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湖帆的中秋夜

1953年9月22日，是中秋佳節(jié)。剛剛籠罩上暮色的上海，竟然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一直到深夜，毫無停歇之意。竟夕聽雨，不能賞月，卻偏偏能觸撥詩人的愁思。比如，冒鶴亭就寫了一首《癸巳中秋苦雨憶張夫人》，是悼念亡故不久的側(cè)室；龍榆生也寫了一首《癸巳中秋風(fēng)雨有懷錢默存教授鍾書北京》，是懷念遠(yuǎn)在北國的友人。而他們的朋友吳湖帆，在這一年的中秋雨夜里，又在做些什么呢？

或許，吳湖帆正拿著畫筆，伏在梅景書屋的畫案前，或?qū)懟虍?，以遣長夜（吳氏有深夜作畫的習(xí)慣，久為畫壇所知）。今天，拍賣會上出現(xiàn)的三幅作品，還可以給我們提供一些想象的空間。第一件是吳湖帆為方幼盦所畫《花卉四屏》中的一幅鳶尾，畫款云：“幼盦大兄屬寫清真《粉蝶兒慢》詞意，癸巳中秋，吳湖帆?！保ㄉ虾６湓栖?014年春拍）第二件是馮超然所畫《汲泉煮茗》，畫上吳湖帆題詩云：“飛鴻何處去，流水有知音。意在青山外，泉聲一點心。癸巳中秋，吳倩題。”（上海敬華2006年春拍）第三件是周鍊霞所繪《仕女圖》，吳湖帆題《菩薩蠻》一首，并跋曰：“癸巳中秋，潤色綠蕉并題，吳倩?！保ㄉ虾６湓栖?014年春拍）

吳湖帆繪鳶尾

三幅畫涉及三個人，我們先說方幼盦。方幼盦，海上名醫(yī)家方慎盦之子，幼承家學(xué)，擅場針灸。吳湖帆的鼻塞之病和中風(fēng)之癥，就多次為方氏父子所治愈。而方氏父子皆雅好文藝，故吳氏為答謝醫(yī)病之恩，向他們贈書贈畫，既多且精。據(jù)王世濤《紀(jì)念收藏家朱昌言先生》載：“慎盫與湖帆由醫(yī)生與病人關(guān)系漸漸成為好友……方家……樓上書房遂成為吳湖帆與周鍊霞二人寫畫作詞之處。”可見，方家不僅與吳湖帆關(guān)系密切，而且還曾為他和周鍊霞的交往提供過諸多方便。不過，在癸巳中秋，吳湖帆又不辭辛苦地為“幼盦大兄”作畫，或許還有一個不容忽視的原因，那就是吳氏這時正苦于足疾，而不良于行。我們看《佞宋詞痕》卷五中的一首《菩薩蠻》：

藥爐經(jīng)雨纏綿甚。一言病足成詞讖。會少即離多。忍期無奈何。 冰盤溶火乍。倏過中秋夜。度世有南針。此情盟信心。

在1953年的中秋雨夜里，纏綿于藥爐之畔的吳湖帆，想起一個多月前和周鍊霞在摩訶池畔散步時，就已感到腳上費力、行走不適。當(dāng)時，在酬和周氏的《金縷曲》中，吳湖帆曾寫下“病足艱良走”（《佞宋詞痕》卷三）。沒想到一語成讖，到了中秋，他果真因病足而無法與意中人相會。相會越少，就意味著離別越多，除了忍耐相期，實在又無可奈何。如果離別之人能夠“千里共嬋娟”，或許還可稍慰相思之情?？墒秋L(fēng)雨無休，佳節(jié)易過，中秋之月早如一輪冰盤溶化于火，再也無處尋覓。不過，詞人與意中人既然已經(jīng)兩情盟定，那詞人的信心就如同磁針一樣，堅定而不移了。

通過這首《菩薩蠻》，我們得知在1953年的中秋，吳湖帆因病足而未能與周鍊霞相會。不過這一天，另一位老朋友馮超然很可能曾來梅景書屋探訪。

馮超然，海上名畫師，藝名與吳湖帆相埒。馮寓嵩山草堂位于嵩山路90號，與88號的梅景書屋望衡對宇，近在咫尺。數(shù)十年來，馮、吳二人一直來往不斷，可謂相交莫逆。1953年中秋，吳湖帆為什么會在馮超然的《汲泉煮茗》上題詩？個中緣由，我們已不得而知。不過，在吳湖帆珍藏的《趙管合璧》上，我們發(fā)現(xiàn)馮超然也曾在同一天題寫過一首《菩薩蠻》。

《趙管合璧》本是元畫家趙孟頫、管道昇夫婦的三段山水圖和一幅雙鉤竹，后由吳湖帆合裝成一個長卷。今日細(xì)審此卷拖尾，題跋者累累，在吳湖帆、周鍊霞、冒鶴亭所題詩詞之后，即馮超然“癸巳秋八月”題《菩薩蠻》一首，謝佩真“癸巳中秋”題七律一首（謝佩真系馮超然女弟子）。馮氏所題《菩薩蠻》云：

江山只尺生華筆，畫眉添嫵瀟湘碧。玉篴韻悠揚，瑤臺清夢長。 茝香春草浦，桂月華三五。倒印紫泥紅，古今誰與同。

癸巳秋八月，奉題《趙管合璧》卷，博湖帆我兄笑正，慎得馮超然年七十二。

馮氏落款云“癸巳秋八月”，雖未點出具體日期，但從詞中“桂月華三五”推斷，馮氏小詞也當(dāng)和謝佩真一樣，都是在“癸巳中秋”所寫。筆者猜測，這一天，吳湖帆因病足不便外出，那么由馮超然偕女弟子謝佩真來訪的可能性更大。也許在中秋雨夜里，賓主歡談之際，吳湖帆乘興為《汲泉煮茗》題詩，之后，他又拿出了自己珍藏的《趙管合璧》，請馮、謝二人也題詞題詩，以作紀(jì)念。

馮超然題《趙管合璧》

詞中，馮超然所寫“茝香春草浦”五字，十分值得玩味。我們知道，周鍊霞又名“茝”，而“茝”即古書中所謂的一種香草。如吳湖帆《洞仙歌》云：“愛彼此、暗凝魂，小印傳箋，留一字佳名香草。”（《佞宋詞痕》外編）就是說周鍊霞在寫給他的信箋上，常常只鈐一個“茝”字。此外，“春草浦”還能讓人聯(lián)想到以“綠遍池塘草”詞句聞名的潘靜淑?？梢哉f，“茝香春草浦”雖短短五字，卻巧妙地暗藏了周鍊霞和潘靜淑兩人。而馮氏所謂“倒印紫泥紅，古今誰與同”，正是說吳湖帆前有潘靜淑，后有周鍊霞，因此不讓趙孟頫、管道昇這對畫壇伉儷、神仙佳侶專美于前矣。這自是馮氏在吟詠《趙管合璧》時，借題發(fā)揮，調(diào)侃老朋友艷福不淺的意思。

按筆者所考，1953年夏秋之際，吳湖帆和周鍊霞已兩情盟定。不難推想，一個多月后的中秋節(jié)，二人心許未久，正應(yīng)是意熱情濃之時?？晌丛系剑驗閰鞘系淖慵?，二人竟不能在一起共度佳節(jié)。何況，漫漫長夜，綿綿秋雨，更是在離人心頭平添了無限凄楚?；蛟S在酒闌客散之后，百無聊賴的吳湖帆，又悄悄展開了周鍊霞的《仕女圖》，為她潤色綠蕉，收拾畫面，再題寫小詞，以寄愁懷。

周鍊霞《仕女圖》

今天，雖然已無法還原六十多年前那個風(fēng)雨之夜的具體情景，但從吳湖帆另一首寫癸巳中秋的《朝中措》（《佞宋詞痕》卷五）中，我們?nèi)阅芨惺艿阶髡弋?dāng)時纏綿惻愴的思緒：

瀟瀟暮雨暗長空。涼意繞心中?？墒乔锵谰埃瑹o端清夢斜風(fēng)。 英姿佳麗，偏生慧業(yè)，莫道情鐘。只恨相逢太晚，吳霜點鬢成翁。

在《佞宋詞痕第二冊》手稿中，此詞題作“中秋無月”。上半闋說暮雨忽來，長空驟暗，悲涼之意纏繞心中，無法排遣。本來期待的佳節(jié)美景，卻如一場好夢無端被斜風(fēng)吹散。下半闋則敘及詞人心中一件不能釋懷之事：周鍊霞是如此美麗（英姿佳麗），又如此聰明（偏生慧業(yè)），就不要怪我對她一往情深（莫道情鐘）。只是后悔彼此相逢得太晚，如今我已是白發(fā)成翁了。

這首小詞可謂《佞宋詞痕》中難得的佳作，而詞人的一片癡情，也借助此詞毫不掩飾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讓我們今天讀來仍不免唏噓感嘆。不久后，也許吳湖帆感到此詞下片過于悲惋，于是又重填了一首《蝶戀花 中秋無月》（《佞宋詞痕》卷五）：

今夕秋華光乍掩。雨灑風(fēng)飄，忍把珠簾卷。無奈夜長歌宛轉(zhuǎn)。天涯只尺離腸斷。 月被云遮花影暗。好景多磨，誰也無從算。只待重圓天不管。回頭定了人天愿。

詞人說中秋遇雨，可謂好事多磨，但畢竟待到人月重圓，遲早還能得遂心愿。詞中“離腸斷”，點明所寫仍是離情。而“天涯只尺”蓋謂上海嵩山路的梅景書屋與巨鹿路的螺川詩屋相去并不算遠(yuǎn)，卻因二人不能相會，便有遠(yuǎn)隔天涯之感。那么，在1953年的中秋雨夜里，螺川詩屋中的周鍊霞又在做些什么呢？

檢《女畫家周鍊霞》，筆者發(fā)現(xiàn)一首《桃源憶故人 中秋夜雨》：

簾櫳拜月心香瓣。負(fù)卻年時清愿。無賴雨絲風(fēng)片。浪把良宵賤。 素娥病了蟾蜍倦。深掩廣寒宮殿。知否人間癡喚。珍重千千萬。

從詞意看，此詞所寫也應(yīng)是癸巳中秋?！爸袢碎g癡喚。珍重千千萬”，當(dāng)是說周鍊霞祈盼病中的吳湖帆千萬珍重、能早日康復(fù)的意思；而“負(fù)卻年時清愿”，則是指吳、周二人曾有中秋相會的愿望，最終此愿落空，遂有辜負(fù)之感。

中秋之后，周鍊霞又有《菩薩蠻》一闋，由吳湖帆抄入《佞宋詞痕第二冊》手稿中：

一行雁字秋風(fēng)嫩。銀塘昨夜清于鏡。禪榻病維摩。沾衣花雨多。 藥爐空想像。夢里煎茶響。無奈負(fù)情天。月圓人不圓。

吳湖帆和云：

蕭娘一紙書方嫩。風(fēng)吹人面如憑鏡。青眼幾番摩。淚痕比墨多。 梅緣花影像。清夢詞聲響。一片翳云天。月痕依樣圓。

周詞中“禪榻病維摩”當(dāng)然指病中的吳湖帆，而“藥爐空想像”則是周鍊霞設(shè)想?yún)鞘显诓≈械那榫啊Ｌ钤~的“昨夜”是“月圓”之夜，而人卻不能團(tuán)圓，可謂辜負(fù)了有情之天。而昨夜的“銀塘”既然“清于鏡”，那昨夜必然不再是風(fēng)雨連宵的中秋夜了。此外，吳詞說“月痕依樣圓”，所謂“依樣”，也是說依舊圓如中秋之月的意思。那么，詞中“月圓”的“昨夜”究竟在何時呢？

在《佞宋詞痕第二冊》手稿中，兩首《菩薩蠻》前還有一首《月華清 八月十六夜月感題》（亦見《佞宋詞痕》卷五，題作“次洪空同韻”）：

澄采鸞飛，清華蟾素，小樓依約簾卷。吹換西風(fēng)，指屈過期秋半。倦客醉、楊柳梢頭，怨女戀、鳳凰枝畔。回眄。對姮娥影照，迷離玉殿。 頓警蕓窗漏暖。漸鏡斂霜華，靚妝偏綻。不到昏黃，已夠騷人魂斷。怕玄兔、碎搗菱花，招翠袖、掩藏紈扇。偷玩。趁團(tuán)圞留取，莫教斜轉(zhuǎn)。

龍榆生《忍寒詩詞歌詞集》中，也有《月華清》一闋，題云：“癸巳中秋后一日湖帆有和洪叔玙之作，其年七月初二為湖帆六十初度，因用原韻補成一闋壽之?！痹~中有“浴罷仙娥，過卻素秋剛半”，龍氏自注：“今年中秋風(fēng)雨，翌日暢晴?！?/p>

看來，1953年舊歷八月十六日，即龍氏所謂“暢晴”的“翌日”，正是一個“月痕依樣圓”的晴夜。而筆者網(wǎng)上檢索1953年東八區(qū)9月月相的歷史數(shù)據(jù)，發(fā)現(xiàn)當(dāng)年滿月的時間也恰巧是在9月23日（即舊歷八月十六日），此正民諺所云“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也?？梢韵胂螅星镆钊?，實在出乎人們的預(yù)料，尤其在經(jīng)歷了前一夜的凄風(fēng)苦雨之后，吳、周二人竟還能欣賞到如此滿月，這多少又彌補了他們不曾在中秋賞月的遺憾。因此，周鍊霞的《菩薩蠻》當(dāng)是在八月十七日所寫，而詞中“月圓”的“昨夜”正是八月十六日之夜。

讀吳湖帆《月華清》之“趁團(tuán)圞留取，莫教斜轉(zhuǎn)”，可知吳氏當(dāng)時已興致轉(zhuǎn)佳，而第二天，周鍊霞又以詞代柬，寄給他這首《菩薩蠻》。詞中，周鍊霞除問候“藥爐”之畔的吳湖帆外，也因前一晚難得的月色，而向吳氏發(fā)出“月圓人不圓”的感嘆。

1953年中秋前后，吳湖帆和周鍊霞魚雁不斷，二人雖不曾共度佳期，卻依然通過一首首小詞訴說著對彼此的相思。

附記：

吳湖帆和周鍊霞于癸巳夏秋定情事，見拙作《吳湖帆和周鍊霞的三場約會》，擬刊于中華書局《掌故》第五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