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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豹》:黑皮膚的哈姆雷特

真正值得注意的是影片在文本上的復雜性,完全可以視作是古希臘戲劇與莎翁劇在大眾文化場域的通俗嫁接與復現(xiàn)。

《黑豹》在北美市場的持續(xù)刷新紀錄與在中國市場的相對“遇冷”(與漫威系列前作相比),都并不出人意外。作為一部大投資的商業(yè)電影(《黑豹》的制作成本據(jù)估計為2億美元),《黑豹》當然要迎合“票倉”——選擇在“黑人歷史月”上映,增加娜奇雅、奧科燁、舒莉等女性角色的戲份,對瓦坎達“黃金之城”的想象與構建,以及“好白人”角色和“壞白人”角色的臉譜化與標簽化等,不僅僅是在站隊“政治正確”,票房成績證明觀眾的確買賬。

影片在視覺藝術上并不構成突破性的貢獻,特效技術的使用中規(guī)中矩,打斗場面戲可以說甚至略顯乏味無聊。真正值得注意的是影片在文本上的復雜性,完全可以視作是古希臘戲劇與莎翁劇在大眾文化場域的通俗嫁接與復現(xiàn),也再次提醒觀眾注意到漫威電影宇宙不僅僅是純由商業(yè)利益驅動的奇幻電影里架空的“平行宇宙”,同時也是對萬花筒般錯綜復雜的美國本土乃至全球政治格局和意識形態(tài)的回應和仿效。而前現(xiàn)代社會的政治癥結與政治遺產,也一定程度上仍然在影響和參與形塑后現(xiàn)代社會的政治表達與政治生活。

《黑豹》:黑皮膚的哈姆雷特

《黑豹》海報

電影時長兩小時有余,去掉為爆米花電影觀眾提供的眼花繚亂的動作戲和場面戲,劇情的真正體量并不算大。影片開場純以畫外音完成的老國王與小王子的一小段交談戲,很難不讓人聯(lián)想到《獅子王》中,木法沙與幼年辛巴關于草原生物生死輪回的那場宣教戲,而本質都是對“儲君”的政治啟蒙。

作為正式故事開展前的“前傳”,影片將老國王特查卡查處叛逆親王恩喬布的時間與空間節(jié)點設定在1992年的奧克蘭,除了方便銜接上影片“正傳”的時間線,以及與歷史上的“黑豹黨”和1992年洛杉磯騷亂事件扯上聯(lián)系,觀眾也應注意到1992年對普通美國民眾而言的特殊回憶意義:是年11月4日,克林頓從大選中獲勝,而美國隨后進入持續(xù)穩(wěn)定增長的“黃金八年”。

觀眾在電影后續(xù)劇情中得知,恩喬布之子艾瑞克(邁克爾·B·喬丹飾演)作為“謀殺販子”的格斗技能,來自于新千年后其參與美國一系列對外戰(zhàn)爭和間諜行動所經受的屠戮;但影片對“黃金八年”期間艾瑞克的成長閉口不談——觀眾不難推斷“黃金八年”對于艾瑞克而言,其實是“失去的八年”,正如影片中其從未露面的白人母親。理解艾瑞克的性情與行事動機,也便不能僅僅從“家恨”角度著眼。

艾瑞克的“家恨”來自“國仇”——瓦坎達只是其血統(tǒng)上的“母國”,而艾瑞克意圖借助瓦坎達的振金財富所重建的人間“天國”,本質上是一個無國界的流動與開放性疆域——即使專為“被壓迫”的黑人而誕生與擁有。艾瑞克不是“獨狼”式的恐怖分子,在向瓦坎達的新國王特查拉(查德維克·博斯曼飾演)發(fā)起挑戰(zhàn)的角斗戲一幕中,艾瑞克是在完成復仇王子的使命(《哈姆雷特》舊譯《王子復仇記》)——“王子”這一尊銜,本身便是政治身份。

《黑豹》:黑皮膚的哈姆雷特

“黑豹”特查拉與艾瑞克在瀑布下搏斗

影片早早讓老王退位(以被謀殺的形式)、新王登基,前段劇情樹立起“壞白人”尤利西斯·克勞(安迪·瑟金斯飾演)的靶子,讓觀眾以為“王子復仇記”故事的主角是千里追兇的特查拉,復仇的對象則是作為瓦坎達“局外人”的克勞。遲至影片中段偏后,克勞退場,艾瑞克由幕后走入臺前,觀眾才知道影片不只是關于特查拉的個人英雄成長傳記,而是特查拉與艾瑞克共同完成的“雙雄會”。片名《黑豹》,既可以指代特查拉,也可以(一度)指代艾瑞克——說到底,“黑豹”只是一種身份,而身份背后的個人,相對于身份本身而言,真實面容并不重要。

特查拉口銜金湯匙出身,“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性格中憂郁猶豫一面,倒與哈姆雷特如出一轍。影片開場不久便讓特查拉同時處于個人情感生活與王國政治生活的雙重考驗中:特查拉需要締結一段良緣以保證“黑豹”血統(tǒng)的延續(xù);特查拉也需要完成對克勞的擊斃或活捉,以證明其有能力為老王復仇,及有能力引領和管理王國。

《黑豹》:黑皮膚的哈姆雷特

查德維克·博斯曼飾演“黑豹”特查拉

不同于單純天真、富于幻想的奧菲利婭,特查拉的女友娜奇雅顯然更獨立與有主見。特查拉試圖完成對娜奇婭的“規(guī)訓”,但即使影片最后暗示兩人婚姻得諧,娜奇婭顯然也并不會成為特查拉的附庸,而極大可能成為比特查拉的母親王太后更有手腕的政治角色。在特查拉的“內閣”班底中,除顧命老臣祖瑞外,王太后、娜奇雅、奧科燁、舒莉,均為女性。這當然是好萊塢編劇對“女性力量”的討好,但同樣暴露出初登大位的特查拉,還遠未做足成為政治家的準備工作。

克勞構成瓦坎達王國表象上的外患,真正造成王國搖搖欲墜危機的,仍然是王國權力架構脆弱所帶來的內憂。電影在不經然間重新審視了《星球大戰(zhàn)》以來的科幻/奇幻電影所提出的議題,即高度科技發(fā)達的國家,是否仍能在古老的政體下有效運作?至少《黑豹》給出的答案遠遠談不上樂觀。

《黑豹》:黑皮膚的哈姆雷特

《黑豹》中的國王推舉儀式

瓦坎達的政體雜糅了古希臘城邦執(zhí)政官制、元老院制與封建王國世襲帝制。特查拉的純正血統(tǒng)僅僅保證其參與推舉的資格,而要獲取作為權力符水的心形草,特查拉亟需證明自己。從與人猿姆巴庫(溫斯頓·杜克飾演)的角斗中獲勝,仍不足以讓特查拉服眾。國防部長瓦卡比便對特查拉的政治理念明顯不以為然??藙谑翘夭槔@取執(zhí)政正當性所必須繳納的投名狀,韓國之行也成為特查拉的第一要務。

《黑豹》:黑皮膚的哈姆雷特

溫斯頓·杜克飾演人猿姆巴庫

失敗的韓國之行不僅給特查拉帶來出師不利的挫敗感(就電影鏡頭語言來講,賭場內外打斗競逐的這一段落,除了提供“國際化”的視覺呈現(xiàn)和制造美國本土的“不在場”,也缺乏足夠的張力和精彩性),更逼迫其重新審視所繼承和因襲的舊有政治遺產:電影中特查拉先后兩次飲下心形草,進入靈魂祖地,第一次與亡父對談時,特查拉純是受教者的從屬姿態(tài);第二次對談則發(fā)生在特查拉瀕死期間,對其作為新領袖所必須經受的殘酷政治考驗已經完成。熟讀《哈姆雷特》的觀眾,當然會聯(lián)想到這一情節(jié)與《哈姆雷特》中先王托身為鬼魂自述冤屈的一幕的相似性;然而這一幕的象征意義更多的是俄狄浦斯“弒父”式的,特查拉兩進兩出靈魂祖地,大難不死后的脫胎換骨,決定了特查拉將以不同于先王的政治態(tài)度,重返權力核心。

《黑豹》:黑皮膚的哈姆雷特

《黑豹》中食用心形草后進入的靈魂祖地

值得注意的是特查拉“缺席”的時間里,諸人對于“闖入者”艾瑞克的態(tài)度。國防部長瓦卡比幾乎是不加猶豫地投入新君陣營;女將軍奧科燁(她的另一身份是瓦卡比的愛侶)盡管并不服膺艾瑞克,仍然以忠于職位而非忠于個人的理由,婉拒娜奇婭的叛逃邀請;由王太后、娜奇婭、舒莉、以及“好白人”埃爾佛特·K·羅斯(馬丁·弗瑞曼飾演)構成的“保王黨”,則選擇投誠人猿姆巴庫,“寧與家奴,不與外敵”——即使以血統(tǒng)而論,艾瑞克是親人而非外敵;以派系而論,白猿部落是王國邊緣的不安因素而非家奴。當代觀眾如果理解歐洲君主制時代波譎云詭的宮廷斗爭太過困難,《黑豹》提供了一次通俗劇化的管中窺豹。

《黑豹》:黑皮膚的哈姆雷特

丹娜·奎里拉飾演的女將軍奧科燁及其部下

然而如果將特查拉和艾瑞克堂兄弟間的分歧,理解為懦弱守成主角與果敢野心反派的二元對立關系,則同時小看和輕視了特查拉和艾瑞克。中國話本小說和古裝劇集里不乏老好人式的皇帝與蠢蠢欲動的腹黑權奸,以唐中宗、宋仁宗、明武宗、明熹宗等為原型的作品尤其多。然而這些大眾文藝作品都很難談得上具有政治自覺性,本質上是家庭劇的擴大化。《黑豹》具有明確的政治意圖指向,也成功地避免了對政治人物“成王敗寇”式的唯結果論臧否。

除了曇花一現(xiàn)的克勞,《黑豹》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反派。特查拉與艾瑞克,正如各自的父輩查卡查與恩喬布,代表兩種不同的政治愿景。特查拉以開放的心態(tài)擁抱世界,艾瑞克則選擇以對未來的報復,完成對歷史的清算。艾瑞克在大英博物館對女館員的逼問,和恩喬布面對查卡查時的潸然淚下,都是源于對歷史的憤怒。只是艾瑞克走得更遠,也更激進。

《黑豹》:黑皮膚的哈姆雷特

《黑豹》劇照:艾瑞克在大英博物館

艾瑞克殺人如麻,甚至將姓氏改為Killmonger(謀殺販子),但影片并不讓觀眾覺得艾瑞克是嗜血的反人類恐怖分子。殺人是艾瑞克苦修與殉道的方式,正如特查拉與娜奇雅選擇在夜晚解救被販賣的黑人婦孺,查卡查選擇對瓦坎達之外的黑人“同胞”袖手旁觀。身份認同的差異決定了角色正義觀的差異。

艾瑞克作為政治人物,最大的悲劇在于拒絕與歷史達成和解,而又迷信武力可以戰(zhàn)勝一切。艾瑞克的“天國”計劃,與《王牌特工》里瓦倫?。ㄓ珊谌搜輪T塞繆爾·杰克遜飾演)的人類“清洗”計劃無異,都建立在居高臨下的科技優(yōu)越感上。這使艾瑞克滑向“非人”化的暴力機器,在更強有力的武力面前不堪一擊。

《黑豹》:黑皮膚的哈姆雷特

《黑豹》中科技高度發(fā)達的瓦坎達

事實上艾瑞克的出現(xiàn)并不構成特查拉最大的危機。艾瑞克使得特查拉所發(fā)現(xiàn)的王國秘辛,也即恩喬布的“失蹤”真相,才構成對特查拉最大的情感沖擊。艾瑞克以其“闖入者”的姿態(tài),逼迫特查拉重新認識與評估乃父的施政理念與得失。并沒有背負對堂弟“原罪”的特查拉,也只有在徹底走出父親執(zhí)政成績的光環(huán)后,才有資格加冕為真正的“黑豹”。

影片以一場只能算是中規(guī)中矩的群戰(zhàn)戲宣告了特查拉及其幕僚的凱旋。勝利者的榮耀固然屬于特查拉,影片對艾瑞克富有尊重和同情心的態(tài)度,同樣讓觀眾動容。艾瑞克選擇像殖民時代跳海蹈死的黑人同胞一樣死去,理由是“死亡遠勝于奴役”,這或許會讓西方觀眾聯(lián)想到惜敗于屋大維的馬克·安東尼,以及讓中國觀眾聯(lián)想到烏江自刎的項羽。艾瑞克如同《失樂園》里墮落天使路西法一般的執(zhí)著,即使不見容于世,也足以引來特查拉和觀眾的惺惺相惜與心有戚戚焉。

電影在溫暖的夕陽色調中走向故事的結尾。政權的捍衛(wèi)者與政權的挑戰(zhàn)者并肩而坐,共看夕陽。特查拉與艾瑞克不僅流淌共同的血脈,本質上也流淌共同的品性。恩喬布死于查卡查之手,艾瑞克亦死于特查拉之手,這并不是歷史宿命性的重演,歷史終究在前進。而特查拉也終于放棄查卡查的傳統(tǒng)孤立主義治國理念,轉向漸進與和平的全球主義。這當然是美國一貫的“政治正確”——特查拉在聯(lián)合國會議上“智者修橋,愚人造墻”的發(fā)言,更是編劇擺明了諷刺特朗普。然而《黑豹》至少在片尾為瓦坎達的融入國際主流社會勾勒出遠景,這幅遠景也曾為恩喬布與艾瑞克所尋求。作為瓦坎達人應許之地的瓦坎達,或許不再是外人不得入內的“黃金之城”;而奧克蘭破敗的公寓大樓,則成為影片所樂于想象的新的應許之地,這一應許之地將向所有人敞開。

《黑豹》的成功不僅僅在于膚色、男色(甚至有女影迷因為邁克爾·B·喬丹的身材而激動到咬壞牙齒矯正器)和(以“去女性化”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的)女色。作為一部商業(yè)成功與否被放置于首要考慮因素的院線電影,《黑豹》最大程度地實現(xiàn)了商業(yè)性與復雜敘事藝術的融合,從古希臘戲劇和莎翁劇中汲取靈感,為奇幻類英雄片注入了鮮活的政治生命。《黑豹》的上映在馬爾科姆·X逝世五十三周年后,又逢馬丁·路德·金逝世五十周年。與其鼓吹或反感電影的“政治正確”,倒不如如影片中的特查拉一樣,重新思考和揚棄五十余年前民權運動的政治遺產與政治教訓。畢竟,“凡是過往,皆是序章”。(文/Erma馮)


《黑豹》:黑皮膚的哈姆雷特

馬丁·路德·金(左)與馬爾科姆·X(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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