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這個時代的我不會玩游戲,這絕非美德,與自律、惜時等都毫無干系,倒像是缺乏交流,缺少朋友的社交障礙表現(xiàn)。在今天不會玩游戲,就像穿越回明代,卻不會寫《落花詩》一樣。這種嚴重缺乏游戲精神的事情,是連隱居的圣人王夫之也不會做的。
《落花詩》究竟是嚴肅的,還是游戲的?沈周《落花詩》三十首的最后一句是:“莫怪流連三十詠,老夫傷處少人知?!庇捎诤驼咛?,又有續(xù)作二十首,末句又再強調(diào)一遍:“莫怪留連五十詠,老夫傷處少人知。”他提示大家注意,《落花詩》深寓他的傷痛情懷,而非游戲之作。就像小孩子辯稱:“游戲里有很多人生哲理呀,我不單單是在玩哦?!钡置骶褪沁@個游戲的開創(chuàng)者:“弘治甲子春,石田首倡《落花詩》,衡山、迪功和之。旋衡山隨計吏南都,又屬呂太常秉之再和,金舂玉應,備極喁于之盛。石田又各有酬報,先后累至三十篇。是歲十月,衡山以精楷書之都四家六十篇 ,自為跋語?!保櫸谋颉哆^云樓書畫記》)由于他先作了三十首,又有了文徵明、徐禎卿、呂常等人的和詩。這些人都太有名了,就像一款游戲,有了好的框架,又有名家加持,一下子就火爆了。其后和者無數(shù),一直到清代,詩人們的《落花詩》,也往往是十首、二十首、三十首地作,可以說,游戲的框架得到了很好的保持。
批評家們卻不認為《落花詩》很嚴肅,至少他們沒有看到沈周說的“老夫傷處”。 陳田《明詩紀事》評道:“吳中《落花詩》自沈石田起,一詠三十律,一時詩人倡和者斐然,至有和韻者,未免東坡?lián)v辛之誚。”沈濤《瓠廬詩話》:“明文、沈《落花》唱和詩數(shù)十首,余于中取二言焉,曰:‘美人遲暮無家別,逐客春深盡族行?!¢g袁簡齋、胡稚威輩亦有《落花詩》各十余首,余亦取二言焉,曰:‘嬋娟有恨生相見,弱水無端死欲西?!皇锞?,一稚威句?!边@評論也很不怎么樣,這么多落花詩,只看得上沈周一聯(lián),胡天游一聯(lián),連唐寅、文征明、袁枚都不入眼,未免鑒賞有問題。潘德輿《養(yǎng)一齋詩話》評:“同題既纖俗,詩亦淺陋,非名家所宜有。啟南《落花詩》三十首,警句無出予所引一聯(lián)之上者。凡一題作詩十首,百首,皆俗格,啟南乃未解此?!?/p>
在評論家看來,一是題材有問題,落花,明顯不屬于文以載道一類。二是創(chuàng)新有問題,同一題寫三十、五十首,創(chuàng)新何在?格調(diào)何在?這里倒不是“啟南未解此”,而是批評家未解此游戲精神了。同一題,做個一、二首不在話下,但要做二十首、三十首、甚至五十首,沒有純粹的游戲精神,是做不了的。虞淳熙還記了一個更厲害的:“所謂貞道人者,初不識字,得旨后賦《落花詩》,一日而成三百首?!?據(jù)說還有湯顯祖為他作序。(《虞德園先生集》)。一天作三百首《落花詩》,這真是要破吉尼斯了。批評家看到的是“俗”,游戲玩家看到的卻是“高”,在格律的束縛下,寫出故事,寫出新意,寫出情感,這恐怕與“載道”的精神有點相左,卻與游戲的“通關(guān)”精神比較切合。從青銅到鉆石,不僅僅是與他人較段位,同時也是在突破自己的段位。不是游戲玩家的評論家看《落花詩》,就顯得隔了。
沈周,落花詩意圖軸
王夫之在《寄詠落花十首》序里寫:“即物皆載花形,即事皆含落意。”物之萌生、發(fā)展,其生機與活力,皆可以花比擬,是“物皆載花形”;而從盈虛消息、由盛及衰的過程來看,則事物都有落花的“落”之意。如此說來,落花,確實可以在哲思與情感的外延上,涵括前期流行的“登高”、“詠懷”等類題材。所以,雖然沈周的“老夫傷處”被批評家們忽略,但我們還是能通過游戲體的《落花詩》感知的。弘治十七年的四位倡和者,沈周、文徵明、徐禎卿、呂常,都是蘇州人,后來的和者唐寅也是,大量創(chuàng)作《落花詩》的,多是東南一帶的文人。是有那么一批東南文人,似乎從高啟死后,就成了當代遺民,總覺得這世界有哪兒不對,永遠都在懷念不知是哪一朝的“前朝”。比如,一提到建文皇帝,就像觸到了某個興奮點,辯之不休,關(guān)于建文遜難,及《致身錄》真?zhèn)蔚葐栴}的諸多文章,稍一瀏覽,十有八九是江南人士所作。這也是《落花詩》流行的一個原因。
這就好比游戲語言。比如我們一見面,總要互相關(guān)心下:“你有什么傷心事嗎?失戀了嗎?被強拆了嗎?”好像什么話題都不太合適,不是探聽隱私,就是傾倒苦水,或是謾罵當政。而這些事,真不會“痛苦說出來就減輕了一半”,自招罪愆的可能倒是多了一半不止。而游戲則不同,有一套玩家們各自了然于胸的語言,既溝通了感情,又不容易惹麻煩。
我認為寫得最好的,或者說,這個游戲里最好的玩家,當數(shù)唐寅與王夫之。唐寅的開創(chuàng),在于他打消了大家對《落花詩》哀怨的固有期待,而代之以俳諧。他的《落花詩三十首》第一首是這樣的:“今朝春比昨朝春,北阮翻成南阮貧。借問牧童應沒酒,試嘗梅子又生仁。六如偈送錢塘妾,八斗才逢洛水神。多少好花空落盡,不曾遇著賞花人?!甭浠ǖ墓饩?,就像一系列不合時宜的翻轉(zhuǎn):昨天還是富少,今天就成了窮光蛋;問牧童哪兒有酒家,這熊孩子只一句“沒有”。娶妾本為歡愛,卻贈以色空之“六如偈”,這不是“注孤生”與“特矯情”嘛。才子逢著女神又怎樣,還不是看看就好。東坡與朝云,子建與洛神,偶像劇被拍成了搞笑劇,唐伯虎已化身落花,毒舌了一把:同情你自己吧,人類。
《唐寅落花詩冊》
在《落花詩》中寄托興亡哀痛之感,是比較正統(tǒng)而大宗的題材,如歸莊作《落花詩》,就對“憤怒出詩人”的情感頗有自信。但無論是情感還是表現(xiàn)力,還是要數(shù)王夫之的《落花詩》,最令人印象深刻。他的《落花詩》九十九首,作于順治十六年至十八年期間,其時,他曾效命的永歷王朝已宣告終結(jié),幽憤之情,自非他人可比。他的《正落花詩》十首,如枯墨山水,寫飄零之時來不及離別、沒有夢境的絕望情感,離亂之時的落花,有著鐵血殺戮的味道。
但他的續(xù)、廣、諢等《落花詩》,卻更多地傳承了唐寅的那種俳諧之風。對此,他在詩序里有解釋:“豈但工部詼諧,黃魚烏鬼;抑且昌黎悲憤,豖腹龍頭。諢有自來,言之無罪。”杜甫在四川時作有《戲作俳諧體遣悶》,所以這就是說,憤怒的詩人,他寫出來的可能是一出喜劇。如:“車笠公欺竹柏盟,翩翩故學魏收驚。雕蟲投閣羞童子,傅粉全軀愧老生?!保ㄍ醴蛑独m(xù)落花詩》)魏收有“魏收驚蛺蝶”之號,而揚雄則懼而投閣。將落花飛墜,比作才子的輕狂翩翩,驚動蛺蝶,又比作驚恐的學究不小心墜落。其實我覺得只有真正戰(zhàn)斗過的人才能理解這種幽默:“哎呀,就要掉下去了!掙扎與墜落都好尷尬呀……但又怎樣?我還是花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