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藝”80年：音樂成就最高，唱出了時代最高音

魯迅藝術學院老照片

在中國高等教育辦學歷史上，有一所學校非常特殊，就是魯迅藝術學院，簡稱“魯藝”。魯藝成立于1938年，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中國共產(chǎn)黨為培養(yǎng)抗戰(zhàn)文藝干部和文藝工作者而創(chuàng)辦的一所綜合性文學藝術學校，1940年更名為“魯迅藝術文學院”，是老延大合并時的八所院校之一，也被認為是陜甘寧邊區(qū)的最高文藝殿堂。

從1938年在延安成立到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遷往東北這七年半的時間里，延安“魯藝”先后開辦了戲劇、音樂、美術、文學等科系，共培養(yǎng)學生685人。在教員中，不乏茅盾、冼星海、艾青、何其芳、周立波等一大批文學藝術家，而培養(yǎng)的學生中也涌現(xiàn)了賀敬之、馮牧、王昆、于藍、鄭律成等一大批文學藝術家。此外，魯藝還創(chuàng)作了諸如《白毛女》、歌曲《南泥灣》《黃河大合唱》等一大批在抗戰(zhàn)時期極富影響力的作品，對抗戰(zhàn)的勝利以及日后中國現(xiàn)代的文化藝術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今年正值魯藝成立80周年，澎湃新聞記者特別采訪了延安史研究專家朱鴻召，當年的魯藝有不少歷史故事值得回憶。

延安史研究專家朱鴻召。澎湃資料

魯藝成立之初為何沒有院長

澎湃新聞：作為一所中國共產(chǎn)黨建立的學校，“魯藝”成立的時候，校董會里除了共產(chǎn)黨的人，為什么還有于右任、陳立夫等國民黨的人？

朱鴻召：延安的歷史非常明顯地分1941和1942年為界，1941年標志性的事件就是“皖南事變”。1941年以前是國共合作，陜甘寧邊區(qū)政府要辦魯迅藝術學院，那就涉及到辦學經(jīng)費的問題。在當時大的民國體制下，當時民辦的學校多于公辦的學校。魯藝是1938年初籌備的，但當時陜北沒有錢，要先把學校辦起來，然后讓政府來給它經(jīng)費。那在政府沒有把它收編成國立大學之前，就先要民辦，當然要董事會。董事會的一個作用就是管經(jīng)費，第二個作用就是管院長人選。董事會里有中共的人，也有國民黨里偏左翼的人，以及國民黨里的中間派，比如于右任，完全反共的人不在這個董事會里。

說到院長人選。從1938年成立到1939年，魯藝在這一年時間里是沒有院長的，一直都是副院長主持工作，為什么沒有院長？這個事情這些人一直不講。后來我在采訪的時候才知道，為了經(jīng)費的問題，希望蔣介石掛名做院長或哪怕做名譽院長，因為只要他掛了名，就相當于國民政府承認了它，那不就解決了經(jīng)費的問題了嘛。但是1939年出現(xiàn)了第一次反共高潮，那這個事基本就沒戲了。然后才讓吳玉章當了院長，吳玉章是國共兩黨都認的。但他也是掛名的，實際主持工作的是副院長周揚。第二次國民黨反共高潮是1941年初，以及1943年的第三次。那魯藝希望蔣介石當院長這個事不可能再有戲了，董事會就不了了之，院長的事情就不講了。因為魯藝一直作為紅色藝術堡壘，所以這段歷史就不講了。

澎湃新聞：魯藝和當時更大的延安文藝之間是一個什么關系？

朱鴻召：關系太大了。當時延安只有五萬人，但出的報紙雜志有幾十種，出版機構有將近十個，書店就有十幾個，所以說文藝是高度繁榮的。延安整風運動之后也繁榮，但是內(nèi)容變了，主要是民間文藝的激活。無論是前期還是后期，在這么多高校里，只有魯藝是真正意義上藝術門類最全的，有文學、音樂、戲劇、美術。而且有一個重要的任務，教學和實踐是緊密結合。常態(tài)的，比如每個周末晚上都演戲，中央軍委都有一個戲劇協(xié)會，請專業(yè)人士來指導。還有就是中央開會，那個時候會期很長的，一般的話一個會開個三四十天，甚至最長的會開301天。這么長的會期就會需要各種各樣的文化附屬品，就是演戲。這些東西主要都是魯藝完成的。

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職能就是為抗戰(zhàn)一線服務，比如文學系到前線采訪報道，為戰(zhàn)士講故事、幫不識字的戰(zhàn)士們寫信之類的服務。還有像美術系就是木刻，辦展覽。所以教學和藝術實踐緊密結合，不僅是在魯藝后期，前期就是這樣。

“魯藝”藝術門類中，音樂和美術成就最高

澎湃新聞：你剛才談到的木刻是不是主要結合了民間元素？

朱鴻召：木刻不能完全說是民間的，應該說是中西結合。1930年代初，魯迅就在上海大力提倡木刻。木刻這個東西，是一個被壓迫民族的藝術，不是貴族的，是大眾的藝術，主題是反對壓迫這些。還有就是延安的文學藝術家們有將近80%的人在上海學習工作過，和上海有很大淵源。1930年代上海文藝最重要的就是左翼文藝。

戰(zhàn)爭年代，在上海的時候，跟魯迅玩在一起的人都相對比較窮，當然不是說完全赤貧，是自己出來讀書，傾向于革命的人。戰(zhàn)爭年代畫油畫是不可能的，油畫是貴族的，版畫是大眾的。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北方的年畫很多就是木刻。加上陜北、華北這些地方有木刻的好材料，叫杜梨樹，這種樹黃土高原的山上到處都是。這種樹的柔韌度很好，可以就地取材。油墨可以自己生產(chǎn)，就是松樹油脂燒了之后積下來之后自己調(diào)配。版畫主要的用途就是辦戰(zhàn)地展覽。

澎湃新聞：當時木刻的成就很高，為什么？

朱鴻召：木刻經(jīng)過了改造，西洋版畫主要是透視原理，人的臉半邊是白的，半邊是陰影。陜北的老百姓不喜歡這個陰影。西洋的版畫還是定點透視，中國版畫是散點透視，整個臉全部是光亮的。所以延安版畫的藝術成就非常高，一個原因是因為去的人里面本身就有很多藝術天分很高的人，基礎非常好，當時的知識分子、青年藝術工作者，一部分到了西南，跟國民政府去了。一部分到了陜北，這些人往往身上都帶有叛逆性，而叛逆性往往是和創(chuàng)造性結合在一起的，當時藝術上有才華的人絕大多數(shù)都去了陜北。這些人到了陜北之后，吸收了華北地區(qū)年畫版木刻的東西，博取眾長，然后有生動的生活。原來的藝術都是城市的，而這些人融入到了戰(zhàn)爭、現(xiàn)實生活中后，捕捉了大量的創(chuàng)作靈感，所以取得了極大的成就，所以以魯藝為代表的美術尤其是木刻代表了中國現(xiàn)代美術史上的一個輝煌階段。

澎湃新聞：在魯藝開設的藝術門類中，哪一個門類取得的藝術成就最高？

朱鴻召：藝術門類和戰(zhàn)爭環(huán)境有關系，因為戰(zhàn)爭環(huán)境需要的是直接為戰(zhàn)爭服務的藝術。所以成就最高的一個是歌曲、音樂，我一直認為像《游擊隊之歌》《黃河大合唱》《八路軍進行曲》這樣的音樂真的是唱出了一個時代的最高音和最強音?？箲?zhàn)時期，唱出時代最高音的地方就是在延安。聽了延安的這些歌，“沒有槍沒有炮，敵人給我們造”，你聽了這些歌是坐不住的，就想拿了槍和敵人拼的。聽了《何日君再來》這種歌你哪還有心思打仗？所以一個民族一個時代必須要講它的主流。包括后來音樂劇《白毛女》，實際上是建立在音樂的基礎上，而不是戲劇。音樂非常重要，就是要張口就來。第二個成就高的就是繪畫，主要就是木刻。

澎湃新聞：從今天來看，文學的成就是不是相對弱一些？

朱鴻召：文學的話要講一個長線，必須要把十七年算進來。文學有一個積累的過程。后來的《暴風驟雨》《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山鄉(xiāng)巨變》《創(chuàng)業(yè)史》，這些東西和延安文藝是一脈相承的。

延安文藝座談會是用文藝的方式解決文藝的問題

澎湃新聞：延安文藝座談會對魯藝產(chǎn)生了什么樣的影響？

朱鴻召：影響非常大。延安文藝座談會一個大前提，首先講我們民族面臨救亡圖存，就是和日本人斗爭，想要贏得勝利，筆桿子和槍桿子這兩支隊伍一定要朝一個方向打?？谷帐钱敃r最大的政治，那么一定是靠槍桿子，所以當時提出來文藝為政治服務，注意，不是簡單的文藝為政策服務，這個政治就是抗日，所以所有的知識分子都能接受。第二個，文藝為工農(nóng)兵服務，為什么為工農(nóng)兵服務？因為他們是抗戰(zhàn)的主體。把日本人趕出去是要靠真槍真彈地干的，不是靠文人拿筆趕走的。所以延安文藝座談會形成的最大的公約數(shù)就是文藝為抗戰(zhàn)的政治服務。

還有一個，我稱它是用文藝的方式解決文藝問題的典范。當時文藝界確實存在問題，文人和文人有矛盾，文人和文人之間開會都開不到一起去。第二個，文藝的戰(zhàn)線和軍事之間有矛盾，那整個革命隊伍內(nèi)部都不團結的話，怎么抗日呢？

整風初期的時候，確實觀念上反應了兩個隊伍之間的沖突。怎么解決？我認為當時就是用文藝的方式。所謂文藝的方式，就是用對話、商量、研討的方式，求同存異。為什么延安文藝座談會要開三次？就是第一次開完，大家都有意見，有意見就讓大家盡情發(fā)表自己的意見，暢所欲言。第二次本來結束了，但還是有意見，那一個星期后就再開一次。基本上所有的人都講了，最后一次毛澤東出來說我把大家講的東西總結一下，求同存異。所以盡管當時意見還是很大的，但是最后還是能接受毛澤東的結論，就是文藝是為什么的問題，那么怎么為人民服務？主要還是要讓知識分子和工農(nóng)大眾融為一體，因為打日本人是要靠工農(nóng)大眾去打的，大家都能接受，所以我把延安文藝座談會稱作用文藝的方式解決文藝的問題。

澎湃新聞：當年去魯藝的知識分子里面比如何其芳這樣的知識分子，在這個過程中也經(jīng)歷了很多的內(nèi)心掙扎。

朱鴻召：那個時候到延安去的知識分子，無論是思想更激進一點，還是更中間一點的，一個基本的共同特征就是都是中產(chǎn)階級家庭的子弟，男生女生都是。在那個年代，不是中產(chǎn)家庭的，不可能讀書。那么這樣的人進到陜北這樣的落后農(nóng)村環(huán)境，就會出現(xiàn)很大的生活上的不適應，尤其陜北缺水，比如不能洗澡，不能刷牙，幾個人共用一盆洗臉水，這是不可忍受的。尤其是江南地區(qū)的女孩子，本身是中產(chǎn)以上的家庭，她洗洗干凈比吃飽飯還重要。

第二個是戰(zhàn)爭環(huán)境，在部隊里是絕對的軍事化或半軍事化管理，知識分子、藝術家通常比較散漫。比如，早晨七點鐘起床號一吹，就要起來去跑步的。你一個知識分子的話，怎么能爬起來？還吊兒郎當?shù)摹e看這是小事情，其實很痛苦的。

還有一個就是每周都要開民主生活會，開會的時候，干部和戰(zhàn)士都是平等的，每個人都要作批評和自我批評，不是講客氣話的。所以絕大部分知識分子都經(jīng)歷過一個很痛苦的心理過程。

這個心理過程有不同的表現(xiàn)方式。粗略地來說，融合得比較好的，像劉白羽、周立波。第二種像丁玲這樣的，表面上是高度自覺去的延安，但從深層上看是有隔閡的。第三種是主動地要以知識分子的立場和方法來改造工農(nóng)兵隊伍的，像蕭軍這種。蕭軍就覺得共產(chǎn)黨是武裝斗爭，我是文化戰(zhàn)線上的斗爭，我們的目標都是改造舊社會，建設一個現(xiàn)代化的國家，那么你所做的工作和我所做的工作應該是平等的。

還有一種就是中間經(jīng)歷很大的痛苦，但最后去認同它的。何其芳就是這方面的代表，他出生在地主家庭，小資情調(diào)也比較濃。他當時帶了文學系的實習生，整個隊伍和工農(nóng)隊伍都有很多矛盾。這個隊伍有的人離開了，比如馮契和卞之琳，但這些人不是主流。（文/沈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