(qū)東南隅的履道坊白居易宅院遺址進行了大規(guī)模發(fā)掘，在唐代地層中出土兩面銅鏡，雖然無法證實白居易是否親自使用過，但它們和白居易曾經(jīng)共存于同一時空，或許見證了白居易的晚年生活。“顏衰訝鏡明”，晚年白居易在鏡子中照出自己滿頭華發(fā)，蒼老面容，一定感嘆歲月蹉跎，人生苦短。

2018年1月14日，中國國家博物館研究館員霍宏偉先生在國家圖書館學(xué)津堂主講《菱花鏡上行：白居易的鏡中人生》，從白居易鏡詩入手，一一對應(yīng)詩中涉及的古代銅鏡類型，如百煉鏡、鸞鏡、金鏡、菱花鏡和雙龍鏡等。從鏡子這樣一個微觀的角度，解讀白居易的人生歷程。

現(xiàn)場圖片（石石攝影）

諷諭、贈友：樂天鏡詩照天下

白居易（772-846年），字樂天，唐代三大詩人之一，晚年定居洛陽履道坊17年。目前可知白居易存世詩作2800余首，其中明確以鏡為題的有13首，另有70余首詩歌內(nèi)容與鏡有關(guān)。近年來，他的覽鏡詩頗受文學(xué)研究者的關(guān)注，主講人霍先生另辟蹊徑，借鑒考古類型學(xué)的方法，從白居易鏡詩涉及的具體銅鏡類型入手，結(jié)合鏡詩的內(nèi)容主題，將有關(guān)鏡子的詩歌分為五種來進行探討。

第一種是諷諭詩，與政治相關(guān)。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百煉鏡》。這首詩前面是講唐代揚州鑄鏡的故事：“江心波上舟中鑄，五月五日日午時。”全篇結(jié)束時點明主題，“乃知天子別有鏡，不是揚州百煉銅”。學(xué)者王拾遺認為這首詩表面上是歌頌太宗“以人為鏡”的美德，實際上是諷諭憲宗應(yīng)向太宗學(xué)習(xí)。

《太平廣記》引《異聞錄》云：唐天寶三載（744年）五月十五日，揚州參軍李守泰進獻給唐玄宗李隆基一面水心鏡，鏡背有盤龍紋。同時還給玄宗講了一段神奇的故事。在揚州鑄鏡過程中，有一白衣老人自稱龍護老人，攜一黑衣小童名玄冥來見鏡匠呂暉，并進入鑄鏡作坊，關(guān)閉門窗，三天三夜，其后消失不見。后來，呂暉等人將鏡爐移到船上。鑄鏡之時，波濤洶涌，龍吟不止，給百煉鏡的來歷增添了種種神秘色彩。唐代百煉鏡有實物資料留存，在蘇門達臘海域沉船——著名的“黑石號”上出水一面百煉鏡，鏡銘云：“唐乾元元年戊戌十一月廿九日，于揚州揚子江心百煉造成。”西安郭家灘65號唐墓曾出土一面千秋盤龍鏡，應(yīng)該也是與“揚州鑄鏡”的典故有關(guān)。

蘇門達臘海域沉船“黑石號”出水唐百煉鏡（《以銅為鑒：中國古代銅鏡藝術(shù)》）

西安郭家灘65號唐墓千秋盤龍鏡（《千秋金鑒：陜西歷史博物館藏銅鏡集成》）

白居易還寫過一首詩《太行路》，以夫妻比喻君臣關(guān)系，以妻喻臣，說明伴君如伴虎的道理。詩中寫到鸞鏡：“古稱色衰相棄背，當(dāng)時美人猶怨悔。何況如今鸞鏡中，妾顏未改君心改?！绷碛幸皇住逗蛪粲未涸娨话夙崱氛f到孤鸞：“闇鏡對孤鸞，哀弦留寡鵠。”鸞鳥是古代的一種瑞禽。《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記載：“有鳥焉，其狀如翟而五采文，名曰鸞鳥，見則天下安寧?！币喳[鳥為題材的銅鏡廣泛見于唐代社會生活之中。

洛陽中信重機公司723號盛唐墓雙鸞鴛鴦銜綬鏡

第二種是贈友詩，最早的一首是《以鏡贈別》，描寫一位少年即將遠行，詩人以銅鏡相贈，表達深厚的情誼：“豈如玉匣里，如水長澄澈?！边@里提到的“匣”即是鏡匣，唐人盛放銅鏡的一種器具，漢代叫鏡奩，兩者屬于同類器物，現(xiàn)在一般認為鏡奩是圓形，而鏡匣是方形。

《說文·竹部》云：“籢，鏡籢也。”古代婦女梳妝用具?；^，同“匳”、同“奩”?！逗鬂h書·皇后紀(jì)》載：“視太后鏡奩中物，感動悲涕?！碧铺永钯t注：“奩，鏡匣也。”偃師杏園唐李景由墓出土一件銀箔平脫方漆盒，由此可一窺鏡匣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其上層加一木屜，放有梳子及金釵飾物，下層置以小型鎏金銅鏡、圓形漆粉盒、鎏金銀盒、小銀碗等。偃師杏園唐李守一墓發(fā)現(xiàn)一件鏡奩，里面放置一面保存完好的瑞獸葡萄鏡。

偃師杏園唐李景由墓銀箔平脫方漆盒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示意圖（《偃師杏園唐墓》）

偃師杏園唐李守一墓盛放瑞獸葡萄鏡的漆鏡奩（《偃師杏園唐墓》）

白居易還有贈官場同僚的詩《贈友五首并序》：“一年十二月，每月有常令。君出臣奉行，謂之握金鏡?！痹娭幸浴敖痃R”來比喻顯明的正道。中國出土唐代金鏡實物，實際上都是金背鏡或鎏金銀背鏡，屬于一種復(fù)合工藝鏡。正面是青銅鏡面，金質(zhì)或銀質(zhì)鏡殼鑲嵌于其鏡背。

西安馬家溝一號唐墓金背瑞獸葡萄鏡（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研究院供圖）

洛陽十里鋪唐高秀峰墓鎏金銀背鳥獸鏡（《文物》2004年7期）

寫景、狀物、映自身

第三種是寫景詩，以鏡子來比喻明靜的水面，在唐人詩歌創(chuàng)作中是常用的寫作手法，白居易的詩作也不例外。以鏡喻水，諸如“鏡水”“鏡色”“鏡面”“清鏡”，信手拈來。如《渭上偶釣》：“渭水如鏡色，中有鯉與魴?！薄斗捍撼亍罚骸吧咂ぜ氂形模R面清無垢。”《湖上招客送春泛舟》：“慢牽好向湖心去，恰似菱花鏡上行?！?/p>

白居易將平靜的湖水比作菱花鏡。此類銅鏡在唐代極為盛行，題材豐富多樣。但是，對于何謂“菱花鏡”，學(xué)界存在一定爭議。主要有四種說法：一是指鏡子的形制，二是指銅鏡背面的紋飾，三是指銅鏡“青瑩耀日”的精美程度，四是指透光鏡映在墻上的菱花形圖案。

《飛燕外傳》云：“上二十六物以賀。金屑組文茵一鋪，……七出菱花鏡一奩。”《飛燕外傳》經(jīng)學(xué)者考證，成書時間當(dāng)在中晚唐之前?；ǚ职攴Q為“出”，七出即為七瓣。此處“七出菱花鏡”，反映出唐人眼中的菱花鏡，是指銅鏡的形制為菱花形。

偃師杏園唐袁氏墓鸞鳥瑞獸菱花鏡（徐殿魁供圖）

伊川縣白元鄉(xiāng)杜河?xùn)|岸盛唐墓鸞鳥瑞獸鏡（《考古》1985年5期）

第四種為狀物詩，內(nèi)容繁雜，且具畫面感。雙盤龍鏡見于《感鏡》，約作于元和七至八年（812-813年）的故鄉(xiāng)下邽?！罢樟T重惆悵，背有雙盤龍。”這里提到鏡背的雙盤龍紋飾。唐代的龍紋鏡有許多種，有單盤龍鏡，龍體纏繞盤旋，身形健碩，鱗爪飛揚。雙龍鏡則以鏡鈕為中心，左右對稱，冉冉升起。還有單龍繞鈕鏡，龍體纖細，狀如蛇身。今天能夠看到的雙盤龍鏡實物數(shù)量極少，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研究院藏雙盤龍鏡，鏡背有兩條盤龍，首尾相接，呈逆時針方向旋轉(zhuǎn)，龍紋細膩，構(gòu)圖精巧。

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研究院藏雙盤龍鏡（《西安文物精華?銅鏡》）

白居易將很多精美的銅鏡寫進詩歌，寫進自己的人生歷程，卻在57歲之時想要以鏡換杯，借酒消愁。《鏡換杯》是白居易鏡詩中一首極為獨特的詩作，作者為逃避現(xiàn)實中的衰老，希望以銅鏡換金樽美酒：“欲將珠匣青銅鏡，換取金樽白玉卮。鏡里老來無避處，樽前愁至有消時?！敝档靡惶岬氖牵拼硪晃辉娙藙⒂礤a撰有《和樂天以鏡換酒》，以唱和白居易《鏡換杯》，成為詩壇上的一段佳話：“把取菱花百煉鏡，換他竹葉十旬杯?！碧拼娜搜顼嬜髟姵偷默F(xiàn)象較為普遍，洛陽澗西晚唐陳曦墓出土一面高士宴飲螺鈿鏡，鏡背就描繪有文人高士宴飲雅集的生活場景。

洛陽澗西唐陳曦墓高士宴飲螺鈿鏡（國博供圖）

第五種是對鏡詩，即描繪詩人日常生活中照鏡子時的所思所想，并記錄下自己的生活細節(jié)?！皩︾R”一詞源于白居易以鏡為題的詩歌。在13首以鏡為題的詩中，就有4首以“對鏡”為題，分別是《對鏡》《對鏡偶吟贈張道士抱元》各一首，兩首《對鏡吟》。詩中記錄詩人對鏡觀察不同年齡段的體貌特征并抒發(fā)心路歷程的變化。依其吟詠主題的不同，可細分為惜時、二毛、白發(fā)、發(fā)落、面容、晨照、夜鏡等七類。

“惜時”這一類鏡詩，主要見于白居易32至35歲創(chuàng)作的詩歌中，屬于最早的一批鏡詩。這一階段，詩人尚且年輕，照鏡之時感悟歲月流逝，白駒過隙。如《秋思》：“何況鏡中年，又過三十二?！庇秩纭陡袝r》：“不覺明鏡中，忽年三十四?！?/p>

白居易鏡詩中開始出現(xiàn)“二毛”，是在他35歲之時。二毛即黑發(fā)中夾雜著白發(fā)，頭發(fā)斑白，顯現(xiàn)兩種顏色。白居易35歲任周至縣尉時的生活狀態(tài)，見于《權(quán)攝應(yīng)早秋書事寄元拾遺兼呈李司錄》：“到官來十日，覽鏡生二毛。”白居易自江州司馬升至忠州刺史時，寫有《新秋》：“二毛生鏡日，一葉落庭時?！?/p>

白發(fā)是白居易鏡詩吟詠的永恒主題，此類詩歌不僅數(shù)量眾多，而且持續(xù)時間較長。日本學(xué)者埋田重夫?qū)ｉT研究白居易的白發(fā)詩，根據(jù)其內(nèi)容的不同，分為十項。與鏡子相關(guān)最早的一首詩作《初見白發(fā)》，大約作于36-37歲：“白發(fā)生一莖，朝來明鏡里?！奔爸了氖换?，在照鏡時或有所悟，或被白發(fā)所困擾。如41歲白居易所作《聞哭者》：“余今過四十，念彼聊自悅。從此明鏡中，不嫌頭似雪?！倍?5至47歲時，又有《照鏡》：“皎皎青銅鏡，斑斑白絲鬢?！?0多歲時，白居易創(chuàng)作的鏡詩反映出他已能夠心平氣和地看待滿頭白發(fā)的事實了。如54歲有詩《秋寄微之十二韻》云：“覽鏡頭雖白，聽歌耳未聾?！?/p>

然而，讓白居易苦惱的是，在頭生二毛、白發(fā)的同時，掉發(fā)這個人體衰老的信號也悄然而至，令其無限傷感。在他39歲之時，就開始將掉頭發(fā)這一現(xiàn)象寫入詩中。如《早梳頭》：“夜沐早梳頭，窗明秋鏡曉。颯然握中發(fā)，一沐知一少?！边€有《漸老》：“白發(fā)逐梳落，朱顏辭鏡去?！痹谠娙?9歲之時，無論是黑發(fā)還是白發(fā)，掉落得令人惋惜，頭發(fā)稀疏，以至于讓白居易都感到了頭巾的重量。《春暖》：“發(fā)少嫌巾重，顏衰訝鏡明。”這首詩也表明隨著年齡的增長，通過對鏡觀察，詩人外表呈現(xiàn)出的不僅是黑發(fā)斑白，成為二毛，逐漸華發(fā)滿頭，發(fā)落無蹤，而且朱顏已逝，面容蒼老。更有《醉歌》：“腰間紅綬系未穩(wěn)，鏡里朱顏看已失?！薄短K州李中丞》：“杯前笑歌徒勉強，鏡里形容漸衰朽。”

白居易的鏡詩大多較為悲觀，但有一首寫于64歲、題為《覽鏡喜老》的詩，是難得一見的樂觀之作。該詩創(chuàng)作于大和九年（835年）洛陽履道坊宅第。“今朝覽明鏡，須鬢盡成絲。行年六十四，安得不衰羸？親屬惜我老，相顧興歡咨。而我獨微笑，此意何人知？笑罷仍命酒，掩鏡捋白髭。……古人亦有言，浮生七十稀。我今欠六歲，多幸或庶幾。儻得及此限，何羨榮啟期。當(dāng)喜不當(dāng)嘆，更傾酒一卮?！卑拙右走€將此處的“榮啟期”看作自己的老師，見于《北窗三友》：“嗜詩有淵明，嗜琴有啟期。嗜酒有伯倫，三人皆吾師。”《不與老為期》：“百憂非我所，三樂是吾師?！?/p>

“榮啟期三樂”的典故見于《列子·天瑞》。傳說春秋時期，孔子游至泰山，見到了行走于郕之野的隱士榮啟期，身穿鹿皮襖，腰系繩索，一邊彈琴，一邊唱歌?？鬃雍闷娴貑枺骸跋壬鸀楹稳绱丝鞓罚俊睒s啟期回答：“吾樂甚多，天生萬物，唯人可貴，而吾得為人，是一樂也。男女之別，男尊女卑，故以男為貴，吾為一男子，是二樂也。人的壽命有時短得死于娘胎、亡于襁褓之中，而吾年已九十，是三樂也?！?/p>

這一故事在后世廣為流傳，唐人更是熟知，在銅鏡上也有反映，鑄造以此為題材的“三樂鏡”。1991年，陜西西安蓮湖區(qū)熱電廠出土一面三樂鏡，鏡鈕左右分別為孔子與榮啟期的形象，鈕上方為楷書九字銘文“榮啟奇問曰答孔夫子”。

西安蓮湖區(qū)熱電廠出土唐三樂鏡（《西安文物精華?銅鏡》）

在白居易50歲出頭的時候，喜歡夜里照鏡子，那樣能夠隱藏須發(fā)皆白的客觀事實，甚至已萌生了辭官歸隱田園的想法。如作于杭州刺史任上的《祭社宵興燈前偶作》：“夜鏡藏須白，秋泉潄齒寒。欲將閑送老，須著病辭官?！碧崎L慶四年（824年）秋，白居易來到洛陽，購買了履道坊楊憑故宅，作為退隱之地，此時仍不忘夜照面容，寫有《自詠》：“夜鏡隱白發(fā)，朝酒發(fā)紅顏?！?/p>

白氏鏡詩尤證史，人間此會更應(yīng)無

縱觀白居易的一生，有兩大轉(zhuǎn)折點：一是29歲中進士，讓他從平民步入仕途，此時的他躊躇滿志，心懷天下。二是44歲謫遷江州，官場失意使他的人生觀開始轉(zhuǎn)向獨善其身。在他寫給元稹的信《與元九書》中表明了自己的心跡，即“志在兼濟，行在獨善”，成為他中年之后的人生準(zhǔn)則，而他的鏡詩則明確顯露出從“兼濟”到“獨善”的轉(zhuǎn)變過程。

前兩種諷諭、贈友詩，表達的是白居易樂觀進取、兼濟天下的理想與抱負。后三種寫景、狀物、對鏡詩，反映的是詩人退居田園、獨善其身的隱士情懷。這些鏡詩既客觀記錄了詩人的生理漸變：從黑發(fā)惜時到頭發(fā)斑白，從滿頭華發(fā)到發(fā)落半禿。又寫明了詩人的心理變化：從積極進取到退隱山林，從兼濟到獨善，由儒家的自強不息走向道家的無為隱逸，最終歸于佛家的慈悲為懷、普度眾生。

他的一系列鏡詩，既是一部銅鏡使用的生活小史，也可以進行詩史互證，映照出的不單是他個人的生命歷程，更是一位唐代為官者顛簸的仕途命運。晚唐詩人皮日休有一首以白居易為鏡的贊美詩《七愛詩·白太傅》：“吾愛白樂天，逸才生自然……仕若不得志，可為龜鏡焉?！绷钊烁∠肼?lián)翩，遐思萬千。（文/石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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