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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五環(huán)外,他們一邊勞動,一邊寫作

講述從家鄉(xiāng)來北京的路途,以及打工的日常生活,坦陳沉默和漂泊,以及對家鄉(xiāng)、皮村、以北京為代表的城市生活的復雜情感。

《我是范雨素》剛引起關注時,人們驚訝于一個超出大眾經驗的個體現象(一個沒受過高等教育、居住在城中村、以辛苦的體力勞動謀生存的外來打工者展現出過人的文學天分);后來,人們進一步關注到文章的內容:一幅北京城鄉(xiāng)結合部的生活畫卷,甚至一代外來打工者從鄉(xiāng)村進入城市、艱難謀生的故事。在這之中,范雨素所居住的、一個典型的城中村——“皮村”和它背后的一個特殊群體——“皮村文學小組”成為了范雨素之外的另兩個焦點。皮村文學小組由皮村外來務工人員中喜歡寫作的群體組成,在某種程度上,他們都是“范雨素”。

今天推送的就是選自《單讀 16:新北京人》的一組皮村文學小組組員的文章。他們以自己手中的筆,講述他們從家鄉(xiāng)來北京的路途,以及打工的日常生活,坦陳他們的沉默和漂泊,以及對家鄉(xiāng)、皮村、以北京為代表的城市生活的復雜情感。

沉默的大多數與想說話的人

文:陳迪橋

“所謂弱勢群體,就是有些話沒有說出來的人。就是因為這些話沒有說出來,所以很多人以為他們不存在或者很遙遠。他們,是沉默的大多數。這些人保持沉默的原因多種多樣,有些人沒能力,或者沒有機會說話;還有人有些隱情不便說話;還有一些人,因為種種原因,對于話語的世界有某種厭惡之情?!?/p>

在《沉默的大多數》一文中,王小波講到話語與權力之間的關系,也講到了話語權與弱勢群體之間的關系,講到有人善于使用話語,還有一些人則盡量保持沉默。

按說這世界本不應該有“弱勢群體”,如果生命真的是平等的,特別是在很多鼓吹此道的人那里??上КF實往往并不如人意,這個世界就是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并且有很多人認為這是正常的。

在北京五環(huán)外,他們一邊勞動,一邊寫作

在十八歲以前,我是一個對社會結構完全沒有認知的人?;蛟S因為我生活在農村,沒見過什么有錢人,對于貧富差距沒有直觀的感受,對于財富積累與分配機制也完全不了解。不像今天,任何一個人,只要睜開眼睛看,都能感受到巨大的貧富差距和不公平。

這個世界是很荒誕的:在很多人看來,全世界的財富集中在1%手里,這也是正常的,即使自己并不屬于這1%。

前一陣,《我是范雨素》一文火了,具體的是,范雨素大姐火了,以及跟著被媒體關注到的位于皮村的工友之家的文學小組火了。

其實文學小組存在已經很久了,里面的不少作者都已經小有名氣。比如李若,她的不少文章發(fā)表在網易某非虛構寫作欄目上,每篇閱讀量均高達五十萬余。文學小組又始終是低調的,否則早就被更多外人所知,而不是在范雨素火了之后。這同時也反映了一個現實—太多人對底層是沒有關注的,也更不可能關注到“底層文學”,或者叫打工文學、工人文學??窗?,連文學都是分成三六九等的。

范文是意想不到火的。因為之前她也發(fā)表過一篇文章,閱讀量并不高。有些居心叵測的人說,文章火的原因是背后有推手,實在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文學小組成員寫的和發(fā)表的文章已經非常多了,為什么其他文章沒有這樣火呢?

相對于這些發(fā)表出來的“底層文學”和它們所呈現的現實,底層更真實的狀況是—沉默的大多數。前兩天在一個群里,一位北京某高校在讀大學生提出一個問題:范雨素能代表大多數的底層人民嗎?從這個問題不難看出,很多時候,底層是被代表的。為什么沉默呢?王小波的話說明了一切。他引用福柯的話:話語即權力,并且辯證地提出了,權力即話語。放眼現實,我們的媒體資源是被誰掌握的?各大會議上的代表們,有幾個是真正的人民?

說到這里,我已經不想再說了。我也只是個無名小卒,一直是沉默的大多數,懶于寫文章。正像范雨素所說,她不相信文字能改變生活,習慣了靠苦力謀生。

 

在北京五環(huán)外,他們一邊勞動,一邊寫作

 

▲《我是范雨素》文章作者范雨素,是北京皮村的一位育兒嫂。

某些靠賣字為生的人,以為握著筆桿子就可以口誅筆伐,罵作者也罵讀者,似乎在文字的世界里,自己就是皇帝。你們真的搞錯了,現在是二十一世紀,是互聯(lián)網時代,任憑你們如何丑化與誣蔑,大眾并不買賬,買賬的大概都是跟你們臭味相投的人。

畢竟,連《人民日報》( 2017 年 4 月 26 日 05 版)都說了,“我們不能因為范文好看,而忽略了文章指向的個體遭遇、社會問題”呢!

到北京去

文:微塵

2002 年春末,我沒有考上高中,也沒打算考上。就這樣畢業(yè)了。

從地里回來,吃完晚飯,父親帶我去找村里勞動局的線人,有合適的工作讓他想著我點,畢竟村子里不上學的年輕人都出門闖蕩了,待在家里種地被人笑話。地里的農活又苦又累,我也想早些擺脫這樣的日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過了兩天,也是晚上,線人來我家,說是在天津的一個韓國企業(yè),待遇挺好,鄰村的一個小伙剛在那兒干了兩年,現在一個月能拿八百塊,比一畝地收入還要多。又說,人家比你還小兩歲,村里和你一塊畢業(yè)的三個男孩也要去,有伴,想去的話明天去市里面試來叫你。線人像個“經濟”(買賣牲畜的中間人)似的會說。我點了點頭,父母滿口答應。

次日一大早,我們幾個就出村了,這時的天空中,星星剛落下,只有一線的透明貼著東方的地表,空氣清爽濕潤,村子里有零零散散亮燈的人家,在聽到幾聲公雞打鳴之后,鄉(xiāng)村小路開始熱鬧起來。正是上地的時候,有趕著牛車的,有騎自行車的,也有扛著鋤頭走的。村里人都起得早,中午太陽毒,可以多休息。

在北京五環(huán)外,他們一邊勞動,一邊寫作

大約走了半個小時,我們上了大公路等公交車,坐了一個多小時,又打了個摩的,在一個立著“人力資源有限公司”牌子的門口停下,里面已有好多人。說是面試,其實就講了一些廠規(guī),看了看身份證,就去體檢,交上體檢報告就算過了。但因為要交五百塊錢押金,我沒有去成。

事后,和一遠房表哥說定,明年跟他去北京,學木工,干裝修。

農歷正月十六,表哥來通知我當晚走,叫我準備一下,晚上在他家集合。和表哥聊了一會北京的情況,他見母親在外屋準備菜,說要去通知其他人,不能多待,騎摩托車走了。表哥走后,母親埋怨父親,為什么沒有把他留下吃飯,可以多了解一點情況,多照顧一點我。

我們家和表哥是從姥姥家那邊論的親戚,已經出五服了。他大我?guī)讱q,不是父母介紹我都不認識,他初中沒畢業(yè)就和本村的一個老板出門學木工,前年老板出車禍去世,他領著人把活干完,把賬結了,自然也成了老板。說是老板,其實也就領著幾個人包點裝修活兒,很多人學個三四年便都自己單干,我們這里這樣二十來歲的老板很多。

晚飯比平時早了些許,也多了幾個菜,豐盛了很多。父親用小推車推著用化肥袋裝著的被褥,還有一包替換的衣服鞋子,送我去表哥家。表哥正在吃飯,我是第一個到的,慢慢人多了起來,有用小推車送行李來的,有騎摩托車帶行李來的。一人騎摩托,領來一輛 130 雙排貨車,說這是我們今晚要坐的車,有人見是這種車,立刻說,“不去了”,爺倆推著行李走了。一騎摩托的罵道,“他媽的,吃我的,喝我的,還耍我”,想必騎摩托的是那個人的老板。這時我母親也來了,給我?guī)Я藥讉€煮好的雞蛋,叫我路上吃,然后被舅媽讓到了屋里。

冬天傍晚黑得很快,沒說幾句話就已經要掌燈了,仗著人多,我們把三輛摩托車抬到車上,有人用手電照著綁好,扔了幾捆玉米秸,把行李放上。表哥說,“都解個手,上了車以后就不能下來了?!鄙宪囈院?,下邊幾個人再給蓋上苫布,綁好,司機又拿手電檢查一遍,坐上駕駛室,等了一小會就出發(fā)了。

因為第一次出遠門,而且要在貨車里過夜,坐在玉米秸上,靠著被褥卷,我還挺興奮的。這十來個人都是附近鄰村的,年齡和我差不多,有的出去幾年了,有的也是第一次走。

貨車在顛簸中走出了鄉(xiāng)村土路,上了大公路,車速快了起來。頭頂的苫布也噼里啪啦響,車里的溫度降了下來,有的人開始發(fā)牢騷,“早知道坐這車,就不跟他去了?!?/p>

“在天津干的一個老板找過我,早知道跟他去了?!?/p>

“今年怎么坐這貨車走???”

“還不是老板們?yōu)榱税涯ν信侥沁?,找活兒方便?!避嚴锏臏囟雀土?,有人開始蓋被子。

“別心疼被子了,工地上比這里還臟呢?!?/p>

“車費怎么算的,我沒好意思問?!?/p>

“每人一百,剩下的三個老板平分?!?/p>

“我靠,比大巴還貴!”

“別被老板聽見,怪冷的,都擠擠?!?/p>

車突然停了,司機下來對我們說,“再往前走就出省,交界處查得最嚴,無論發(fā)生什么事都別出聲,在里面睡覺就行?!?/p>

車又開始走了,不過明顯比剛才慢了很多,又是一陣顛簸,我旁邊的小伙小聲說,“咱們上橋了,過了河就是河北了?!?/p>

這時,閃爍的警燈透過苫布照進來。前面一陣吵吵,車停了,不時有手電照進來,我們擠在一起,大氣都不敢喘。車突然向左竄了出去,猛地向右一拐,一個側棱,差點翻過去,大家的頭撞在車幫上,身子顛起老高,幸虧有苫布擋著,然后貨車一路狂奔,后面的警笛聲跟了過來。貨車還在加速,苫布由噼啪響變成了吱吱長音,風穿過被子,我像裸體飄在空中似的。警笛聲漸漸小了,在看不到警燈后,車速恢復了正常,駕駛室有人敲后玻璃說,“后面沒事吧?”

“沒事。”有人答道,“幸好摩托車綁得結實?!?/p>

“沒事就好?!蹦D:牭今{駛室里在聊天。

“來根煙。”

“嗯。”

“你真牛 ×!”

“我事先把車牌換了?!?/p>

“他們追上來怎么辦?”

“新聞上事故這么多,他們不敢死命追,出了事他們也有責任?!?/p>

“現在這社會就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p>

我們在后面車斗里,沒人說話,好像都想著什么。

寒風帶走晚餐那碗棒渣粥的最后一絲余溫,身體開始哆嗦,心跳加速,我們只有擠得更緊,才能抵抗寒風,保住體溫。

第一次到皮村

文:萬華山

2016 年來到北京后,我先是在一家書店工作,每日賣工藝品,整理書籍。后來調整到同一家公司的編輯部上班,上班地點在中關村,一間不足十平方米的小格子。有窗臺,窗臺上種有花草,四季不敗,早上陽光溫和地照進來。

我住在公司的宿舍,緊鄰繁華的中關村創(chuàng)業(yè)大街。光滑的街面,整齊的花壇,我吃飯、坐地鐵、聽講座,朝九晚五,也常有閑暇。那是微風拂面的日子。

在那些日子里,我常常覺得自己生活在孤獨的人世上,像一個外星物種偶然降落到地球。

2016 年的十月,我認識了小海。他一路風塵仆仆,一副漂泊南北的樣子,勾起了我對過往打工日子的回憶。經過交談才知道,他寫詩,攢了四百多首,也愛搖滾。他吸引了我,跟著他我才接觸到皮村。

在北京五環(huán)外,他們一邊勞動,一邊寫作

▲皮村社區(qū)文化活動中心大門口

十二月的一天下午,我從中關村坐地鐵,輾轉兩個多小時,在皮村西口下了車,終于到了小海口中的圣地—皮村。

毫無準備,猝不及防。我與皮村的相遇,竟在這冬日的霧霾里,濃霧中亮著幾塊高聳的足浴、飯店的 LED 燈招牌。我們如同狼煙戰(zhàn)火中逃命而出的婦人,戴著面紗,在廢墟里尋覓生機。

在低處的是街兩邊的商店和攤位,懸掛日光燈,開著高音喇叭。衣飾、鞋襪店打著打折廣告,而快餐小吃店的廣告,就是擺在門口的烤鴨等食物徑自散發(fā)的夸張的香氣。街盡頭有一家饅頭店,叫“河南饅頭”。我沒吃飯,買了兩個,五毛一個,這在中關村是無法想象的。

這條街就叫皮村商業(yè)街。六七點鐘,在寒冬中的雜亂燈火的照耀下,車流、人流往來穿行。有三輪車、摩托車、電動車,新的舊的自行車—當時還沒有共享單車;有默默走著回家的工人,也有嬉笑打鬧逛街的姑娘,還有調皮的小鬼、蹣跚的老人。一片凈水,一片波浪。剛下過冬雨,地上很泥濘,還有小的水洼,一不小心就是一腳泥水。我在這迥異于往常的情景里行走,不知此身何身。

既是車馬喧囂,又是四野茫茫。

我聽說打工子弟學?!巴男W”就在附近,我想象孩子們每天上學、放學,走在這樣的街道上,踢著泥水和爛菜葉,歡笑,打鬧,推搡著彼此,陽光捏掐著他們臟兮兮的臉蛋兒,和在世界其他地方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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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等來小海,沒有他我可能一晚上都找不到地方。我們在逼仄、黑暗的小巷子里七拐八彎。小巷子是由周邊瓦房的土墻勾連而成,墻面脫落,手碰上去全是灰,腳下是原始的泥土路,沒有燈。我們磕磕絆絆。想不到,在繁華的首善之區(qū),竟有這樣破落的一隅。

然而它是小海的圣地,也很快會成為我的圣地,似乎我們注定會有這樣一場相逢,與皮村,與工友之家。

將近皮村工友之家時,空氣中便傳播著隆隆的機器轟鳴。了解后,才知道,皮村因為被商業(yè)利益所侵蝕,被逼搬遷。那機器是柴油發(fā)電機,用來應對最近的強行斷電。

小海帶我來到院里一個小的辦公室,工友們都很友好,握手,噓寒問暖,在一起嘮家常,聊文藝夢想。沒有拘束,沒有限制。我覺出自己少有地擺脫了寂寞,真想重拾少年意氣,侃侃而談,說些不著邊際的大話。

但此時的工友之家,正浸漫著憤怒與悲情。我的心頭也是一墜,便沉默地走了出來。

這是一個大雜院,里面有打工文化藝術館,是中國唯一一家承載改革開放后打工群體記憶的博物館;院內還設有圖書館,接收了很多的愛心捐書,館藏豐富,是工友和小朋友們的寶庫;服裝店銷售低價的捐贈衣物,是村里媽媽帶著孩子逛街的首選;還有電影院,每天免費為工友播放電影;而文化中心會舉辦各種工人晚會。我去的那天,便有一個小型的文藝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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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村的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

院子里還有乒乓球臺和衛(wèi)生間,以及常年駐守的幾棵樹,顯得很空曠。它是兒童的樂園,常有孩子們在這里跑跳、打鬧。但那天,在機器聲的籠罩下,我和伙伴聽不見彼此的聲音。

在冷冽的空氣里,小??谕掳嘴F,喊道,晚會要開始了。

我們走進電影放映室(那天用的是這個場館),本來配有空調,此時柴油機供電不足,只好閑置。屋子里冷不可當,室內墻壁上有絢爛的涂鴉,不知出自誰的杰作,大概是來此做社工的藝術院校學生吧,為這冷瑟里添了一抹溫馨。

屋里擠滿了黑壓壓的大人和孩子,大人們抄手縮著肩膀,孩子們穿得花花綠綠,亂蓬蓬的頭發(fā)像一窩窩稻草,在人群里鉆來鉆去,動靜聲很大。孩子的心總是喜樂的,尤其在這樣的時節(jié)。

開演了,應邀來皮村表演的多是工友。有打工詩人、地下歌手、做泥瓦工的曲藝愛好者……

一位叫申思的工友誦讀了李白的《將進酒》,聲音鏗鏘有力,真有李白醉酒舞劍的氣勢。讀完這首詩,臘月的屋子不冷了,滿是酒氣。

一位后來成為我好友的打工詩人徐良園大哥,自編自導自演相聲《老喬說橋》。真沒想到,北京有這么多橋。人的一生是否也要越過那許許多多的橋?行路難,多歧路!

接下來是我們的工會主席、搖滾巨星許多登場,先是唱了一首《妹妹來看我》,曲頭便是高亢嘹亮的嗩吶聲,接著訴說工友對愛情的渴望和絕望,“妹妹你要來看我,不要坐那火車來……”

晚會終了,皮村的工友帶上孩子回家了,從遠地方慕名而來的朋友意猶未盡?!霸賮硪皇祝≡賮硪皇祝 痹S多重新抱起吉他,卻不湊巧地停電了,屋子在夜的靜謐里一下陷入黑暗,一種無奈的悲情在我心頭蔓延。這時不知是誰打開了手機,大家都陸續(xù)打開手機電筒,舞臺上又呈現出光明。“生活就是一場戰(zhàn)斗”,朋友們拿起手機用光包圍了他。

在搖晃的光亮里,我的心不斷被感動著。從中關村到皮村,固然是從一個潔凈繁華的地方踏進一片泥地,但這泥地里有溫情,有可以握住的手掌。在燃燒的歌聲里,我不禁憶起了從十七歲便走上工地,一路辛苦勞作,在異鄉(xiāng)的漂泊里,始終孤獨無依。今天終于找到同伴,找到集體。

工棚記鼠

文:郭福來

我來北京皮村打工將近半年,記憶最深的,竟然是與我們共處一室的幾只老鼠。

我們的主要工作是在一家布展公司搭建會臺和鐵架。平日里,十多個工人擠在一間不大的工棚里,屋門外是兩排又高又粗的白楊。微風拂過,每片樹葉都在向行人擺手致意,行人卻都匆匆而過,無暇理會,也不會有人留意到屋子里的我們。

屋子是廠里免費提供的,住在里面挺溫暖—吃完飯睡一覺,至少可以遮風擋雨。雖然門有裂縫,墻有窟窿,地上有鼠洞,但比起租房,我們還是覺得更實惠一些。

休息的時候總是枯燥、無聊。由于大家都來自各個地方,彼此也剛剛認識,沒有過多的話可說。工棚里沒有電視,也沒有電腦,囊中羞澀也不愿去逛街,休息時大家就干坐著。

三月里的一天傍晚,吃過飯,大伙兒閑著沒事,各自枯坐床頭,你一句我半句地聊天。突然,邊臣“噓—”了一聲,指著門口的水桶,只見一只身長約有六厘米的老鼠,沿著桶轉了半圈,便竄到桶的邊沿,俯下身舔起水來。

晚霞中,它的灰毛油光發(fā)亮,細長的尾巴朝上擺動,像即將甩出的鞭子。喝了幾口以后,它抬起頭來,黑豆粒般的小眼睛機警地掃視我們一下,見我們沒有動作,又俯下去牛飲。李丙謙可能看不下去了,也可能是心疼那一桶洗漱水,一抬腳,一聲“去”字還沒落地,那只老鼠早靈巧地躍下桶沿,鉆到床鋪下面去了。

我們突然有了話題,圍繞著老鼠談起了各自經歷或聽來的趣事。輪到我,就給他們講起家鄉(xiāng)吳橋雜技里老鼠表演的節(jié)目。

雜技藝人手拿細長的小木棍有節(jié)奏地指指點點,那一只只渾身雪白色的小老鼠東嗅嗅西望望,乖乖地按著主人指定的路線,緣木而上,爬過竹簾,鉆進曲折巷,再躍進紡車形的轆轤里,沿著一個方向跑動幾圈后,一只小桶的水便被老鼠提到可以飲用的高度,老鼠跳過去,剛要飲,水桶又墜了下去,然后再次提上水來,再要飲,桶又落下去。那滑稽樣逗得觀眾笑個不停。

 

在北京五環(huán)外,他們一邊勞動,一邊寫作

我剛說完,邊臣向往地說道:“咱們不如捉只老鼠來訓訓,下班后有事可做,又有樂趣,大伙兒同意不同意?”李丙謙先嚷起來:“那哪行,老鼠多臟,天天看著它,誰能吃下飯去?”

劉元忠說:“這主意不錯,我制作個陷阱,逗老鼠嘛!肯定得捉活的?!弊詈蟀似辟澇桑黄狈磳Γ瑑善睏墮?,通過了捉老鼠的決議。

利用自制的鐵絲籠子,我們還真捉到了一只不大的老鼠。

它細細弱弱的小身子在籠子里上躥下跳,不時地張嘴咬咬籠子上的鐵絲。邊臣贊嘆道,“北京的老鼠真漂亮!”李丙謙則諷刺:“你怎么知道這是北京的老鼠?它們又沒身份證?!?/p>

劉元忠附和說:“也對,這年頭美國的白蛾、非洲的病毒都能來到中國、來到北京,何況這么靈巧、擅鉆洞的老鼠,它們也能乘車,也可坐船,更擅于走地下通道,比咱們這些來自鄉(xiāng)下的打工者能耐多了。”

邊臣喊道:“不管怎么說,反正我是喜歡這只小老鼠了,我決定,就把它掛在我的床頭,讓它天天陪著我?!眲⒃艺f:“可以啊,說不定這是還未婚配的母老鼠呢,你可小心點,別讓這異性勾得你睡不著覺?!崩畋t反駁:“什么異性,這是異類。不管什么都喜歡,我懷疑你們的審美取向?!蔽抑缓贸鰜泶驁A場:“你沒看過《聊齋》啊,那里頭,狐貍和書生戀愛、婚配的事太多了?!?/p>

不覺間,我們每天下班后都有了牽掛。開門時再不像以前那樣稀里嘩啦,而是躡手躡腳地走進屋后,先看看鼠籠里有什么變化。

我們發(fā)現,總有一只差不多大小的老鼠,趁我們不在屋時來和籠子里的老鼠相伴。有人提議,捉住它放在一起。有人說,干脆把籠子里的老鼠放掉,讓它重回自由世界。

這時,劉元忠喊道:“你們發(fā)現了沒有,那只老鼠是不遠萬里來陪這只的。你看,起點在甘肅朱士彬的床西邊角落的沙土里,再路過河南周奎的領地,又折向河北滄州郭福來的床下,再到石家莊邊臣的站點,那鐵絲籠子算是北京站吧!想想人家也真不容易,每天不知要跑多少路,才能和喜歡的老鼠相見,我贊成放掉。”

邊臣嚷起來:“不!我還沒稀罕夠呢!”

不久,廠里要求我們一起去蘇州干幾天活?;貋砗?,我們發(fā)現籠子里的老鼠已經死了,看了半天也猜不透它是怎么死的。每個人都很傷心,最后,邊臣默默把籠子拿到皮村北路邊的草叢里,很仔細地把這只陪伴我們多時、給枯燥的打工生活帶來樂趣的小老鼠葬掉了。

夏季的沉悶氣氛重新籠罩著我們的工棚,大伙都懶得說話,沒人再提起老鼠的話題了。

城市倒像避難所

文:小海

媽媽昨晚又打電話了,連續(xù)打了兩個。這是她一個星期里第二次給我打電話了。一年里媽媽幾乎從不打電話給我,哪怕我兩個月沒往家打電話,我再打過去媽媽也只會問,“怎么那么長時間沒打電話?”她不會給我打過來。

但這次不同,一通電話媽媽就說“票訂到了嗎?什么時候回家?”我還以為是媽媽不怎么懂手機,無意間碰到了撥號鍵。

前幾天我用手機搶票搶了好幾次都沒有成功,后來聽朋友介紹又換了一個搶票軟件,真搶到一張。沒有座。我說,“票訂到了,臘月二十七,公司忙,提前請不了假?!?/p>

在北京五環(huán)外,他們一邊勞動,一邊寫作

▲王福春《火車上的中國人》

“村里的巧蘭給你說了個對象,還是縣城的,那家有兩個女兒?!眿寢屨f?!扒商m是誰?”我不禁問?!八且郧按謇锢蠒浖业男合眿D,現在是村里的婦聯(lián)主任。”我差點大吃一驚,村里還有婦聯(lián)主任?在我想象中,好像只有城市才有。我這婚事,婦聯(lián)主任都跟著操了心。

“她是村里婦聯(lián)主任?平常都忙些什么???”媽媽說,“你別管人家忙什么了,你不瞅瞅你自己多大了,都三十了,還不下工夫好好找。上次你表姐給你介紹的,有聯(lián)系嗎?”我對這類問題都有點怕,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嗯嗯,有聯(lián)系啊,聊得還不錯!”

媽媽也似乎猜到我在撒謊,無奈地說,“真替你發(fā)愁,那么大不找對象,你有沒有想過外人會怎么說?你只顧著自己。自己條件不好,還不主動點兒?”這幾年這樣的話我聽得越來越多,一下把我拉回到現實的大墻之下,一種自責又無力的感覺涌上心頭。嘴上只能輕輕地說,“知道了,知道了?!?/p>

媽媽的口氣略帶埋怨,“你是不知道,過年前有可多女孩子都回家早,說媒提親的又多,這些日子就像是農忙收麥子一樣,晚一天說不定就是耽誤一年啊!你一年到頭在外邊也沒見掙到什么錢,也不知道整天忙什么。”

這一年來,我跑了兩座城,換了幾份工作,都年關了,錢也沒剩多少,還真是令人發(fā)愁。每到過年,我都會茫然,要操心提前訂票回家,過了初五六就訂票離開,都不知道回家的意義是什么。不外乎跟著媒人去相親,明知道沒什么可能,也不得不跟著。浪費飯錢煙錢不說,主要是浪費時間。在男女比例嚴重失調的當下,結婚成家成了新時代農村年輕男女的大問題。

眼看我的年紀越來越大,家里人就說,“無論怎樣,找對象結婚是首位,沒錢可以借,再怎么難都要借夠過小禮過大禮結婚辦喜宴的錢?!蔽蚁氲搅松蠈W的時候,大部分農村父母也都會對子女寄語:“只要你好好學,能考上大學,就算是砸鍋賣鐵也要供你上大學?!?/p>

我們都在這卑微的無力感中顫巍巍地行進,上了大學也沒見改變命運,和沒上學的人一樣,在農村和城市間奔波掙扎。盲目一如既往,疼痛的同時又充滿幻想。慢慢地,家從港灣變成了現實的競技場,看哪一艘船大,哪一艘跑得快。城市倒像是避難所,得以短暫地逃避熱烈青春與殘酷現實帶來的陣痛和麻木。

在北京五環(huán)外,他們一邊勞動,一邊寫作

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絕望,這都快成了一個拒絕英雄的時代,只有戲子與小丑在運氣的舞臺上表演著拙劣滑稽的把戲。一些有權勢的人,前一刻還是為人民服務的孺子牛,后一秒就穿上囚衣成為千夫指。各大選秀節(jié)目也瘋狂至極、娛樂至死,兩億多一線工人的所思所想難道就由他們代言?那些外表光鮮的欲望,所謂夢想實現就能立刻改變人生的事跡,只會助長錯位的思想,讓貧窮的更加貧窮,富裕的更肆無忌憚,導演一出出聽來讓人震驚的人間悲劇。

我的思維飛旋著,聽媽媽說起家長里短,只是“嗯嗯”應和著。半個小時過去了,媽媽又說,“你可得加緊了,聽說鄰村的一個過年就結婚了,前幾天男方家人去過大禮,本來女孩對男孩說不要的,男方家人怕不給不好看,帶了兩萬過去,結果女方家人嫌少不接,還說帶不夠八萬就取消婚期。只得東借西湊,錢夠了再去過禮。你得好好干,錢該花的花,不該花的要省著點兒?!?/p>

“嗯嗯,知道了”,心里不禁一陣唏噓,賺夠娶媳婦的錢,還差太遠了。最后我安慰她,“我知道了媽,能早點回去我會提前的,我會把握機會?!?/p>

掛了電話,已是十點多鐘。夜色在北京城蔓延,我在霧霾中看不到自己的明天,還是洗洗睡,養(yǎng)好精神,明天為這虛無的生活繼續(xù)奮斗吧。

以上文字選自《單讀16:新北京人》(吳琦 主編,理想國,2017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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