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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單之旅:韓國的秦漢史研究困境

世上是沒有人樂意為這種鉆牛角尖式的學問“買單”的,韓國秦漢史研究的前景,未卜也能知曉。

在韓國高校,歷史學教學與研究大致可以劃分為三大板塊:1,韓國歷史;2,世界歷史;3,歷史教育及其方法。

這中間,第一模塊“韓國歷史”自然是主體,長期以來的附庸、藩屬地位,加上五、六十年被日本殖民統(tǒng)治的悲慘現(xiàn)實,讓韓國民眾普遍變得敏感,極其容易激動,屈辱記憶喚起的是民族自尊心理的極度反彈(這恐怕多少是自卑情結的另類表現(xiàn)形式),于是尋找自己歷史上任何值得一提的亮點,連蛛絲馬跡也不放過,甚至夸張到以自己為世界歷史的中心。

這只要看看各地歷史博物館陳列的“統(tǒng)一新羅示意圖”、“高麗王朝全盛圖”,就可以留下深刻的印象了。在這些地圖上,“新羅”、“高麗”的疆域居然包括了中國的東北三省、山東半島、長江三角洲、內蒙古等地,實在叫人“佩服”某些韓國學者的“想象”與“勇氣”。而“朱蒙”、“大祚榮”、“淵蓋蘇文”等一系列歷史劇作品,更是不遺余力地宣傳古代大韓民族的“偉大”、“光榮”,弘揚其民族主體意識。這樣,便有了“高句麗”猛將射傷唐太宗眼睛,使其傷重不治之類的“情節(jié)”虛構。歷史意識“大膽”如斯,真讓人有如觀看“荒誕劇”,變得無話可講。在這種大眾民族歷史“認同”的大氛圍之下,“韓國歷史研究”成為其整個歷史學的主體,也就是順理成章、板上釘釘?shù)氖虑榱恕?/p>

第三模塊“歷史教育及其方法”,其性質類似于我國的歷史學師范教育。主要是培養(yǎng)初中級學校的歷史教學的師資。重點是傳授一般歷史知識,進行歷史教學方法的訓練。在這個類別里,學術研究不是具體的任務與目標,對各種學術動態(tài)與進展,只需要有所了解和及時引入就可以了。在某種意義上,它是韓國歷史學的基礎,發(fā)揮著普及歷史的作用,營造了尊重傳統(tǒng)、尊重文化的濃厚氛圍。

孤單之旅:韓國的秦漢史研究困境

雪后高麗大學

應該說,將歷史教學從歷史學研究中獨立出來,是可取的做法。畢竟研究是極少數(shù)歷史學者的職責,不必太多的人大呼隆一擁而上,更有必要的是注重歷史的大眾教育與社會普及。這一點,頗值得中國歷史學界借鑒:要盡可能跳出“精英”意識的窠臼,而不該把歷史研究與歷史教育混為一體,須知道,中國雖大,卻沒有太多的飯碗可供數(shù)以千百計的“專業(yè)歷史學者”拿捧!

第二模塊“世界歷史”,又分“西洋史”與“東洋史”。在國立首爾大學、高麗大學、延世大學等韓國著名高校中,所謂的“史學科”,其實指的就是這一模塊(韓國史、歷史教育又分別設有“韓國史科”和“歷史教育科”)。中國歷史研究,屬于“東洋史”的重要組成部分。而在“中國歷史研究”領域里,又區(qū)分為“上古”(先秦至隋唐)、“中古”(宋元明清)、“近現(xiàn)代”(晩清至當代)等不同階段。

詳今略古,關注近現(xiàn)代,也是韓國的中國史研究的基本特色,因此,相形于近現(xiàn)代史的相對活躍,中國古代史研究要冷清得多。而同為中國古代史研究,以宋元明清為主體的“中古”史研究,又稍有點生氣,至于“上古”史,則真正的處于“門庭冷落車馬稀”的尷尬境地。

秦漢史是所謂“上古史”的一部分。即使在中國本土,其研究現(xiàn)狀也頗不樂觀。這主要是由于史料的相對闕如,多年探討主題的爛熟,可謂幾乎到了“題無剩義”的地步。盡管隨著居延漢簡、睡虎地秦簡、銀雀山漢簡、馬王堆帛書、里耶秦簡、張家山漢簡等簡牘材料的發(fā)現(xiàn),研究上史料依據(jù)問題略有改善,但整體上仍缺乏后勁,日薄西山也是不爭的事實。

孤單之旅:韓國的秦漢史研究困境

韓國秋季祭孔子大典

這種情況當然也會折射到韓國史學界的“秦漢史”研究領域,其整個研究狀況陷入嚴重的不景氣,乃是毫無疑義的。秦漢史研究隊伍凋零殆盡,后繼乏人;高校秦漢史教授崗位長年空懸,遞補無期(高麗大學史學科就是明證);秦漢史研究成果寥若晨星,乏人問津,等等,均表明,在當下的韓國,秦漢史研究已步入嚴寒的冬季,大有如“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的趨勢!

據(jù)我觀察,韓國的秦漢史研究之所以深陷這樣的窘境而不能自拔,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對韓國而言,中國的秦漢史與其實在是太缺乏交集點了。在其他斷代,中國的歷史與韓國歷史頗有交集互動的地方。如隋唐時期的渤海國問題,新羅、百濟、高句麗與隋唐王朝關系;宋元時代的宋麗關系、元麗糾葛;明清時期的李氏朝鮮與明、清政權的恩怨情仇,都是歷史研究中無法繞開的癥結。相反,秦漢時期,由于史料闕如,兩國的交往與互動,則明顯缺乏具體內涵。盡管有“普州太后許黃玉”之類的傳說性材料,但畢竟混沌一片,很難成為專家們關注的焦點。

學術同樣是功利的。一個國家對他國歷史的關注和研究,理所當然也要基于本土的立場,研究主題的選擇,也自然會考慮到與本國的利益關系親近疏遠的因素。秦漢史既然與韓國歷史主體性定位可有可無,味同嚼蠟,那么,雖然不至于將它完全取消,但是任其自生自滅、一蹶不振也就是很尋常的現(xiàn)象了。

其次,也是更為重要的,是韓國的秦漢史研究在研究主題與研究手段上,似乎走入了一條越來越狹隘的胡同,自我封閉,孤芳自賞,從而加速了自己在學術圈子里的邊緣化。

我們知道,研究秦漢史的人的最大困惑,在于史料的極其有限。一部《史記》、前后《漢書》、加上《東觀漢記》、《漢官六種》、《三國志》以及《淮南子》、《春秋繁露》、《鹽鐵論》、《潛夫論》、《白虎通義》、《全兩漢文》等子書、文集,幾乎成了研究這段歷史的主要家當。在這種背景下,要推進研究,超越前賢又談何容易!近年來,簡牘材料的發(fā)現(xiàn),尤其是張家山漢簡的面世,總算是給瀕臨衰微的秦漢史研究打了一支強心劑,讓研究者又可以在極其有限的空間里稍稍施展一下拳腳。

韓國的秦漢史研究者當然也明白利用簡牘材料來延續(xù)研究生機的這層道理。存亡繼絕,迫在眉睫;悠悠萬事,唯此為大!于是乎,他們趨之若鶩,爭先恐后,把釋讀和利用簡牘材料作為自己秦漢史研究的中心任務,如醉如癡,樂此不疲,形成了當下韓國秦漢史研究中的唯一一道風景線。

他們這樣做的初衷當然沒有什么錯。當年王國維就曾說過,“古來新學問之起,大都由于新發(fā)現(xiàn)”,故有孔子壁中書出,后有漢古文家之學;有趙宋古器出,而有宋以來古器物學、古文字學。近現(xiàn)代史學領域的新開拓,也大都與新資料的發(fā)現(xiàn)與運用息息相關,甲骨學、簡牘學、邊疆史地學、敦煌學的興起并成為顯學,均無例外。所以,韓國秦漢史研究者致力于運用新簡牘材料深化研究,大方向無疑正確。但是,問題在于,他們在具體做法上,走向了極端,完全矯枉過正了。常言說,真理越過一步,便成了謬誤。他們所犯的,就是這類形而上學的過錯,進入了唯簡牘為上的思維誤區(qū)。

具體來說,韓國各地大大小小的秦漢史學者,都把秦漢史研究,等同于讀《張家山漢簡》一件事情,而在讀《張家山漢簡》時,又只讀其中的《二年律令》,至于《蓋廬》等材料,則是無人關心的。我曾參加過在淑明女子大學舉行的每月一次的秦漢史學術月會,主題就是一個,逐期釋讀和討論《張家山漢簡》中的《二年律令》的簡文,月復一月,別無他例。與會者人手一冊中國文物出版社出版的《張家山漢簡》普及本,一條簡一條簡讀下來,再嘰嘰喳喳討論一番,忙乎幾個鐘點,就做這么一件事。

在這樣的學術生態(tài)之中,任何韓國秦漢史研究者都沒有了其他的選擇,只能是一本正經地一哄而起釋讀《二年律令》,否則,就等于是沒有“預流”,自絕于這個學術圈子(也真的是小得可憐)!我相識的金珍佑博士,原來側重于兩漢政治史研究,學位論文寫的是“昭宣時期漢王朝政治生態(tài)嬗變”,可現(xiàn)在早已是盡棄舊業(yè),以昨非而今是的姿態(tài),一頭扎進《二年律令》之中,企冀所謂的“預流”,以爭取獲得這個小小圈子的認可。

不過,問題在于《張家山漢簡》固然重要,“二年律令”對深化推動漢代法律史研究固然意義顯著,但它畢竟不能等同于秦漢史研究的全部,更無法取代或籠括秦漢史其他研究領域。而韓國的秦漢史學者置大量豐富的秦漢歷史內容于不顧,以釋讀研究《二年律令》為秦漢史研究的唯一對象,很顯然是掛一漏萬、自我設限的做法。表面上,這是對中國秦漢史學界學術熱點的亦步亦趨,積極“預流”,可實際上,卻是狹隘封閉,關上門后的“一個人的精采”,其遭遇冷落,被社會邊緣化乃是可以預料的結局。

畢竟,由于語言、文獻、視野、交流等各種條件的限制,即使是專搞《二年律令》,他們所能取得的成績也是比較有限的,很難超越中國甚至日本學界這方面的研究水平。既喪失了研究的主體性,又缺乏了研究的多樣性,攻其一點,不及其余,“螺螄殼里做道場”,自娛自樂,無怪乎韓國的秦漢史研究之路會越走越狹窄,看不見隧道盡頭的光亮,成了真真切切的“孤單之旅”。要知道,世上是沒有人樂意為這種鉆牛角尖式的學問“買單”的,韓國秦漢史研究的前景,未卜也能知曉!

(本文原題《黃樸民︱孤單之旅:韓國的秦漢史研究》,刊于微信公眾號“黃樸民讀史”(huangpumind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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