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紫色芳香小說》,[英] 伊恩·麥克尤恩著,黃昱寧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年10月出版,104頁,39.00元
本文系《我的紫色芳香小說》導讀,涉及小說部分情節(jié),嚴重介意劇透者,請在讀完小說后再回來。
以七十歲生日的名義,人們慣常的做法是吃蛋糕開派對或者環(huán)游世界,但英國小說家伊恩·麥克尤恩的慶賀是麥克尤恩式的。他出版了一部小說,小說的標題里也有“小說”,還是“紫色的、芳香四溢的”小說。
《我的紫色芳香小說》(My Purple Scented Novel)篇幅很短,最早發(fā)表在2016年3月份的一期《紐約客》雜志上。小說的緣起其實不太“文學”,而是與一個跨界的命題作文有關:2016年,為了籌備一個在米蘭舉行的藝術展,德國策展人托馬斯·德曼(他更為知名的身份是攝影家)邀請麥克尤恩寫一個能納入展會目錄冊的故事,故事必須圍繞一個吊詭的主題:The Stolen Image。
好作家,尤其是像麥克尤恩這樣以技術見長的作家,從來不懼怕命題作文。陌生而逼仄的規(guī)定情境,常常成為刺激作者炫技的舞臺。Image這個詞義項駁雜,在藝術展覽的語境中最容易想到的解釋是“影像”。到了麥克尤恩筆下,這個詞就延展出更多的詮釋空間。讀完整部小說以后,我覺得,也許取image的另一個義項,把主題翻譯成“被偷走的偶像”是最恰當的。
《我的紫色芳香小說》英文版
這部小說的主人公也是小說家。小說的第一段是一條閉合的情節(jié)線,乍看之下,似乎把這個本來就不長的故事進一步濃縮梗概了:
你應該聽說過我的朋友,曾經名噪一時的小說家喬斯林·塔拜特,不過我估計他的記憶已經日漸衰退。時間對于名聲,有時顯得冷酷無情。你想起他來,也許會依稀記得一樁丑聞,以及顏面掃地的窘境。你以前從沒聽說過我,當年我只是默默無聞的小說家帕克·斯帕羅,直到我的名字與他的名字公開地聯(lián)系在一起。在某些深諳內情之人看來,我們倆的名字其實一直牢牢地粘在一起,就像蹺蹺板的兩端。他升上去的時候,恰巧我降下來——盡管這事兒并不是他造成的。接著,他頹然墮落,而我在世俗意義上大獲成功。我不否認,這里頭有惡行。我偷了一段人生,也不打算物歸原主。這幾頁紙,你大可看成是一份供詞。
無情的、近乎自嘲的劇透。時間地點人物事情,起承轉合,看起來全交代清楚了,但同時又發(fā)展出一個更大的懸念——我們知道事情發(fā)生了,但它到底是如何發(fā)生的?這是典型的戲劇性懸念,每一個讀者都被直接帶入戲劇情境,如同剛剛看完一場手法飛快的魔術表演——在你目瞪口呆的時候,作者微笑著問你,怎么樣,要不要再看一遍?接下來,我們來個慢動作。
類似的開頭,在麥克尤恩近年的寫作中,至少出現(xiàn)過兩回。
《在切瑟爾海灘上》,他直接把整個故事的核心推到讀者眼前:“他們年紀輕,有教養(yǎng),在這個屬于他們的新婚之夜,都是處子之身,而且,他們生活在一個根本不可能對性事困擾說長道短的年代。話說回來,這個坎兒向來都不好過?!?/p>
《甜牙》更徹底,它的結尾就是它的開頭:“我叫塞麗娜·弗魯姆(跟“羽毛”那個詞兒押韻),約莫四十年前,我受英國軍情五處派遣,履行一項秘密使命。我沒能安然歸來。干了十八個月之后,我被他們解雇,非但身敗名裂,還毀了我的情人,盡管,毫無疑問,他對于自己的一敗涂地也難辭其咎。”讀完全書,你會發(fā)現(xiàn)這些交代千真萬確,但它其實只是事情的一面——你必須原原本本地把整套戲法的“慢動作”全部放完,才能翻過來,看到事情的另一面。
《在切瑟爾海灘上》,[英] 伊恩·麥克尤恩著,黃昱寧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年7月出版
《甜牙》,[英] 伊恩·麥克尤恩著,黃昱寧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年6月出版
憑借著麥克尤恩強大嫻熟的技術能力,《我的紫色芳香小說》也必然會以一種簡潔實用而又出乎意料的方式,解決這個“事情何以發(fā)生”的問題——圍攏在魔術師身邊的觀眾,照例會得到戲劇性的滿足。在此,我們無須先行拆穿戲法機杼,只需要注意一點:這篇小說借用的機關,是虛構藝術中一個常見的故事型——“交換人生”。小說開頭的位于“蹺蹺板兩頭”的主人公,以及一個被另一個“偷走的人生”,都是這種類型的關鍵特征。不過,在小說大師的殿堂里,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奧妙不同。在大仲馬筆下,交換人生的先決條件是孿生兄弟的相同面貌(《布拉熱洛納子爵》,即我們熟悉的“鐵面人”的故事);在海史密斯的筆下,身份的李代桃僵則需要通過偽造文件、長途旅行等現(xiàn)代手段來實施(《天才雷普利》);到了麥克尤恩的這部小說里,一個小說家與另一個小說家之間的“蹺蹺板的致命傾斜”,當然必須通過他們的作品,那本“紫色的、芳香四溢的”小說來實現(xiàn)。
由此,難得地,七十歲的麥克尤恩在這篇小說的寫作中進入他最舒適的區(qū)域。主人公的年齡、身份、熟悉的人事物,都與他相仿。英國文壇半個世紀的變遷被剪成碎片,均勻地灑在字里行間。這個故事當然關乎道德,竊名逐利者的逍遙法外讓人無法不被文學生態(tài)圈的荒誕所震撼——但它更關乎時間。在小說里,作者、讀者與媒介之間的關系,是黑色的,是諷刺的,但也是懷舊的,傷感的。我們透過一層薄霧往里看,看到文學如何與人生交纏,虛構如何侵入真實,善惡如何被時光消解。因此小說寫到最后,出現(xiàn)了這樣辛酸而動人的,帶著悠遠回音的段落:
有時候,深夜,我和他圍爐而坐(那是個很大的壁爐),喝著酒,把這樁古怪的陳年軼事——這場災難——翻出來,于是,他又跟我講起了他那套經過多年打磨的理論。我們的人生,他說,總是交織在一起。萬事萬物,我們都討論過一千遍。我們讀一樣的書,經歷過、分享過那么多事情,所以,我們的觀念、我們的想象以某種奇特的方式熔鑄在一起,以至于,最終,或多或少地,我們寫了同樣的小說。
伊恩·麥克尤恩(蔣立冬繪)
正是基于這一點,我們才能理解,麥克尤恩何以選擇這個絕妙的文本,既完美地詮釋“偷走的偶像”的題中之義,又作為他本人七十年文學人生的幽默注解。合上這部短小精悍的小說,我們簡直能想象麥克尤恩把“虛構”幻化成人,依稀聽見他與之互相擊掌、調侃的笑聲。他的文學觀,對虛構本質的感悟,以及他那些鮮明的技術特點——相對中性的筆調,大信息量,純熟老練的經驗主義態(tài)度,關注問題復雜性勝于尖銳性的傾向,甚至在故事結構中善于設計“麥克尤恩式瞬間”的方法——都在小說里清晰可見。以至于,當我翻譯完小說的最后兩個字“干杯”時,真想隔著歐洲大陸和英吉利海峽,也給七十歲的伊恩·麥克尤恩先生敬上一杯。
生日快樂,麥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