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南方考生的科考難度明顯更大,現(xiàn)在假若還要“逐路取人”以照顧北方考生,是否合理?
城市“搶人大戰(zhàn)”,山東后發(fā)制人,出了個大招:“一人落戶,全家落戶”。
不過,外省的朋友們似乎并不領(lǐng)情,最直接的拒絕理由就是山東“地獄級”的高考難度:作為高考大省,山東的考生多,錄取率低。
媒體報道稱,曾有早已遷出戶口的山東友人對記者表示,“好不容易才逃出來,我不想兒子再走我的路?!?/p>
問題居然有這么嚴重?
熟悉我們公眾號的朋友,應(yīng)該都知道我的主業(yè)是講明史的。那么這種情況在明朝呢?
如果明朝時候的江浙人看到今天的河南、山東人抱怨考試的不公平,他們可能會更不淡定,與他們相比,河南、山東人今天遭遇的地域歧視簡直小巫見大巫。
一
一次程序正義的考試,考官竟被殺了頭?
洪武三十年,明太祖朱元璋70歲,也就是離他去世前一年,明王朝發(fā)生了一場科場大案。
這一年的會試,主考官劉三吾錄取進士52人,全部是南方人,北方舉人全部落選。
參加科考的北人不滿,攻擊主考官偏袒南人,朱元璋命人徹查,結(jié)果證明主考官并無徇私舞弊行為。
一件大案眼看就要平息。這時心懷不滿的北方舉子又造出了新的謠言,說奉命復(fù)查的人故意把北人中不好的卷子給皇帝看。
朱元璋大怒,立即將復(fù)查的多個官員賜死,原主考官也被發(fā)配,同時他親自考試,重新選拔錄取了61人,均為北方人士。
第一次中榜的全部是南方人,第二次重錄的又全部是北方人,“時謂之‘南北榜’,又曰‘春夏榜’”。
這樣一個結(jié)果真讓人瞠目結(jié)舌。如何解釋?
西方學(xué)者所撰的《劍橋中國明代史》主要從暮年朱元璋的心理入手進行分析,直截了當?shù)卣f:“這種種事件表明了一個人長期患偏執(zhí)狂后會是什么心理狀態(tài)?!?/p>
顯然,在西方學(xué)者看來,這個大案無法從常情常理上獲得比較圓滿的解釋。
本案中反映的明太祖的心理狀態(tài)自然無法忽視。朱元璋生性多疑,一生中對臣下可能的“欺罔”高度警惕,到了晚年,這種疑忌發(fā)展到了新的水平,乃至如西方學(xué)者所言患上偏執(zhí)狂也完全在意料之中。
但是,僅僅從明太祖的心理入手還是不夠的。
在傳統(tǒng)社會,科考被稱為“掄才大典”,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正因為太過重要,科考的影響會向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多個領(lǐng)域滲透和發(fā)散。
科舉考試,遠遠不止是一場用筆來回答、用分數(shù)定高下的考試而已。
在明太祖的“南北榜”的背后,既有根深蒂固的地域差別,也有基于鄉(xiāng)土觀念的利益對抗。
二
科考怎樣才算公平?司馬光、歐陽修杠上了
由于戰(zhàn)亂和自然生態(tài)的惡化,自唐末以來,無論經(jīng)濟還是文化,南強北弱的格局就已經(jīng)鑄就了下來。
這種格局當然會對科考帶來重大影響。
唐代科考,北方考生所占名額居多,一代文豪柳宗元曾經(jīng)為此而發(fā)牢騷:“京兆尹歲貢秀才,常與百郡相抗。”意思是在錄取者中,長安一個地方的數(shù)額幾乎等于其他一百個地方,未免太不公平。
時移勢變,當南強北弱的格局確立以后,終于輪到北方人來呼吁公平了。
宋英宗治平元年(1064年),兩位大佬司馬光和歐陽修之間爆發(fā)了一場大爭論。
這場爭論沒有載于《宋史》,但從兩位大佬的文集中可以看到。
身為北方人的司馬光寫了一篇文章《貢院乞逐路取人狀》。所謂“路”,是宋朝行政區(qū)劃的名稱,一路相當于后來的一??;所謂“狀”,是指呈給皇帝閱看的上行文。
在這篇文章中,司馬光表達了一個意思:科考中應(yīng)該以“路”為單位,分配一定數(shù)量的名額,“逐路取人”。
理由呢?司馬光表示,如果不是按區(qū)域錄取,北方“數(shù)路之中,全無一人及第,則所遺多矣?!彼抉R光的意思是假若不保證每個省都有錄取的名額,北方文化不發(fā)達地方的考生參加統(tǒng)一考試,最后用一把尺子衡量,很可能導(dǎo)致一省無一人及第,這樣不僅會遺漏人才,也很不公平啊。
身為南方人的歐陽修隨之也寫了一篇文章《論逐路取人札子》,對司馬光的主張進行了針鋒相對的批駁。
歐陽修文章的一個核心觀點是不能光看錄取數(shù),還得看錄取率。從絕對數(shù)講,科考中南方上榜者的確占多數(shù),但如果看相對數(shù),從錄取率講,南方人科考的命中率相當于“百人取一”,而北方的命中率則相當于“十人取一”,因為南方考生太多,基數(shù)龐大。
歐陽修所說的道理很好理解。甲省考生一千人,最后上榜者是一百人,乙省考生五百人,最后上榜者是八十人。哪個省更難考中?明顯是甲省嘛。
既然南方考生的科考難度明顯更大,現(xiàn)在假若還要“逐路取人”以照顧北方考生,是否合理?
和司馬光一樣,歐陽修也在高聲呼喚公平。
歐陽修疾呼:“國家取士,唯才是擇”??磥恚跉W陽修這里,堅持分數(shù)面前人人平等,這才是最大的公平。
兩位大佬相爭,勝負如何?或曰勝利者是歐陽修。
其實不然。地域差別是一個客觀存在,而且這種差別并非因某個家庭某個考生而起,那么是否要考慮地域差別并進行矯正,就是一個很難判斷是非對錯的問題了。
科考始終在延續(xù),古人也一直為此而苦惱。
從總體趨勢上看,正視地域差別并試圖進行一些補救還是歷朝歷代的主流。
不過,任何以公平為旨歸的救弊之道都會產(chǎn)生新的弊端。
為了科考中的地域公平,國家政策試圖向經(jīng)濟文化落后地區(qū)適當傾斜,但是又發(fā)生了新的問題:冒籍。
三
京城成為“冒籍”高發(fā)地
為了平衡地方差異,從明仁宗開始,科考實行“南北卷”制度。
按照這一制度,南方士人采用南卷進行科舉,十人之中錄取六個;北方士人采取北卷進行科舉,十人之中錄取四個。后來因為考慮到一些省份不好劃分南北,在南北卷中又加進了一個中卷。
毫無疑問,“公平”是這里的關(guān)鍵詞。另外,古代社會鄉(xiāng)土觀念濃厚,假若選拔上來的官員都是南人或北人,對一個統(tǒng)一的政權(quán)來說,也無法容忍。
公平是個好東西,但“冒籍”又在損害公平。
何謂“冒籍”?其實很好理解。甲省科考僧多粥少,錄取比例低,而乙省僧少粥多,錄取比例高,如果甲省某考生能以乙省考生身份登場,豈不是意味著增加了中榜的機率?
現(xiàn)在讀者應(yīng)該恍然大悟了,這不就是高考移民嗎?
就像今天的高考移民是在灰色地帶一樣,明朝的冒籍從理論上講也是一種違法行為,一旦查實,也會受到革除功名、發(fā)回原籍等懲罰。
盡管如此,冒籍行為還是在不斷發(fā)生,而且值得深思的是,京城,天子腳下恰恰是冒籍的高發(fā)地。
據(jù)明實錄,“順天鄉(xiāng)試,歲多冒籍中者”。順天即順天府,按照明朝行政區(qū)劃,是北直隸下的一個府,就是京城一帶。京城科考“多冒籍中者”,終于引起了朝廷的注意。
嘉靖二十年,一個叫陳棐的官員上奏皇帝,專陳“京闈之弊”(“京闈”,就是京城的科考。)
京城的冒籍現(xiàn)象為什么特別嚴重?
陳斐分析了原因。一是順天府分配到的名額最多;二是京城各方人士雜湊,敗露的概率不高;三是在順天府的學(xué)校里“向不限籍”,戶籍管理不嚴,所以考生容易假冒;四是順天府對考生資格審查也不如其他地方嚴格。
其實,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陳斐沒敢對皇帝直說,那就是京城里的達官貴人太多了。這一點對于冒籍者來說意味著什么?意味著請托成功的機會大增啊。
……
官員很認真地上奏,皇帝很嚴肅地批閱,經(jīng)過這么一番煞有介事地折騰,明朝的冒籍現(xiàn)象是否得到了遏制?
答案是沒有。
針對冒籍,嘉靖皇帝有一句名言為人們所熟知。
“普天下皆是我的秀才,何得言冒?”嘉靖的這句話自從被明朝學(xué)者謝在杭在《五雜組》記載之后,頗得今人的稱贊。
殊不知嘉靖說這句話的時候,更多的是一種無奈。否則很難解釋針對被揭露的冒籍行為,嘉靖皇帝的懲罰有時候又會相當嚴厲。忽緊忽松,時而和風時而雷霆,自相矛盾的處理透露的正是一種無力感。
君臨天下、人莫予毒的皇帝居然也有了一種無力感?這種無力感緣何而生?
還是前面所強調(diào)的,任何以公平為旨歸的救弊之道都會產(chǎn)生新的弊端。當你試圖消滅一種不公平的時候,新的不公平很可能已經(jīng)在路上等你。
公平是個好東西,然而需要知道,當世界上只有一個人存在的時候,才會有絕對的公平。追求公平永遠都有道理,但人們對因此產(chǎn)生的新問題甚至烏托邦處境也要有足夠的心理準備。
從司馬光、歐陽修到明太祖、明世宗(嘉靖皇帝)直至大清朝,所有人都堅信自己在追求科考公平,為此而制定的措施也不知凡幾,但公平這個好東西究竟駕臨了沒有?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文/黃大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