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法國西部波爾尼克發(fā)生了一樁奸殺案，遇害者是年僅18歲的少女蕾蒂西婭，兇手將她肢解并丟棄在兩個相距50公里的池塘中。這起慘案震動全法，引起了包括時任總統(tǒng)薩科齊在內的全法國關注。法國歷史學家伊凡·雅布隆卡（Ivan Jablonka）關注到了這一慘劇，他花費兩年時間，采訪與此案及與受害者有關人物，創(chuàng)作了《蕾蒂西婭，或人類的終結》。本書中文版日前由中信大方出版，伊凡·雅布隆卡3月28日來到廣州并作了一個題為《直面21世紀的男性暴力》演講。本文根據當日演講部分內容整理。
今天我們要圍繞的主題是我的一本新書，叫《蕾蒂西婭，或人類的終結》。
我是從一個歷史學家角度來看待這起社會新聞。在講述本書之前，我們有必要先把法國針對婦女的暴力情況給大家做一個介紹。
首先我們回顧一下發(fā)生在女性身上的這種大規(guī)模暴力行為，這其實自古以來就有。16、17世紀，當時就有一種獵殺女巫的行為。到近現代，性奴隸出現，成千上萬的女性遭受奴役，除了從事性工作之外，也被迫從事一些強制性的勞動。再近一些，涉及針對女性的強奸，已成為戰(zhàn)爭中的一種武器。尤其在最近幾年的戰(zhàn)爭當中，對女性的強奸事件屢見不鮮。
剛才給大家介紹的是大范圍暴力事件。而發(fā)生在夫妻，或者是配偶、同居關系的暴力事件也很多。在男性的一方，不管他是丈夫，或者是男朋友，或者是男性同居伴侶，他們都希望通過暴力控制對方的自由，把她們和周圍的世界隔絕起來，讓她們不能獲得足夠支持與幫助。
有一個具體數字就可以證明這一點。在法國每三天就有一名女性死于家庭暴力。家庭暴力的施暴者，有可能是她的丈夫，或者是前夫，或者是同居伴侶。
另外一個數字介紹給大家，在法國，15%的女性承認在她們的一生當中，曾經受到過性侵害，或者是遭遇過性侵害的企圖。從這個數字上我們就可以看出這個問題是多么嚴重。
再回過頭來看一下我們今天要講的這本書。蕾蒂西婭是我們這本書主人公，她在短暫的一生中就遭遇到了男性的暴力。她出生于1992年，在2011年，她18歲的時候，也就是7年前，不幸去世了。生前她是一位服務員，生活在法國西部一座小城市里，她遇到了一個極具暴力和攻擊性的男性，遭受強奸，然后被肢解，短暫的18歲生命就停止了。
為什么我會對這樣的一個社會新聞感興趣？首先是蕾蒂西婭這個人物讓我感興趣，她是一個年輕、快樂，充滿陽光、自信、向上、積極的年輕女性，卻慘遭毒害。接下來我感興趣的原因，是我們當時的薩科齊總統(tǒng)介入到了這樣一個社會新聞里。首先他譴責了司法機構的不作為，接著他把罪犯稱作是一個怪物，說這個怪物出現在人們周圍。正是由于總統(tǒng)的指責，導致了當時法國法官們罷工。這樣的一起事件，在法國歷史上都是前所未有的。所以這個社會新聞就變成了一個可供我們歷史學家研究的歷史課題。
我看到了這個社會新聞之后，心中激起的是反抗情緒，我不能夠接受這樣一個事實。也就是說人們把蕾蒂西婭的死亡當作是一場表演。蕾蒂西婭在他們的眼中只是一具尸體，或者是一起謀殺案件的受害者，大家拿蕾蒂西婭死亡來大做文章。
我在動筆寫這本書之前，向自己提了一個問題，我們究竟對蕾蒂西婭的了解有多少？她是一個怎樣的人？實際上在當時，大家認為蕾蒂西婭只不過是一具尸體，是一個被兇手肢解然后沉入池塘的受害者。我不能忍受的就是我們把這樣一條鮮活的生命，僅僅歸結為一個死亡或者一個犯罪案件。我希望打破當時的這種情況，我所感興趣的并不是一場謀殺，一場犯罪，或者說淋漓的鮮血，我感興趣的是鮮活的生命，是已經不在我們身邊的蕾蒂西婭。我希望去了解她，希望能夠追溯她的生活，她短暫的一生，能夠讓她從這一場犯罪當中抽離出來。她成為了我這本書的主人公，而且只有她。
講座現場
我要圍繞這三個主題來跟大家做一下分享。第一個問題就是歷史主題。第二個就是蕾蒂西婭的生活，以及涉及到這個事件的社會新聞。第三點就是針對婦女的暴力行為。
我們先來看看什么是社會新聞。社會新聞就是發(fā)生在社會中的一些極端事件，這些事件是可以成為歷史學家研究對象的。社會新聞會涉及我們的社會，我們人本身，我們的焦慮，我們的恐懼，甚至涉及到我們人類的一些陰影。
社會新聞如果被國家激起，被國家權力利用，就上升到了國家層面。在蕾蒂西婭這樣的社會新聞里面，總統(tǒng)把這起社會事件，這場犯罪當作是政治工具來使用。在這起事件當中，有三個主要的因素。第一個因素是媒體，第二個是總統(tǒng)，第三個是司法。
我們先看媒體。這個社會新聞出現了以后，全法國上下的媒體，夜以繼日地進行跟蹤報道，產生了瘋狂的舉動，仿佛在當時，全國上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蕾蒂西婭案。
總統(tǒng)借由社會新聞對法官進行了譴責和批評。他認為這個兇手是一個惡行昭著的累犯。他譴責法官釋放了他，讓他能夠再一次犯下滔天罪行。總統(tǒng)的譴責實際上是利用了社會新聞激發(fā)起人們心中巨大的恐慌和恐懼。而且總統(tǒng)把這個罪犯形容成一個怪物，他是希望用恐懼來控制人民，讓人民覺得周圍是不安全的，罪犯和怪物就存在于大家的周圍。
最后造成的結果就是2011年的2月份，在法國有1萬名法官罷工。這樣一個大規(guī)模的法官罷工，在20世紀法國歷史上沒有發(fā)生過。雖然這是一個簡單的社會新聞，卻動搖了法國政治的三大支柱：總統(tǒng)、媒體和司法部門。我們可以看到，這樣一個簡單社會新聞已經上升到了國家層面。
下面我來給大家講講蕾蒂西婭的短暫一生。我剛才跟大家說了，在我這本書里面我不愿談及蕾蒂西婭的死亡，也不愿意談及這一次犯罪行為，我感興趣的是她的人生。
蕾蒂西婭1992年出生在一個非常貧困的家庭。她還有一個雙胞胎姐姐。在她們三歲的時候，她們的父親手持武器強奸了她們的母親，因此他被送進了監(jiān)獄。接下來由于母親的精神狀況欠佳，所以最后兩個女孩子離開了原生家庭，被送到了寄養(yǎng)家庭。但是在寄養(yǎng)家庭里，不幸依然在繼續(xù)。寄養(yǎng)家庭的父親強奸了蕾蒂西婭的姐姐，接下來蕾蒂西婭在18歲慘遭殺害。
大家可以看到她的一生雖然只有短短18年，但她卻是這種男性暴力的見證者。蕾蒂西婭經歷了如此多苦難，但依然非常堅強地活著。蕾蒂西婭接受了教育，獲得了職業(yè)技術文憑，成為了一名服務生。她有朋友，有男朋友，有工資。這樣一個獨立年輕女性，對生活充滿了熱情，而且有非常大的勇氣。即便是遭受了如此多的不幸和暴力，她依然還有很強的適應能力。
我曾跟抓捕罪犯的一些警察進行過訪談。警察們告訴我說，其實在蕾蒂西婭死亡的那一天，她跟罪犯在一起，跟罪犯一起喝了一杯酒，他們兩個又在沙灘上散步，而且她還跟著罪犯去了他家。最后是在蕾蒂西婭騎著摩托車回家的路上，罪犯駕車跟蹤她，最后撞上她的摩托車，將她綁架，最后殺害。
在這個案件發(fā)生的最初幾個小時里，其實蕾蒂西婭一直跟罪犯在一起，我們就不禁會問到一個問題，為什么她會這么做？如何解釋蕾蒂西婭這種行為呢？我們覺得有幾種原因。首先蕾蒂西婭當時非常年輕，只有18歲，但是她心理年齡更小，15-16歲，還是屬于非常天真的這樣一個年齡。
第二個原因，她在這個罪犯身上可以看到和自己相似的童年。的確，罪犯的童年也是非常不幸。在很小的時候，他就被從原生家庭里帶走，而且這個原生家庭也非常悲慘，有一個酗酒暴力的父親。還有其他原因嗎？
第三個，也就是最重要的原因。蕾蒂西婭的一生當中，從她出生到18歲，她遇到的周圍男性，基本上都是屬于這種暴力、有控制欲的男性。他們把女性當作是性發(fā)泄的工具，要置女性于痛苦當中。她遇到這樣的罪犯，她覺得這完全是正常的，這和她以前遇到的，包括周圍的這些男性都一模一樣的。這種暴力的男性，其實她母親、她姐姐和她自己都遇到過。
在她出生到長大的過程當中，她遇到的暴力事件太多了，她的自我防御體系已經完全土崩瓦解，她不知道怎樣面對這樣的暴力事件。這件事情提醒我們，我們生活的世界里并不安寧，每天都會有女性被恐嚇、威脅、強奸甚至被殺害。
是什么造成了蕾蒂西婭的死亡？她是怎么死的？其實她并不是僅僅在2011年1月18日晚上的那一次謀殺中死去，她的死亡可以說是從她降生開始，就慢慢逐步地進行著。到底是什么一步一步讓她變得軟弱，直到最后摧毀她？其實是所有她所遭遇到的這些暴力。
我們知道，她從小就已經遇到過這樣的暴力。從我的角度來說，這是一個重要的歷史問題。我，作為一個歷史學家，需要研究這個問題，研究蕾蒂西婭的生活，研究她的生命和她的死亡。所以從這個角度上來說，這本書其實具有普遍意義。
法國歷史學家伊凡·雅布隆卡（中）
在這里我還要再談一下謀殺的問題。在法語里面有一個詞指“謀殺女性”的意思。
在我創(chuàng)作這本書之前，做了非常多的調查，而且我本人也參與了對兇手的訴訟。對兇手的審判是以綁架和謀殺來起訴的。很多研究者，包括歷史學家、社會學家，都在研究為什么會有這種女性謀殺案。經過歷史學家和研究者們的研究，發(fā)現殺害女性的案件中有幾個原因，比如男性酗酒，在酒精作用下起了殺心；另外還有憤怒，包括涉及經濟問題；還有就是女性拒絕跟他發(fā)生性關系。也有一些比較可笑的原因，比如做飯時肉放得比較多，或者看電視時聲音比較大了，也會激怒罪犯。
有一本書是一位英國研究人員寫的，叫《性犯罪時代》，描述的是19世紀英國性犯罪情況。在這本書中就講到性暴力、性犯罪，其實是涉及男性，或父系的一種恐怖主義，他們以殘害女性，或者說殺害女性為樂。在這本書中，研究表明，這類犯罪出現在19世紀末，19世紀末正是女性爭取解放運動開始的時候。在那個時候，女性開始擁有更多的權利，她們有離婚的權利，有選舉的權利，有獲得教育、上大學的權利。就在這個女性尋求自由、尋求解放的時候，男性的性暴力出現并且逐漸增加。這樣的行為反映的就是男性希望通過性犯罪、性暴力，來維護自己的權利。
最后我還想講一個問題，蕾蒂西婭的去世是一個非常慘痛的事件，它是否代表了法國社會的失敗？其實從她小時候，就有非常多社會福利機構，有老師、教育者、心理學家，甚至還有兒童法官，對她進行教育和輔導。但是她依然在18歲的時候被害。所以是不是我們的教育體系、我們的社會輔助體系有問題？這個體系本身沒有及時發(fā)現危險，沒有能夠及時地保護好蕾蒂西婭？我們是不是可以說她的死亡也是法國民主的失敗呢？我們的社會能夠挽救她的姐姐，能夠挽救其他成百上千的女孩子，而不能保護好蕾蒂西婭。
我在創(chuàng)作這本書的時候，首先是一個法國公民，我是一個人。另外我也是從歷史學家的角度來寫這本書。我對這個讓人驚恐、讓人震驚的社會新聞非常感興趣，并且從此入手來寫。如果我們不對蕾蒂西婭的過去，或者她的生命、她的生活進行深入了解，我們就沒有辦法很好地理解她的死亡。
其實蕾蒂西婭事件，代表了兩個更廣、更深的問題。一個是受虐待兒童的生存問題，這些兒童的原生家庭非常不幸。另外就是針對婦女的暴力問題。這兩個現象，存在的歷史已經有幾千年了。所以作為一個歷史學家，我非常有興趣研究蕾蒂西婭的生活和她短暫的生命。
在蕾蒂西婭短暫的18年的生命里，她一直都絕望地在這個社會中尋找自己一席之地。她渴望被愛，渴望一個穩(wěn)定家庭，渴望人們關注，但她都沒有得到。
我用了兩年的時間寫蕾蒂西婭的生與死。但是有一些部分，對于我們來說依然非常的神秘。所以在書的結尾，我們就會問自己，問法官，問人類，問社會一個問題——我們是怎樣生存的？我們將會怎樣死亡？
謝謝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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