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停買書這個病好不了，沒辦法治

《藏書不樂》，東方出版社即出

這本隨筆集太薄，尤其與《知者不言》相比更顯寒磣。而且里頭有些文章又太長，不像隨筆，倒像論文。編輯幾次要我追加篇幅，但好像該收入的都收入了，已經(jīng)羅掘俱窮。不過否極真的會泰來，忽然找到多年以前學生倪文君幫我整理的電腦文檔，在“正事/ 成果/ 未收入文集的文章/小文”欄目下還有些小文章，不但未收入文集，甚至尚未發(fā)表過。當時大概寫了就算數(shù)，自己也忘記了。譬如那篇《我是怎么買書的》大概是對學生隨口說的，記了下來，久而久之也就忘記了，這次找出來充數(shù)。還有些雖然發(fā)表過，但今天讀來似乎有些傷人，不想拿來湊數(shù)，就勾銷了，書薄一點就薄一點吧。中國沒有日本式的文庫本，大概認為那樣的小冊子沒有氣派，所以再薄的書至少也要小三十二開，其實完全沒有必要。在電子書大行其道的時代，日本的文庫本仍大行其道。前兩個月去過關(guān)西一趟，盡管已經(jīng)發(fā)誓賭咒不再買閑書了，但依然擋不住誘惑，買了兩本在新干線上打發(fā)時間。

眼前這本所謂隨筆集恐怕不適合打發(fā)時間，尤其是那幾篇較長的帶點考證性質(zhì)的文章。我很喜歡讀日記，尤其像錢玄同的這種有料的日記，有一年夏天就拿了它消暑。但話又說回來，這樣的日記其實并不是真日記，除了感想以外，還有學術(shù)內(nèi)容，有時甚至寫得像一篇小論文，讀者是受用了，但寫者卻是不可能持續(xù)的。一忙起來，或一發(fā)起懶筋來，那日記必定就只好不記了。所以我以為正宗的日記就應該是周氏兄弟那樣的日記，就是流水賬。今天做什么事，去見何人，何人來訪，簡單幾行，讓后人受惠無窮。我對照了錢玄同日記中與周氏兄弟日記中的時間重合部分，發(fā)現(xiàn)二周記載錢氏來訪的時間一清二楚，尤其周作人日記可補充錢氏日記缺載的兩人會面次數(shù)不知凡幾。所以日記最要緊的要素就是流水賬，而歷來老師教導的什么日記不要記成流水賬都是錯誤的。如果真那樣做，或許我們就不知道青年毛澤東還曾去拜訪過周作人這樁事了。因此，我始終將日記作為史料來看待，而且越是流水賬式的日記越有史料價值。倒是蔣介石那種時時反省思考的日記讀起來要多些心眼，因為寫的人在寫的時候就準備給后人看，而不是為了自己備查之用。

我的每本隨筆集里都少不了買書的文章，這本亦然。買書是一種正常的生活行為，但過多買書，不停買書，明知道沒時間讀還要買，我承認是有些病態(tài)。但這個病好不了，沒辦法治。我自己不覺得，但最近經(jīng)常有人當面問我：你現(xiàn)在還買??？那意思很明顯，你都這把年紀了，買了還有時間看嗎？也是的，問的人是按常理問的，不奇怪。但愛買書的人是不按常理買的，他只想到要買，至于自己是否已經(jīng)到了朝不保夕的年紀倒是不上心的。尤其是對那些難得的舊書，即使自己沒時間看，也要先買下來，讓學生看，讓后人看，否則真對不起那本書來到世上了。

書不但是拿來用的，還是拿來當寶的，多少好書就是因為有識者買到才得以流傳下來。你看二周與錢玄同的日記，不是見天地往琉璃廠跑嗎？我當然不敢自居有識，但因為一些小文的發(fā)表而引起一些同好對近代文獻的重視，也還是值得的。在寫這些文章的同時，我也在嘆惜舊書店在中國的消亡，雖然這是一個世界現(xiàn)象，譬如說德國紐倫堡有一家很高大上的舊書店，兩年前我再次拜訪時已然消失，但在同一城市仍然還有其他舊書店存活著，我依然買到了一本巨厚的十九世紀末的世界地圖集。反觀作為文化大國、文明古國的我們，北京好歹還有幾家中國書店在撐著，而大上海卻一家舊書店也沒有，有的至多只是論斤賣的特價書店。雖然新的高大上的實體書店在政府的支持下接連開張，讓人興奮，但舊書只有在拍賣場上出得起高價錢的人才能買，總不是什么讓人高興的事。

說到上海，屈指算來，竟整整住了四十年，遠超生我養(yǎng)我的廈門。從第一次到上海起算則一甲子有余了。這數(shù)十年中對上海歷史的認識，體現(xiàn)在多篇論文與隨筆中，本集也收入幾篇短文以作紀念。其中有一篇寫于二十年前，卻忘記收入任何文集，借此機會再現(xiàn)。

編集既訖，無以為名，遂以最短的一篇隨筆之題冠之，盡顯黔驢之窮技矣。（文/周振鶴）

（本文為《藏書不樂》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