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夏曾探望吳南生老先生。他雖在病中,猶能留客久談,且記憶力也好。不意今日(4月10日)忽來噩耗,震悼哀惋,令人難以釋然。
吳老,是國之大老。他的離世,國家自有榮典。對親舊故人而言,所著重者在于“懷恩”和“述德”。那是用往日的碎影音容,寄托自己的追懷和哀思。
一、初識
初識吳老,是在中環(huán)的一次飯局上。座中并有香港出版界巨擘藍真、廣東僑委的蟻美厚、南方影業(yè)的許敦樂等前輩,清一色是潮州幫。
那天下午,筆者剛巧搜到一董其昌行書詩軸,來不及帶回家,就攜同赴宴。吳老問是什么寶貝,我答曰剛收的“爛董”(謝公稚柳慣用語),待會兒請教。吳老心急,霍地離座要求展示。一打開,“很開門”三字隨口而出,說得也內行。
初識印象,是吳老可親、實在、開明。
吳南生父子訪翰墨軒(1987)
二、集古齋
集古齋剛遷至中環(huán)都爹利街鉆石商會大廈未久,吳老在港正要買些書畫為禮物,于是筆者陪吳老上集古齋,他不看壁上值錢書畫,而是撿拾堆放桌面的便宜者,并挑了好幾件。當事者打電話上二十一樓(時彭可兆老板在二十一樓辦公室),說是吳老要買,可否再優(yōu)惠一下,結論是已經(jīng)特價,一毫不減。吳老乃照價交易。其實這家集古齋與吳老大有淵源。上世紀五十年代中,吳老從海南島回到廣州,一度出掌中共中央華南分局宣傳部、中共廣東省委宣傳部,也就兼管香港工委的文教宣傳工作。當時梁威林還未去香港,梁去香港后,宣傳口還是歸吳老管。為推廣中國傳統(tǒng)書畫藝術,兼為國家爭取外匯,吳老建議并批準成立了這家香港集古齋。而集古齋也經(jīng)營得非常成功,成為中國大陸書畫出口的最重要據(jù)點,日后左翼出版系統(tǒng)連年購置辦公大樓、門巿店鋪、廠房倉庫、職工宿舍等物業(yè),資金基本上來自集古齋。對香港左翼出版系統(tǒng),吳老是貢獻良多。
這令我想起漢朝李廣將軍夜行的故事。卑微的灞陵尉不認識李將軍,一聲不得夜行,那李將軍也回身不夜行了。
三、虛白齋之會和汕頭之游
吳老經(jīng)筆者之介,與虛白齋主人劉公作籌交往,成為老友。八十年代吳老好幾次來港,筆者陪他去九龍又一村海棠路海棠苑的虛白齋中,賞畫聊天,兩老均潮汕人士,談得投契。1992年9月26日劉公捐獻所藏書畫珍品與香港藝術館,開幕之后兩天,應吳老之邀,由筆者陪同劉公去汕頭游玩,并欣賞吳老所藏書畫。同行有日本篆刻家小林斗盦、二玄社總編西島慎一、紐約藏家楊思勝醫(yī)生、傅抱石千金傅益瑤。此行賓主盡歡。
吳南生到九龍又一村海棠路海棠苑虛白齋訪劉作籌(1987)
1993年4月27日,劉公在新加坡過世,筆者電告吳老,吳老非常難過,并說劉公無條件捐獻畢生所藏書畫,十分偉大,許多共產(chǎn)黨員也未必做得到。
四、憨齋之好
吳老晚年室名“憨齋”,其實自青年時起,對書畫就有一種“憨”氣。他雅好丹青,但沒錢買,只是喜歡看。四十年代吉林工作時期,與李初梨、朱光一起居住。而吉林是偽滿所在地,溥儀自清宮轉移到長春皇宮小白樓的,就有不少名跡。后來日本戰(zhàn)敗,偽滿覆亡,溥儀倉惶辭廟,為蘇聯(lián)紅軍捕獲,宮中所藏自然散佚甚夥。張伯駒就輾轉得到展子虔《游春圖》《杜牧張好好詩》等名跡。朱光出身上海美專,對書畫更是發(fā)燒。吳老他們研究如何南下,如何解放廣東,制定作戰(zhàn)計劃。而朱光則東看西找,終日尋覓東北貨,結果不負癡心,得了馬遠水圖卷(后遼寧省博楊仁愷以多件明清書畫與之交換,馬遠水圖卷現(xiàn)歸北京故宮)、郭熙山水卷(傳曾流入本港)。
正在向記者介紹自己捐贈給廣東省博物館的北宋《群峰晴雪圖》軸的吳老
吳老捐贈廣東省博物館北宋《群峰晴雪圖》軸
吳老說朱光下手早,所獲甚豐,而他則下手遲,五六十年代始以有限的零花錢購藏,幸而那時東西多且價不高,也得了北宋淳熙年間山水大軸等名跡,后來就捐給了廣東省博物館。宋人山水在廣東極罕見,吳老尚未捐出,廣東省博書畫專家蘇庚春編《廣東省博物館藏畫集》時,已迫不及待地把吳老這件藏品收入書中,提早化私為公,做成既定事實。另外吳老也捐了好些珍藏與汕頭、深圳等博物館。
五、“文革”損失
吳老五六十年代在京、穗及潮汕陸續(xù)買了好些書畫,其中有件金農書法非常漂亮,本來由康生從天津調到北京,后來沒有要,經(jīng)手者就拿給吳老。不久祁烽來穗看到,很喜歡,吳就讓他拿走。后來問祁烽,這件漂亮的金冬心怎么樣,祁說沒有了,上交集古齋了。時值“文革”開始,港澳工委內部也學大陸破四舊,書畫被造反派認為是四舊之一,是地主階級、士大夫階級、資產(chǎn)階級的玩意兒,共產(chǎn)黨員所藏書畫都要交出。還好不是銷毀,而是送到集古齋賤賣,賣了就當捐獻國家,沒有黨員接受售出的畫款?!栋拈T日報》的王家楨也按規(guī)定忍痛上交,“文革”后拿著清單追要,都沒有了?!缎峦韴蟆返牧_孚聰明,就是不交,還趁低價再買了不少,后來他的孩子出國讀書,就靠變賣這些寶貝才解決問題。《文匯報》的金堯如人被扣在廣東,回不了香港,但他在港的書畫得藍真保存,“文革”后返港,都悉數(shù)收回了。
“文革”初起,到處破四舊,吳老見形勢不對,立即就把書畫搬走,繼而去掉軸頭,后來連裱邊都裁掉,整疊八大山人之類的畫一齊卷起來,分散保藏,但還是給搜了出來,損失不輕?!拔母铩焙笾粚せ貥O少一部分。
六、賣畫興學
吳老從不主動向書畫家求書索畫。李可染要送畫與吳老,都是信上先奉告,但吳老從未收到過?;蛟S是寄失,抑或未到吳老手上已先被“撻”走。而真正送到吳老手上的書畫,依然不少。到九十年代中,吳老已逾古稀,該如何處理這些書畫呢?吳老再一次顯示其智慧。
1995、1996年間,吳老將這批精品交廣州嘉德在汕頭拍賣,筆者也在港澳幫忙張羅,替捐助者競投(如筆者表伯陳偉南老先生及家父等)。這次慈善拍賣得款數(shù)百萬元,悉數(shù)捐與家鄉(xiāng)潮陽創(chuàng)辦中小學(汕頭、潮陽巿政府各再補撥一百萬資助興建),令潮陽學子受惠。但說閑話的仍有人在,謂潮陽姓吳的鄉(xiāng)親不多,吳老捐資興學,受惠的大都是其他姓氏的子弟,大有認為吳老做了儍瓜之意。他們不知道吳老是“國之大老”,而不是一村一姓的“大老”。不過吳老聽了閑言,也只一笑置之。到汶川大地震許多學生死于校舍倒塌之時,吳老卻有點緊張,要求查核自己捐獻的學校是否結構安全。
吳南生獻出珍藏書畫在汕頭拍賣,捐與家鄉(xiāng)潮陽興學(1996)
吳老認為國家要興旺發(fā)達,國民質素要提升,首重就是教育。開放之初,已想到要在潮汕興辦大學。這想法與數(shù)十年前的一位同鄉(xiāng)正好相同,當時著名的兩廣監(jiān)察使劉侯武曾以德望在海外籌款,擬興建潮州大學。后來劉氏出亡(年前其令孫劉遵義校長告訴筆者,1949年政權更替之際多有枉殺,國共兩黨都要殺其祖父,故而不得不走),創(chuàng)建潮州大學即成畫餅。誰料到八十年代竟有個武訓式的吳老,既能勸動李嘉誠出資,又呈請教育部批準和撥款。到九十年代,吳老更又想到變賣藏品,在故鄉(xiāng)潮陽辦學。
七、扶貧
除了樂于辦學,吳老也樂于扶貧。前些年,已是八十高齡的他轉讓一批藏品,得款千萬元,用以扶助他人。如捐助廣東省公益事業(yè)促進會的“復明”工程(助貧困白內障患者免費做復明手術),又用于資助老戰(zhàn)友中生活有困難者。吳老名氣大,又能寫字,故求字者眾,他酌收潤資,或舉辦義賣。如捐助“義齒工程”,都是用于助人,吳老晚歲為“廣東省公益會”永遠榮譽會長,竟成了慈善家一族。
吳南生行書李白詩贈作者父親許世元(2012)
以上,是我能說的。很片面和瑣屑。吳老是“國之大老”,留給后人的決不止這些。(文/許禮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