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對地方文化沒有太大興趣的人,如果你只是表現(xiàn)一個地方土特產,上海小籠包或金華火腿,我覺得這是不夠的?!比~兆言告訴澎湃新聞記者。
今年4月,葉兆言推出了最新長篇《刻骨銘心》,在宣傳和報道里,這部小說被形容為“最南京”的一部作品,但葉兆言說他對地方文化其實沒有興趣。
《刻骨銘心》講的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南京,軍閥混戰(zhàn),日軍侵華,在這個方生方死的時代里,南京各個階層的生活,一個人物群像式的小說。
葉兆言帶著新書來到上海書展
近日,葉兆言帶著新書來到上海書展,并接受了澎湃新聞的專訪。葉兆言談到,他被符號化了,變成了專門寫民國南京的作家,但他說,實際上自己寫建國后南京的作品的量可能還超過民國時期的南京。而且,葉兆言對于南京的書寫不僅聚焦在現(xiàn)代一百年,更延長至整個中國古代,他剛完成的作品是《南京傳》,還未出版。這次采訪主要從《南京傳》和《刻骨銘心》談起。
南京一直扮演著兩個角色
澎湃新聞:你剛寫完一本新書《南京傳》,主要講的是20世紀前50年的南京歷史嗎?
葉兆言:不止,其實寫的是整個中國歷史,尤其中國古代史,一直到1949年以前。中國歷史有很多的講述方法,而南京是很好的講述中國歷史的平臺,這個平臺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它一直是中華文明核心的“備胎”。我們知道,黃河流域歷來是中國的正宗,但當它受到北方少數民族的侵犯時,就逃到南京,歷史上就是不斷地逃,然后南京就成為“正胎”。
南京一直扮演兩個角色,當它是備胎的時候,它是被打壓的,金陵王氣可能是一種不安定的因素,所以北方王朝對南京一定是打壓的。舉個例子,隋朝的時候,南京是最差的,隋文帝把南京就毀掉了。原因很簡單,他不需要備胎了。
這個歷史是不斷重復的。西晉結束了三國,給南京改了名叫江寧,清朝打到南京的時候,他覺得我首都在北京,你這個地方不能叫南京,所以也給南京改名叫江寧,所以你看“江寧”這兩個字,字面下是帶有血腥的,寧夏、西寧,這里所謂的“寧”是帶有統(tǒng)治者的態(tài)度在里面的。所以當你在說南京的時候,其實是在說中國的盛衰。
再比如,20世紀前50年也充分說明這個問題,辛亥革命前,義和團鬧過以后,一團亂,當時有一個口號“東南互?!?,就是我們東南這幾個省不聽北京的話了,我們也不跟老外對著干,不參加扶清滅洋。等到孫中山辛亥革命,天下亂成一片。但最有意思的是,武昌起義后,離南京很遠的山西、云南都獨立了,離南京近的地方上海、蘇州、揚州、鎮(zhèn)江都獨立了,唯獨南京沒獨立。袁世凱當時就說了,南京不丟,清朝沒事。
當時革命黨人在吵架,到底是在武漢建立中央政府還是在上海建立中央政府,因為當時上海也獨立了。武漢就覺得我是第一個起義的,就該在我這里,所以全國的革命青年紛紛趕到武漢。當時南京城里很多青年就半夜翻出城墻,要去支援武漢。結果走到半路的時候,辛亥革命在南京成功了。一打下南京以后就變了,因為武昌起義是個漢族革命,是要搞18個漢人省份的獨立。但是南京打下來以后,武漢的人都往南京去,上海的人也都往南京去,所以南京起到一個非常重要的作用。這個時候革命黨人就開會,再也不是18個省的漢人的問題,而是要繼承清朝所有的底盤,所以叫五族共和。性質就不一樣了,所以辛亥革命在南京發(fā)生了一個重大的變化,就因為定都南京,所以南京這個備胎作用特別大,就變成了王朝的改變。這樣全國人民都能接受,大家都對清朝政府不滿意,但也都不愿意分裂。
總之,我是想講南京是講述中國歷史的一個非常有趣的點。講到南京,還有很多歷史誤區(qū)。比如我們都說南唐后主李煜,是一個不太能打仗的皇帝,他確實不太會打仗,但真要研究南京的歷史會發(fā)現(xiàn),作為一個城市保護者,只有李后主在改朝換代的時候比較有效地抵抗了一下,抵抗了一年多。只有這個歷史,其他所有的時候都沒有。日本人來了,第三天就被攻破了,再往前就更不像話了,敵人來了,趕快把城門打開跪迎。在中國歷史上,不是像我們想象的南京多災多難、守城什么的,沒有,這個城市不大好抵抗的。
為什么沒有抵抗?因為一面是山,一面是江,還有一個城市,這樣的城市是最容易被包圍的。我把你圍起來以后,我在外面可以把你的水切斷,把你的糧食切斷,你得餓死,所以守南京這樣的城市是毫無意義的。守城那是書呆子的講法,根本不是這樣的。
澎湃新聞:你的《南京傳》是以什么脈絡來寫的?
葉兆言:從三國開始寫,一直寫到民國結束。我就找到一個比較有意思的點,我都是以南京為角度來談中國的歷史,主要是寫王朝興亡。
澎湃新聞:如果讓你穿越回某個朝代的南京,你想穿越回哪個朝代?
葉兆言:我還是更喜歡現(xiàn)代。真可以讓我穿越,我會讓我的眼光穿越回去,但我的肉體還停留在現(xiàn)代。
南京這個城市,本來是吳人,吳人是很野蠻的,后來變得越來越不野蠻,越來越文弱,這本身也是中國人的歷史。在漢朝的歷史,南京這個區(qū)域是最落后的地方。我們排名最后,排名最前是陜西,所以經濟地位一直很重要。
澎湃新聞:那南宋遷都杭州,而不是南京,跟經濟原因有關嗎?
葉兆言:不是,南宋選擇杭州是很對的,因為南京太在前線了,不適合做首都。而且在南宋皇帝內心深處,究竟是以收復失地為重點還是以保護現(xiàn)有地盤為重點,你看整個愛國詩人都是做夢都要打回去,但從皇帝的角度來說的話,還是守比較好。因為南宋的歷史幾乎相當于六朝,它雖然選擇了杭州,給你感覺好像很軟弱,但正因為有了這么一個巨大的緩沖和讓步,所以讓這個朝代維持了這么長時間。而反觀六朝,有好多次打到中原去,但每一次都帶來最嚴重的后果,就是越打越小。你必須要承認,我們不是一個善戰(zhàn)的民族。所以我的《南京傳》不是在說南京的歷史,是在說中國的歷史。
澎湃新聞:因為你有大量的作品寫南京,所以很多人把你看成是南京的文化代言人,會不會經常被請去就南京的市政、歷史文化保護等活動獻計獻策?
葉兆言:有過這個事兒,但我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因為他們覺得我的觀點不合適。我一直耿耿于懷的是南京的城墻,從這以后就不找我了。我當時就提出,我一直反對修城墻,反對把南京的城墻連起來。在工作會議上,我就說,南京這個城市確實受過很多破壞,但是從歷史的角度來說,把這些被破壞的城墻保護起來是非常有意義的。你保留在那里,就是一個很好的歷史博物館,城市的歷史歷歷在目。其實,一道城墻,中間一個城門,很有歷史感。
當然像我這樣的人也沒辦法,所以作家也不要過高地估計自己的能力。之前有次跟張大春在一個活動上,觀眾里有一個老先生就說,葉兆言,你看這個城市被破壞成這樣,你作為作家不會良心不安嗎?老百姓會把這個冤集中到作家身上。
我一直不溫不火,沒有大紅大紫過
澎湃新聞:你之前說過,每一次寫作,都把它當作對以往作品的拯救,這個話怎么理解?
葉兆言:我是一個不溫不火的作家,雖然我確實比較勤奮比較努力,但從來沒有大紅大紫過,我也知道我的作品沒有很好的銷路,大家對我其實很不了解。我見過很多人,為了采訪我,不得不看我的作品,這很正常。那么我就覺得我寫了那么多東西,如果我沒寫好,他讀了之后覺得沒意思的話,那我前面的努力就扔掉了。
所以為什么我寫作的時候很慎重,是因為如果我漫不經心,就可能失去別人認識我以往作品的機會。如果我寫好了,那你可能會去看我以往的作品,那我就拯救了我以往的作品,這是帶有懇求性的。
如果一個作家狂妄到認為天下人都在讀你的書,這是非??尚Φ摹=裉爝@個世界這么美好,好玩的事情那么多,你有什么特殊的東西讓大家一定要讀你的作品?你努力了都不一定行,不努力基本上就沒救了。這與其說是自律,還不如說是一份清楚的認識吧。
《刻骨銘心》
澎湃新聞:《刻骨銘心》第一章跟后面的主體故事其實沒有關系,也有讀者說可以刪掉,這么寫會不會給讀者造成閱讀障礙?
葉兆言:這確實是一個冒險。今天的人很容易陷入一個疲倦,我很擅長寫后面的故事,那對熟悉你作品的讀者,他就覺得沒意思,就覺得你是不是又寫了秦淮河、妓女、民國的故事。我就是想給別人一種開放性的思維,當讀者開始問為什么要這樣寫的時候,其實已經有意義了。
還有一個考慮就是,我覺得現(xiàn)代小說是開放性的,可以有很多種開頭。所以我故意寫了四個開頭,從哪個開頭都可以進入,我給了讀者一個選擇題,這是趣味性的嘗試。
還有一個技術性的嘗試是,比如第一個故事里,一個女孩把一個男人的生殖器割掉,這樣的故事怎么敘述?我是很平靜的,把最強烈的部分虛化掉了,像一個旁觀者一樣。讀者能讀出來,這么恐怖的故事,但是寫得這么平靜。平靜的敘述和強烈的事件形成對比,我希望可以在讀者那里產生一種審美效應。
我特別希望讀者有一種心態(tài),不是老師跟學生,我沒有要教讀者明白什么,我跟讀者的關系是平等的,這個閱讀就很舒服。很多閱讀是抱著一種讀世界名著就有文化的心態(tài),但實際上世界名著不是這樣,不希望你去仰視,而是讓你像看風景一樣去看的。
還有作家的第二個故事,其實是很驚恐的,我把我內心的緊張說出來了,因為母語是我們表達自己最重要的方式。如果我不用漢字,用漢語拼音來寫作,就會完全變成失語的一代,這是一個巨大的災難。所以我用非常平靜的語氣敘述了一個從我身邊路過的災難。因為我祖父也好,魯迅也好,他們的終極目標都是要消滅漢字,讓漢字拼音化,而我就像躲過原子彈轟炸一樣很慶幸地躲過了這樣的災難,所以看似平靜的敘述間其實有一種焦慮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