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多年,對于《百年孤獨》的記憶還有多少是屬于真實范疇的?人們的記憶不過停留在那個令人驚訝的開篇句子,一塊大陸的孤獨依然在繼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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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當加西亞·馬爾克斯回憶自己早年的巴黎生活經(jīng)歷,談到了與海明威的那次相遇。那天他在大街上發(fā)現(xiàn)了自己當時的偶像——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當他在潮水般的行人中看到海明威時,人已在走遠了。他聚攏雙手在嘴邊,大聲叫道:“大師……!”海明威回過頭來,顯然知道這喊聲指向的是自己,就沖這個年輕人揮揮手,高聲道:“再見了,我的朋友!”通過這個多少顯得有些煽情的場景,馬爾克斯其實想要表達的,是自己后來對海明威那種巔峰之后的孤獨的理解。
海明威
作家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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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對于作家這個注定孤獨的行當,馬爾克斯顯得比他的前輩海明威要清醒,也沒有海明威那么天真好勝。在一次訪談中,當被問及如何理解作家這個行當及其成功的時候,他引用登山運動員作為例子,認為寫作跟登山運動一樣是個孤獨的工作,除了自己,沒有任何人能幫得了你,而當你成功地攀登到頂峰之后,最明智的選擇就是體面地下來,然后再去尋找下一個目標。他跟海明威的經(jīng)歷確實有些相似之處,都在巴黎當過記者,在未出名前生活得很是艱辛,后來都成為著名作家,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并且代表作之后的一些作品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批評,都跟卡斯特羅是好朋友……所以盡管他深知海明威的長篇小說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可仍舊愿意著文為這位孤獨的前輩、為那本備受批評和嘲弄的《過河入林》辯護。在他看來,那些不余遺力地挖苦海明威江郎才盡的批評家們,根本就沒有看懂海明威對孤獨的深刻領(lǐng)悟與表述。
“孤獨”這個主題,始終在纏繞著他,既是個人的,也是歷史的。
在拉美的“爆炸文學”在全世界引起轟動之后,墨西哥著名作家富恩特斯曾滿懷激情地對馬爾克斯說:“我們在書寫的是整個拉美的歷史,科塔薩爾在寫阿根廷那一章,你在寫哥倫比亞這一章,卡彭鐵爾在寫古巴那一章,多諾索在寫尼加拉瓜的一章,我在寫墨西哥……”馬爾克斯禮貌地表示了贊同。實際上他很清楚,作家并不是書寫歷史的人。他沒有富恩特斯那么浪漫,他是個現(xiàn)實主義者,盡管西方批評家們給他以及他的文學戰(zhàn)友們冠之以“魔幻”的名頭,但在他眼里,現(xiàn)實是殘酷的,而不是魔幻的。殘酷的拉丁美洲歷史,除了飽經(jīng)苦難的拉美人民自己,還有誰會真正關(guān)心呢?
卡洛斯·富恩特斯
現(xiàn)實主義者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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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受諾貝爾文學獎的演講中,馬爾克斯使用了《拉丁美洲的孤獨》作為標題——“那些有良知的歐洲人,當然也有居心不良的人,開始以前所未有的熱情,關(guān)注起來自拉美神話般的消息,關(guān)注起那個廣闊土地上富有幻想的男人和富有歷史感的女人,他們生活節(jié)儉的程度可與神話故事相媲美?!彪S后,他道出了那句看似簡單其實異常沉重的話:“我們從未得到過片刻的安寧……”輕易地戳破了那經(jīng)不起推敲的西方人特有的浪漫錯覺與幻境。
“兩次令人懷疑,而又永遠無法澄清的空中遇難,使一位性格豪爽的總統(tǒng)和一位恢復了民族尊嚴的民主軍人喪生。爆發(fā)過5次戰(zhàn)爭和16次政變,出現(xiàn)過一個魔鬼式的獨裁者,他以上帝的名義對當代的拉美實行了第一次種族滅絕……兩千萬拉美兒童,未滿兩周歲就夭折了。這個數(shù)字比1970年以來歐洲出生的人口總數(shù)還要多?!?/p>
在頒獎盛會上列舉這些殘酷的數(shù)據(jù),多少是會令那些掛著紳士微笑的歐洲人有點掃興的,似乎也跟這場文學盛宴扯不上什么關(guān)系,然而這個孤獨而顯得有些固執(zhí)的現(xiàn)實主義者并不就此罷手,他甚至有些刻薄地認為,正是拉美這個非同尋常的現(xiàn)實,而不僅僅是它的文學表現(xiàn)形式,博得了瑞典學院的重視。而這非同尋常的現(xiàn)實并非寫在紙上,而是與拉美人共存,并造成每時每刻的大量死亡。
也正因為如此,這種現(xiàn)實成為了永不枯竭的、充滿不幸與美好事物的創(chuàng)作源泉。馬爾克斯認為自己的民族身份也只不過是個被命運圈定的數(shù)碼——詩人和乞丐,音樂家和預言家,武士和惡棍,一切隸屬于這個非同尋常的現(xiàn)實的人,很少需要求助于想象力。
而這個哥倫比亞人最后的哀鳴是:“對我們最大的挑戰(zhàn),是我們沒有足夠的常規(guī)手段來讓人們相信我們生活的現(xiàn)實。朋友們,這就是我們感到孤獨的癥結(jié)所在。”
1982年,在瑞典斯德哥爾摩音樂廳,瑞典國王卡爾十六世?古斯塔夫向加西亞?馬爾克斯頒發(fā)諾貝爾文學獎。BJORN ELGSTRAND/PRESS POOL
現(xiàn)世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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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文學家存在的馬爾克斯清醒地知道,面對這樣的一種難以擺脫的巨大而沉重的孤獨,文學的力量微不足道。
出于作家的責任感,他表達過對拉丁美洲未來的信心:“……面對壓迫、掠奪和遺棄,我們的回答是生活。無論是洪水還是瘟疫,無論是饑餓還是社會政治動蕩,甚至多少世紀以來永無休止的戰(zhàn)爭,都沒有減弱生命壓過死亡的頑強勢頭?!彼踔吝€表達了對某種未來烏托邦社會的期待與憧憬。但現(xiàn)實終歸是現(xiàn)實,拉丁美洲的孤獨仍在繼續(xù)著,直到今天,他的祖國哥倫比亞仍然不時處在內(nèi)戰(zhàn)的邊緣。他的悲觀情緒,不管在小說里,還是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都遠比他的樂觀言論更為真實。
功成名就并沒有緩解馬爾克斯的孤獨。當他的作品在拉丁美洲幾個國家同時出版并以數(shù)以百萬計的印數(shù)發(fā)行的時候,他的孤獨感不但沒能有所減輕,反而變得更為強烈了。他并不是個喜歡矯情和自命清高的人,他知道作為一個作家如果作品根本沒有市場那是令人尷尬而痛苦的,但是,如果他的作品像熱狗一樣大量出售的話,那么作品本身的真實性也就必然被淹沒掉了。他的孤獨,他對孤獨的拉丁美洲的解讀,變成了時尚產(chǎn)品,會有多少人能從孤獨的角度上認真而耐心地去解讀它呢?這是另一種更難以言說的尷尬。
2009年10月,有關(guān)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文學作品及其生平的展覽《一生》(A Life)在墨西哥城藝術(shù)宮(Palace of Fine Arts)舉行,圖為展覽上的一幅加西亞?馬爾克斯肖像照。JOSE MIGUEL GOMEZ/REUTERS
時隔多年,除了“爆炸文學”、“魔幻現(xiàn)實主義”以及“諾貝爾獎得主”這樣的時尚名頭,對于《百年孤獨》的記憶還有多少是屬于真實范疇的?作為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馬爾克斯,在歷經(jīng)這些年后,相信他的知音并沒增加多少。我們不難看到,那些熱衷名利的作家、天真的文學愛好者反復談?wù)摰?,不過是那令人驚訝的開頭句子,不過是那些所謂“魔幻”的手法,有幾個人去關(guān)注他的孤獨以及他對孤獨的抗爭、會有意識地回過頭來關(guān)注自身所處的嚴峻現(xiàn)實呢?
馬爾克斯再也沒寫出超越《百年孤獨》的作品來,盡管他從未放棄過努力,哪怕是疾病纏身。然而作為“孤獨”的祭司,他的孤獨之曲,還遠未到終止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