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主角》,陳彥著,作家出版社,2018年1月版
她叫憶秦娥。開始叫易招弟。是出名后,才被劇作家秦八娃改成憶秦娥的。
易招弟為了進(jìn)縣劇團(tuán),她舅給改了第一次名字,叫易青娥。
很多年后,憶秦娥還記得,改變她命運的時刻,是在一個太陽特別暴烈的下午。她正在家對面山坡上放羊,頭上戴了一個用柳條編的帽圈子,柳葉都被太陽曬蔫干了。她娘突然扯破喉嚨地喊叫,讓她麻利回來,說她舅回來了。
她舅叫胡三元,在縣劇團(tuán)敲鼓。她娘老罵她舅,說是不成器的東西,到劇團(tuán)學(xué)瞎了,作風(fēng)有了問題。她也不知道啥叫個作風(fēng)問題,反正娘老叨叨。
她隨娘趕場子,到幾十里地外,看過幾回縣劇團(tuán)的戲,見她舅可神氣了。他把幾個大小不一樣的鼓,擺在戲臺子一側(cè)。他的整個身子,剛好露出來,能跟演員一樣,讓觀眾看得清清楚楚。戲要開演前,他先端一大缸子茶出來。那缸子足能裝一瓢水。他是不緊不慢地端著搖晃出來的。他朝靠背椅子上一坐,二郎腿一蹺,還給腿面子上墊一塊白白的布。他噗噗地吹開水上的浮沫,呷幾口茶后,才從一個長布套里,掏出一對鼓槌來。說鼓槌,其實就像兩根筷子:細(xì)細(xì)的,長長的?!翱曜印鳖^朝鼓皮上一壓,眼看“筷子”都要折斷了,可手一松,又立即反彈得溜直。幾個敲鑼、打鐃的,看著“筷子”的飛舞,還有她舅嘴角的來回努動,下巴的上下含翹,眼神的左右點撥,就時急時緩、時輕時重地敲打起來。整個山溝,立馬就熱鬧非凡了。四處八下的人,循著熱鬧,急急呼呼就湊到了臺前。招弟是后來才知道,這叫“打鬧臺”。其實就是給觀眾打招呼:戲要開始了,都麻利來看!看的人越多,她舅手上的小鼓槌就掄得越歡實,敲得那個快呀,像是突然一陣暴雨,擊打到了房瓦上。那鼓槌,看似是在一下下朝鼓皮上落,落著落著,就變成了兩個喇叭筒子,好像紋絲不動了??赡枪?,卻發(fā)出了皮將爆裂的一迭聲脆響。以至戲開始了,還有好多人都只看她舅,而不操心場面上出來的演員。好幾次,她都聽舅吹牛說,附近這七八個縣,還找不下他這敲鼓的好手藝。省城大劇院的戲,舅說也看過幾出的,就敲鼓那幾下,還沒有值得他“朝眼窩里眨的”。不管舅吹啥牛,反正娘見了就是罵,說他一輩子就知道在女人窩里鬼混。三十歲的人了,還娶不下個正經(jīng)媳婦。騷氣倒是惹得幾個縣的人都能聞見。后來招弟去了縣劇團(tuán),才知道她舅有多糟糕,把人丟得,讓她幾次都想跑了算了。這是后話。
她從坡上回來,她舅已經(jīng)在吃她娘搟的雞蛋臊子面了。她爹在一旁勸酒。舅說不喝了,再喝把大事就誤了。
舅對娘說:“麻利把招弟收拾打扮一下,我趕晚上把娃領(lǐng)到公社住下,明天一早好坐班車上縣??茨銈儼雅羽B(yǎng)成啥了,當(dāng)牛使喚哩,才十一歲個娃娃么。這哪像個女兒家,簡直就是個小花子,頭蓬亂得跟鬼一樣。”
要是放在過去,娘肯定要嘮叨她舅大半天??山裉欤尉嗽趺凑f,娘連一句話都沒回,就趕緊張羅著要給她洗澡、梳頭。她舅還補了一句說:“一定要把頭上的虱子、蟣子篦盡,要不然進(jìn)城人笑話呢?!彼镎f:“知道知道?!蹦锞退绖诺卦谒^上梳著篦著,眼看把好些頭發(fā)都硬是從頭皮上薅掉了,痛得她眼淚水都快出來了。娘還在不停地梳,不停地篦,她就把頭躲來躲去的。娘照她后腦勺美美磕了幾下說:“還磨蹭。你舅給你把天大的好事都尋下了,縣劇團(tuán)招演員,讓你去哩。頭上這白花花的蟣子亂翻著,人家還讓你上臺唱戲?做夢吧你?!闭f著,又磕了她一下。
內(nèi)容簡介
《主角》,陳彥著,作家出版社,2018年1月版
《主角》是一部動人心魄的命運之書。作者以扎實細(xì)膩的筆觸,盡態(tài)極妍地敘述了秦腔名伶憶秦娥近半個世紀(jì)人生的興衰際遇、起廢沉浮,及其與秦腔及大歷史的起起落落之間的復(fù)雜關(guān)聯(lián)。其間各色人等于轉(zhuǎn)型時代的命運遭際無不窮形盡相、躍然紙上,既發(fā)人深省,亦教人嘆惋。豐富復(fù)雜的故事情節(jié),鮮活生動的人物群像,方言口語的巧妙運用,體現(xiàn)出作者對生活的熟稔和敘事的精準(zhǔn)與老道。在詩與戲、虛與實、事與情、喧擾與寂寞、歡樂與痛苦、尖銳與幽默、世俗與崇高的參差錯落中,熔鑄照亮吾土吾民文化精神和生命境界的“大說”。作者上承中國古典文學(xué)及思想流脈,于人世的大熱鬧之中,寫出了千秋萬歲的大靜。而經(jīng)由對一個人的遭遇的悉心書寫,讓更多人的命運涌現(xiàn)在他的筆下。憶秦娥五十余年的人生經(jīng)歷及其心靈史,也成為古典思想應(yīng)世之道的現(xiàn)代可能的重要參照:即便內(nèi)憂外患、身心俱疲,偶或有出塵之思,但對人世的責(zé)任擔(dān)當(dāng)仍使她不曾選擇佛禪的意趣或道門的任性逍遙,而是在儒家式的奮進(jìn)中覓得精神的終極依托。作者筆下的世界,不乏人世的蒼涼及悲苦之音,卻在其間升騰出永在的希望和精進(jìn)的力量。小說遂成浩浩乎生命氣象的人間大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