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神磊磊：建寧公主的一句話，能看出金庸寫小說的水平有多高

問：

我怎么看不出金庸寫小說好在哪里？

前幾天狂黑金庸老爺子，今天要收斂一下，扭轉(zhuǎn)一下畫風(fēng)了。

不然老爺子怕不肯再當(dāng)我的后臺靠山了。

金庸小說高明在哪？來舉一句話作為例子。

對大家寫作文、寫小說也會有啟發(fā)。

話說《鹿鼎記》里，有一次，韋小寶帶著七個老婆，在通吃島上埋葬祭拜師父陳近南。

韋小寶很傷心，見黃土蓋住了師父的身子，“忍不住又放聲大哭?！?/p>

其它幾個夫人也一齊跪下，在墳前行禮。

可是金庸忽然寫了一句建寧公主。她和韋小寶、別的夫人反應(yīng)都不一樣，而是這樣的——

當(dāng)下委委屈屈的也跪了下去，心中祝告：

“反賊啊反賊，我公主殿下拜了你這一拜，你沒福消受，到了陰世，只怕要多吃苦頭?！?/p>

這一句話，是神來之筆，能見出金庸寫小說的深刻功力。

你大概會說這句話很普通啊，有什么了不起的？這么說吧，這句話有三個妙處。

先說次要的。第一個妙處，在于消解過度的悲傷。

書寫到這里，過于悲傷了，忠肝義膽的陳近南被黃土掩埋，韋小寶像失去了父親一樣放聲大哭，小說的情緒要跌到谷底。

金庸不會放任小說這樣一悲到底的。他要寫的是《鹿鼎記》，不是《悲慘世界》。

所以他派出公主，在墳前搞笑一把，把濃重的悲傷消解掉，把這種肅穆和莊嚴(yán)解構(gòu)一下。

所以說這是神來之筆，能看出一位大師把控小說和情緒的嫻熟本領(lǐng)。

最重要的是第二個妙處，凸顯公主的個性和立場。

在小說里，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有自己的個性、視角和立場的。他們說話、做事，都只能從自己的立場出發(fā)。

能做到這一點，才是好小說。

韋小寶看師父陳近南，是豪杰、是偉人、是父親，那是你韋小寶的立場和視角?？稍诠餮劾铮褪莻€反賊。

在在韋小寶甚至我們大多數(shù)讀者眼里，都覺得陳近南比公主杰出、偉岸?？墒窃诮▽幑餮劾铮隙ㄓX得自己比陳近南這個草民高貴一百倍。

一個不高明的作者，寫起書來就會導(dǎo)致“主角吃掉配角”，讓主角的立場淹沒配角的立場。

比如祭拜陳近南，如果金庸也隨手一筆：七個夫人也都一起拜下去哭，那就是韋小寶“吃掉”了公主了。

可是金庸在墳前的一大堆人物中，沒有忘記公主的獨特心思，專門給了公主一句“反賊呀反賊”的臺詞。

她拜陳近南的心情，和老公不一樣，“委委屈屈”，心里暗懟：反賊啊反賊，我公主殿下倒了血霉居然來拜你……這十分合情合理。

一個大師，才能胸中同時裝得下這么多人物，能照顧到書中每個人的不同立場，傾聽他們的聲音，關(guān)懷每個人的細(xì)微心事。

所謂“韓信將兵，多多益善”，作者寫書也是一樣的，高手寫人物，才能多多益善。

有時候，人物多到了一定份上，就算是大師也會出現(xiàn)照顧不到、駕馭不了的局面。

例如《水滸》，好漢一多起來，作者就吃力了，所以你會發(fā)現(xiàn)許多好漢們上了梁山后就失掉了面目，沒了性格。其實不是沒了性格，是作者照顧不到了。他只能顧及宋江、吳用等少數(shù)幾個人，其它一些配角只能被主角“吃掉”。

你比如“一丈青”扈三娘，簡直讓人覺得不可理喻、不合常理。她全家老小都被梁山殺得精光，卻反而一秒投降梁山，還覺得宋江“義氣深重”，死心塌地、沒心沒肺跟著梁山混。

拜托，殺你老母的人，你會覺得他“義氣深重”？

這個問題當(dāng)然不在扈三娘，問題在作者。這除了作者自身的理念、三觀有問題外，還有一大原因就是他已經(jīng)力不能及，實在照顧不到扈三娘的立場和視角了。

注意，我絕不是說金庸的水平就比《水滸》作者高明?！端疂G》寫的年代早、人物多，受的限制也多。你要拿這個來把我批判一番，我絕不接受。

我們看現(xiàn)在一些小說和電視劇，總覺得里面人物的行為“怪怪的”，做事不可理喻、沒心沒肺，其實說白了原因也就在這里——配角的立場總被主角吃掉，主角的立場又被導(dǎo)演、作者的意志吃掉。

所以里面的人物走著走著就打起來了，走著走著就愛上了，莫名其妙就仇恨人，莫名其妙就原諒人，甚至莫名其妙就自殺了。

最后，之前講了，這句話有三個妙處，第三個妙處大概是：

它提醒了我們，公主就是公主，作為草民陳近南，你反對她，她絕不會覺得你“義氣深重”。這是不可能妥協(xié)的。后來的陳近北、陳近西們不要有這種幻想。

除非，你能幫她做公主，幫她世世代代做公主，她才會覺得：陳公公義氣深重，是個大好人，來，給我摸摸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