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關于西安碑林《開成石經》等石刻的存放地點之遷與不遷的問題,引起一些議論。其中也涉及今西安碑林的始建時間問題。論者或以為在北宋元佑二年(公元1087年),碑林遷至現(xiàn)址,此后一直未曾移動。其實這也一直是今“碑林博物館”的官方說法。
竊以為這一說法并不正確。昨天由商務印書館再版面世的我的第一本論文集《古代交通與地理文獻研究》,其中收有一篇文章,題為《西安碑林遷置時間新說》,專門考證過這個問題(論文附后)。文章寫得很早了,但“碑林博物館”一直不予認同,沒有采用拙見。
商務印書館新版《古代交通與地理文獻研究》
石臺孝經
開成石經
簡單地說,今西安碑林起源于唐代,當時只是存放著所謂《石臺孝經》和《開成石經》。要是以這兩種大型石刻的移動過程作為標志,來看待“碑林”的遷移過程的話,那么,它前后總共存放過四個地點,遷移了三次,在宋徽宗崇寧二年(公元1103年),始遷至今址。以唐長安城圖為背景,可以將其位置的變動過程,圖標如下:
盡管在歷史時期幾經搬遷,但它從北宋徽宗崇寧二年起,到現(xiàn)在,九百一十五年了,它一直在現(xiàn)在的位置,已經成為西安城歷史上的一個重要的地理坐標,無論如何,也不應再搬動它了。
隋大興城、唐長安城,是世界歷史上規(guī)??涨暗拇蠖际?,但到現(xiàn)在,能夠體現(xiàn)其空間位置且還一直帶有生命的標志性遺存,只有這《石臺孝經》和《開成石經》了。為了保存并延續(xù)這份歷史的記憶,它一動也不能動。
“碑林博物館”給我們展現(xiàn)的是歷史,而歷史本來就是那個樣子,它絕不會像我們生活的“新時代”一樣富麗堂皇。讓《開成石經》和《石臺孝經》等舊有的陳列和建筑一如其舊,不僅是對歷史文化最合理、最有效的保護和利用,也只有這樣,才能反襯出“新時代”的輝煌。黨領導下的“碑林博物館”,做事兒首先要講政治。
2018年3月31日記
【附】
《西安碑林遷置時間新說》(原載臺灣《歷史》月刊 1993 年第 1 期,題為《西安碑林的遷置時間》)
西安碑林薈萃中國古代著名石刻,是蜚聲海內外的中華民族歷史文化遺產寶庫,也是賓客云集的旅游勝地。然而關于碑林遷建于今址的時間和經過,古今學者所作研究卻尚未中其肯綮。因撰此文,聊事考證,以求其故實,庶不負碑林之盛名,并作為研治宋元時期西安城市布局的基礎。
西安碑林是從存置唐代石臺孝經和開成石經而發(fā)展起來的。這兩種石刻經書原來都存放在唐代的國子監(jiān),而唐國子監(jiān)則設在皇城東南角外務本坊的西部,監(jiān)中建有孔子廟。唐昭宗天佑元年(904),朱溫脅迫昭宗東遷洛陽,長安城宮室廬舍拆毀殆盡。同年韓建任佑國軍節(jié)度使,來長安主政,棄置原來的外郭城和宮城不用,只是改建原來的皇城留作“新城”。韓建在改建新城時,把原來設在皇城外務本坊的國子監(jiān)孔廟和一部分石經移到了皇城內唐朝“尚書省之西隅”,即今西安鼓樓以西、北廣濟街以東。稍后幾年,至后梁初,劉鄩出守長安,又把韓建遺留在城外的另一部分石經也移到城里放在一起。根據(jù)《舊五代史》本傳,劉鄩出守長安是在開平三年至干化四年之間(909—914)。這是今西安碑林的第一次遷移。關于這一次遷移的經過,是沒有什么異議的。
石經遷置到新城以后,陸續(xù)又在這里匯集了其他一些著名石刻,也對孔廟做過幾次維修。北宋哲宗元佑二年(1087)初,呂大忠領陜西轉運副使,因舊址與民居間雜,而且地勢低洼,石碑往往為“霖潦沖注,隨立輒仆”,于是他主張重新移置于“府學之北墉”,同年遷建完工。事見宋元佑五年黎持撰《京兆府學新移石經記》(見《金石萃編》卷一三九)。這是碑林的第二次遷移。今人凡論述碑林之發(fā)展經過,都據(jù)之認為元佑二年或五年碑林已遷至今址。如原陜西省博物館(即碑林)館長武伯綸所撰《西安歷史述略》、陜西省文物管理委員會編《陜西名勝古跡》,以及新近剛剛出版的《長安史話》(由武伯綸任編委會主任,碑林一節(jié)由碑林工作人員撰寫),都持這一觀點。前此我在撰寫《中國七大古都》中的“西安”一章時,也依同此說,犯了同樣的錯誤。
這種說法的疏誤,在于沒有認真核查碑林所遷至的府學究竟設在哪里。元代府學設在今西安碑林,見于元李好文《長安志圖》。論者殆皆以為元人承用宋朝舊址,未能深事探究。
元代的府學固然是沿襲宋金的舊址,可是宋時府學的位置卻前后有過變動。宋代在西安設永興軍。在永興軍設置府學,始于仁宗景佑元年(1034),學中同時建有孔廟。據(jù)金人李?在金海陵王正隆二年(1157)所撰《京兆府重修府學記》記載,“京兆舊學”設在“府城之坤維”(見《金石萃編》卷一五四)?!袄ぞS”是指西南部,而元代府學亦即今西安碑林是在宋元長安城的東南部,方位相差懸殊,顯然不在一處。因而元佑二年呂大忠所遷石碑當即安置在城西南部,而不在碑林現(xiàn)址。
至徽宗崇寧二年(1103),樞密直學士知永興軍虞策也是因為“地非亢爽”,還是有些低洼,才又在今碑林處重建府學和孔廟。李?《京兆府重修府學記》云新學設在“府城之東南隅”,其地“水易就下”。這顯然就是今西安碑林所在的位置。金章宗明昌五年(1194)《京兆府提學所帖碑》所記位置未變(見《八瓊室金石補正》卷一二六),都與元李好文《長安志圖》所繪相同。盡管石碑是否與府學同時遷至今址,史無明文;然而揆諸事理,自當一并遷移過來。這是碑林的最后一次遷移。
總之,碑林遷置于今址應在宋徽宗崇寧二年,亦即公元 1103 年,而不是以往所說的元佑二年(1087)(文/辛德勇)
(本文原載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辛德勇的個人公眾號“辛德勇自述”,文章原題《今西安碑林的建成時間和〈開成石經〉等石刻之遷與不遷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