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民國女人中驚才絕艷的一位:長于梨園世家,7歲開蒙,12歲掛牌公演,16歲即已在上海灘一炮而紅了。
她長相出眾,顏色、氣質(zhì)較之民國最當(dāng)紅的交際花也絲毫不遜色。
她又是民國女人中別開生面的一位:唱老生,掛髯口,著厚底靴,眉梢吊起,扮相英武,嗓音寬亮,唱腔了無雌聲,一出口往往驚艷四座;做功毫無女兒家之態(tài),竟至得到“梨園冬皇”的美譽。
她就是“坤生”里前無古人、人稱“京劇第一女須生”的孟小冬。
誤打誤撞進梨園
孟小冬原本不姓孟,小名也不叫小冬。她本名董若蘭,1907年生在漢口,親生父母包下滿春茶園演員的伙食為生計。
孟小冬7歲那年,滿春茶園來了孟家兄弟組成的京劇班子前來表演。演出期間,孟家班的伙食自然也是包給董家,兄弟幾人分頭寄宿在當(dāng)?shù)厝思?,其中,孟家五爺孟鴻群住在董家?/p>
五爺特別喜歡乖巧、聰明、伶俐的若蘭,稱她為“小董”,常常帶她去聽?wèi)?,還認(rèn)了小董做干女兒。
很快,孟家班結(jié)束表演即將離開漢口,而小丫頭早已與五爺難舍難分了。
董家包括小董在內(nèi)共育有五個子女,家境捉襟見肘,見小董與孟家五爺相處那么好,便索性讓女兒隨了孟家班闖蕩江湖去了。
后來,小董改隨孟姓,名字則由“小董”改為了“小冬”。
孟小冬跟著孟家班回到上海后,接受了最早的戲劇啟蒙教育,老師是孟家姑夫仇月祥,教的是老生。就這樣,孟小冬進了所謂“坤生”行當(dāng)。
孟小冬很早就登臺演出,16歲因一次機緣巧合,在上海一炮而紅。
彼時,她拜了上海共舞臺老板娘兼臺柱子露蘭春為師。但這位師傅卻跟人私奔了,留下孟小冬救場,幾場演下來,“票房”號召力居然絲毫不遜于師傅露蘭春。
自此,孟小冬老生的名頭,開始在上海灘走紅了。
人生若只如初見
18歲,是孟小冬人生的轉(zhuǎn)折點:她遇到了梅蘭芳——她一生摯愛,也是她心底最觸碰不得的傷口。
那是1925年。彼時,孟小冬已經(jīng)在南方小有名氣,也擁有了一大票戲迷,但孟小冬還是執(zhí)意北上,因為京戲的根是在北方。她先去天津,后來長駐北平。
孟小冬來到北平的那年8月,在一次大腕云集的義演中,她和梅蘭芳相遇了。當(dāng)天的排戲,大軸是梅蘭芳與楊小樓合演的《霸王別姬》,壓軸是余叔巖與尚小云合演的《打漁殺家》,倒數(shù)第三場戲,是孟小冬與裘桂仙合演的《上天臺》。
這三場戲的陣容堪用“華麗”二字:
梅蘭芳的名頭自不必說。余叔巖何許人也?第三代“老生三杰”之一、“譚派”藝術(shù)的集大成者、“余派”藝術(shù)的開宗立派者。楊小樓,因在武生行當(dāng)里自成一格而開創(chuàng)了“楊派”,并享有“武生宗師”的盛譽。尚小云,與梅蘭芳共同名列于“四大名旦”之一;裘桂仙主演凈角,開創(chuàng)了“老裘派花臉”。
18歲的孟小冬,從年齡到資歷,都差著輩份,但與這些大腕兒們同臺,她非但沒有絲毫怯場,簡直就是大家風(fēng)范!
可終究還是女人。即便在舞臺上的角色不是皇袍加身便是綠林英雄,卸了戲妝,換回女裝,孟小冬依然是為了愛情會奮不顧身的那類人。
那天坐在劇院里看孟小冬表演的觀眾決然想不到吧,唱戲時氣度非凡的孟小冬,在后臺看到梅蘭芳時是怎樣一副嬌羞情狀,她柔聲喊他一聲“梅大爺”,就再不知從何說起。
孟小冬與梅蘭芳第二次相見,不過僅僅隔了十天。這一次,她已經(jīng)搖身一變,從“梅大爺”壓軸戲的陪襯,成為與其比肩搭戲的另外一位“角兒”了。
曲目是《游龍戲鳳》,孟小冬演風(fēng)流的正德皇帝朱厚照,梅蘭芳演聰明伶俐品貌一流的鳳姐;孟小冬唱念間盡顯真龍?zhí)熳拥臑t灑倜儻,梅蘭芳吟哦顰笑里全是鄉(xiāng)野女子的天真可人……
在旁人看來,舞臺上的那一對,明明就是默契十足的恩愛眷侶啊!
當(dāng)時,梅蘭芳身邊有一個小小的團體,所謂“梅黨”,類似于現(xiàn)在的經(jīng)紀(jì)團隊,但比現(xiàn)在的經(jīng)紀(jì)人擁有更多的“話語權(quán)”。
在孟梅二人表演的當(dāng)口,舞臺下的梅黨早已拿定主意,要撮合這一對璧人。而梅蘭芳與孟小冬之間早已情愫暗生,有人從旁攛掇,也不過是將那層窗戶紙捅破了而已。
很快,梅蘭芳的媒人便去孟小冬家提親了。
孟小冬不是沒有猶豫,因為梅蘭芳已有兩房妻室,大房夫人王明華,二房夫人福芝芳。只是,那時的王明華重疾纏身多年,早已去了天津避世休養(yǎng);
福芝芳倒是個既工于心計,關(guān)鍵時候又有魄力的女人,早年也是青衣行當(dāng)里的呼風(fēng)喚雨的角兒,嫁給梅蘭芳之后,便退出舞臺專心照顧梅蘭芳了。
但在梅黨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的勸說下,孟家父女倆雙雙被說服,孟小冬嫁了梅蘭芳。
夢里不知身是客
民國女人,是跨出深墻大院走向社會的第一代女性。孟小冬卻為了梅蘭芳,再回到宅院里,從此息聲梨園,變成了一只籠中絲雀。
但最終,這段感情還是負(fù)了她。
梅蘭芳與孟小冬之間第一次有了嫌隙,是當(dāng)年在京城鬧得沸沸揚揚的槍殺案。那時候,二人結(jié)合還不到兩年。
有一位孟小冬的戲迷,對孟小冬的迷戀已經(jīng)達到了病態(tài)的地步。孟小冬秘密嫁給梅蘭芳之后,突然之間就不再登臺了。
不知是嫉妒自己的女神被搶走了,還是氣憤因為梅蘭芳的羈絆再無法看到孟小冬唱戲,戲迷持槍闖進了梅孟的別院,打死了正好在梅家做客的人。
在梅孟的婚事上一直頗沉住氣的福芝芳,終于有充足的理由不再坐視不理了:跟孟小冬在一起,會威脅到梅蘭芳的安全。
因孟小冬粉絲的瘋狂行徑深深震驚,更因自己最好朋友的無辜喪命悲傷不已,總之,梅蘭芳心里百般不是滋味,頓時失去了與孟小冬廝守的興致,漸漸地往那邊去得少了。
孟小冬嘴上不好說什么,但心里多多少少會有一些不舒服。
孟小冬第一次將對梅蘭芳的不滿擺到臺面上,是槍擊事件過后不久,看到了一份報道梅蘭芳攜福芝芳去天津演出的報紙。
他不來這邊也就罷了,去天津演出居然帶著福芝芳陪伴;福芝芳陪了也就罷了,居然還被報紙大肆報道,在孟小冬看來,這件事情格外刺眼。
梅蘭芳與孟小冬
孟小冬一氣之下也趕到了天津,進行了她婚后的首次表演,一演就是十天。暌違經(jīng)年,孟小冬再次登臺,京津兩地震動了,報紙上又紛紛變成了孟小冬的頭條。
表演結(jié)束后,孟小冬也不回梅蘭芳為她構(gòu)筑的“籠子”,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娘家。梅蘭芳親自上門賠罪,最后總算挽回了孟小冬的芳心。
如果說前兩次的考驗,尚沒有摧毀孟小冬對梅蘭芳的愛意,那么,當(dāng)這份感情迎來第三次考驗的時候,孟小冬終于意識到,她愛著的男人,終究連名分都給不了她。
1930年,梅蘭芳的大伯母去世了。因為梅蘭芳被過繼給大伯母了,所以,大伯母與生母無異。婆婆去世,孟小冬剪了頭發(fā),一身素服,前往梅宅奔喪,卻被福芝芳事先安排好的下人攔在了門外。
梅蘭芳、二太太福芝芳、梅蘭芳偷偷娶進門的孟小冬終于碰面了。但孟小冬卻處于絕對的弱勢:當(dāng)時,福芝芳懷孕已快足月,她以孩子為要挾,堅決不讓孟小冬進門,梅蘭芳也只能勸孟小冬先回去。
自從嫁給梅蘭芳,三年有余,以前不得進梅家的門,但心想好歹是明媒正娶的,但那日之事,讓她終于意識到,原來連這名分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孟小冬哭著跑回去,自此大病不起。雖然后來在梅蘭芳的苦苦哀求下,在親朋好友的苦勸下,孟小冬原諒了梅蘭芳,但兩個人的感情,已是如履薄冰了。
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梅黨幫梅蘭芳在福孟二人之間做抉擇的話,傳到了孟小冬的耳朵里:福芝芳是可以服侍人的,孟小冬是需要人服侍的。為了梅蘭芳的幸福計,還是建議“舍孟留?!?。
孟小冬撂下一句“我今后要么不唱戲,再唱戲不會比你差;今后要么不嫁人,再嫁人也絕不會比你差!”之后,與梅蘭芳分道揚鑣。
一對梨園佳偶,便如此散了。
多年以后,梅蘭芳與孟小冬,彼此連對方的名字都絕口不再提起。
但畢竟深愛過,孟小冬晚年避居臺北,她家里常年供著兩個牌位,一個是恩師余叔巖的,另外一個,便是梅蘭芳的。
余門立雪終出師
孟小冬耗去巨大的心力,收拾好感情的殘局,然后茫茫四顧,自己唯一剩下的,只有孑然這一身,還有唱念做打的功夫。
她終于下定決心,拜余叔巖為師,從此悉心鉆研京戲尤其是余派老生的表演藝術(shù)。
余叔巖一直對孟小冬頗為欣賞。但從孟小冬立志拜入余門下,到余叔巖終于肯正式收孟小冬為徒,這中間隔了漫長的五年時間。
說來說去,余叔巖最大的兩個顧慮,一個是避嫌,另外一個還是避嫌。他早年與梅蘭芳淵源甚深,收了這個徒弟,恐怕要夾在兩個人中間不好做人;那時候余叔巖夫人新逝,孟小冬年輕又漂亮,收來為徒日日授課,難免惹起坊間的閑言碎語。
于是,余叔巖以身體不適為由幾度拒絕了孟小冬拜師的請求。
轉(zhuǎn)眼間,時間到了1938年10月,余叔巖經(jīng)不住一位梨園界頗有聲望的老武生演員的再三請托,收了他的兒子為徒。
當(dāng)初余叔巖拒收孟小冬的理由是身體狀況不允許,現(xiàn)在既然已經(jīng)收了一個徒弟,自然再沒有理由將孟小冬拒之門外。
于是,與師克的拜師儀式相隔一天,1938年10月21日,孟小冬終于正式拜入余叔巖門下,從此,直至她遠(yuǎn)走香港、余叔巖逝世,孟小冬每日前往余家,風(fēng)雨無阻。
孟小冬學(xué)戲時,不屬于那種最機靈的學(xué)生,她學(xué)得慢,但穩(wěn);余叔巖對待藝術(shù),屬于較真的性子,一字一句,從唱腔、表演、架勢上挨個指點,孟小冬有一點沒學(xué)到位,教課便不往下進行,直到她的表演無可挑剔為止。
于是,那幾年里,凡經(jīng)余叔巖指導(dǎo)過的戲,孟小冬都已經(jīng)掌握得十分扎實了。
在余家求教的日子里,孟小冬基本上處于息演的狀態(tài)。只有從余叔巖那里學(xué)成一出,公演一出,余叔巖往往親自幫她把場。
1943年,余叔巖因病逝世,孟小冬遠(yuǎn)在香港,沒能見上恩師最后一面。她奉上了挽聯(lián),字字惜痛:
清才承世業(yè),上苑知名,自從藝術(shù)寢衰,耳食孰能傳曲韻;
弱質(zhì)感飄零,程門執(zhí)轡,獨惜薪傳未了,心喪無以報恩師。
冬皇情歸杜月笙
當(dāng)年與梅蘭芳分手時,孟小冬對梅蘭芳說:“我今后要么不唱戲,再唱戲不會比你差;今后要么不嫁人,再嫁人也絕不會比你差!”
孟小冬嫁的第二個男人,就是跺跺腳上海灘便要顫三顫的黑幫老大杜月笙。
雖然孟小冬是在與梅蘭芳分手后跟的杜月笙,但其實,杜月笙對孟小冬的情愫,早在孟小冬剛剛成名時就有了,只不過一直以來僅僅停留在單相思的階段。
不知是因為杜月笙本身就是戲迷,還是因了對孟小冬的愛屋及烏,1929年,杜月笙娶了孟小冬早年的師姐,同時也是她結(jié)拜姐妹的女須生姚玉蘭,做了第四房太太。
最終,杜月笙能夠抱得美人歸,得到孟小冬的芳心,姚玉蘭從中起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在孟小冬已與梅蘭芳分手、余叔巖尚未答應(yīng)收孟小冬為徒的那幾年,孟小冬悉心鉆研譚派藝術(shù)的同時,也常常進行公開演出,在上海期間,自然就下榻于姚玉蘭的住處。杜月笙這才有了與自己朝思暮想的女神近距離接觸的機會。
既然好歹算是熟人了,杜月笙無論是在事業(yè)上,還是生活中,都竭盡所能給予了孟小冬極大的幫助。
此后幾年,世事離亂,杜月笙遠(yuǎn)走香港避禍,孟小冬則堅持留在北平,每日里不理紅塵,專注于學(xué)藝,終于得余叔巖真?zhèn)?,成為?zhí)余派牛耳的人物。
1946年,杜月笙由香港回到上海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寫信催孟小冬南下。孟小冬去了。
在上海,姚玉蘭整日陪伴在側(cè),溫言軟語;杜月笙關(guān)懷備至,體恤非常。孟小冬恍惚間有了家的感覺,終于,這次,她下定決心對他以身相許了。
孟小冬、杜月笙
杜月笙愛上孟小冬的時候還是盛年,十多年后,終于得到孟小冬時,杜月笙已然是一個老頭子了。孟小冬跟了杜月笙,自然也挑起了侍奉杜月笙的重?fù)?dān)。
1949年,杜月笙舉家遷往香港。1950年,杜月笙又決定攜眷遠(yuǎn)赴歐洲,一家人開始點數(shù)出國人數(shù)。數(shù)到孟小冬時,她幽幽地說了一句:“我跟著去,算丫頭呢,還是算女朋友呀?”
一句話點醒了杜月笙。杜月笙憐惜孟小冬,也知道她半生的心結(jié),于是,他當(dāng)即決定為孟小冬補辦一場婚禮。
那天,杜月笙由人攙著下了病榻,以龍鐘老態(tài),做了最后一次新郎官,孟小冬呢,正式成為杜月笙的第五房太太。
那一年,孟小冬42歲,杜月笙63歲。
即便人們對像杜月笙這樣的黑幫大佬向來褒貶不一,他得到女人的手段,也往往是強行據(jù)為己有,卻幾乎無人懷疑他對孟小冬的真心。
孟小冬自己大概也知道,即便他沒有梅蘭芳儒雅,沒有梅蘭芳的才學(xué),沒有梅蘭芳的品貌,沒有梅蘭芳的好名聲,但他比梅蘭芳多了一樣至關(guān)重要的東西,那就是用在她身上的、因為深愛而起的慈悲心。
她終于得償所愿拜入余門下,即便息影也在所不惜時,他憐她清貧;她得余叔巖指點聲名如日中天之時,所有人仰慕罩在她身上的大明星的光環(huán)時,他憐她孤苦。
如果說梅蘭芳給了孟小冬愛,那么,杜月笙則給了孟小冬一個家。
與孟小冬結(jié)婚第二年,杜月笙就去世了。
晚年的孟小冬,遵守了杜月笙的遺言,不再唱戲。非但不在舞臺上唱,連吊嗓都不吊了。她的性格愈發(fā)沉靜孤僻,深居簡出。
那大概是她一生中最平靜的時日了吧?不用謀生,不再謀愛,只是把日子當(dāng)成普普通通的日子來過。這樣,于京劇藝術(shù)而言,于京劇戲迷而言,是莫大的損失,但對于孟小冬自己而言,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文/呂夏喬《做世間淡定優(yōu)雅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