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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前的景德鎮(zhèn):建立在瓷片上,找不到補瓷匠

進入八月,這已是第五個沒有云的日子。雖然從我們在山頂?shù)谋苁钚∥菘催^去,太陽爬得還不算高,可頭頂和腳底早已是一樣的炙熱灼人。郊區(qū)一副破敗慘淡的模樣,從郊區(qū)通向景德鎮(zhèn)的河上泊著幾條簡陋的渡船,供人免費渡河

進入八月,這已是第五個沒有云的日子。雖然從我們在山頂?shù)谋苁钚∥菘催^去,太陽爬得還不算高,可頭頂和腳底早已是一樣的炙熱灼人。郊區(qū)一副破敗慘淡的模樣,從郊區(qū)通向景德鎮(zhèn)的河上泊著幾條簡陋的渡船,供人免費渡河。岸邊已經(jīng)排起了長龍,一眼望不到頭,徒步的行人與勞工混在一起,凡是周圍地區(qū)的特產(chǎn)幾乎都能在他們的貨擔(dān)里見到。我和我的挑夫連同這些人上了一條船,船上能裝多少就裝多少,已經(jīng)塞得滿滿的。

這座古老的瓷城坐落在一道河灣處,沿著凹形的河灘向四面八方伸展開來,看不出邊界在哪里。景德鎮(zhèn)一如中國的其他城市,房屋排列密密麻麻。前排的房子頂多只有兩層樓高,垃圾直接倒在水邊。石階又大又寬,到處都是挑水工弄灑的水,加上垃圾里滲出來的臟水,又濕又滑。有些地方的石階是側(cè)著修的,沿著長長的斜坡通向高聳的河岸上。坡岸似乎是由破碎毀壞的瓷器鋪成,既有大塊尚未燒好的陶片,也有大小不一的瓷碗瓷盤,能夠依稀分辨昔日艷麗的釉彩,甚至還能見到造價不菲的瓷瓶。河岸下方,數(shù)百條船緊緊??吭谝黄穑械氖侵蝗菀蝗说聂?,有的大如拖船,船篷圓圓的看上去好像草原上的大篷車,全都沒有涂顏色,和載我們過河的渡船一樣簡陋。許多船上滿滿地裝著松木,木頭被砍劈成柴火大小。有幾十條船被壓得吃水極深,載著稻谷或者還未去殼的谷粒、碩大的南瓜和江西的各種農(nóng)產(chǎn)品。

這里住在水上的人可不少,這些船就是他們的家。大部分船現(xiàn)在還沒有開始卸貨,有的正在等著裝新貨,有的在一邊卸貨一邊裝貨。船上的人吆喝震天;川流不息的勞工在石階上摩肩接踵;警察身上的制服又臟又舊,只要見到這幫勞工稍有一點不規(guī)矩便會大聲斥責(zé),甚至拳腳相向;小販們在鎮(zhèn)子上大聲兜售著自己的商品;孩子們有的嬉鬧不止,有的在大聲哭叫;一群群男人在敲敲打打,修補船只;還未完全長成的木材成堆斜放在河岸上,不停地有新料堆上去,舊料被搬走;野狗沿著河岸尋找能夠果腹的垃圾,邊走邊吠,就連覓食的豬也在發(fā)出哼哼和尖叫。種種聲響混合在一起,組成了一曲極具中國特色的大合唱,叫人一刻也無法清凈。

主要的商業(yè)街上前店后居的房屋排成一行,一眼望不到頭,一直伸到水面上,如同一群馬被關(guān)進了過于短小的馬廄里。街道就夾在這排房子中間,跟我在中國其他地方所見的街道一樣狹窄,街上擠滿了高聲交談的人,還有勞工們背著的各種東西。對于沒睡好的我來說,需要打起精神,才能在推搡擁擠、匆忙雜亂的人群中穿行,不時還得側(cè)著身子躲避嘎吱作響的獨輪手推車,扁擔(dān)挑的貨物一不小心就會打到我的肋部、腰腹和腿上。

為了生存而努力,連一刻喘息的機會都沒有,這不僅集中體現(xiàn)在聲音嘈雜、行色匆匆卻本性敦厚的人流之上,還反映在店家攤主扯著嘶啞的嗓子沿街叫賣的吆喝聲里。街道兩邊全是店鋪,一弗隆接著一弗隆。鋪子前面沒有隔屋,直接當(dāng)街敞著。中國所有的瓷器都擺放在這里,每一種都有上百家店在爭相競賣。如果要說景德鎮(zhèn)狹窄濕滑的石板街上反復(fù)叫賣的貨品與中國成千上萬其他城市的有什么區(qū)別,那么可能在于這里販賣瓷器的店鋪要更加普遍。但凡中國人使用的各色瓷器,店里一應(yīng)俱全,堆得極高,一直到天花板。這是一個各色人等魚龍混雜的地方,人人滿身大汗,非得光著膀子才痛快,而向西不過一百英里的山頂小城牯嶺,卻充滿了西方情趣,平靜而安寧,二者簡直有著天壤之別。

接待我住宿的是美國圣公會的岑牧師。他在教堂的住所正對著主街,店鋪就開在前面低矮的隔屋里,與街道兩旁鱗次櫛比的其他店鋪完全看不出任何區(qū)別。景德鎮(zhèn)上的居民只有一個外國人,是一位法國神父,來自其他競爭教派,正好趕上出門遠行,去鄉(xiāng)下教區(qū)了。岑牧師說起英語來,感覺不僅在上海還在國外受過教育。我的那封介紹信為我贏得了主人的衷心歡迎,就算碰上美國老鄉(xiāng)恐怕也不過如此。毋庸諱言,岑牧師和占絕大多數(shù)的華人傳教士一樣,生活方式完全依照中國人的習(xí)慣,用筷子吃飯,不過從不喝酒,有男性客人來家里的時候也不會要求妻子和幾個女兒回避。

我的行軍床和被褥在這里跟住在其他路邊客棧一樣必不可少。岑牧師的床是用竹板做的,下面支著四根竹床腳。床漆成紅褐色,顏色很深,看來已經(jīng)用了不少時日。這種竹床在整個長江下游地區(qū)都很流行。牧師教堂小屋的幾個角落平時使用不多,所以積的灰塵比起他依舊沉迷于偶像崇拜的同胞們的店鋪和家里,少不了多少。就算西方的傳教士們向這些皈依者的領(lǐng)袖們灌輸自己的宗教儀式、個人道德以及信仰——至少表面上能夠做到這一點——有時甚至包括語言,卻很難甚至根本無法讓他們接受西方的物質(zhì)生活觀念。

雖然我的雙腿曾經(jīng)成功走過不少更加遙遠的路途,沒有遭遇任何不幸,可在江西炙熱的石板路上連續(xù)長途跋涉了四天,還是讓我不勝夏熱的雙腳長滿了水泡,至少有12個,大小不一。我和牧師很快開始了對這座瓷城的探索,不過由于城里有禁令,每天下午四點之前禁止人力車在街上通行——禁令發(fā)布的原因很快就會揭曉——轎子又很難找到,我在這座鋪著石板路的城里走街串巷時顯然缺少某種體面與舒適。這里的每條街道都和主街一樣狹窄,手推車發(fā)出刺耳的尖聲,勞工扯著嗓子大聲吆喝著,到處都是行人,一片混亂。挑夫們背著木頭、燒坯、已經(jīng)燒制成型的瓷器以及當(dāng)?shù)厣a(chǎn)消費的其他東西,每前進一步都像是一場無休無止的戰(zhàn)斗。


看了這里,似乎也可以理解美國上海領(lǐng)事館會要求凡產(chǎn)自景德鎮(zhèn)的運往美國的瓷器一律必須具備消毒證明了。整個鎮(zhèn)子就像我在中國其他地方見到的,沒有任何人、任何東西能夠真正稱得上“干凈”。到處都能聞到糞尿散發(fā)出的臭氣,還有那些很少洗澡的人身上的陣陣酸味。這些人住在破爛小屋里,皮膚上長著疥癬和爛瘡,渾身是病,可能就是由于中國尤其是南方地區(qū)的不潔引起的。當(dāng)?shù)厝顺诉^了纏足年齡的女孩,幾乎個個都光著上身,患病概率當(dāng)然要比西方社會高得多。人們完全無視最基本的衛(wèi)生要求,住在熱烘烘的小屋里。簡陋的棚屋一間挨著一間,排在狹窄的街道兩旁,就算白天也完全沒有呼吸的空間。一到晚上,不管什么季節(jié),家家戶戶都把門窗關(guān)得嚴嚴實實,將自己悶在泥瓦磚墻與粗糙的木板包圍之中。

即便如此,就中國城市的情況而言,景德鎮(zhèn)已經(jīng)算相當(dāng)不錯了,照中國人的標準來看,也確實沒有多少窮人,至少連一個乞丐都找不到。究其原因,在于這座城市是一座巨大的瓷器工廠,人們就算不以制瓷為生,也能夠直接或者間接依靠瓷器來謀生。這座古鎮(zhèn)沿河而建,長五英里,寬三英里。聽岑牧師說,這里的30萬居民中至少有80%從事這項當(dāng)?shù)氐闹饕a(chǎn)業(yè)。即便“工廠”這個詞在這里表達的意思和西方理解的不大一樣,仍然有大約2000個瓷器工廠。中國依舊處于手工和家庭生產(chǎn)的階段,許多這樣的“工廠”不過是家庭作坊,就設(shè)在自己家中,條件極其簡陋。

每條街上都擺著各種陶器,處于不同的燒制階段。就連最大的陶瓷作坊也完全見不到現(xiàn)代化機器生產(chǎn)的影子,哪怕極少的資本都可以參與競爭。按照西方標準能夠稱得上是“工廠”的只有屈指可數(shù)的幾座,在辛亥革命之前以御窯廠為最高規(guī)格,現(xiàn)在成了瓷業(yè)公司,相當(dāng)一部分股份被督軍、省長和其他軍政實權(quán)人物控制。大多數(shù)商號或者家庭專于制瓷流程中的某一步驟,或者專門制造某一類瓷制品;而這里的工廠可以完成全部工序,這樣調(diào)查起來省事許多,不用在擁擠吵鬧的城里來回折騰,跑得滿身大汗。

雖然外面的世界甚至就連中國人自己,知道景德鎮(zhèn)名字的也不多,但景德鎮(zhèn)出產(chǎn)的瓷器數(shù)量確實比昔日中華帝國其他所有地區(qū)加起來都要多。湖南有一個小鎮(zhèn)也生產(chǎn)陶瓷,其他地方也有一些,但都無法產(chǎn)生大影響。真正的鑒賞家只要一提起中國瓷器,哪怕他或許并不清楚景德鎮(zhèn)究竟在中國的哪個位置,但想到的必定是這座城市。按照當(dāng)?shù)厝说恼f法,景德鎮(zhèn)早在10—12個世紀之前就開始生產(chǎn)瓷器,那還是唐朝以前,一開始多少是出于意外。中國人最初做的是普通陶器,這種陶器在許多失落文明的墓葬中都有發(fā)現(xiàn),因為機緣巧合才制成了瓷器,就此發(fā)展至今。中國各地至今仍然有人在使用某種介于陶器與瓷器之間的容器。這門手藝在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內(nèi)一直集中在直隸省的定州,隨著12世紀初契丹人來襲,宋朝皇帝南逃,陶工們也跟著逃亡,在今天的景德鎮(zhèn)開始建窯。這里當(dāng)時被稱為昌南鎮(zhèn),不過在中國更改地名是相當(dāng)常見的事情。中國人認為制瓷藝術(shù)達到巔峰要從康熙統(tǒng)治后期開始,經(jīng)雍正一代,至乾隆前期,也就是從1690年至1770年。景德鎮(zhèn)御窯燒制的御瓷成了不少大收藏家眼中的珍品。

這座古代皇家窯廠的經(jīng)理頗有教養(yǎng),一面張羅著十幾個下屬忙活工作,一面向我展示窯廠最為大氣磅礴的產(chǎn)品。那些瓷瓶光彩奪目,幾乎跟他一般高。店鋪和倉庫里還有更多珍貴的藏品,一件件巧奪天工、精妙絕倫,就算這些在中國的賣價一般不算高,可像我這樣四處閑逛的三流作家也根本無力將景德鎮(zhèn)工廠的這些傳世之作買下帶走。中國自1860年遭到擄掠以及義和團運動之后,大批精美瓷器流落世界各地。這些瓷器幾乎全部出自這家御瓷廠,庫房中不少最為精美的珍品上依舊印著“欽定御制”的字樣。自清朝以降,滿族貴族從富甲一方淪落到一貧如洗,再也無人有足夠的錢財購買這些瓷器。

宋、明、清三代瓷器全都出自昌江之上這座略顯邋遢的小城,當(dāng)時工藝之高超足以令今天的制瓷人望塵莫及。這里不僅有建窯生產(chǎn)的明代酒壺,也有雍正時期的花瓶。前者用德化白瓷制成,壺嘴和壺柄形如蜥蜴,尾部分叉,而后者繪有清朝著名畫家王時敏的微縮彩畫。彩繪上的老子正坐在一棵松樹下,背倚墨綠色的巖石,身著黃色長袍,輕靈飄逸,畫工精細?!皩m瓷”上畫有巨龍,長有五趾,而非民間一般的四趾,以與皇家尊貴威嚴相匹配;另有裝飾皇家龍紋的梨形花瓶,閃爍著迷人的孔雀綠的光澤。碩大的乾隆瓷盤上繪有千花圖案,大小各異,葫蘆形花瓶底色為墨綠色,中國人管這種顏色叫“茶末色”,上面畫著一長串葫蘆,帶著葉子,并用金線勾勒出蝙蝠圖樣。乾隆粉彩寶瓶底色是豆綠,瓶上刻有葉狀圖案。而另一只乾隆時期的球狀花瓶上繪著一輪紅日,間藍白兩色,配以胭脂紅云,瓶底圖案碧浪滔天,白沫翻騰,一條五爪巨龍自波濤間騰躍而起,另一條則自云端降下??滴跄觊g的一口瓷壇以高浮雕手法繪有白龍一條,于碧波之上光彩奪目,外面鍍上一層翡翠瓷釉,讓人回想起景德鎮(zhèn)昔日的歷史榮光。18世紀早期,在督陶官唐英的管理下,一位名叫月軒的御窯下級官員燒制出一種瓷器。這種瓷器由?;捎灾瞥?,不僅可確保色澤透明,還能增加底色光亮。可惜,雍正皇帝雖然欣賞?;捎?,卻更為偏好白瓷的光潔,因此月軒并沒有像自己期待的那樣贏得盛名。無論是寶石藍,還是令人難以置信的牛血紅,或是那些令人嘖嘖稱道的奇輝異色,這些珍品只能在昔日的紫禁城,也就是今日的故宮博物院以及最為精美的外國藏品中方可見到——無一例外,全都出自景德鎮(zhèn)。


然而,我說這么多可不是要寫一篇有關(guān)瓷器的論文,只想描繪一幅當(dāng)?shù)孛耧L(fēng)生活的草圖,正是景德鎮(zhèn)的人們?yōu)橹袊鴮κ澜缱龀隽俗钜詾榘恋奈镔|(zhì)貢獻。這門手藝之所以在景德鎮(zhèn)如此繁榮,在于制瓷的原料隨手可見。一般使用的陶土有兩種——祁門土與高嶺土。借用中國人的話來說,二者好比瓷器的“骨”與“肉”?!肮恰笔且蚰甏眠h而脫落的巖石,見于地表,而“肉”則是能夠用手捏磨的泥土。另有一種陶土用于上釉,還有其他一些必不可少的東西,例如取之不盡的松木。景德鎮(zhèn)周邊地區(qū)便有大量松木可用,鄱陽湖畔南康附近現(xiàn)在還能開采到高嶺土。從高聳的五老峰向下眺望,只見紅色的地表上露出一個個淺紅色的圓點,那便是開采高嶺土的地方;還能看見一艘艘船滿載著高嶺土,在湖中穿行。然而,這些原料的開采地點已經(jīng)越來越遠,現(xiàn)在有的要從遠在四百里外的地方才能采到?!爸钡讲痪们拔覀冞€可以從附近采到所有的材料。”這位原御窯經(jīng)理如是感嘆道。不過,他口中的“不久前”三個字可是中國人的表達方式,指的可能是大概兩個世紀前的事了。

陶土運到景德鎮(zhèn)時被做成磚頭的形狀,純白色或乳白色。人們將陶土弄濕,放進一個大缸里混合,手腳并用將這些被稱作“肉”的陶土揉踩成面團狀,然后放入鐵皮桶內(nèi)。陶工按照制作瓷器所需的分量從桶里取出一塊黏土,拍在轉(zhuǎn)輪上,再將一根棍子插進一個小洞,轉(zhuǎn)動轉(zhuǎn)輪,然后把棍子放在一旁,開始拉坯。拉坯的臺子又平又圓,旋轉(zhuǎn)起來產(chǎn)生巨大的離心力。臺子就放在窯坑底下,陶工光著雙腳,垂在坑里,通常用手來拉坯定型,用一根小棍或者其他簡單的器具將邊緣修刮光整。

待到輪子停止轉(zhuǎn)動,瓷坯就等著入窯燒造了??粗展び秒p手熟練地拉出想要的形狀,讓人覺得或許陶土也有了生命,卻不曾料想這些陶工也不過是勞工,成日打著赤膊,拿著和普通體力勞動者一樣的待遇。我曾經(jīng)拍攝過一位老陶工,就這樣坐在昔日御窯的轉(zhuǎn)輪前。不單他在那里坐了整整一輩子,就連他的祖輩也是這樣世世代代工作,因為制瓷業(yè)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講究父子相傳。雖然這位老陶工拉坯時輪子轉(zhuǎn)起來的速度非???,但我用了定時曝光,因此轉(zhuǎn)動拍得一清二楚,從照片上看來仿佛紋絲不動。雖然用一根帶子便能同時拉動好幾個“輪子”,從而減輕工作負擔(dān),加快進度,可拉坯的方法自唐代以來基本上就沒怎么變過。

在大一點的窯廠里,這種工作主要是在院子里露天的工棚之內(nèi)進行的。由于瓷盤拉坯通常由手工完成,因此會被擺放在木板上——大的板子上放大的盤子,又長又窄的板子就放一長列普通瓷碗和類似的瓷器——在陽光下晾曬。待泥坯稍硬一點,這些“素坯”,也就是還未經(jīng)燒制的白色盤子便可以上釉了。小盤子在釉水中浸一下,大的就用一個簡易的錫制吹盤將釉吹上去。接下來恐怕是全部工序中最有意思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將這些上了釉的松軟“素坯”送入燒窯。這樣的燒窯在景德鎮(zhèn)有一百多個,以前的御窯和其他一些較大的窯廠都有自己的燒窯,其他的主要服務(wù)于那些家庭作坊,因為后者沒有條件自己燒。

神情木然的勞工們拿上兩片又長又窄的板子,光光的膀子上一邊扛著一塊,轉(zhuǎn)身就走。那些器皿已經(jīng)被太陽曬得發(fā)干,在板子上的擺放間隔較寬,大一點的坯體還會從板子邊緣冒出來。勞工們有時得挑著這些半成品碗碟穿過人潮擁擠的街道,走上老遠一段路。在景德鎮(zhèn)穿街走巷,這樣的活兒換成容易緊張的人可干不來。比起這里的街道來,西方市中心最擁擠的地段也只能算行人稀少。我們大可推測,這成百的光著膀子的勞工,自祖輩起就干著挑素坯去燒窯的活兒,正是這個行當(dāng)讓他們變得沉默木訥。

夏天是制瓷業(yè)的旺季,中國幾乎沒有哪座城市看起來會比景德鎮(zhèn)更加忙碌。狹窄的巷道里人潮洶涌,街旁是無盡的店鋪和窯廠。勞工們有的扛著木頭,有的擔(dān)著木炭,有的挑著圓形的大缸,里面裝著等待燒制的陶器,有的背著要送給陶工們的飯菜。他們就這樣挑著形形色色的擔(dān)子,不停地跑著。最后,大多數(shù)人會在窯前碰頭,正是這樣一群人讓這些事真真正正成了一份活計。運送素坯的勞工世世代代都干這個,早就練得手腳麻利,機敏靈活,每每遇到危險總能憑借豐富的經(jīng)驗化解。

有時眼看兩邊的貨物都要遭殃,他會將一邊板子的前頭翹起,同時迅速降低另一邊的木板,逢兇化吉,如有神助。運素坯的勞工以前還流行玩一個把戲,故意往有錢人身上撞,比如外國人。在景德鎮(zhèn),當(dāng)然所有人都會同情做瓷器的一方,陌生人如果碰上這種事情,只能自認倒霉,賠錢了事。這些還未燒制的素坯其實價值并不高,全部燒成的概率也很低,賠償?shù)臅r候卻要依照已經(jīng)燒好了的成品價格,絕對是狠賺一筆。然而,中國現(xiàn)在好歹在某些方面還是進步了一些,雖然真正的意外仍然時有發(fā)生,可這樣的把戲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能夠見到??赡苷且驗閷\送素坯會造成障礙,因此景德鎮(zhèn)只在下午四點以后才允許人力車通行。當(dāng)然,從舒服和高速的角度來看,這些人力車確實也沒有必要出現(xiàn)。

數(shù)以百計的勞工每人肩上挑著兩捆被扎成三角形的木頭,所有人都在“嘿呵!哈呵!”地喊著,和長江流域各省勞工喊號子的方式一模一樣。這些人與數(shù)百同行,聚集在瓷窯門前。運送一次燒窯耗費的木頭需要一千名挑夫,一個大窯一天要燒掉15 萬磅木料—— 一切都按照重量計算,就連瓷器的搬運與稅收也不例外,而木頭必須是松木。方圓一百英里之內(nèi)的木材在不斷消耗,隨著森林遭到砍伐,木料的來源地也開始變得越來越遠,直至今日要靠船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運來,因而變得極其珍貴。如果景德鎮(zhèn)的居民燒松木來生火做飯,那會被罰款。事實上,人們在附近的山上輪流種植木材,因此盡管整個城市里已經(jīng)完全看不到綠色,卻依舊坐落在青山環(huán)抱之中??梢?,中國人也有先見之明,懂得對森林的毀滅性破壞做出彌補,這樣的例子著實寥寥無幾。

周圍不遠處其實蘊藏著大量的煤,但一方面人們自古反對在地上開挖,這種思想在這個內(nèi)陸地區(qū)依然十分盛行,另一方面燒煤也會使瓷器變黃。因此,每天晨曦初露時,都會看見成百上千背木頭的勞工從岸邊辛苦走上來,背著用竹制的三角形架子前往窯爐,里面裝滿了砍成柴火長短的松木,每一捆上都插著根小木片,上面寫著字符,作為標記,計算有多少根木頭。直至日落黃昏,這些人仍然在喊著號子,穿行在人頭攢動的街巷間。

大多數(shù)瓷窯長50英尺,寬12英尺,中間有一個拱形的窯頂,高約八英尺。這些建筑修得相當(dāng)隨意,只是用土磚壘起,沒有使用灰泥砂漿加固。所有物件在燒制之前都要先放進一個容器里,即匣缽,呈圓柱形,耐火燒,上面有孔,里面的空間足夠讓擺放在一起的瓷器不會粘連。趁著瓷窯還冰冷,數(shù)百勞工把這些匣缽運到窯爐口并堆放起來,一個疊著一個,從泥土地面一直堆到窯頂,將整個窯室堆滿,差不多有600列,只剩下一小塊地方燒木生火。窯門上只留下一個小孔, 兩英尺長,三英尺寬。木材就從小孔里投入窯內(nèi),消耗之大遠非外人能知。松木燃燒旺盛,能夠產(chǎn)生駭人的高溫,一次燒窯輕易便可燒掉一片樹林。燒窯通常持續(xù)36個小時,一年大概燒60次,之后便要重修瓷窯。運送柴火的都是普通的勞工,但瓷窯老板在這一行中卻地位頗高,像船上的領(lǐng)江一樣,當(dāng)班時絕不打盹,待到燒窯結(jié)束后才能回家,好好休息上幾天。這幾天時間是用來清窯的,待到窯內(nèi)冷卻,又可重新裝填燒造。和中國的不少事情一樣,燒窯人的方法雖然原始,卻十分管用。比方說,燒窯人為了檢測窯溫是否合適,會向投柴口吐唾沫,如果唾沫像一簇棉花一樣彈回來,那么就沒有問題了。


燒窯人的方法或許并不像專家預(yù)測的那樣有效,一般說來,會有三分之一的產(chǎn)品在燒制過程中出現(xiàn)問題。一年下來,景德鎮(zhèn)各個瓷窯中因出現(xiàn)粘連而被迫丟棄的瓷器形形色色,多達數(shù)百萬件。有時整個燒制過程出現(xiàn)了偏差,這就意味著將損失3000—4000鷹洋,這對于當(dāng)時的中國來說,是相當(dāng)巨大的。順便說一句,中國人似乎不太擅長燒制帶把手的瓷杯。因為把手需要做得非常輕巧,不然就會在燒制過程中把杯子壓彎變形,破壞對稱性。如果你非得買帶把手的瓷器,那就不可能買到景德鎮(zhèn)最好的瓷器。

由于沒有任何預(yù)先的準備措施來處理殘片次品,因此大批燒壞的瓷器被隨地丟棄,殘片在整個鎮(zhèn)上和河岸堆積如山。高聳的河岸就像一幅鑲嵌畫,全是過去幾百年來的次品與殘品。用土做成的匣缽頂多用上兩三回就得扔掉。每一個盤子都必須放在一個用黏土做成的小圓碟子上,城里燒制的器件多達數(shù)百萬。到處都是摔碎的或者沒有做好的陶器,就像未能付諸實現(xiàn)的點子一樣棄之遍地。河濱長長的一線幾乎全都由毀壞的陶瓦罐子組成,像一座座小山,一般高在20英尺左右。有的做工其實相當(dāng)不錯,只不過某個點與匣缽粘在了一塊,要么就是掉了點色。每次遇到洪水,瓦罐陶片都會被沖進河里,以至于枯水期難以行船。此處的河床一直延伸到下游鄱陽湖的入口,全都覆蓋著來自瓷窯的碎瓷片。黏土圓碟因為更容易被水沖走,尤為多見。

事實上,今天的景德鎮(zhèn)是在成片的瓷片廢墟上建起來的,埋藏的是多少世紀以來制瓷工匠們留下的殘品。一個人在這里若想干出點名堂來,就非得從前人留下的失敗遺跡中掘地數(shù)尺才行。房子、院墻,就連地基,也都由破損的陶器做成,總是可以見到中間露出來的碗勺殘片。景德鎮(zhèn)雖然作為江西的第二大城市,僅次于省會南昌,卻沒有城墻,原因也許在于城墻會極大妨礙人們的行動自由。不過,就算景德鎮(zhèn)真的需要,那么這道城墻即便不是全部,也很可能大部分會由那些已經(jīng)破損的、無法挽回的瓷器組成。

與這個昔日中華帝國的其他地方不同,景德鎮(zhèn)找不到修補瓷器的人。若是在其他地方,就算是碎了的碗碟或者燈罩,也會有人修補。這些人走街串巷,發(fā)出特有的吆喝聲,然后選一處城門前的空地,坐等著人們?nèi)ツ抢镎宜?。補瓷人在碎片的兩面鉆出一串小孔,用的鉆頭還是用繩子牽動的,年代之久遠頗帶點史前文明的遺風(fēng),接著,他在小孔中分別按入幾顆小小的銅鉚釘,這樣只有一面能看出瓷器有裂縫。干這一行的收費低得離譜,不過只有在傳教士或者其他外國人家里,才會見到補過的碗碟多于完好無缺的。這是因為這些人在中國住了大半輩子,條件有限,尤其是那些從國外帶來的瓷器很難買到新的,有些補得就像用鉚釘做的拼圖一樣。

而在景德鎮(zhèn),補瓷匠是沒法謀生的。且不說燒窯時損壞的大量瓷器,其實還有不少燒好的瓷器出窯以后發(fā)現(xiàn)有瑕疵。有的是不對稱,拼接不緊密,或者是在行家的眼中有其他的問題。這樣的瓷器在景德鎮(zhèn)主街兩旁的店鋪里成列堆放著,一直頂?shù)教旎ò?。這些奇形怪狀的瓷器就這樣擺放在店里,數(shù)不勝數(shù)。當(dāng)?shù)厝硕贾肋@些是便宜貨,真正的上品會好好收在里頭,從不輕易示人,以防不測,只有碰到那些明顯懂得辨別好壞的行家才會拿出來見識見識。外國人在牯嶺的建設(shè)對景德鎮(zhèn)來說是個天賜良機,給了那些小商小販一個巨大且便利的市場,使蜂擁到山頂?shù)谋苁顒俚氐纳特渹兡軌驅(qū)⑦@些帶有瑕疵的產(chǎn)品以正品的價錢賣出去——當(dāng)然,對象都是外國人。位于鄱陽湖口的這座長江港口城市,就連路邊的小販都在向那些粗心大意、不明真?zhèn)蔚挠慰投凳圻@些廣為人知的“九江瓷”。


(本文摘自《百年前的中國:美國作家筆下的南國紀行》,[美]哈利·弗蘭克著,符金宇譯,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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