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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孩子為什么一定要上學

無論是什么時代,孩子都是要去上學的。

大江健三郎:孩子為什么一定要上學

在我迄今為止的人生歷程中,我曾經(jīng)兩次思考這個問題,十分幸運的是,最終都得到了很好的答案,我認為那是我遇到的無數(shù)問題里尋找到的最好的答案。

最初,我很懷疑,孩子是否要上學。當時我10歲,那年夏天,日本在太平洋戰(zhàn)爭中戰(zhàn)敗。

戰(zhàn)敗使日本人的生活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那之前,我們孩子,還有大人,接受的教育一直在說,我們國家最強大最有力量,說天皇是個神。然而戰(zhàn)后我們明白,天皇也是人。當時的美國,是我們最害怕也最憎恨的國家,可是后來,又是這個國家成為我們要從戰(zhàn)爭廢墟中重新站起來最需要依賴的國家。

我覺得,這樣的轉(zhuǎn)變是對的??墒菓?zhàn)爭剛結(jié)束一個月,我就不愿去學校上學了。因為直到仲夏,一直說“天皇是神,美國人是惡魔”的老師,竟然十分自然地開始說起完全相反的話來,并且也沒有對我們做一些諸如以前的教育是錯的之類的交待。他們教我們說天皇也是人,美國人是朋友,是那么自然而然。

進駐的美國兵乘坐著幾輛吉普車開入密林間的小村落,那天,學生們搖著自制的星條旗用英語高呼“Hello”,站在道路兩旁,夾道歡迎他們。我呢,從學校跑出來,跑到森林中去了。

從高處俯視山谷,小模型一樣的吉普車沿著河邊的道路開進了村莊,如同豆粒大小的孩子們的臉雖然看不清楚,可是,他們的“Hello”喊聲卻聽得真切,我流了眼淚。

從第二天早上起,一去學校,我馬上就從后門出去直奔林子,一直到傍晚,都是我一個人度過。我把大本的植物圖鑒帶到林子里,在圖鑒中尋找林子里每一棵樹的名字和特性,并把它們一一記在心里。

林子里樹木的種類實在太多了,這么多的樹都有各自的名字和特性,我覺得十分有趣,簡直著了迷。我不打算去上學了,我喜歡能和我一起談?wù)撨@些樹木的人,可是無論教師還是同學,一個都沒有,那么我為什么還一定要去學校,學習一些和將來生活毫不相干的東西呢?

秋季的一個大雨天,我照常進了林子,雨越下越大,連道路也坍塌了。天黑了,我沒有走出林子,并且開始發(fā)燒,第二天,是村里的一個消防隊員在一棵大七葉樹的樹洞里面發(fā)現(xiàn)了昏迷的我,把我救了出去。

回家以后,燒并沒有退,從鄰村趕來給我看病的醫(yī)生說:“我已經(jīng)沒有辦法了,沒有藥可以治?!边@話仿佛是有人在夢里和我說一樣,我都聽到了??墒菋寢寣ξ覜]有喪失信心,一直看護著我。

一天深夜,我從長時間的昏迷中清醒。我躺在榻榻米上面,媽媽坐在枕頭旁邊盯著我看。

“媽媽,我會死吧?”

“你不會死的,媽媽在為你祈禱?!?/p>

“醫(yī)生不是說這孩子沒救了么?我會死的。”

媽媽沉默了一會兒,對我說:“你就是死了,我也可以再生你一次,所以,你不要擔心?!?/p>

“可是,那個孩子和我不是同一個人啊?!?/p>

“不,是一個人。我會把你從生下來之后到現(xiàn)在所看到的、聽到的、讀到的東西和做過的事情全部講給新生下的你聽。這樣兩個孩子就是一模一樣的同一個孩子了?!?/p>

媽媽的話我沒有完全明白,但心里平靜下來,安安穩(wěn)穩(wěn)睡覺了。第二天開始我慢慢康復(fù),到了初冬,我開始想上學了。

不論是在教室里上課還是在運動場上打棒球,我經(jīng)常會一個人發(fā)呆,我想現(xiàn)在活在這里的我,是不是死去之后又被媽媽再生一次的孩子呢?我現(xiàn)在的記憶是不是由媽媽講的那個死去的孩子所看到、聽到、讀到的東西和他經(jīng)歷的一切事情形成的呢?并且,是不是我使用那個死去的孩子的語言在說話呢?

我還經(jīng)常想,教室里、運動場上的孩子們是不是都是沒有長大就死去的孩子呢?他們又被重新生出來,聽到死去的孩子們的所見所聞,按照他們的樣子替他們說話。我有證據(jù):那就是我們都用同樣的語言說話。

并且,我們是為了讓這種語言完全成為自己的東西才到學校學習的。不僅僅是語文,連自然科學、算術(shù)也都是這一繼承必需的。如果只是拿著植物圖鑒和眼前的林木去對照,那么就永遠不能代替死去的那個孩子,只能和他一樣,永遠不能成為新的孩子。所以我們才都來到了學校,大家一起學習,一起做游戲。

現(xiàn)在我又想起了一件我成人之后發(fā)生的事情。

我的長子叫做光*,他出生的時候頭部異常,到了5歲還不會說話??墒撬麑β曇舻母叩蛥s特別敏感。比起人的語言,他首先記住的是許多鳥兒的叫聲,而且他一聽到鳥兒的歌聲,就能說出鳥的名字來。這是光說話的開始。

光7歲的時候才上學,進入特別班。集中在那里的孩子,身體上都有不同的殘疾,有的總是要大聲喊叫,有的不能安靜,要不停地動,一會兒撞到桌子,一會兒掀翻椅子。光總是用手捂著耳朵,身體呈現(xiàn)僵硬的姿態(tài)。

于是我又問自己孩童時期的那個問題,光為什么要去上學呢?我們?yōu)槭裁床换氐酱遄永锩嫒??在林中蓋個小房子,我按照植物圖鑒確認樹木的名字和特性,光聽鳥兒的歌唱,妻子就在一旁畫我們的速寫,這樣的生活,有什么不可以呢?

解決了這個擺在我面前的難題的竟然是光。

光進入特別班之后不久,發(fā)現(xiàn)了一個和自己一樣不喜歡噪聲的小朋友。于是,兩個人總是坐在教室的角落里面互相握著對方的手,一起忍耐教室里的吵鬧。

不僅如此,光還開始幫助那個活動能力比他差的小朋友去上廁所。能幫助小朋友做一些事情,對光來說,實在是種充滿新鮮感的快樂體驗。漸漸地,他們兩個人開始在距離其他孩子遠一點兒的地方擺上椅子,一起聽廣播里的古典音樂了。

又過了一年,我發(fā)現(xiàn)超越了鳥的聲音,人類創(chuàng)造的音樂開始成為光可以理解的語言了。他甚至能從播放過的曲子里面記下朋友喜歡的曲目的名字,回到家里還可以找到這張光盤。教師也發(fā)現(xiàn)這兩個平時很少開口的孩子的語言之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巴赫、莫扎特的名字。

從特別班到養(yǎng)護學校,光是和那個孩子一起上的。高三畢業(yè)前夕,教師要為大家舉行告別會,作為家長,我也去了。

光從小跟著母親學鋼琴,這會兒已經(jīng)可以自己作曲了。我根據(jù)他們的一段對話寫了一首詩,光為它譜了曲,這就是后來的《畢業(yè)變奏曲》。

現(xiàn)在對于光來說,音樂是他蘊藏于內(nèi)心的深刻而豐富的東西,也是他將內(nèi)心的情感向他人、向社會傳達的唯一語言。這種語言是在家庭里發(fā)芽,在學校里發(fā)展成形的。不僅僅是語文,還有自然科學、算術(shù)、體操、音樂,這些都是深刻了解自己,與他人交流的語言。

為了學習這些,無論是什么時代,孩子都是要去上學的。

(文章節(jié)選自大江健三郎《在自己的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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