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中的復(fù)合敘事：對影片進行全新的解讀

本文摘自《電影中的復(fù)合敘事》，[美]彼得·F. 帕沙爾著，李鯉 譯，世界圖書出版有限公司，2017年9月出版

千頭萬緒，抽絲剝繭

[美]彼得·F.帕沙爾

電影《卡薩布蘭卡》的第二十五分鐘，女主角伊爾莎·勞德款款走進里克咖啡館。觀眾們長舒了一口氣，心滿意足。伊爾莎太美了，浪漫的愛情故事即將上演，這便是經(jīng)典好萊塢電影的標準配置。在《經(jīng)典好萊塢電影》（The Classical Hollywood Cinema）一書中有大量詳實的例證，在一百部作為分析樣本的電影中，有八十五部電影將愛情作為核心情節(jié)，有九十五部將愛情作為兩種核心情節(jié)之一。有一個現(xiàn)象頗值得玩味，在本書分析的八部復(fù)合敘事電影中，只有三部“數(shù)據(jù)庫敘事”電影——《處女心經(jīng)》《羅拉快跑》《維羅妮卡的雙重生活》，將愛情作為影片的核心主題。雖然本書中分析的網(wǎng)狀敘事電影將愛情視為次要元素，但在其他許多“網(wǎng)狀敘事”電影中，愛情仍然占據(jù)核心地位。不過，復(fù)合敘事電影從未承諾一定會使用愛情元素，也從不承諾一定會使用任何其他的“標準配置”。一些電影反而還樂于顛覆各類習(xí)俗慣例?！都{什維爾》顛覆了音樂電影的慣例（因為吵吵嚷嚷的明星們最后沒有聯(lián)合演出，反倒消失在了舞臺背后），《低俗小說》打破了一系列俗套窠臼——殺手文森特沒有像電影《漩渦之外》（Out of the Past Tourneur，1947）中那般，和老板的妻子／情人私奔。因此，觀眾觀賞此類電影的樂趣并非來自熟悉的橋段，而是來自敘事技巧和一再復(fù)現(xiàn)的電影主題。

雖然本書中分析的八部電影全都證明復(fù)合敘事潛力無限，但復(fù)雜的敘事技巧本身并不能保證藝術(shù)成就。正如我們在開篇中談到的那樣，使用這些敘事方式均有風險，即敘事深度遭到一定削減。寥寥幾筆的人物速寫在《真愛至上》這樣的喜劇片中尚能被人接受，但在更加嚴肅的電影中就行不通了。因此，像《寂寞城市》這樣的電影，片名本身就道破了影片的前提假定——通過女人的外表可就可將其一眼看穿（為了敘事方便，片中被人看穿的五位女性在本質(zhì)上都是一樣的，她們都非常孤獨）。因此，電影可以直接通過“讀心術(shù)”來塑造角色，連具體的故事細節(jié)都可以省略掉。影片的第一個故事就將這種策略展露無疑，克里斯汀（Christine）來到吉諾醫(yī)生（Dr. Keener）家中，用塔羅牌為他占卜。占卜者一眼就看穿了客戶的整個生活，“你不開心……你不了解自己……，你結(jié)過婚，但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婚或者分居了……你沒有終生不渝的摯友?！比绱朔N種不一而足。不過，沒有任何切實情節(jié)來佐證上述說法，吉諾醫(yī)生在占卜過程中沉默不語，克里斯汀一臉沉痛的樣子讓我們知道他所言不虛。在第二個故事中，女乞丐向女主角瑞貝卡（Rebecca）討了一支香煙，然后立刻看穿了她的生活?！澳阏媪钊藧盒?，我不想看見你，你是個傷心的婊子，就像一只狗一樣空虛?！痹谧詈笠粋€故事中，偵探凱西（Kathy）調(diào)查了一個女人自殺的原因，她找來找去，唯一的線索是女人分娩時不幸誕下了死嬰。幸好凱西雙目失明的妹妹卡羅（Carol）講了一個聽上去挺合理的故事，說正是孩子的死亡令夫妻之間的關(guān)系破裂。觀眾會像相信《福音書》（Gospel）那般相信這個故事， 因為人人都知道失明的人曉諭天機。這種“讀心術(shù)”策略一再出現(xiàn)，而由一個女人（而非男人）來揭示另一個女人生活的“真相”又格外令人信服。一個人的人格特點能經(jīng)由陌生人一眼看穿，正如片名所言，這完全是陳腐俗套。

除了人物角色的扁平化，使用復(fù)合敘事的另一個風險是導(dǎo)演強行“塞入”太多故事，容易陷入情節(jié)窠臼。在保羅·哈吉斯執(zhí)導(dǎo)的電影《撞車》中，洛杉磯城中在兩天之內(nèi)同時上演著不下八個故事，全都圍繞種族歧視的話題展開，但人物塑造扁平，故事情節(jié)粗糙。一對品行良好的黑人夫婦開車上街，被一個有種族歧視的警察攔下，警察聲稱要對他們進行“搜身”，趁機對黑人妻子動手動腳，然后強迫黑人丈夫道歉，否則就會逮捕他。片刻之后，我們看見這位警察溫柔地安撫自己的父親，父親身患前列腺疾病，卻被醫(yī)院的黑人職員百般刁難，不讓其轉(zhuǎn)院接受更好的救治。過了不到二十四小時，還是這個警察，冒著生命危險從車禍現(xiàn)場救出了先前曾遭他侮辱的黑人女性。這位女性被困在車內(nèi)，差點兒被燒死。在警察剛趕到之時，這位女性看見他憤怒不已。當他把救她救出來，并送她上救護車，此時她扭頭對他微笑，并做出“謝謝你”的口型。這一幕情感充沛，打動人心，讓人對種族和解充滿希望。但這個警察的種族偏見起因如此膚淺，他和他的受害者再次相遇如此巧合，他的種族觀也經(jīng)歷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黑人女性也瞬間原諒了這個警察——我們在電影的其他三個故事中也看到了這樣的模式，這是好萊塢電影中才存在的種族關(guān)系，現(xiàn)實社會中可不是這樣的。大衛(wèi)·波德維爾發(fā)現(xiàn)，成功的路徑分岔敘事電影往往只安排兩到三條敘事線，也許復(fù)合敘事電影因循此律才更容易成功。那些同時塞進三四條以上故事線的電影往往得不償失。

除了人物角色扁平，故事情節(jié)陳腐，復(fù)合敘事電影還有第三個潛在問題。故事與故事可能會彼此疏離，失去主題性關(guān)聯(lián)。這一問題顯見于伊納里多的電影《通天塔》中。在摩洛哥，兩個孩子拿著父親給的來復(fù)槍隨意射擊，他們本來是為了保護羊群，豈料卻射中了一位美國游客蘇珊·瓊斯（Susan Jones）。美國政府將這一事件定義為恐怖襲擊，摩洛哥警方隨即開始追捕了這對兄弟及其家人，一個男孩在槍擊中身亡。同時，蘇珊同丈夫理查德（Richard）滯留在小村莊內(nèi)，村民盡心盡力地照料她，直至她被直升飛機送往醫(yī)院。在第三個故事中，瓊斯在美國圣地亞哥的家中，墨西哥保姆要參加自己兒子的婚禮，她與瓊斯家的兩個孩子感情誠摯，帶他們一同前往墨西哥。不料在邊境事情有變，兩個孩子在荒漠中迷了路。第四個故事則是日本少女千惠子（Chieko）的故事。千惠子的父親是一位商人，那把打傷蘇珊的來復(fù)槍原本屬于他。千惠子雙耳失聰，口不能言，飽受折磨。她的母親在不久前自殺身亡，離她而去。片名“通天塔”表明，電影的主旨意在表現(xiàn)人類之間無法溝通的困境。我們在理查德和蘇珊的婚姻中看到了這種困境，當他們的第三個孩子死后，這段婚姻關(guān)系名存實亡。在蘇珊受傷后，理查德狂叫求助，外交官激烈地爭執(zhí)反使事情惡化等段落中，我們也能看見無法溝通的困境。但這些故事沒能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彼此之間既沒有因果聯(lián)系，也沒有圍繞同一主題進行展開。那兩個摩洛哥男孩因為一時糊涂遭遇滅頂之災(zāi)，保姆阿米莉亞（Amelia）在好保姆和好母親之間搖擺不定，千惠子的困擾大部分源于自己的敏感多疑。每個故事都由意外事件推動，由種種巧合相連，并沒有被賦予深意的主題性紐帶將它們聯(lián)結(jié)起來，這一弱點大大削弱了電影的深刻性。

正因為復(fù)合敘事電影有許多天生弱項，本書中列舉的八部電影所獲之成功才更令人贊嘆。影片《納什維爾》采用了“點彩法敘事”，節(jié)奏緩慢，人物塑造零碎松散，這些特點也許會嚇退部分觀眾，卻給看重電影細節(jié)的觀眾帶來驚喜。讓我們回憶一下影片中的一個次要角色，L.A.瓊。她的叔叔格林先生去納什維爾機場接她，打算帶她去醫(yī)院探望病危的嬸嬸。瓊一出現(xiàn)就宣告自己已經(jīng)改名換姓（她的本名叫瑪莎），接著迅速離開，找浪子歌手湯姆索要簽名。在接下來的幾天中，我們幾次見她一晃而過，在不同的洗手間換不同的衣服，挽著不同的男人離開。她從未去醫(yī)院探望嬸嬸，從未說過只言片語來安慰悲痛的叔叔。最后嬸嬸去世，她沒有參加葬禮，反而跑去集會上看演出。瓊在電影中亮相的鏡頭，正好也是特瑞普萊特亮相的鏡頭——在那個鏡頭中，在納什維爾機場里，特瑞普萊特走上前同戴爾握手。細細體會一下，將瓊和特瑞普萊特在視覺上并置一處，這種安排簡直絕妙。一個自戀自私、虛偽做作、賣弄風騷，另一個代表總統(tǒng)候選人哈爾·菲利普·沃克自命不凡地為美國政治改革發(fā)聲。瓊在整部電影中的臺詞不多，她說的話比衣柜里的假發(fā)數(shù)量還少。但這個寥寥數(shù)筆刻畫出的角色，也是電影拼圖中重要的一片，嚴絲合縫地被嵌在奧特曼描繪的風情畫中。我們越是研究這種初看之下隨意凌亂的敘事方式，就越能感受到“點彩法”的高妙之處。

作品簡介：

《電影中的復(fù)合敘事》，[美]彼得·F. 帕沙爾著，李鯉 譯，世界圖書出版有限公司，2017年9月出版

在美國電影史中，采用復(fù)合敘事方法的電影始于1932年的《大飯店》，在接下來的幾十年中，這種形式只有零星出現(xiàn)。但是，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電影工作者，尤其是奧特曼和伍迪·艾倫，一再運用這種復(fù)雜的敘事方式，將多個故事交織在一部電影里。他們的后輩同仁昆汀·塔倫蒂諾、保羅·托馬斯·安德森、王家衛(wèi)、史蒂文·索德伯格以及保羅·哈吉斯更是熱衷此道，將這種小眾的敘事方式發(fā)揚光大，獲得大眾的認同。《毒品網(wǎng)絡(luò)》和《撞車》這樣的復(fù)合敘事電影還獲得了奧斯卡獎。在過去二十年間，全世界有超過兩百部電影使運用了復(fù)合敘事方式或其種種變體。本書精選了八位導(dǎo)演的八部影片，通過分析電影的敘事方式對影片進行全新的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