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伯羅奔尼撒——古希臘歷史的重譯、考察與讀解

【編者按】

“任何人如果讀過希羅多德和修昔底德的全部作品，請舉手。”卡爾維諾在《為什么要讀經(jīng)典》中，首先提到的名字，就是希羅多德和修昔底德，希羅多德的《歷史》和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是關(guān)于古希臘的兩部史學巨著，對西方影響深遠。近日，重譯了《歷史》與《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的譯者、中國世界古代史研究會副會長、西南大學古典文明研究所所長、希臘研究中心主任徐松巖教授做了一場名為“行走伯羅奔尼撒——古希臘歷史的重譯、考察與讀解”的講座，澎湃新聞經(jīng)活動主辦方世紀文景授權(quán)發(fā)布以下講座內(nèi)容。

為什么要重譯這兩部巨著

我不是第一個翻譯古希臘史學著作的人?！恫_奔尼撒戰(zhàn)爭史》有商務(wù)印書館出版、前輩譯者謝德風先生的中譯本，這個譯本1961年首次出版，到現(xiàn)在還在不斷重印。畢竟過了這么多年，所以我的譯本里有一些明顯跟以前不同的理解，都是基于一些新的研究和考古發(fā)現(xiàn)成果。對將近2500年前的東西有不同的理解是很正常的，甚至有一些內(nèi)容學界到現(xiàn)在也無法解讀，凡是跟謝譯本有明顯不同的地方，我都有注釋說明。

為什么要重譯？是因為我在研究當中發(fā)現(xiàn)以前的譯本存在一些問題，有些理解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并且會影響對全書的理解。比如說《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史》第一卷第二章開篇。修昔底德的原話是，“現(xiàn)在被稱為‘希臘’的這個地方”，謝譯本就把“地方”翻譯成“國家”，這是不對的。古代“希臘”不是一個國家。如果把希臘看成一個國家，那么斯巴達和雅典的戰(zhàn)爭就變成了一場國內(nèi)戰(zhàn)爭。希臘是一個地區(qū)，城邦之間是國與國之間的戰(zhàn)爭，這才符合史實。

再舉個例子。希羅多德《歷史》開卷就說，“以下所展示的乃是哈利卡納蘇斯人希羅多德的研究成果。其所以要發(fā)表這些成果，他是為了保存人類的所作所為……特別是為了把希臘人和異族人爭斗的原因記載下來?！碑愖迦?，希臘語原詞相當于英文的barbarians，一般譯為“野蠻人”或“蠻族”。國內(nèi)外很多研究者都這樣理解，但我認為希羅多德考察的這個時代希臘人的文明水平總體上不如西亞和北非高，怎么可能稱他們?yōu)椤靶U族”呢？“蠻族”這個概念是逐漸形成的，當希臘文明逐漸發(fā)展起來，超越了周邊地區(qū)，成為地中海地區(qū)最先進的文明時，稱周邊地區(qū)諸族為“蠻族”才具有歧視性，而在希羅多德這個時候，該詞的原意是“異語之人”，說的話，聽不懂。這正如雅利安人剛進入印度會稱當?shù)赝林鵀椤安粫f話的人”，其實是因為當?shù)厝苏f的話他們聽不懂。所以這里最好譯為“異族人”，就是跟自己不同族、不同語言的族群。

同樣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的希羅多德的《歷史》，1959年首印，譯本比較早，在當時條件下，譯者有意刪除注釋，有其理由。但是，缺了注釋，有時候我們是看不明白的。比如說公元前480年的溫泉關(guān)之戰(zhàn)，希羅多德在描述這個戰(zhàn)場時是不清楚方向的，他說的“北”實際上不是北，“東”也不是東。當然，方向問題我們今天已經(jīng)研究清楚了，所以要加注釋說明，不然單看希羅多德的講述就會很容易混亂。重譯本我還標注了卷、章、節(jié)，就是國際上現(xiàn)在比較通用的方式，對應(yīng)著希臘文原文和英文原文的分段，哪個地方覺得有問題可以直接核對。

到底有沒有特洛伊戰(zhàn)爭

我最近幾年去希臘及愛琴海地區(qū)、埃及等地考察多次，這里展示的照片也是考察中拍攝的。這是德爾菲，就是古希臘最著名的神諭所。到那里的阿波羅神廟去求一條神諭，里面有女祭司，坐在三條腿的椅子上。現(xiàn)在可以看到，里面有地坑，據(jù)說古時候會從地坑里冒出一種氣體來。女祭司吸了以后，口吐白沫，然后給你預(yù)言，這些預(yù)言往往都是模棱兩可的，回去自行理解。德爾斐神廟的門楣上寫的是什么？認識你自己。意思就是你要了解自己的力量，做出理性的選擇，所以其實這個橫幅是極富理性主義意義的。神諭不是給你幾句話，讓你照辦就行了，而是要你自己掂量掂量該怎么辦。

這是特洛伊木馬。當然，這個特洛伊木馬是假的，吸引游客用的。關(guān)于特洛伊最大的疑問是，到底有沒有特洛伊戰(zhàn)爭？特洛伊戰(zhàn)爭究竟是怎么回事？經(jīng)過考察，我認為，特洛伊戰(zhàn)爭應(yīng)該是有這么一回事的。就是有一伙希臘人結(jié)伙去特洛伊搶劫，因為那里最富有。特洛伊這個名字在古代文獻中都要加一個前綴的，叫“多黃金的”。特洛伊黃金多，所以希臘人就圖謀去搶劫，理由是你們的王子把我們最美麗的女人海倫拐走了，我們要討回來。其實這是希臘人有組織的海上劫掠活動，他們就是一群海盜。古代海盜一搶財寶，二搶女人，這在古代是正當?shù)闹\生方式。

這是大家熟悉的金字塔。希羅多德自己說，我的這本書就是要把那些令人贊嘆的豐功偉績都記載下來，什么算令人贊嘆的奇跡呢？金字塔是其中之一。金字塔距離希羅多德2000多年，我們現(xiàn)在距離希羅多德也是2000多年，他那時候看到就已經(jīng)覺得令人贊嘆了。再比如說波斯人集中全帝國之力打希臘，但波斯人太多了，到河里喝水，把一條河都喝干了。還有一些奇風異俗，聞所未聞。這就是令人贊嘆、令人驚奇的。希羅多德要把這些事情都記載下來。那這些事是不是真的？不一定。他就是把這些敘述傳說都記載下來，古希臘的歷史學就是從傳說開始的。那個時候書是寫在羊皮或牛皮上的，一般老百姓看不起，就聽說書的講故事。講歷史、講故事講得好國家是會給獎金的。希羅多德在雅典講波斯戰(zhàn)爭講得非常好，雅典頒發(fā)給他10個塔連特的重獎。塔連特是貨幣單位，1個塔連特相當于約26公斤白銀，10個塔連特就是260公斤白銀。

古希臘的文明根系

古希臘的文明實際上有兩個主要的根源。一條在西亞，另一條就是北非。這兩個地方統(tǒng)稱“東方”。從北非到克里特再到希臘，文明的傳播有很多考古證據(jù)可以證明，比如說小麥。小麥和大麥原產(chǎn)地都是西亞，就是今天的伊拉克。小麥和大麥到中國大約是公元前2500年左右，歐洲的小麥和大麥也是從西亞經(jīng)愛琴海西傳的。歐洲本來沒有山羊和綿羊的野生種，沒有野生的哪來馴化的呢？那時交通那么不便，希羅多德就不畏艱辛走遍西亞各地，愛琴諸島、希臘半島，還去了埃及和黑海北岸地區(qū)。族群來源上也有很多考古證據(jù)可以證明文化的傳播。愛琴海的基克拉迪斯群島，島嶼上的考古遺物都來自于東方，而且居民點遺跡的分布也是由東向西逐漸稀少，這就說明文化傳播途徑是自東向西，越往西越稀少。再如圣托里尼島（古代的錫拉島），曾由于火山爆發(fā)把整個島嶼凝固在某個時刻，留下了公元前1600年前后的遺跡。保存至今的壁畫上的猴子、羚羊，也是來自非洲的?？死锾氐奈淖?，都刻寫在泥板上，很明顯是從西亞傳過來的。雙面斧也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也是來自小亞細亞的。

后來的邁錫尼文明，就是希臘語的文明了。克里特文明存續(xù)時間是約前2000年到1450年，邁錫尼文明是約前1600年到1100年。公元前2000年是比較確定的時間節(jié)點，跟中國的夏代基本上同時。接下來荷馬時代，前11世紀到前9世紀。期間希臘原來的文明都被毀掉了，所以希臘在前8世紀又重新出現(xiàn)了新型國家。

經(jīng)過前8到前6世紀古風時代一段時間的發(fā)展，特別是經(jīng)歷所謂“東方化”時代，在公元前5到前4世紀達到了頂峰，就是古典時代。古典時代出現(xiàn)了三大史學家，還出現(xiàn)了很多哲學家、文學家、思想家、科學家。從前8世紀到公元前3世紀這500多年被德國的一位史家稱之為“軸心時代”，在這個時代，世界上出現(xiàn)了三個文化中心，就是中國、印度和希臘。在這個時期，人類出現(xiàn)了卓越的思想家，到現(xiàn)在過去了2000多年了，后世依然很難超越他們。每次人類文化再發(fā)展、再進步的時候，都要從他們那里去汲取力量。后來，希臘人被羅馬人統(tǒng)治，羅馬人吸收了希臘文化，通過羅馬帝國，拜占庭帝國，之后經(jīng)歷文藝復(fù)興，幾經(jīng)曲折地流傳到現(xiàn)在。

希臘的競技會只有男人參加，跑步都是裸奔

我們今天四年一次的奧林匹亞運動會，起源于希臘?，F(xiàn)在中國非常普及的一項運動——馬拉松，也是起源于希臘。競技會不僅跟他們的信仰有關(guān)系，也跟他們的軍事訓練有關(guān)系。競技會有很多項目，但比賽主要是為了榮譽，勝利者的獎品就是帶著桂樹葉子的花冠。

古希臘有四大競技會，有的兩年舉辦一屆，有的四年一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奧林匹亞競技會，公元前776年開始，對希臘人影響很大，他們的歷法都是用奧林匹亞紀年，會說第幾屆奧運會的第幾年，用這種方式來紀年。另外還有德爾斐競技會、涅米亞競技會和地峽競技會，在科林斯地峽那里。競技會主要就是田徑比賽，在體育場里舉行?，F(xiàn)在體育場的英文叫stadium，來源就是希臘語里體育場的意思，同時它也是希臘人的一個長度單位，復(fù)數(shù)叫stadia，我在書里就翻譯成了斯塔迪亞。傳說在體育比賽創(chuàng)建的時候要確定長度，因為赫拉克勒斯的腳比較大，就請他來量，腳跟接著腳尖，腳尖接著腳跟，一腳一腳，量了600腳。這種度量的標準就叫腳尺。當時有掌尺、腳尺、肘尺，都是以人體的某個部位做衡量單位。600腳大概是185米。涅米亞這個體育場是經(jīng)過考古發(fā)掘的，還發(fā)現(xiàn)了起跑器，用石頭做的，在起跑線上，還有專門防止作弊的設(shè)備。希臘人對此非常自豪。

當然，競技會只有男人能參加，跑步都是裸奔的。運動員入場要進先入拱門，經(jīng)過一個走廊，在里面等候的時候可以抹點橄欖油，熱熱身，點到名字之后就閃亮登場。有時運動員在里邊等的時間長了，又閑著沒事，就會往墻上亂涂鴉。這是人們從墻上謄下來的，明顯是兩個人的筆跡。上面這行寫的是“我是最棒的”，這個人寫完之后他就出去裸奔了，等后面這個人來了，就在下面接了一句——“那是他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