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暮色將至》里的故事選取了蘇珊-桑塔格、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約翰-厄普代克、狄蘭-托馬斯、莫里斯-桑達克等這些偉大作家生命的終點。作家通過大量與藝術家生前親人和好友交談,爬梳卷帙浩繁的文字資料,最后在紙頁上重現了作家們的最后時刻?!赌荷珜⒅痢繁闶沁@樣一部從死亡寫起的逆向傳記。
“我想要查看死亡……但是我查看的方式一向與眾不同,更加靦腆。為了查看這個世界,我總是已經打開了一本書。”
“假如生命變成了什么,它變成了書頁。
在文明的、得體的交往之中,我們不會去談論死亡。當我們不得不談到這一客觀的生物性現象時,我們甚至無法說出“死”這個字——現代人說“他走了”“他離開了”,古代更是有“天子曰崩,諸侯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祿”的講究——我們正是這樣以諸多含蓄文雅的方式去遮掩死亡。
然而,凱蒂·洛芙將死亡寫進了書里。通過查看六位偉大作家人生將盡時的場景,洛芙逐漸理解了她本人對死亡的恐懼。在序言中,她說她意欲查看死亡,故有此書;出現在尾聲中的詹姆斯·索特則說,生命變成了書頁。于是,查看死亡最終走向了對生命的閱讀,將至的暮色從來不是黯淡的,而始終透著瑰麗的光亮。
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1933-2004),美國作家、評論家
1、蘇珊·桑塔格:“沒有了我,萬事萬物如何存在?”
蘇珊·桑塔格在七十一年的生命中三次確診癌癥。前兩次,她都挺過來了。她在十六歲的時候曾經寫下“對我來說,不再活著如何可能……沒有了我,萬事萬物如何存在?”這種對待死亡的近乎天真的發(fā)問方式幾乎貫穿了桑塔格的一生。她無法設想自己的死亡。她的生命意志是如此強烈,以至于她完全不接受自己的死亡。
她所迷戀的是活著這一事實本身,為此,她甚至可以不在乎生命的質量。為了緊緊抓住自己的生命,她以七十歲的蒼老身軀承受著化療、移植、試驗性藥物所帶來的種種痛苦。正如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中所主張的,她拒絕賦予疾病任何浪漫化的、闡釋性的隱喻意義。在她自己被疾病侵擾折磨的經驗之中,她始終將疾病作為生命的敵手,而將自己視為一名抵抗侵略的戰(zhàn)士。在這樣的想象中,她似乎不自覺地走進了她曾極力避免的隱喻的圈套之中。這種不自覺,透露出了她在生命將盡時所感到的難得的無力。這個兩次頑強地在與癌癥的戰(zhàn)役中取勝的女人,終于感到“這一次,我將不會幸運了”。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奧地利精神病醫(yī)師、心理學家、精神分析學派創(chuàng)始人
2、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有機體希望以自身的樣式死亡”
作為精神分析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弗洛伊德進行了大量臨床案例的研究,這其中還包括他自己。他熱愛他的事業(yè),所以當他把自己作為研究對象時,他要求自己做到絕對的清晰,如此才不負其事業(yè)中的詩意與科學。為此,即使在病痛之中,他仍拒絕服用止痛藥,甚至他的死亡都是由他自己做出安排的:在讀完巴爾扎克《驢皮記》的最后一頁后,他向他的私人醫(yī)生表示希望給他注射嗎啡,讓他就此結束自己的生命。
與蘇珊·桑塔格不同,弗洛伊德一直以來都深信自己命不久矣。在他的研究中,他提出人對死亡存在著一種隱秘的向往,這就是潛意識中的死亡本能。在《超越快樂原則》中,他甚至說“所有生命的目的都是死亡”。是否正是無法驅遣的對自己的死亡的深切感知使弗洛伊德以一種思辨的方式來論證人之向死的合理性并最終使自己能夠接受死亡?在死亡面前,他表現出異乎尋常的冷靜、克制,他可以毫無怨言地承受幾十次痛苦的口腔手術。他唯一未能克制的行為是抽煙,即使抽煙不斷加重他的病痛,他也無法放棄抽煙。抽煙之于弗洛伊德仿佛一種非理性的存在,成為了他具體的生命中的一項本能。但是,從另一種意義上來說,連抽煙都是他的自我安排的一部分?!坝袡C體希望以自身的樣式死亡”,他以驚人的控制力完成了自己的死亡。
約翰·厄普代克(John Updike,1932-2009),美國作家、詩人
3、約翰·厄普代克:“心滿意足,在一定意義上也就是死了”
厄普代克不斷尋找與創(chuàng)造“第二生命”——一個秘密的、潛伏地下的生命,通過它,厄普代克渴望超越單一生命的局限。這在他的作品中最為直接的對應就是出軌。人物通過出軌在生活平靜的波面之下引出一條潛流,在這其中注入激情與動蕩,從而抵抗對死亡的恐懼。冒險、負罪感、苦惱、暴力,用這些不安分的躁動滋養(yǎng)“第二生命”,絕不停下,絕不滿足,一旦“心滿意足,在一定意義上也就是死了”。
他不曾感到滿足的還有他的創(chuàng)作。他屢次陷入自我懷疑之中,認為自己也許再也寫不出具有卓越風格的作品。但是,寫作對他來說仿佛一種宿命,只有通過寫作他才能夠從懷疑驚懼之中脫身,就像他在作品乃至真實生活中企圖通過性去感受生命的流動,并以此超越終有一死所帶來的虛無感。他用超脫得近乎甜美的文字創(chuàng)造性地筑起一面盾牌,那些帶著些諧劇意味的句子與一個個肅劇性的主題相撞,充滿實感的力量撞擊、變動不居的動態(tài)空間,他拒絕心滿意足、拒絕安分守己,以此來拒絕死亡。
狄蘭·托馬斯(Dylan Thomas,1914-1953),英國作家、詩人
4、狄蘭·托馬斯:“死亡也一統不了天下”
狄蘭·托馬斯的死中最奇怪的一點在于,幾乎所有人都致力于證明托馬斯在他自己的死亡問題上是無辜的。有人認為醫(yī)生的治療方案有問題,有人臆測托馬斯的情人故意延遲了送他去醫(yī)院的時間,而唯一與托馬斯本人相關的行為——他在陷入昏迷前曾說自己剛剛連喝了十八杯威士忌——則被認為可能只是他的虛夸之詞……諸如此類的猜測不斷被提出,后來甚至有專門的論文和書試圖探尋托馬斯的死因。所有的探尋和猜測都意欲指向同一個結論:托馬斯不需要對他自己的死負責。他在現世所受到的崇拜是這樣的熱烈,連他的死亡都是要被袒護的。
托馬斯之備受推崇,在于其“不要溫順地走進那個良宵”和“死亡也一統不了天下”的那種酣暢蓬勃,人們一廂情愿地相信托馬斯其人與其詩一樣蔑視死亡。正因如此,在存在與被忘卻之間,托馬斯已經被置于米蘭·昆德拉所說的媚俗境地,這和昆德拉筆下的另一個托馬斯的墓志銘如出一轍。
莫里斯·桑達克(Maurice Sendak,1928-2012),美國作家、插畫家、藝術家
5、莫里斯·桑達克:“童年是食人族和精神病人在你嘴里面嘔吐!”
莫里斯·桑達克本無法來到這個世上,他的父母曾想盡辦法引發(fā)流產卻未成功,于是,桑達克不得不經歷了一段充滿恐懼與痛苦的童年。后來,直到八十歲他才公開出柜,并表示他無時無刻不在為自己是同性戀而感到自責。這樣備受折磨的一生使他長久地處于一種陰郁之中,也使他的繪本不斷去探索這樣的主題:憤怒、恐懼、死亡、拋棄、迷失、性、罪惡等。
由于童年經歷,他對死亡的恐懼比一般人更甚,可恐懼愈甚,死亡也就愈是頻繁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中。他通過在繪畫中面對死亡,表現死亡,處理死亡,將對死亡的過于強烈和敏銳的感知傾瀉而出,從而穩(wěn)定自己的情緒。傾瀉的過程是痛苦的,但對他而言仍是必需的。死亡的恐怖于是被馴服,像一頭跳舞的熊在表演。
詹姆斯·索特(James Salter,1925-2015),美國作家
6、詹姆斯·索特:“我們制造自己的安慰”
在《燃燒的白晝》中,索特這樣描述一個軍校生的死亡:“他的死是許多死亡中的一個,迅速地被推開,就像一支船槳打旋?!边@看上去十分冷漠。在與洛芙關于死亡的對話中,索特也表現得克制、冷靜,多次說道“我沒怎么想過死亡這個問題”。
當洛芙談到死于心臟病的父親時,索特無意打破了洛芙長久以來的一個幻想:父親死得平靜安寧,沒有什么痛苦。索特說:“他很可能感到了痛苦,他很可能在想,這東西能過去嗎?或者,這就是結局了?”洛芙開始感到不安。最后,在這本書還沒來得及寄到索特手里時,他就去世了,也是死于心臟病。
所以,在那次談話中,索特不是在想象心臟病,他是在述說一種體驗,但他說得極為克制,并在意識到洛芙的不安后,幾次寬慰她別再想了。對洛芙而言,長久的寧靜是一種高度的人為建構,但寧靜之下始終有著暗流涌動,這也是促使她決意查看死亡的動因?,F在,她發(fā)現了真相:我們只能去面對,只有通過面對面的相遇、碰撞,才能將內心的暗流傾瀉出來,就像桑達克通過繪本面對死亡恐懼一樣。在這個意義上,我們需要面對自己的不安,我們通過不安尋求和制造對自己的安慰。
《暮色將至:偉大作家的最后時刻》
弗洛伊德生前讀的最后一本書是巴爾扎克的《驢皮記》,其中有這樣一段話:“絕大多數人的垮臺并不危險;他們就像從低處跌下來的孩童一般,傷害不了自身;但是當一個偉大人物被扔下的時候,他注定要從高處落下,他一定已經被抬到了接近天際的高度?!?/p>
由于疾病,洛芙在很小的時候就感受過死亡的恐懼。后來,她又經歷了父親的死。死亡問題始終糾纏著她,她需要一探究竟。這種不得不查看死亡的欲望就像厄普代克不得不通過寫作來消解自己的懷疑驚懼,像弗洛伊德不斷地抽煙、托馬斯不斷地飲酒一樣,有一種內在的力量推動著他們去做這些事。這股力量就是不安。不安促使桑塔格試遍所有可能的治療方案,不安促使桑達克持續(xù)地在繪本中表現著死亡的恐怖,也正是由于不安的存在,使索特意識到我們需要去制造自己的安慰。
在這些偉大人物被從高處拋下時,他們的不安連同著我們這些觀者的不安都被放大了。因其人之偉、因其位之高,他們的“被拋下”就格外地讓我們注目。在這個意義上,洛芙就像一位教師,將具有典型意義的案例投射到教室里巨大的投影幕布上,與我們討論死亡。最后,這位教師也許會愿意以本書中第一位人物的話作結:“你務必先知死然后生,務必要知道生命臨近終結的腳步急促而緊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