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是清代重要的篆刻家、書畫家、金石學(xué)家。他一生致力于金石碑版研究,四處尋訪殘碣斷碑,并予以全面、系統(tǒng)地整理與著錄。黃易篆刻師事丁敬,不僅對丁敬提出的“崇漢反明”之印學(xué)主張親身踐行,而且廣泛借鑒金石、書法中的表現(xiàn)手法,以“小心落墨、大膽奏刀”理念獨運于篆刻之道,終成醇厚、工穩(wěn)、生動的篆刻風(fēng)格,故而有“出藍之譽”,與丁敬并稱“丁黃”,為“西泠八家”之一。
上海博物館收藏的明清流派印章在國內(nèi)外享有盛譽,在流派和代表印家方面都是目前最為完整的收藏體系。浙派自清代中期以后延續(xù)發(fā)展二百余年,成為中國篆刻史上最重要的篆刻家群體之一,黃易名列浙派“西泠前四家”,是其中代表人物。上海博物館藏有黃易篆刻原石45方,這批篆刻作品多數(shù)可見于各著錄,為學(xué)界所了解和研究。然而限于時代條件,著錄多為印蛻與邊款,其中關(guān)于原石本身,較少提及。因此,本文主要從印石本身入手,簡述這批篆刻作品概況,以供學(xué)界進一步研究。
姚立德字次功號小坡之圖書印面 6.6×6.6cm 上海博物館藏
一
印主多、邊款文字多且紀年跨度廣,是這批藏品的兩個主要特點。因此也成為學(xué)者研究考證黃易的重要實物資料。
印主可考者包括陸筱飲、陳燦、陳西堂、奚岡、魏嘉榖、翁方綱、蔣仁、梁肯堂、張塤、宋葆淳、姚立德、洪孟章、袁廷梼、潘奕雋、陸奎、仇夢巖、潘庭筠、顧元揆、姚筠等二十多位,于此可窺黃易交游的一部分范圍。
近半篆刻作品的邊款上刊有紀年信息。時間跨度在黃易20歲至55歲間,即始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迄于嘉慶三年(1798)。其中在20—29歲之間有四方;30—39歲是黃易精力最為充沛的十年,計有十四方,近總數(shù)的三分之一;40—49歲間有三方。50—55歲間有兩方。因此,這批篆刻作品大致可窺見黃易篆刻風(fēng)格的演變軌跡。陸筱飲、陳燦之與黃易在20歲左右時交往較為頻繁。1773年,黃易為陳燦之所刻齋號“師竹齋”就有三方,其中一方藏上博。為陸筱飲所刻“乙酉解元”也有朱白文各一。為他們所刻之印目前成為研究黃易早期篆刻風(fēng)格的重要資料。在30—39歲之間,他為陳西堂、魏嘉榖、奚岡、翁方綱、蔣仁、梁肯堂、張塤、宋葆淳、姚立德所刻甚多,從側(cè)面也可證這個時期黃易與他們的交游較為頻繁。40歲之后,則為孟洪章、梁肯堂所刻為多。
師竹齋(附邊款) 1.3×1.3cm 上海博物館藏
乙酉解元(附原石、邊款、印面) 1.8×1.8cm 上海博物館藏
對于研究印人的交游與生平,或是編集活動年表,邊款所記時間與內(nèi)容歷來為研究者所重,因此上博這批已經(jīng)著錄的黃易篆刻作品,學(xué)人運用甚多。茲擇其中有趣者與諸位分享。
黃易為陸筱飲所刻“自度航”一印,享有盛名。此印是20世紀70年代購入。陸飛(1719—?),字起潛,號筱飲,仁和(今杭州)人。乾隆三十年(1765)解元。善山水、人物、花卉,性高曠。徐珂編撰的《清稗類鈔》載有:
陸筱飲解元嘗于杭州之西湖造小舟,曰“自度航”,筆床茶灶,以水為家,不復(fù)知有軟紅塵土。“得魚沽酒,賣畫買山”,則舟中楹帖也。
自度航(附邊款) 2.8×1.6cm 上海博物館藏
一則小故事,含有黃易為之所刻有四?。骸耙矣辖庠保ㄖ彀孜膬煞N)、“自度航”、“賣畫買山”?!白远群健笨钤唬?/p>
先少參寓林公造湖舫,董文敏題曰浮梅檻。東生公亦造船,名破浪。樊榭山人《湖船錄》載其事,船今無,家藏破浪船子一印猶存,仲文所刻也。筱飲解元營自度航,明湖韻事,他年續(xù)錄必傳,余是印亦不朽矣。黃易。
“性高曠”的陸氏定是愛印之人,可惜自度航因“以貧,售之他人,作賣自度航詩”。在《西湖游船名錄》中有載此舟名,或如黃易所說“傳余是印”。然而,對于印學(xué)研究而言,是以印傳陸氏名耳。
賣畫買山 2.5×2.5cm 上海博物館藏
黃易或確有借他人傳名于后世之心,當(dāng)然或也有抬重印主之意。此中情懷在“蘇門所藏”一印邊款中亦有流露:
蘇門司馬,嗜學(xué)味古,卷冊之富,不讓青父書畫舫也。古人收藏印,茍不慎擇,翻為翰墨累。天籟閣物最可憎,前人已言之矣,易為司馬作此,施諸卷冊,后人重司馬名,或美此印。正如見金栗道人、云林子諸印,懸知為周伯琦輩所篆,黃易。
蘇門所藏(附邊款) 1.8×1.6cm 上海博物館藏
黃易摹印,所留甚少,“永壽”是其中一方。
永壽玉印見顧氏印譜,汪工部于都門市上得之。拓一紙寄示,勁古完好,千載如新,重摹為春淙先生六十壽,黃易。
黃易在“永壽”邊款上記錄了他摹此印的因由:汪啟淑購得此印,將印拓寄黃易,以其美好寓意,遂摹此印為梁肯堂六十壽。檢索王常、顧從德《印藪》,可見縱2.4cm、橫2.3cm的“永壽”一印。兩印相較,可以看出得黃易摹印之高妙。后來,黃易所摹“永壽”印歸丁輔之,遂請王福廠在印石頂部加刻款識:“輔之今年周甲,適得此石,為小松壽梁春淙六十之作。鄉(xiāng)賢遺物,永壽姻緣,摩挲贊嘆,為識之?!笔惯@則金石姻緣傳之后人。
永壽(附邊款) 2.4×2.3cm 上海博物館藏
二
上海博物館受贈于華先生的黃易篆刻作品原為丁仁舊藏。丁仁(1879—1949),原名仁友,字子修、輔之,號鶴廬。浙江杭州人。祖父丁申、叔祖丁丙即以收藏浙派前六家聞名,輯有《西泠四家印譜附存四家》等譜。延至其父丁立誠,又覓得后兩家印章甚多;至丁仁時期,浙派諸子印章收藏已成規(guī)模。丁丑劫后,這批印章被收錄在丁仁、俞人萃、葛昌楹、高時敷合輯的《丁丑劫余印存》中(下稱《丁丑》)?!抖〕蟆芬粫浶∷勺?1枚,其中上博現(xiàn)存原石計37枚。具體印文可見文末表格。這批印石多為青田石質(zhì),少數(shù)為昌化石與壽山石。
這批篆刻作品曾經(jīng)歷了兩次戰(zhàn)火。清咸豐十年(庚申,1860)、十一年(辛酉,1861),杭州兩次被李秀成所率太平軍所攻占,后人稱之為“庚辛之亂”。這兩年間,西泠四家主要收藏者“安伯、西堂同殉難,卜堂丈庚申先逝”,其所藏印石也皆散亂,后多歸于丁丙,丁氏從1867年始拓家藏西泠諸子篆刻作品,稱為《西泠四家印譜附存四家》,上博藏有其過渡版本之《西泠四家印譜附存三家》(此本原簽為《西泠印譜》,下簡稱“上博本”)。上博本黃易卷成于1885年,存印蛻24方,邊款未錄,其中20方原石現(xiàn)存上博。此卷與何元錫、何澍父子所輯拓的《西泠四家印譜》比對,發(fā)現(xiàn)在庚辛之亂中殘損的有“姚立德字次功號小坡之圖書”“一笑百慮忘”“覃溪鑒藏”“鶴渚生”等。
一笑百慮忘(附邊款) 2.0×2.0cm 上海博物館藏
而后,1937年吳淞淪陷,致使江南重要藏印巨擘——浙西四家的印章又一次經(jīng)歷戰(zhàn)火,使原石多有殘損,“倉皇避地,御寒物外一切不暇顧及矣。兵燹之余,文物蕩然,即藏印一事,亦多散佚”。在戰(zhàn)火間隙,諸家從廢墟中撿回所藏,“互以劫余相慰藉,都計四家,所藏尚得千數(shù)百紐,丁茲亂世,幸得會合,懼其聚而復(fù)散也,因亟謀匯輯為譜,名曰《丁丑劫余印存》”。這是浙派遺印又一次匯集,作為流傳有序的代表作,《丁丑》所錄印蛻和邊款為我們比對和研究提供了一個重要的資料依據(jù)。其殘損之狀,是歷經(jīng)兩次戰(zhàn)火的印石現(xiàn)狀的呈現(xiàn)。檢索原石,石材有裂痕,或有火燒痕跡者近三分之一。其中殘損比較嚴重的有:印體經(jīng)火燒且中部殘缺的“乙酉解元”“陳氏晤言室珍藏書畫”“小坡”等;有經(jīng)火燒而裂紋遍體、印體呈弧線狀的“留馀春山房”“翠玲瓏”“自度航”等;其他石經(jīng)火的還有“凝庵”“金石癖”“得自在禪”等;有印體曾經(jīng)斷裂后經(jīng)修復(fù)的“同心而離居”“陸奎私印”等印。這種現(xiàn)象還存在于同為上博所藏、同樣為浙派代表人物、同樣歷經(jīng)劫難、同樣曾經(jīng)丁家舊藏的丁敬、蔣仁篆刻原石上。如丁敬的“南屏明中·賜紫沙門”兩面印、“曹芝印信”、“陳鴻賓印”,蔣仁的“真水無香”等印,其印石都經(jīng)戰(zhàn)火且有殘缺;與黃易“翠玲瓏”同樣因印石經(jīng)火之后,受熱不均、石材密度不同等因素造成了印體彎曲變形的,還有丁敬的“荔帷”一印。比對《丁丑》所錄和館藏品今拓之形態(tài),可以發(fā)現(xiàn)邊款上的殘裂痕跡與當(dāng)時著錄基本一致。也就是說,目前藏品現(xiàn)狀基本保存了丁丑劫后原貌。歷史似乎凝固在那個烽煙四起的年代。
陳氏晤言室珍藏書畫(附原石、邊款、印面) 2.1×2.1cm 上海博物館藏
留馀春山房(附原石、邊款、印面) 2.5×2.1cm 上海博物館藏
翠玲瓏(附原石、印面、邊款) 2.7×1.3cm 上海博物館藏
凝庵(附原石、邊款、印面) 1.9×1.9cm 上海博物館藏
金石癖 2.7×2.7cm 上海博物館藏
同心而離居(附原石、邊款、印面) 1.7×2.0cm 上海博物館藏
上博所藏黃易45印,以早期版本中印面完整的《西泠四家印譜》和《西泠四家印譜附存三家》(上博本)、《丁丑劫余印存》及現(xiàn)存原石進行比對,其殘損及收藏變化情況在文末附表中得以體現(xiàn)。
現(xiàn)存原石中,“立德”“小坡”對章是其中比較特殊的。印主姚立德,字次功,號小坡,浙江仁和人。自乾隆三十六年八月至四十四年任河?xùn)|河道總督,黃易上司。對章平頭無鈕,高5.2cm,方1.5cm。兩石頗有意思,是因為它們呈現(xiàn)出了戰(zhàn)前戰(zhàn)后兩種不同面貌:“立德”尚存原貌,石材為昌化雞血石,至今色澤鮮艷生動;“小坡”則裂痕遍體,滿目瘡痍,中段曾斷裂,雖經(jīng)修補,但已有缺損,印石表面尚可見色塊輪廓,再不復(fù)昔日光彩。此印在上博本《西泠四家印譜附三家》中未見,至《丁丑》中,已見殘斷。不排除此印在庚辛?xí)r受損的可能性。上揭黃易為姚立德所刊另一石:“姚立德字次功號小坡之圖書”,亦是在庚辛之亂中磕損多處,印面周邊文字筆畫、邊款文字皆有殘缺,此外還有當(dāng)時留下的粗粗細細的歷史劃痕。這是黃易在乾隆四十三年(1778)四月在濟寧節(jié)署平治山堂刻成,時年35歲。文字線條渾厚,有肅穆之氣。前賢從戰(zhàn)火中撿出這些印石,心中之滄桑,想來只能慘然一嘆。
立德、小坡對章(附原石、印面) 1.5×1.5cm 上海博物館藏
三
20世紀30年代入藏前上海市歷史博物館的有四印。其中“師竹齋”“榕皋”“綬階”三印原為陸樹基舊藏。陸樹基(1882—1979),浙江湖州人。字培之,號公培,亦號秀重,別署老培、培芝、培知、固廬、五湖印伯。善篆刻。光緒年間輯《寶史齋古印存》,1941年輯自刻印成《陸培之印存》一冊,1963年輯自刻印成《固廬治石》。三印皆為青田石,品相完好?!皫熤颀S”一印即上揭1773年,時年二十的黃易為陳燦之所刊?!伴鸥蕖庇∈?.5cm,印面縱1.75cm,橫1.8cm,為潘奕雋所刻?!熬R階”印石高4.65cm,印面縱2.0cm,橫1.25cm,為袁廷梼所刻。
榕皋 1.75×1.8cm 上海博物館藏
綬階 2.0×1.25cm 上海博物館藏
除此之外,有一印此前未經(jīng)舊譜著錄,印文內(nèi)容為“詩境”。此石高3.4cm,印面邊長1.75cm。青田石質(zhì),現(xiàn)今已成醬油色。1936年于吳曼公處購得。吳曼公(1895—1979),原名觀海,字頌芄,號飛雨詞人、圣淪居士,齋號珠字堂、仰喜樓、花曼壽庵等。江蘇武進人,民國間任故宮博物院顧問,故宮博物院古物館編纂課主任,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為上海文物保管委員會特約編纂。
詩境(附原石、邊款、印面) 1.75×1.75cm 上海博物館藏
翁方綱有“詩境軒”,是其與諸友賞碑論學(xué)之所,黃易,為此中客?!扒∷氖荒辏丛嚿刂?,得陸放翁書‘詩境’二字刻石,拓歸匾于其齋?!蔽淌显恢芙B良制“詩境”墨,墨銘放翁“詩境”二字,并作《贈吳舜華制墨歌》。關(guān)于是印,吳曼公曾有跋文交代:
予尋此印于宣南,邊款十字“丁酉十月黃易刻于京師”。當(dāng)時即定為覃溪先生遺印,而未有證明,今見此則無疑矣。乃加鈐一印以資質(zhì)對,筆畫似稍肥,則以用久微泐也。翰墨因緣如此云云。辛巳秋,毗陵吳曼公記于海上花園坊之窺時樓。
按丁酉為乾隆四十二年,覃溪年四十五,而小松只三十四,距嘉慶十二年丁卯已三十年。小松久下世而覃溪年七十六矣。曼公又記。
吳曼公獲此印時,印面文字線條與黃易其他朱文篆刻相比較,已見粗厚,說明其時印面已有磨損。因黃易與翁方綱之深厚交情,為翁氏所刻之印為數(shù)不少,上博所藏印中除“詩境”外,還有“石墨樓”和“覃溪鑒藏”兩印。其中“覃溪鑒藏”一印因邊款記錄了翁氏得宋刻《歐陽蘇集》之事而廣為人知,其實此印存在著“雙胞胎”現(xiàn)象,且兩石均藏于上博。
覃溪鑒藏 2.4×1.8cm 上海博物館藏
名家名作,價值高昂,再者也因種種原因不易見得真容,因此“雙胞胎”應(yīng)運而生。有些仿作做工粗劣,一眼可知真?zhèn)?,在此略過。然而有的偽作卻是高手所為,不論石材、刀法、印面及邊款的文字形態(tài)各方面都極其相似,似如“雙兔傍地走”,真假莫辨,如趙之謙“印奴”“鄭齋”等印都有早期所作高偽。時過境遷,早期高手仿作也具有一定的研究價值?;诖耍硪弧榜b藏”(偽?。┳鳛檠芯抠Y料在1989年時被收入公藏。同年,孫慰祖先生發(fā)表了《“覃溪鑒藏”印真?zhèn)伪妗芬晃?,對兩印從印石狀況、刀法、邊款文字等方面進行了詳細考證,最終得出:
黃易所刻真品,最初見于何夢華輯本的著錄。何氏與黃易過從甚密,曾隨黃易在山東搜訪名碑古刻,同時,收集了黃易印蛻,合以丁敬之作,輯為《丁黃印譜》,后經(jīng)其子何澍補充又成《丁蔣黃奚四家印譜》。譜中所錄“覃溪鑒藏”一印,上下邊尚完整。二十年代初,王福廠在北京訪得原石,旋又轉(zhuǎn)入八千卷樓主人丁輔之家。丁氏輯入《西泠八家印選》時,印石下邊已斷至“溪”字左旁??梢妭斡?yīng)是據(jù)此時鈐本仿刻的。
除孫先生文中所論之外,從印石尺寸與印蛻尺寸的關(guān)系上也可見其端倪。原印印蛻與印石印面尺寸一致,而偽印印面尺寸則大于印蛻尺寸,蓋因迎合原印右側(cè)殘損之形態(tài),將印石右側(cè)削去一塊,正所謂削足適履也。
黃易篆刻作品原石所留不多,“海內(nèi)珍重,片石珙璧”。上海博物館所藏者,不論是已有殘缺還是保存完好,它們的存在本身傳達的就是前賢對金石的熱愛。面對這些遺惠余澤,讓它維持原貌,進而研究、厘清事情過程,是為敬意。
(本文原標(biāo)題為《上海博物館藏黃易篆刻簡述》,曾刊于《中國書法》,作者單位:上海博物館,圖版由上海博物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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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
上博藏黃易印在《西泠四家印譜》、《西泠四家印譜附存三家》(上博本)、《丁丑劫余印存》中的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