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他們在喜歡使用支付寶和Kindle的人中間會顯得格格不入一樣,在這個快遞員和城管飛速穿行的時代,他們看來也不得其所。
他們不在蓮桂路口擺舊書攤已經(jīng)快9年了。在他們的書攤像雨滴一樣被國家蒸發(fā)之前,去他們那兒淘書,和吃飯一樣,是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2001年我搬到現(xiàn)在的居住地時,蓮桂路口的舊書一條街已存在多年,頂峰時期有十幾家書攤。他們黃昏出來,在落日余暉中將書一本本擺上帆布,到8、9點,散步的人都不見蹤跡,他們就將書一本本收拾到麻袋里,各自回家。
剛開始,我們并不和睦。我那時尚未發(fā)福,挺英俊,還沒有長成一個學(xué)者的樣子。他們對我不太客氣,我一討價還價,他們就板起臉,似乎我侵犯了他們的尊嚴(yán)。我就掏出自學(xué)成才的版本目錄學(xué)知識,告訴他們這些書的來龍去脈。漸漸他們跟我熟識,看到我還會主動推銷書,因為我是買書大戶,而且懂行。
舊書攤賣的最貴的是文史書籍,最便宜是小說、雜志。那些舊書販子各有特點。有對夫婦,結(jié)伴出來,各占地攤的一邊把守,他們的規(guī)模最大,好書也較多。有個小瘦子,好說話,屬于“給錢就賣”那種,還常找我鑒定他收來的破銅爛鐵。有個老頭,留著孫中山式的胡子,腰板挺直,像個將軍。他喜歡炫耀文史知識,但翻來覆去就是那么幾句,尤其愛說:“你知道搞甲骨文的四堂吧?郭鼎堂、董彥堂、羅雪堂、王觀堂!”人沒反應(yīng),他就怏怏;人夸他博識,他就翹起胡子笑。我常打擊他,比如要他說四堂到底都出了哪些書,他就語塞,胡子下耷,腦殼轉(zhuǎn)過去。又有個胖嬸,喜歡抽煙,特別固執(zhí),后來我才明白她是為了不被人看輕。她對熟客挺耿直,你一還價,她只有一句:“拿去嘛,你說了就是”。又有個眼鏡,一邊賣書,一邊看書,曾跟我說,要不是喜歡看書,他也不會走上擺攤賣舊書的路。還有個大叔,長得有點像倒霉版的邁克·道格拉斯,臉隨時苦著,可以擰出水,又老是坐著。他擺攤最早,收攤最晚,但因為不怎么招呼顧客,生意不太好。我倒喜歡買他的書,品相好,賣價也公道。
那兩年可真是快樂。我跟兄弟們愛在蓮桂西路喝酒,去時必經(jīng)蓮桂路口。我總要在那淘會書,再抱著去喝酒。有時喝完酒在附近打麻將,老輸。后來我把買的舊書不放自己旁邊,放卡特爾王子奶娃旁邊,就不輸了。
不喝酒的時候,我喜歡和愛妻一起散步,當(dāng)然是往蓮桂路口走。那時皮皮還沒出生,家里空間還大,愛妻也不管我,任我胡亂買。每天都是幾本甚至十幾本,房子很快就像孕婦的肚子一樣大起來。
印象最深的是有年國慶,我從老家回來。那個傍晚夕陽特別好,跳下公交車,我直奔蓮桂路口。他們?nèi)冢瑵M是節(jié)日氣氛,把平時舍不得的好書都拿出來了,爭先恐后給我看。我像閱兵的主席一樣在書攤中穿行,一邊跟他們開玩笑,一邊一抱一抱地買。那次買了好幾十本書,不乏精品。
快樂總是短暫。2004年,成都創(chuàng)國家文明城市,舊書一條街遭滅頂之災(zāi)。開始他們還像敵對分子一樣跟城管打游擊戰(zhàn),后來終于放棄。“這次來真的了,我們整不下去了”。小瘦子嘟噥說。
擺攤的人越來越少,我還是一樣去逛。我和他們之間發(fā)生了微妙變化,如果他們喊價,總比我預(yù)期的低,如果我喊,那我也會稍微喊高一點。
有個黃昏,我又去淘書。小瘦子招呼我去他家。他將書收拾進麻袋,放上自行車推走,我在一旁跟著,七拐八拐到了一個老小區(qū)。他的住所就是他的倉庫?!安还苌蹲訒?,兩塊錢一本,你挑吧”,他說。我忽然有點難過。我挑了將近兩百本書,給了他六百塊錢。他用麻袋裝上,推著自行車,跟到我小區(qū)。
再后,擺攤的人只剩倒霉的道格拉斯。蓮桂路口的舊書一條街,他是最后的守望者。即使被城管沒收書、驅(qū)逐了好多次,他仍堅持了將近一個月。
最后一次去蓮桂路口淘書,倒霉的道格拉斯跟我說,他擺完今天也不擺了。他老婆有病,拖了好幾年,花了不少錢,都是靠他擺書攤掙的?!安灰】促u舊書,一本書我們平均收成幾毛錢,轉(zhuǎn)手可賣幾塊甚至十幾塊,這是十倍百倍的利潤,比啥子都強”。我問他以后準(zhǔn)備干嘛,他說隨便干什么都無所謂。接著又補了一句,可能去五塊石賣二手電器。
蓮桂路口的舊書一條街終于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適應(yīng),那些賣舊書的朋友應(yīng)該更不適應(yīng)。剛失去腿的傷殘人士,在相當(dāng)長時間內(nèi),會覺得自己腿還在,老想用假想中的腿走路,或者用手去摸那不存在的腿。被改變?nèi)粘I畹娜艘彩侨绱?,已不?fù)存在的舊日生活就是那失去的腿。
此后一兩年,我偶爾會在草堂舊書市或送仙橋舊書市遇到幾個老相識,很是親切。2006年以后,我再沒見過任何一個在蓮桂路口擺舊書攤的朋友。
如今我很少去蓮桂路口,因為沒有了理由。我也很少跟兄弟們?nèi)ド徆鹞髀泛染?,因為各自都有了孩子。偶爾路過蓮桂路口,我會習(xí)慣性地看看街的兩邊,看有沒有奇跡出現(xiàn)。后來我習(xí)慣了沒有那些賣舊書的朋友,近年又迷上了在網(wǎng)上書城買書。但我在網(wǎng)上買的雞肋,遠比我淘舊書時多,我認(rèn)真讀的書,很多也是當(dāng)年淘舊書時獲得的。
這刻我想念那些曾在蓮桂路口賣舊書的朋友,你們還好嗎?這些年城市的變化更大了,到處都是挖挖機,愿他們不要挖斷你們的生計,這兩天成都也下起雨來,愿雨水不要打濕你們那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的舊書攤。(文/宋石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