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霍爾除了是世界聞名的藝術家,也是寫隨筆段子的高手。這里推送三則,選自《美國》。
“有關死”
我被槍擊那次,兩顆子彈一路從我的胃、肝、脾、食道、左肺,還有右肺穿過。
大夫和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以為這次我是死定了,所以大家把什么準備都做好了,結果我掉了鏈子。其實,我還真是希望死了算了,直到現在我還是這么想,那樣就可以把這件破事了結了。
人這一輩子,遇到的最尷尬的事情就是死,因為身后事全得由別人料理。你死就死了,別人得處置尸體、安排葬禮、挑選棺材、擬定儀式、張羅墓地壽衣,還得找人給你化妝,讓你體體面面地走。你倒是想幫忙,最好是什么都由你自己來,可你不是死了么,死了就沒辦法了。
人啊,一輩子拼命掙錢,為的無非就是自立,不給任何人添麻煩,結果到了最后關頭,卻不管不顧把最大的麻煩丟給別人。要命。
我一直不明白,人死了,為什么不能就那么沒了,那樣的話,一切都能照常運轉,只不過少了個你而已。
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為我想把自己的墓碑空著。沒有銘文,也沒有名字。
嗯,現在想想,我想在上面刻上“虛構”兩個字。
“情緒”
美國永遠始于情緒。
譬如你去看電影,如果心情不對,那不管別人怎么推崇,你都會討厭那部片子。我認識一個女的,把生孩子看成美妙無比的事情,可亢奮過了頭,等真生了,反倒嫌棄寶寶不稱心,足足郁悶了一年多。希望這不至于對孩子的心理有什么負面影響,可我也知道不可能。
如果很多人都是同樣的情緒,那么他們可能會因此把不喜歡的官員選下去。如果參議員或是總統帶著某種情緒,那么他們說的話,做的決策,甚至統治美國的方式都可能受此影響。
問題在于,情緒是不停變化的,有時候變化還很快。所以,情緒變了,電影會變,孩子會變,選票會變,決定會變,美國也會變,變到一個全新的狀態(tài)。
這搞得別的國家都無所適從—今年我們還叫囂著捍衛(wèi)人權,明年就跑到外國的港口采礦。我們是個隨性的民族,情緒變了,想法也會全盤改變。所以,我們的價值觀、規(guī)則、法律都是以情緒為基準,輕易就會反復,這很不靠譜。
這正是美國政府和媒體了不起的地方??偨y、報紙、雜志、電視—它們只想捕捉美國當下的情緒,投射出來,遇到不合拍的人,會力勸你放棄自己的想法,和所有人一道進入美國情緒。所以,如果你覺得跟著自己的感覺不踏實,那就聽媒體和總統的,他們怎么說怎么是。索性把自己調到他們的頻道上好了,他們會告訴你別人都是怎么想的。這樣,你就和全國人民步調一致了,用不著時時做大的調整,每六個月……或是四年來一回就行了。
我老覺得政客和演員是最能體現美國特色的。他們可以把自我拆成若干碎片,需要的時候從里面挑一塊,說:“嗯,這次我做這個就行了。”和整體相比,碎片自然是狹隘的,無趣的,可人人想看的也無非就是碎片。
政客和演員會像變色龍一樣改變個性,我們何嘗不是。譬如你分頭給老板、戀人、還有運通卡的收賬員打電話,不也是挑出每個人想要的碎片,每打一個電話,就徹底換一張臉么?這和政客是一樣的,唯一的區(qū)別是他們訓練有素,游刃有余。大使館也好,新聞采訪也罷,人家演什么像什么。
所以,我老是疑惑:演多了會不會過頭?他們會不會自問:真正的我在哪里?
華盛頓的社交活動基本沒有不正式的。就算剛剛下班,去參加六點的聚會,也是人人禮服長裙。在美國,只有華盛頓人會把正裝掛在辦公室的柜子里,以應對必須出席的各種社交場合。
這些繁文縟節(jié)可能會讓人覺得華盛頓是個非常嚴肅的地方。沒錯,這里的確到處都是燕尾服、大理石、大草坪什么的,不過,還沒等你被震暈,就會有一輛觀光電車從你眼前開過去,車上的乘客人人都是T恤短褲,很卡通那種?;厣窳税??華盛頓游客多,旅游氣也重—小吃攤、穿制服的導游、導游手冊,還有五花八門的紀念品—簡直就是個主題公園。
不難發(fā)現,那些觀光客會漸漸地被這種氣氛感染。
可是還有下文。隨便找一家來旅游的,那種剛剛在熱浪里奔波了一整天的,正為天氣濕,孩子吵,鬧得不可開交,眼前冷不丁冒出來一個大家伙—《獨立宣言》、林肯雕像,或者刻著所有死難者名單的越戰(zhàn)紀念碑之類,你再看這家人,真的是有眼前一亮的感覺。
他們本來覺得這也不過是個迪斯尼樂園,吃吃小吃,買買紀念品,東奔西跑把時間填上,也就這樣了,結果,迎面碰上了一個壯觀、偉大、不可思議,而在華盛頓卻隨處可見的美國風景,之前的感覺被全盤推翻了,不僅發(fā)現了這個國家的偉大,也為自己身居此處感到無比自豪。
神奇。
“你是誰?”
有一次我在帕薩迪納博物館參加杜尚回顧展,招待會上的玫瑰香檳太好喝,一不小心喝多了,回去的路上人家只好把車停在路邊,讓我下車吐,就吐在大片大片的花叢上。加利福尼亞的夜晚空氣涼爽,即便嘔吐的時候也覺得人很清爽—和紐約是太不一樣了。
我的傳記電影應該由泰布·亨特主演。
我要是像他那么帥,觀眾會比較開心。我是說,真正的邦妮和克萊德顯然不是長成《雌雄大盜》里男女主角的樣子。誰會在乎真相呢?
所謂演藝圈,就是這么回事:重要的不是你是誰,而是他們認為你是誰。
我一直夢想著能住在洛杉磯。有一陣,制片公司倒是約我們出來,說起讓我們到加利福尼亞拍些電影,不過后來就沒有下文了。我想可能是我們太奇怪,讓他們摸不著頭腦。
我上次去洛杉磯,走在街上就像隱形人一樣,沒人認出我是誰,可是一坐進車里,按喇叭的,招手的,飛吻的,停車要簽名的就都來了。大家印象中的名人是只坐車,不走路的。
好萊塢有一點特別有意思:在電影首映式之類的場合,總能看到很多嬌滴滴的遲暮美人,都是七八十歲上下??吹贸鰜恚齻兡贻p的時候都是大美人,即便現在,明星的派頭也還在,風度也好??赡阏J不出她們是誰,演過什么,也看不出她們現在在做什么。
我是說假如她們從前是合同演員,那就攢不下多少錢,所以應該嫁得很好??蛇@也說不通,因為那個時候還沒有社區(qū)定居點,只能是去雷諾離個婚,拿到很少的贍養(yǎng)費,大概也就每個月135美元。
不過,她們既然到處走動,保養(yǎng)得也不錯,我想日子應該還過得去??傊裁椿顒佣紩埶齻儯齻円舱鏁螆鲎?,華貴的舊式珠寶、“香肩”古龍水、頭巾帽,頗有法貝熱風格,身邊還跟著個忠實粉絲打點一切。
我很懷念從前美國大膽夢想未來的年代。迪斯尼樂園里有用支架架在半空的塑料房子,家具固定,可墻壁是活動的,愿意的話可以每天給房子變個樣,房間里還有機器人吸塵器,可以徹底自動清掃。去世界博覽會看電影,每處關鍵情節(jié),觀眾都可以投票;還有單軌電車,開起來一點聲音都沒有,可速度非常塊。電視上都在說我們就要探索外層空間了,給人的感覺是隨時都會征集去火星的志愿者。
每年都有新的科學發(fā)現、或是新發(fā)明問世,所有人都覺得未來無比美好。
大家都對美國充滿信心,覺得我們是以奇妙的創(chuàng)造和發(fā)現引領世界的國家,我們將首先抵達未來。
現在,仿佛已經沒人對未來有多大指望了。似乎大家都感覺未來和現在是一樣的,也許更糟。可是,這種想法和發(fā)明機器人的夢想比起來,就一定更實在么?(文/安迪·沃霍爾 譯/范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