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余秀華出版了她的第一本散文集《無端歡喜》。
2015年初,這位湖北橫店村的農(nóng)婦帶著她的《搖搖晃晃的人間》突然走到大眾面前,這三年間關(guān)于她的討論似乎從未斷過。記者和評論家們試圖從她盤根錯節(jié)的生活經(jīng)歷中捋出一條明晰的、可以解釋她的詩情與思想的線索,可似乎每一次詰問都成為徒勞。無奈之下大家只能從她跳躍的詩句中捕捉她的命運,并一次次重復(fù)她曾“交代”過的幾個故事。而散文集《無端歡喜》倒像是余秀華對自己的一次“和盤托出”。
書中分為“平常人生也風(fēng)流”“人生遼闊值得輕言細(xì)語”“你可知道我多愛你”等五個大的章節(jié),剛看到這些尋常又透著一種雞湯文味道的名字時,很擔(dān)心叱咤風(fēng)云的余秀華也開始了不痛不癢的溫情寫作,看過一些文章后,還好,的確還是那個狡黠的余秀華。
書中一篇名為《黃昏上眉頭》的文章中,余秀華說:“許多詞語被我們用壞了,而我總異想天開地想把這些詞語重新用好?!碑?dāng)一些剛被使用時顯得高明又文縐縐的詞語被過于頻繁地使用時便逐漸喪失掉其陌生的美感,很多作家為了避免落俗套,會棄用這些詞而改用更平實或更新奇的表達(dá)。余秀華在《無端歡喜》中則絲毫沒“避嫌”,大咧咧地談?wù)撝?,她說:“沒有辦法啊,我覺得這些詞最貼切嘛,很多人用這些詞顯得爛,是因為他們投機(jī)取巧,明明這個詞用在這里不恰當(dāng),卻非要用這個詞。”采訪中,她還說曾經(jīng)給李克強(qiáng)總理寄了自己的一本書,書扉上就寫了“你若安好,便是晴天”。她說到這里時笑得前仰后合。余秀華最擅長的似乎就是反其道而行,把一切鄭重都消解得像個玩笑,也把別人刻意躲開的鄭重地拿起。
《無端歡喜》所收的是她大前年到去年的這三年間斷斷續(xù)續(xù)寫的散文,這些散文的寫作夾雜在詩歌的寫作中,二者并非割裂開來。書中的一些散文是她詩歌的注腳,有的是她由日常生活看開而引發(fā)的諸多感觸,有的則是她一貫喜歡思考的如孤獨、愛情、命運、死亡等話題。
余秀華寫得最好的一部分是她筆下的被賦予濃烈的情感色彩的自然與鄉(xiāng)村意象,如她寫黃昏:“能夠叫黃昏的時辰退下去了一些,再涌上來的浪就是夜了。我總是刻意在想象里把這個時間段拉長一些,如同掰著一朵喇叭花不讓它閉合一樣,我喜歡這個時間的無力和徒勞?!薄霸诩依铮业囊话霑r間是和幾棵細(xì)小的植物虛度了……我的委屈和它們新長出來的嫩芽一樣,在微風(fēng)里搖蕩,不被外人知道,不被任何人安慰?!?/p>
如同她在詩中寫杏花、桃花、麥子、羊群、兔子、狗乃至季節(jié)、時令,橫店鄉(xiāng)村的風(fēng)物在余秀華的散文中也被她細(xì)細(xì)地拆解,是渲染她感情的一部分、是觸目所及以引發(fā)關(guān)于更大的生命感喟的引子。在“有故鄉(xiāng)的人才有春天”這一部分,余秀華無奈地寫:“因為身體的限制甚至剝奪了我有故鄉(xiāng)的機(jī)會,一輩子不離開一個地方,我理解為一種能力的缺失,如同我這樣的,無法在既定的命運里為自己轉(zhuǎn)一個小小的彎”因為從沒有真正離開過,她便始終沒有隔開距離去看橫店,即便在散文中,余秀華也以很大的篇幅寫橫店的變化,如隨著時代發(fā)展建設(shè)起來的新農(nóng)村、鄉(xiāng)民蓋的新房子等,可她依舊太關(guān)注自己的情感體驗,而沒有在筆下建立起對于橫店的完整的描述,因而關(guān)于個體與更大的社會背景之間的關(guān)系也變得語焉不詳。
余秀華
對悲傷的化整為零
很難知道究竟哪一個余秀華才是真實的。是那個詩中說著“一顆稗子提心吊膽的春天”和“雪下不下來都阻擋不了我的白,我白不白都掩飾不了一生的荒唐”的低回悲戚的余秀華是真實的?還是嬉笑怒罵地調(diào)笑著身邊的男士說“你不喜歡我,是因為你的靈魂無法和我對等,鬼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有靈魂呢”“我的小白臉,一年后的春天我們相遇,我心疼地看著你變成了大黑臉”并署名“你的姑奶奶余秀華”是真實的?
沒有人是余秀華的對手,你伸出手試圖握緊她的手時發(fā)現(xiàn)握住的不過是一團(tuán)虛無;你憤怒地?fù)]拳時卻發(fā)現(xiàn)擊中的不過是她恣肆的奚落。評論界洋洋灑灑地寫長文試圖去描述與歸類她的寫作時,余秀華說“我看不懂”。被文壇奉為大牛的老作家、大詩人們或忿忿或寒暄地評價她的詩時,她說:“他們有什么資格評價我?他們自己的東西寫得那么破,就知道喊口號,我覺得他們的評價就是個屁”。余秀華說文學(xué)史就是一堆灰,毫不掩飾地說自己最愛思考男女問題,說男女問題是一切問題的核心。
當(dāng)被問起為什么會被大家關(guān)注以至于走到今天,余秀華說:“因為我牛啊,我想他們沒有看到我這樣的一個農(nóng)婦和殘疾人會寫詩,所以他們覺得我牛啊 ,我的詩也牛啊?!彼f到這兒又前仰后合地笑起來。
余秀華說,“我總是憐憫地看著對我議論紛紛的人,他們有沒有足夠認(rèn)真地對待生活。”她把所有事情看得輕,是因為她承受過太多生命的重負(fù)。二十年的沉重的婚姻,需要親力親為的鄉(xiāng)村生活,身體的殘疾帶給她深深的痛楚,以及和身邊的親人的一次次告別。
《無端歡喜》中,《明月團(tuán)團(tuán)高樹影》《人與狗,俱不在》《奶奶的兩周年》,余秀華落筆克制而深情,她寫的很多對于奶奶的回憶都悲切動人,她寫奶奶總覺得衣服不合身,特別喜歡自己動手改衣服,到最后她人變得糊涂,給什么穿什么時,“她的生命已經(jīng)無力,再也看不到她躲在房間里偷偷改衣服的樣子,那種做賊心虛的光芒把她包裹得像個孩子?!敝钡侥棠倘ナ?,火化以后要把骨灰盒放進(jìn)大棺材里,她寫:“如同一個小人走進(jìn)了一間大房子,空蕩蕩的,她不知道往哪個角落站?!?/p>
余秀華說,“奶奶活了九十多歲,已經(jīng)一點點把死亡的氣息透露給她的孩子們,把他們的悲傷化整為零了?!倍嘈闳A也像看過太多生活的沉重,把自己的痛苦也化整為零,分散在一篇篇文章和一句句詩里,有星星點點的痛苦,也總能舉重若輕。
“我只想我愛別人”
余秀華寫“我把無數(shù)的黑夜摁進(jìn)一個黎明去睡你,我是無數(shù)個我奔跑成一個我去睡你”,她也寫“一個人在追尋愛情的時候依舊保持著對愛情的警惕,愛情的歡愉無法超過她對愛情本身的懷疑”。對于愛情,她有時表現(xiàn)得像橫沖直撞,但其實更多的是膽怯。
余秀華總是在吹一個愛情的大泡泡,遇到自己中意的人迫不及待地向愛情的泡泡里鼓氣兒,遠(yuǎn)遠(yuǎn)看著繽紛燦爛,實則脆弱。余秀華說她的愛情始于一時心動,“就好像打獵,我放空槍,恰好那個人撞到了我的槍口上了。我就是簡單的心動,我的暗示都很少,在這方面我一是不自信,怕別人拒絕,我就打打空槍算了。我不想別人回應(yīng)我,如果他們回應(yīng)我才會覺得煩死了,我只想我愛別人,不想別人愛我。”
她在詩中寫“這人間情事,恍惚如突然飛過的麻雀兒,而光陰皎潔,我不適宜肝腸寸斷”,寫“而你,依然在一千個隱喻里,以瓷的溫潤和裂痕,不知不覺就得用時過境遷來整理過去了”。余秀華用重重的、深情的字句來寫易逝的愛情,她的深情都不待等到一個結(jié)局就在一陣龐大的自我歡喜中消失殆盡。
《無端歡喜》中,余秀華也寫了幾段自己的“情事”,《你可聽見這風(fēng)聲》中,她寫:“我無法靠近自己殘疾的軀體,也無法靠近你?;蛘呤俏姨咏约旱臍埣玻纱藷o法靠近你。而我們似乎要在這荒謬的世界里娛己娛人,與自己對抗和妥協(xié)里找到自我摧毀的一條路徑?!薄督芨纾愫谩分?,她寫:“我們的生命里再也沒有至死不悔的遇見,遇見以后也沒人忍得住悵然若失的平凡”。一段段的“情事”更像是余秀華看世界的一種方式,男女之情也讓她保持著熾烈。
余秀華在訪談中說:“很遺憾的是,我的深情都隨風(fēng)而逝,打個比方,我見到某一個人,我以為無論在什么情況下我可以隨著他,不管他在不在乎、對我怎么樣,我可以跟他一輩子,但是這樣的想法一般沒有超過兩年,到了我四十歲現(xiàn)階段沒有超過半年?!?/p>
余秀華也認(rèn)為男人在精神上無法靠近女人,“他們在愛情上表現(xiàn)得尤為糟糕,很多女人很愛一個男人時,男人卻覺得這個女人撲在自己身上,他會跑得比兔子更快。單單從這一點來講,中國男人不夠大度,沒有氣概,并不像中國女人?!?/p>
澎湃新聞:從《月光落在左手上》到《搖搖晃晃的人間》《我們愛過又忘記》到《無端歡喜》,這些書的名字是否也間接反映出一種你在生活的泥淖中掙扎到逐漸抽身、進(jìn)入到一個較為平順的生活階段的歷程?
余秀華:前三個書名都是七個字,“搖搖晃晃的人間”是《詩刊》雜志的推薦語;第二個《月光落在左手上》是因為我是用左手寫字的,第三個《我們愛過又忘記》是我的編輯楊曉燕定的,第四個就是這個《無端歡喜》,無端歡喜就是告訴自己無論什么時候都要高興,這個名字簡單,挺好的。
澎湃新聞:詩歌中跳躍的意象被在散文中碾得比較平順,也需要擴(kuò)充很大體量的內(nèi)容,《無端歡喜》中,有日常生活和自然意象的內(nèi)容都比較貼切和生動,但是要拔高或者是談?wù)摯蟮览硪?jīng)據(jù)典時則有些出戲,你會擔(dān)心散文鋪得太開而暴露出文字的弱點和消解你新詩中積攢的那種泥沙俱下的“強(qiáng)烈感”嗎?
余秀華:你說的可能是對的,我也沒太注意。詩歌說到底是一種語言的藝術(shù),真的是一種藝術(shù),散文則是要表達(dá)一種想法,雖然他們對于文字的要求都很高,但是他們要抵達(dá)的東西都還是有點不一樣,一個是通往藝術(shù)一個是通往思想。寫作的難度都大。
澎湃新聞:你最近都讀了什么書?
余秀華:我讀的書不多,我只能把我今年讀的一些告訴你。最近在讀卡爾維諾的《樹上的男爵》,之前讀過明代的一些書,再之前讀了《人類簡史》,又把《悲慘世界》《紅與黑》讀了一下,差不多這是今年的書。
澎湃新聞:你覺得好的詩歌是怎樣的?你會在意一些詩人和評論家們所說的寫作的章法和規(guī)矩之類的嗎?
余秀華:詩歌到現(xiàn)在是沒有標(biāo)準(zhǔn)的,同一首詩放在不同的讀者面前評價也不同,但是能夠打動人的一定是好的詩歌,這個是肯定的。當(dāng)然不止于此,還有語言的運用等問題,這要是說就復(fù)雜了,我講不透。我寫詩還是挺靠直覺的,不管讀了多少書,寫作時還是要回到直覺上。我也不是很在意什么寫作的方法,每個人有每個人寫作的方法,別人的那種你也寫不來,多動腦筋就是唯一的方法。
詩歌評論和詩歌真的是分得太開了,評論家們把所有的文本放在他們的框架里面是沒有意義的。文字要寫得最貼近事物的真相,很多人寫飄了,寫作的方法就是要貼近事物的真相,而不是炫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