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真的人，在張國榮逝去后已經(jīng)絕種了

倘若十五年前，張國榮沒有從酒店從身一躍，今年他應(yīng)該62歲了，可能會長成一個俊朗、瀟灑的老頭，還會唱歌嗎？還會拍戲嗎？可惜啊，都只是猜想。有人說，因為張國榮，愚人節(jié)不能盡情開玩笑了。

十五年里，選秀節(jié)目起起落落，“偶像”這個詞被重新定義，一夜火遍大江南北的“偶像”大有人在，但能走遠的寥寥無幾。香港人有一句話，“張國榮也要十年才有今天。”如果他看到這娛樂圈生態(tài)，會痛心嗎？不過幸好，張國榮提攜的人，都對得起他看人的眼光。

再有，過去的十五年里，這個世界有在慢慢變好的，全球?qū)崿F(xiàn)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國家達到二十多個，抑郁癥得到社會重視，而不是被嘲笑為“矯情地想太多”。

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第一次，呼吸消逝，在生物學(xué)上被宣告了死亡；第二次，人們穿著黑衣出席你的葬禮，宣告你在這個社會上不復(fù)存在；而第三次死亡，是世界上最后一個記得你的人，把你忘記，整個宇宙都將不再和你有關(guān)。懷念張國榮的人好像越來越少了，但他始終不曾真正離去。

最后，“能同途偶遇在這星球上，燃亮飄渺人生，我多么夠運?！?/p>

我喜歡這樣形容張國榮。他自戀，但不懂得保護自己，也不會傷害別人。在娛樂圈那么多年，仍然那么純真。

身為演員，他怎么不會作假？但是他不喜歡那樣做。

他是容易被傷害的。我在寶珊道足足住了八年，上過來的人很多。我問張國榮：「怎么你不上我家？」他用英語說：「I haven’t been invited.」（我沒被邀請過。）我真大意，認識了他那么久，竟然忘了請他上來，他介意的。

他很為別人想，細微如你沒叫我來，那我便不來好了。正像他未紅時，領(lǐng)了獎的歌星在慶祝，他只坐在黑暗的一角默默流淚，沒有大吵大怨，他不想騷擾別人。

那年他真的應(yīng)該得獎的，《風(fēng)繼續(xù)吹》那么好。我們后來發(fā)現(xiàn)他悄悄拭淚，便一齊鼓勵他，說道：「明年你一定紅的?！构?，翌年他便紅了，而且愈來愈紅，與譚詠麟分庭抗禮，領(lǐng)足風(fēng)騷七年長。

張國榮唱歌，初時有「食字」的毛病，即是每個字唱了一半便吞下肚子里，讓人聽不清楚。被批評過之后，他的「食字」毛病沒有了。

他的嗓子不是最完美的，但那并非最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榮腔」別樹一幟，你一聽到便認得出那是張國榮，很有味道。奇怪的是他在香港長大，粵語他卻有一口矜貴的廣州西關(guān)音。

他的語言天分很高，英語、京片子都說得很好。有一次我說普通話，說「大腕」的腕字說了第三聲，他馬上告訴我應(yīng)說第一聲。

他的直率很逗的。有一回我跟他在半島酒店兩個人享受下午茶，我拿起根香煙抽。他說：「我可不可以用戒煙大使的身份叫你不要抽？政府叫我做戒煙大使的?！刮艺f：「不可以?！鼓撬銥橹Z塞，由得我抽。

周刊叫我訪問他，說啊說的，他忽然說：「我要走開十分鐘?！刮覇査骸甘裁词掳?？」他低聲地道：「屙屎（大便）?！?/p>

我生日，小弟替我安排了個小派對，張國榮給我的禮物是一只腕表。他說：「Aspromised.」我都忘記了。事緣有一天他戴那個款式的表，我說很好看，那他便細心地記住了。

那晚來了個不速之客鄧達智，無所謂啦，反正是朋友。鄧達智要跟張國榮合照，張國榮沒有拒絕。那個晚上，張國榮一點也不拿架子，主動地跟客人談笑風(fēng)生，弄得大家都很高興。

事后他才告訴我：「我一見到鄧達智來便幾乎想走。他踩我穿Jean-PaulGautier的舊衣服開演唱會。還要跟他合照，算給你面子吧！」

我老早已在報上罵了鄧達智了。張國榮沒叫我罵，我是荒江女俠性格，不平則鳴。識的不識的我都會以事論事，何況，我自問對時裝的認識比很多沒見過世面和大場面的本地設(shè)計師更深入。

如果做個民意調(diào)查，哪一個是你最喜愛的女人或女作家，肯定不會是我。不公關(guān)不拍馬屁又「冇面俾」，怎會最受歡迎？不是我不懂一切江湖伎倆，但人生苦短，我沒時間說謊。正因如此，我很喜歡張國榮。

電影《英雄本色》劇照

一九八六年，《英雄本色》上映午夜場。那時的戲院還很大。我們自己人多半坐在樓上，買票的觀眾全坐在樓下。午夜場是測試觀眾反應(yīng)的最好方法。

狄龍演張國榮的兄長，雖然本身是黑社會大哥，但很欣慰弟弟做了警察幫辦，兄弟兩一反一正。主角周潤發(fā)則是狄龍旗下的人。

張國榮就坐在我旁邊，他說：「要死了，觀眾那么喜歡發(fā)仔，而我卻是個要抓發(fā)仔和我哥哥的警察，一定不討好?！?/p>

但每見到自己出場他便開心地拍手。我問他：「怎么你一看見自己便拍手？」他天真地說：「我不先拍誰拍？我得帶動觀眾拍手的?！构唬^眾聽見樓上有掌聲便掌聲雷動。

《英雄本色》馬上成為了票房冠軍。更重要的是：《英雄本色》成為了香港電影的代表之作和經(jīng)典之作，引起了荷李活的注意。

《英雄本色Ⅱ》，張國榮的戲重多了，他像中彩地道：「這回有人同情我了?？次已莸枚嗪?！我的妻子懷孕生子時，我中槍身亡了?！惯@樣真的人，在張國榮逝去后已經(jīng)絕種了。

張國榮與梅艷芳

他很為他人設(shè)想的。有一回一個朋友生日，沒請梅艷芳，阿梅不服氣，在晚餐后殺到現(xiàn)身。一進來便哭。張學(xué)友已經(jīng)大而化之，沒介入事件之中。各人都知道阿梅是取鬧來的了，沒人縱容她，只有張國榮擁她入懷，讓她的眼淚流在他的新皮外套上，化妝品混淚水，濕了半邊，大概得報銷了。

怪不得在張國榮的喪禮中，阿梅哭個肝腸寸斷。

都走了，都走了。水仙，你好嗎？好？那么，別再下來了。

談LESLIE

眉目如畫

有一天，在報上看到倪匡先生寫張國榮先生，說他「眉目如畫」。

倪先生很慷慨，在他筆下人人都被贊棗無一幸免。不過男人贊男人用到「眉目如畫」，旁觀者看了又看，倒覺這是一個最貼切的形容詞。第一，沒什么人動用過這四個字；第二，也不見有誰擔(dān)當(dāng)?shù)闷疬^。這回真是贊得好。選用的插圖馬上便加以印證，果真眉目如畫。

工筆仕女圖。由色相說到歌，老實說，他的歌我大部分都沒啥印象，最好的，不管你們是否同意，本人首選《儂本多情》：「情愛，就好像一串夢。夢醒了一切亦空?；蛘撸俏姨焐嗲?，方給愛情戲弄。同你，在追逐一個夢，夢境消失歲月中。惟有，在愛中蘇醒時，方知愛情非自控?！?/p>

比起近期那批新歌，更覺它情辭并茂，唱來款款情深。我不是他的歌迷──我只是固執(zhí)地迷一首歌而已。

難以團圓

金馬獎賽事與我個人無關(guān)──因為我不是自由總會的會員。只是懶，也不打算作些類似悔過的行動。他們說：「如果不入會就不可以參賽，電影和海報上也不能出你的名字?！够谑郎嫌羞@樣的「規(guī)距」，所以答曰：「算了，我棄權(quán)?！瑰羞b法外。

只想好好做完一件工程便了。不過，這場賽事與我的TEAM（隊伍）有關(guān)。見他們得到各項提名，實在開心──至于能否得獎，誰知道呢？一直相信，任何事，大小的事，冥冥中自有定數(shù)，經(jīng)營不來，只好各安天命。

最耿耿于懷的，是男主角得不到提名。在名單正式公布的前一天，報上還有權(quán)威內(nèi)幕消息，登了梅艷芳和張國榮的名字。一夜之間，就變了？因此失望得更厲害。我曾堅持到「如果不是她和他演，情愿這戲胎死腹中」的地步。但她提了名，他沒有──戲內(nèi)戲外，男女主角都難以團圓。為此有點惆悵。

生不逢時

當(dāng)今之世，最生不逢時的藝人，要算是張國榮先生了。有句話：“既生瑜，何生亮？”——演戲，有發(fā)仔在的一天，他都要做阿二；唱歌，有阿倫在的一天，他就勝不出了。但張先生，只緣身在此山中，經(jīng)常要向多事的詢問者展示大方得體，不太在乎的輕松笑語。你們又不準(zhǔn)他不高興，真是殘忍。

因為我是一個局外人，所以覺得不公平。與他一點也不熟悉，不過總是自他眉宇間，感覺到那不欲公開的惆悵和憂郁?！缃竦木皼r，在很多人來說，已是夢寐以求，不過對他仍然不公平。

電影《阿飛正傳》

如果你知道我曾如何的欣賞過他的演技，便更明白決非跟紅頂白。大概八年前，港臺有劇集喚《歲月河山》，其中一輯，喚《我家的女人》，那個堅持找張國榮主演又說服他剪短頭發(fā)的編劇仔便是我。是一個民初的浸豬籠故事，自省城學(xué)成回鄉(xiāng)的二少爺戀上了父親的小妾，那時最怕改名字，偶翻元曲，見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便給女的改為美好，男的喚景生。“女人”贏得外國獎項，不過男主角沒有紅。數(shù)年后，港臺開拍《霸王別姬》，程蝶衣首選是張國榮，他想了又想，想了又想，不肯演GAY，終于推了。

又數(shù)年后，臺灣要拍《玉卿嫂》，問過誰演慶生好？推薦了張，不過我人微言輕，不了了之。直到今日的《胭脂扣》……神推鬼恐意外地得到十二少。

工作態(tài)度一流，感情收放投入。夜班化個老妝拍戲每每需四小時，致有人懷疑那猥瑣老頭不是他。讀者來信罵我何以他戲份少？

生不逢時，與獎無緣。讓我為他講這幾句真話。

至少還有張國榮

十多年前，忘了為什么了，那天，沒什么準(zhǔn)備，忽然被臨時指派去機場接他。那一陣子，好象我工作中一個重要內(nèi)容就是迎來送往。因為看到太多“形象就是假象”的例子，因此，對不得不跟明星接近這件事，會有一點帶著成見的不耐煩。尤其是，他還那么紅，是哦，在我那時候淺淺的經(jīng)驗里，“紅”和“難搞”的程度，多少有些關(guān)系的。

一直記得他從機場出來的樣子：他一個人跟在人群中走出來的，沒要求走貴賓通道，沒帶助理，甚至也沒戴墨鏡。唯一顯得很明星的“行頭”，是他手上拉著個LV的大行李箱，講究得恰到好處。

電影《霸王別姬》

想想真有意思，那一刻，他改變了我對類似路易威登這些牌子的看法。在那之前，很多同胞，用奢侈品的一個重要意義就在于“傷人”，所以，好多奢侈品，除了俗氣之外，還特別被賦予了一種奇怪的“殺氣”。

看到他，才讓人知道，原來用品的氣度果然取決于主人的教養(yǎng)。我靜靜得看他遠處走來，一瞬間，忽然就有點莫名的安心。那一路，甚至也沒看到有人前前后后跟著向他討簽名要合照--那正是他事業(yè)的又一個顛峰時刻，只不過，所幸，那時候的“粉絲”，對他們愛的明星，尚且懂得拿捏“尊敬多過癲狂”的分寸。

之后，我們跟在其他旅客后面排隊搭出租車，在酒店的前臺排隊登記房間，然后又在吃飯的地方等位，他完全沒抱怨我為什么不提前定位，反而，看出我的抱歉，就趕忙微笑說“這么多人等，說明它一定是好的”。

相信我，設(shè)若以上的情節(jié)發(fā)生在很多其他藝人身上，我大概當(dāng)下就已經(jīng)失業(yè)了。是哦，藝人之所以成之為藝人，自然是異于常人，只是，各有異術(shù)。在那個叫做“娛樂圈”的行業(yè)，張國榮成了我見過的唯一一位對自己的行程被安排成普通人而安之若素的人，盡管，他比太多動輒就叫囂著非特權(quán)而不能活的藝人更有資格使用特權(quán)。

所有的過程都始終很安靜，反而，他用他的尊重與平和，主導(dǎo)出一種稀缺的，閑閑的高貴。

張國榮與唐鶴德

在吃飯的席間，他贊揚其中一道菜，我這才有些釋懷。過了幾分鐘，他用公筷幫我夾那道菜，說“不要因為我說它好，你就不吃了嘛?！蔽冶凰赐?，瞬間的驚訝多過感動。那之前，和很多人一樣，我們習(xí)慣了被忽視被省略。

即使終于發(fā)現(xiàn)世界上有“敏感”這件事，又很不幸--所有人的敏感都只是對自己而已。是的，那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帶給我的最大感受。在一個人人以自戀為本的行業(yè)，對一個正戰(zhàn)戰(zhàn)兢兢舉步維艱的人來說，忽然遇見一個以平常心去體諒的人，是一種震懾的經(jīng)驗。

在香港人的語境中，“哥哥”這個稱謂，并不像我們北方人以為的那么簡單豪邁，而是，包含有相當(dāng)多的疼惜。我們一直這樣執(zhí)拗的用自己的理解稱呼他，兩層含義的重疊，反而更像他在許多人心里的樣子：一個人被尊重，勢必因為他俠肝義膽，一個人被疼惜，也定然是他自有一套敏感和善用心思的縝密。

告別的時候，送他回飯店，他站在門口，執(zhí)意要等我上了車他才走，說：“在我們香港，男生都是要送女生的?！?我一直都記得這個畫面，不單因為，那是他留給我的最后畫面，而是，我更愿意紀(jì)念，是那個畫面幫我建立起一種特別的信心。

原來，善良和修養(yǎng)是那么美好的東西，他讓他代表的職業(yè)都有了一種不一樣的光環(huán)，雖然，多少日子以來，那個結(jié)局讓人揪心地難過，難過著我們說不出名堂的感懷。那個感懷，有些是為他，更有一些，是他帶來的，與他無關(guān)的對美好的事情被破壞的抱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