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欒保群談中國古代的幽冥文化

現(xiàn)在的問題是不僅影視胡編,嚴肅的媒體在知識性文字中也在灌輸錯誤觀念,比如近幾年常把“三星在天”當作“祥瑞”來宣傳,說那“三星”就是福祿壽三星,這問題比影視的胡編就嚴重多了。

欒保群談中國古代的幽冥文化

欒保群(蔣立冬繪)

時至今日,欒保群先生的“捫虱談鬼錄”系列已經(jīng)出到第三本了。無論是此前的兩本《捫虱談鬼錄》(2010)與《說魂兒》(2011),還是這一本《鬼在江湖》(2017),都著眼于中國傳說故事里鬼怪魂靈方方面面的習性,把幽冥世界寫出了煙火氣和人情味?!肮碓诮保嗒q“人在江湖”。雖然欒先生自謙,他談鬼不過是拿“邊角余料”,“垂老投閑,補綴成衲”,其實他在校注古籍之余,一直留心搜求材料,從魏晉到清代,從經(jīng)史諸子到筆記傳奇,各類與鬼相關(guān)的材料,都被網(wǎng)羅殆盡——他甚至還編出了《中國神怪大辭典》。不過,欒先生對鬼的關(guān)注,終究還是由于關(guān)注人,正如他在訪談中所說,“幽冥文化是以人為本位的”,“鬼魂對生人來說雖然在形態(tài)上已經(jīng)是‘異物’,但從本質(zhì)上卻是人性的延伸”。

最早接觸您有關(guān)鬼的文字,是那本上海文藝出版社的《捫虱談鬼錄》。序言當中,您提出一個很有意思的概念,叫做“幽冥文化”,而且特地指出,中國的“幽冥文化”與西方的“鬼文化”不是一樣的概念。對此,能否請您詳細談?wù)劊?/p>

欒保群:當我談到西方的“鬼文化”時,其實也指的是受其影響的中國“鬼文化”。這種“鬼文化”所囊括的范圍很廣,除了亡靈之外,還把各種鬼物、妖精、瘟鬼、惡魔都列在研究范圍之內(nèi),甚至混同一物。我所以提出“幽冥文化”這一概念,就是要把研究的主體做出界定。幽冥文化是以人死后的鬼魂為主體,可以包括處于生死之間的生魂,卻不能包括《畫皮》中那種類似于妖魔、魔鬼的“鬼”。既然鬼魂也為“鬼文化”所包括,那么是否可以把幽冥文化看做鬼文化中的一個組成部分呢?我覺得根據(jù)中國人對鬼魂的認識,還是把幽冥文化與一般的鬼文化分割開較好。從性質(zhì)上鬼魂與一般的妖魔鬼怪有很大的區(qū)別,妖魔鬼怪是有實體的,而鬼魂卻是虛幻的,而且他們不是存在于同一個空間維度中,按理是彼此不能相見的。而最主要的是,妖魔鬼怪總體上向人呈現(xiàn)的是“丑”和“惡”,而中國的鬼魂雖然或有令人畏懼的一面,但人性的善是很突出的,特別是在漢魏六朝志怪小說中的鬼魂,其形象多是孤獨無助、饑寒交迫的窮人,使人產(chǎn)生的更多是悲憫之情。

幽冥文化是以人為本位的。鬼魂對生人來說雖然在形態(tài)上已經(jīng)是“異物”,但從本質(zhì)上卻是人性的延伸,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了張揚,所謂“生有拘束,死無禁忌”,生前為禮教和法制所束縛的人性,在成為鬼魂之后反而得到解放。這一現(xiàn)象在那些妖魔精怪身上是不會出現(xiàn)的。

幽冥文化的主體雖然是鬼魂,但卻與生人始終交互作用。人的故事里可以沒有鬼,但鬼故事中卻不能沒有人,只有鬼沒有人的鬼故事極為少見,像“真正豈有此理”的那部小說《何典》,還有幾個鬼坐在一起吹牛之類的短故事,通篇沒有一個人,那結(jié)果就是不像鬼故事,只是一篇諷喻小說。甚至通篇沒有鬼魂出現(xiàn)的故事,也可以納入幽冥文化中,比如因果報應(yīng)的故事。鬼故事的人本位,不僅在于鬼故事是人間世的一種反映,而且要直接與人間世的生活相關(guān)聯(lián),這一點我已經(jīng)在鬼的吃飯問題上有過敘述了。所以幽冥文化必然要包括喪葬文化和祭祀文化等等。

您也提到,自己從小愛聽鬼故事,年紀稍長,便自己找來各類有關(guān)鬼的書籍來讀。讓您印象深刻的書籍和作者都有哪些呢?

欒保群:印象最深的自然是《聊齋志異》了,小時候一說講鬼故事就說“講聊齋”。但真正看到此書則是在讀初中以后了,也正是因為看《聊齋》,所以才學會了讀古文。除了《聊齋》之外,魏晉之前的志怪小說幾乎都包括在干寶的《搜神記》中,這書從上初中到現(xiàn)在,基本上見到好版本就買。晉以后到五代,鬼故事集中見于《太平廣記》中談鬼的四十卷,在談報應(yīng)和定數(shù)的幾十卷中也有涉及幽冥文化的,也是我??吹?。上大學后才讀了《閱微草堂筆記》和《子不語》,至于《夷堅志》,那就更往后了,這些書好像都是半禁書,沒說不讓看,但你根本找不到,你看了會招來進步同學的白眼。《閱微草堂筆記》這書多借鬼故事諷喻現(xiàn)實,但絕不亂編,里面談到的幽冥文化很合尺度。清末民國的鬼故事,寫的較好的是郭則沄的《洞靈小志》等三種。

您說過,自己“做了一輩子的出版社編輯的工作”,也點校出版了不少重要古籍,這與您的說鬼之間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嗎?

欒保群:我的整理古籍好像與說鬼沒有什么關(guān)系。我做古籍基本上是以自己的興趣為準則,沒有人給我派任務(wù),只是看到一本喜歡的古書,又沒有出標點本,就不自量力,想做出來推廣給有共同愛好的朋友。無論是學術(shù)性強的《日知錄》還是通俗的《智囊》和《譚概》,都是出于這一動機。但最近幾年挑選了幾種自己喜歡的志怪筆記小說整理出版,也可以說與談鬼有些關(guān)系了。

鬼戲您看得多嗎?這類戲曲一直都很受民間歡迎的,包括電影也是,八十年代初那部港片《畫皮》,給許多人都留下了心理陰影。

欒保群:鬼戲我看得很少,又是小時候看的,給我的感覺就是經(jīng)過形象夸張的鬼,對觀眾的感官刺激自然要比筆記小說強烈得多,即使是《九更天》中被冤殺的無頭鬼,在舞臺上只是用個紅布袋套在腦袋上,那形象引起的聯(lián)想也嚇得我一夜數(shù)驚。但好像民眾喜歡這樣的刺激,所以目連戲中演劉青提逃避鬼差的抓捕,會突然出現(xiàn)在觀眾群中,把觀眾嚇倒一片卻樂此不疲。而另一方面,舞臺上的鬼又往往很具人性,像魯迅先生在《女吊》和《無?!分兴鶎懙哪菢?。我看的鬼戲中的鬼,除了《畫皮》中的惡魔,大多是為民眾同情的,如李慧娘、楊七郎等。

在一篇訪談當中,您說,在正式“談鬼”之前,自己“曾以‘冥府’為題,寫過兩篇關(guān)于‘太山治鬼’的論文,探討‘作為五岳之長的泰山為什么會成為冥府’”。當時是怎么想到寫這樣兩篇論文的呢?

欒保群: “太山治鬼”作為一個論題,最早應(yīng)該是顧亭林提出的,但他沒有解決,清代的趙翼在《陔余叢考》中對顧氏這一論題做了擴張,但最終還是沒有解決。可是在錢鍾書先生的《管錐編》中,這一問題實際上已經(jīng)解決了,那就是“經(jīng)來白馬,泰山更成地獄之別名”,也就是說,佛教的傳入是泰山出現(xiàn)治鬼職能的重要契機。但奇怪的是,那么重要的發(fā)現(xiàn)卻為研究鬼文化的學者視而不見,繼續(xù)天馬行空地構(gòu)造各種想像,發(fā)出了很多匪夷所思的奇論。正是基于這一狀況,我覺得有必要把錢先生的論點做一展開,所以才寫了兩篇關(guān)于太山治鬼的論文。當然,寫這論文也出于我對這一論題的基本認識,那就是,如果中國的冥府有一部“發(fā)展史”,從天帝到地神,相繼或并存著五岳、太山、羅酆、閻羅、地藏菩薩、東岳大帝以及城隍等各種冥府系統(tǒng),那么太山府君這一起初為佛教與民間信仰相結(jié)合的冥府系統(tǒng)就處于最重要的核心位置,它不僅承上啟下,而且化身變形,成了后起幾種系統(tǒng)的主體。釋道二教的爭斗,民間信仰與它們的融合和演變在其中都有體現(xiàn)。

您說過,自己想做楊樹達《漢代婚喪禮俗考》這樣的東西,這對您研究幽冥文化有著怎樣的影響?

欒保群:楊樹達先生的《漢代婚喪禮俗考》是我讀研究生時業(yè)師王毓銓先生讓我讀的第一本書,目的不是引導我對民俗的興趣,而是學習楊先生怎么能從前后《漢書》中為這一小題目采輯出那么多材料,而且梳理得綱目分明,秩序井然,稍加案語就成了著作。我確實想把我搜集的幽冥文化的材料以這種形式做出一本書,供同好者參考,也是我自己對幽冥文化認識的條理化。這本書一直在做著,我寫的《談鬼錄》大多就是把其中的材料用隨筆的形式翻改出來的。

您對謠言、讖語一直很感興趣,出版過《歷史上的謠與讖》,這與您的鬼文化研究有著怎樣的關(guān)聯(lián)?

欒保群:我對謠言、讖語的搜集與幽冥文化的探討沒什么關(guān)系,那是源于編輯出版一部《緯書集成》的書,當時我為此書做了一個附錄,就是收集史料中的一些謠讖,以印證古代的讖緯在民間的流傳與演變。這些材料經(jīng)過多年陸續(xù)補充,又擴大了若干倍,編成了一本可以單獨出版的《古謠讖》,而《歷史上的謠與讖》只是從中采取了若干條寫成的普及讀物。

您的《捫虱談鬼錄》《說魂兒》《鬼在江湖》讀下來,感覺您是建構(gòu)了一個比較完整、嚴謹?shù)捏w系,把本來零散、雜亂的鬼文化,納入了其中。我注意到,您曾經(jīng)編過一本《中國神怪大詞典》,而且也寫過《中國民間諸神》,這種“體系化”的寫作方式,和您編撰這類著作有關(guān)嗎?

欒保群:在我想把幽冥文化的材料做成《漢代婚喪禮俗考》這樣的東西的時候,不可避免地要分門別類,以綱系目地對材料進行處理。也就是說,從材料出發(fā),而不是先在心中構(gòu)造一個體系然后找材料往時面填充。體系也許會有,但遠不會像人類社會那樣方方面面都很完整。因為鬼的幽冥世界不僅是人按照自己的樣子來構(gòu)造,而且還是按照自己的需要來構(gòu)造。比如衣食住行可以成篇,農(nóng)林牧漁就無法湊合,這不是一個完整的社會,也就無法按照人類社會的系統(tǒng)要求它。另外,即使有體系,我肯定在《捫虱談鬼》這套書中是完成不了了。幽冥文化的兩大主題,復(fù)仇和情愛,不僅材料豐富,而且極具人民性和戲劇性,每個題目都可以從幽冥文化的角度寫成一冊的,但我用隨筆嘗試過,都不成功。此外還有冥府地獄、輪回轉(zhuǎn)世、因果報應(yīng)等等大題目,好像也不適合用隨筆的形式來寫作,最主要是除了把故事歸納起來敘述之外,很難發(fā)掘出新的見解。也許我會試試別的形式向讀者介紹,讓這個“體系”完整一些。

順著這個話題延伸下去,我的一個感想是,現(xiàn)在中國的神仙鬼怪體系,似乎比較雜亂無序,大家在進行相關(guān)創(chuàng)作的時候,也常常是自己天馬行空,甚至信馬由韁。但我也看到這樣一種觀點,說其實中國在這方面是有嚴謹?shù)摹凹曳ā眰鹘y(tǒng)的。對此您怎么看?

欒保群:規(guī)矩肯定是有的,但嚴謹則未必。民間信仰本身的尺度本來就是很寬泛,神仙鬼怪之間也未必有很嚴格的界限。死鬼可以成神,蛇精可以叫蛇仙,因為鬼和神,仙和妖本來就是一回事。可是如果你把《畫皮》中的魔鬼弄出個前世因緣,讓林四娘一個屈死的鬼魂能七十二變化,那就不合規(guī)矩了。但這種不守規(guī)矩的情況并不是今天才有,在古人的鬼故事中多有出現(xiàn),甚至包括《聊齋志異》。至于影視作品中的胡編亂造,又何止在神仙鬼怪之間,武俠劇個個都如劍仙,一張手就扔出個不須拉弦的手榴彈,一伸腿就能跳到半天空,已經(jīng)比神鬼劇更神魔,所以也別指望神鬼劇的編導們守“規(guī)矩”了。

現(xiàn)在的問題是不僅影視胡編,嚴肅的媒體在知識性文字中也在灌輸錯誤觀念,比如近幾年常把“三星在天”當作“祥瑞”來宣傳,說那“三星”就是福祿壽三星,這問題比影視的胡編就嚴重多了。另外就是一些冒充的民俗行家,創(chuàng)造了不少新的“媽媽例兒”,上墳怎么磕頭,送禮怎么打包,最典型的就是把“?!弊值怪N,我小時候好像只有水缸上的“?!弊质堑官N的,現(xiàn)在則是無“?!辈坏?。雖然民俗專家在媒體上多次做了糾正,但也沒什么效果,照貼如例?!拔母铩笔臧衙耖g習俗基本上破得干干凈凈,“文革”后有人想恢復(fù)這些習俗,卻不知規(guī)矩,就開始胡編,而且編得越是繁瑣無厘頭就越為民眾所信從。我的看法是,由它去吧。我曾經(jīng)說過,在浙江的一座古剎中,大雄寶殿之外是信眾們的天地,求財求子,隨你便,而后面的僧寮和禪房中,僧眾還是青燈黃卷,規(guī)規(guī)矩矩地讀佛經(jīng)。估計這種我行我素同時又對信眾大度包容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延續(xù)了上千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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