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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潯陽樓宋江吟反詩 梁山泊戴宗傳假信

水滸傳 作者:施耐庵


  話說當下李逵把指頭捺倒了那女娘,酒店主人攔住說道:“四位官人,如何是好!”主

  人心慌便叫酒保過賣都向前來救他,就地下把水噴。看看蘇醒,扶將起來看時,額角上抹脫

  了一片油皮,因此那女子暈昏倒了。救得醒來,千好萬好。他的爹娘聽得說是黑旋風。先自

  驚得呆了半晌,那里敢說一言??茨桥樱鹤哉f得話了。娘母取個手帕,自與他包了頭,

  收拾了釵環(huán)。宋江問道:“你姓甚么?那里人家?”那老婦人道:“不瞞官人說,老身夫妻

  兩口兒姓宋,原是京師人。只有這個女兒,小字玉蓮。他爹自教得他幾個曲兒,胡亂叫他來

  琵琶亭上賣唱養(yǎng)口。為他性急,不看頭勢,不管官人說話;只顧便唱,今日這個哥哥失手傷

  了女兒些個,終不成經(jīng)官動詞,連累官人?”宋江見他說得本分,便道:“你著甚人跟我到

  營里,我與你二十兩銀子將息女兒。日后嫁個良人,免在這里賣唱?!蹦欠蚱迌煽诒惆葜x

  道:“怎敢只望許多?!彼谓溃骸拔艺f一句是一句,并不會說慌。你便叫老兒自跟我去討

  與他?!蹦欠蚱迌蓛喊葜x道:“深感官人救濟!”戴宗怨李逵道:“你這廝要便與人合口,

  又教哥哥壞了許多銀子!”李逵道:“只指頭略擦得一擦,他自倒了。不曾見這般鳥女子,

  恁地嬌嫩!你便在我臉上打一百拳也不妨?!彼谓缺娙硕夹ζ饋怼堩槺憬芯票Hフf:

  “這席酒錢,我自還他?!本票B牭玫溃骸安环?,不妨。只顧去?!彼谓抢锟?,便道:

  “兄弟,我勸二位來酒,倒要你還錢。”張順苦死要還,說道:“難得哥哥會面。仁兄在山

  東時,小弟哥兒兩個也兀自要求投奔哥哥。今日天幸得識尊顏,權(quán)表薄意,非足為禮?!贝?br/>
  宗勸道:“宋兄長,既然是張二哥相敬之心,只得曲允。”宋江道:“既然兄弟還了,改日

  卻另置杯復禮?!睆堩槾笙?,就將了兩尾鯉魚,和戴宗,李逵,帶了這個宋老兒,都送宋江

  離了琵琶亭,來到營里。五個人都進抄事房里坐下。宋江先取兩錠小銀-二十兩-與了宋老

  兒。那老兒拜謝了去不在話下。天色已晚,張順送了魚,宋江取出張橫書付與張順,相別去

  了、宋江又取出五十兩一錠付與李逵,道:“兄弟,你將去使用?!贝髯谝沧宰鲃e,和李逵

  趕入城去了。只說宋江把一尾魚送與管營,留一尾自。宋江因見魚鮮,貪愛爽口,多了些,

  至夜四更,肚里絞腸刮肚價疼,天明時,一連瀉了二十來遭,昏暈倒了,睡在房中。宋江為

  人最好,營里眾中人都來煮粥燒湯,看覷服待他。次日,張順因見宋江愛魚,又將得好金色

  大鯉魚兩尾送來,就謝宋江寄書之義;卻見宋江破腹瀉倒在床,眾囚徒都在房里看視。張順

  見了,要請醫(yī)人調(diào)治。宋江道:“自貪口腹,了些鮮魚,壞了肚腹,你只與我贖一貼止瀉六

  和湯來,便好了。”叫張順把這兩尾魚,一尾送與王管營,一尾送與趙差撥。張順送了魚,

  就贖了一貼六和湯藥來與宋江了,自回去,不在話下。營內(nèi)自有眾人煎藥伏待。次日,戴宗

  備了酒肉,李逵也跟了,逕來抄事房看望宋江。只見宋江暴病可,不得酒肉。兩個自在房面

  前了,直至日晚,相別去了,亦不在話下。只說宋江自在營中將息了五七日,覺得身體沒

  事,病癥已痊,思量要入城中去尋戴宗。又過了一日,不見他一個來。次日早膳罷,辰牌前

  后,揣了些銀子,鎖了房門,離了營里,信步出街來,逕走入城,去州衙前左邊尋問戴院長

  家。有人說道:“他又無老小,只在城隍廟間壁觀音里歇。”宋江聽了,直尋訪到那里,已

  自鎖了門出去了。卻又來尋問黑旋風李逵時,多人說道:“他是個沒頭神,又無家室,只在

  牢里安身;沒地里的巡檢,東邊歇兩日,西邊歪幾時:正不知他那里是住處。”宋江又尋問

  賣魚牙子張順時,亦有人說道:“他自在城外村里住。便是賣魚時,也只在城外江邊。只除

  非討賒錢入城來。”宋江聽罷,只得出城來,直要問到那里,獨自一個,悶悶不已,信步再

  出城外來,看見那一派江景非常,觀之不足。正行到一座酒樓前過,仰面看時,傍邊豎著一

  銀望竿,懸掛著一個青布酒旆子,上寫道:“潯陽江正庫?!钡耖芡庖幻媾祁~,上有蘇東坡

  大書“潯陽樓”三字。宋江看了,便道:“我在鄆城縣時,只聽得說江州好座潯陽樓,原來

  卻在這里。我雖獨自一個在此,不可錯過。何不且上樓去,自己看玩一遭?”宋江來到樓

  前,看時,只見門邊朱江華表柱上兩面白粉牌,各有五個大字,寫道:“世間無比;酒天下

  有名樓?!彼谓闵蠘莵恚タ拷家蛔w子里坐了;欄舉目,喝采不已。酒保上樓來問

  道:“官人,還是要待客,只是自消遣?”宋江道:“要待兩位客人,未見來。你且先取一

  尊好酒,果品肉食,只顧賣來,-魚便不要。”酒保聽了,便下樓去。少時,一托盤托上樓

  來,一樽藍橋風月美酒,擺下菜蔬時新果品按酒;列幾盤肥羊,嫩,釀鵝,精肉,盡使朱紅

  盤碟。宋江看了,心中暗喜,自夸道:“這般整齊肴饌,齊楚器皿,端的是好個江州!我雖

  是犯罪遠流到此,卻也看了真山真水。我那里雖有幾座名山名跡,卻無此等景致?!豹氉砸?br/>
  個,一杯兩盞,倚欄暢飲,不覺沈醉;猛然驀上心來,思想道:“我生在山東,長在鄆城,

  學吏出身,結(jié)識了多少江湖好漢;雖留得一個虛名,目今三旬之上,名又不成,利又不就,

  倒被文了雙頰,配來在這里!我家鄉(xiāng)中老父和兄弟如何得相見!”不覺酒涌上來,潛然淚

  下,臨風觸目,感恨傷懷。忽然做了一首西江月詞,便喚酒保,索借筆硯來,起身觀玩,見

  白粉壁上多有先人題詠。宋江尋思道:“何不就書于此?倘若他日身榮,再來經(jīng)過,重一

  番,以記歲月,想今日之苦。”乘著酒興,磨得墨濃,蘸得筆飽,去那白粉壁上便寫道:自

  幼曾攻經(jīng)史,長成亦有權(quán)謀。恰如猛虎臥荒邱,潛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

  州!他年若得報讎,血染潯陽江口!宋江寫罷,自看了大喜大笑;一面又飲了數(shù)杯酒,不覺

  歡喜,自狂蕩起來,手舞足蹈,又起筆來,去那西江月后再寫下四句詩,道是:心在山東身

  在吳,飄蓬江海漫嗟吁。他時若遂凌云,敢來黃巢不丈夫!宋江寫罷詩,又去后面大書五字

  道:“鄆城宋江作?!睂懥T,擲筆在桌上,又自歌了一回,再飲數(shù)杯酒,不覺沈醉,力不勝

  酒;便喚酒保計算了,取些銀子算還,多的都賞了酒保,拂袖下樓來,踉踉蹌蹌,取路回營

  里來。開了房門,便倒在床上,一覺直睡到五更。酒醒時全然不記得昨日在潯陽江樓上題詩

  一節(jié)。當日害酒,自在房里睡臥,不在話下。且說這江州對岸另有個孩子,喚做無為軍,卻

  是個野去處。因有個閑住通判,姓黃,雙名文炳。這這人雖讀經(jīng)書,卻是阿諛諂佞之徒,心

  地褊窄,只要嫉賢能,-勝如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之。-專在鄉(xiāng)里害人。聞知這蔡九知府

  是當朝蔡太師兒子,每每來浸潤他,;時常過江來請訪知府,指望他引出職,再欲做官。也

  是宋江命運合當受苦,撞了這個對頭!當日這黃文炳在私家閑坐,無可消遣,帶了兩個仆

  人,買了些時禮物,自家一只快船,渡過江來,逕去府里探問蔡九知府,恰退撞著府里公

  宴,不敢進去;卻再回船,正好那只船,仆人已纜在潯陽樓上憑欄消遣,觀見壁上題詠甚

  多,也有做得好的,亦有歪談亂道的。黃文炳看了冷笑,正看到宋江題西月詞并所吟四句

  詩,大驚道:“這個不反詩!誰寫在此!”后面卻書道“鄆城宋江作”五個大字。黃文炳再

  讀道:“‘自幼曾攻經(jīng)史,長成亦有權(quán)謀?!崩湫Φ溃骸斑@人自負不淺!”又讀道:

  “‘恰如猛虎臥荒邱,潛伏爪牙忍受!’”側(cè)著頭道:“那也是個不依本分的人!”又讀:

  “‘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又笑道:“也不是個高尚其志的人,看來只個

  軍?!庇肿x道:“‘他年若得報讎,血染潯陽江口!’”搖頭道:“這報讎兀誰,卻要在此

  間生事?量你是個配軍,做得甚用!”又讀詩道:“‘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漫嗟

  吁?!币稽c頭道:“這兩句兀自可恕?!庇肿x道:“‘他時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

  夫!’”伸著舌,搖著頭,道:“這廝無禮!他卻要賽過黃巢,不謀反待怎地!”再讀了

  “鄆城宋江作,”想道:“我也曾聞這個名字,那人多管是個小吏?!北銌揪票韱柕溃?br/>
  “這兩篇詩詞端的是何人題下在此?”酒保道:“夜來一個人獨自了一瓶酒,寫在這里。”

  黃文炳道:“約莫甚么樣人?”酒保道:“面頰上有兩行金印,多管是牢城營里人。生得黑

  矮肥胖?!秉S文炳道:“是了?!本徒韫P硯,取幅紙來,抄了藏在身邊,分付酒保,休要刮

  去了。黃文炳下樓,自去船中歇了一夜。次日,飯后,仆人挑了盒使,一逕又到府前,正值

  知府退堂在衙內(nèi),使人入去報復。多樣時,蔡九佑府遣人出來,邀請在后堂。蔡九佑府卻出

  來與黃文炳敘罷寒溫。已畢,送了禮物,分賓坐下、黃文炳稟說道:“文炳夜來渡江,到府

  拜望,聞知公宴,不敢擅入。今日重復拜見恩相?!辈叹胖溃骸巴ㄅ心耸切母怪唬?br/>
  入來同坐,何妨?下官有失迎迓。”左右執(zhí)事人獻茶。茶罷,黃文炳道:“相公在上,不敢

  拜問。不佑近日尊府太師恩相曾使人來否?”知府道:“前日有書來?!秉S文炳道:“不敢

  動問,京師近日有何新聞?”知府道:“家尊寫來書上分付道:‘近日太史院司千監(jiān)奏道:

  夜觀天象,罡星照臨吳楚,敢有作耗之人。隨事體察除。’更兼街市小兒謠言四句道:‘耗

  國因家木,刀兵點水工;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虼?,囑付下官,緊守地方”黃文炳

  尋思了半晌,笑道:“恩相,事非偶然也!”黃文炳袖中取出所抄之詩,呈與知府,道:

  “不想?yún)s在此處!”蔡九知府看了,道:“這是個反詩!通判那里得來?”黃文炳道:“小

  生夜來不敢進府,回至江邊,無可消遣,卻去潯陽樓上避熱閑玩,觀看閑人吟詠,只見白粉

  壁上題下這篇。佑府道:“卻是何寺樣人寫下?”黃文炳回道:“相公,上面艮題著姓名,

  道是‘鄆城宋江作。’”知府道:“這宋江卻是甚么人?黃文炳道:“他分明寫著‘于幸刺

  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眼見得只是個配軍,-牢城營犯罪的囚徒。”知府道:“量這個

  配軍做得甚么!”黃文炳道:“相公!不可小覷了他!恰相公所言尊府恩相家書說小兒謠

  言,正應在本人身上?!敝溃骸昂我砸姷??”黃文炳:“耗國因家木,’耗散國家錢糧

  的人必是‘家’頭著個‘木’字,明明是個‘宋’字。第二句,‘刀兵點水工,’興起刀兵

  之人,‘水’邊著個‘工’字,明是個‘江’字。這個人姓宋,名江,又作下反詩,明是天

  數(shù),萬民有福!”知府又問道:“何謂‘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黃文炳答道:“或

  是六六之年,或六六之數(shù)。‘播亂在山東,’今鄆城縣正是山東地方。這四句謠言已都應

  了?!庇痈值溃骸安恢碎g有這個人么?”黃文炳又回道:“因夜來問那酒保時,說道這

  人是前日寫下了去。這個不難;只取牢城營文冊一查,便見有無?!庇痈溃骸巴ㄅ懈咭姌O

  明?!北銌緩娜擞趲靸?nèi)取過牢城營里文冊簿來看。當時從人于庫內(nèi)取至文冊。蔡九知府親自

  簡看,見后面果有五月間新配到囚徒一名,鄆城縣宋江。黃文炳看了,道:“正是應謠言的

  人,非同小可!如是遲緩,誠恐走透了消息;可急差人捕獲,下在牢里,卻作商議?!庇痈?br/>
  道:“言之極當?!彪S即升廳,叫喚兩院押牢節(jié)級過來。廳下戴宗聲喏知府道:“你與我?guī)?br/>
  了做公的,快下牢城營里捉潯陽樓吟反詩的犯人鄆城縣宋江來,不可時刻違誤!”戴宗聽

  罷,了一驚,心里只叫得“苦,苦;”隨即出府來,點了眾節(jié)級牢子,都教“各去家里取了

  各人器械,來我下處間壁城隍廟里取齊?!贝髯诜指读?、眾自歸家去。戴宗卻自作起“神行

  法,”先來到牢城營里,逕入抄事房,推開門,看時,宋江正在房里。見戴宗入來,慌忙迎

  接,便道:“我前日入城來,那里不尋遍;因賢弟不在,獨自無聊,自寸潯陽樓上飲了一瓶

  酒。這兩日迷迷不好。正在這里害酒?!贝髯诘溃骸案绺?!你前日卻寫下甚言語在樓上?”

  宋江道:“醉后狂言,誰個記得。”戴宗道:“卻知府喚我當廳發(fā)落,叫多帶從人捉潯陽樓

  上題反詩的犯人鄆城宋江正身赴官。兄弟了一驚,先去穩(wěn)住眾做公的在城隍廟等候;如今我

  特先報你知。哥哥!卻是怎地好?如何解救?”宋江聽罷,搔首不知癢處,只叫得苦,“我

  今番必是死也!”戴宗道:“我教仁兄一著解手,未知如何?如今小弟不敢耽擱,回去便和

  人來捉你。你可披亂頭發(fā),把尿屎潑在地上,就倒在里面,詐作瘋魔。我和眾人來時,你便

  口里胡言亂語,只做失心瘋,我便好自去替你回復知府?!彼谓溃骸案兄x賢弟指教1萬望

  維持則個!”戴宗慌忙別了宋江,回到城里,逕來城隍廟,喚了眾做公的,一直奔入牢城營

  里來,假意喝問:“那個是新配來的宋江?”牌頭引眾人到抄事房里。只見宋江披散頭發(fā),

  倒在尿屎坑里滾,見了戴宗和做公的人來,便說道:“你們是甚么鳥人!”戴宗假意大喝一

  聲:”捉拿這廝!”宋江白著眼,卻亂打?qū)?;口里亂道:“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婿!吏人教

  我領十萬天兵來殺你江州人。閻羅大王做先鋒!五道將軍做合后!與我一顆金印,重八百余

  斤,殺你這般鳥!”眾做公的道:“原來是個失心瘋的漢子!我們拿他去何用?”戴宗道:

  “說得是。我們且去回話。要拿時,再來。”眾人跟了戴宗,回到州衙里。蔡九知府在廳上

  專等回話。戴宗和眾做公的在廳下回復知府道:“原來這宋江是個失心瘋的人,尿屎穢污全

  不顧,口里胡言亂語,渾身臭糞不可當;因此不敢拿來?!辈叹胖獑柧壒蕰r,黃文

  炳耳在屏風背后轉(zhuǎn)將出來,對知府道:“休信這話。本人做的詩詞,寫的筆跡,不是有瘋癥

  的人。其中有詐,好歹只顧拿來。-便走不動,扛也扛將來?!辈叹胖溃骸巴ㄅ姓f得

  是?!北惆l(fā)落戴宗:“你們不揀恁地,只與我拿得來?!贝髯陬I了鈞旨,只叫得苦;再將帶

  了眾人下牢城營里來,對宋江道:“仁兄,事不諧矣!兄長只得去走一遭?!北惆岩粋€大竹

  籮扛了宋江,直抬到江州府里當廳歇下。知府道:“拿過這廝來!”眾做公的把宋江押在階

  下。宋江那里肯跪,睜著眼,見了蔡九知府,道:“你是甚么鳥,敢來問我!我是玉皇大帝

  的女婿!丈人教我引十萬天兵來殺你江州人。閻羅大王做先鋒!五道將軍做合后!有一顆

  印,重八百余斤!你也快躲了!不寺我教你們都死!”蔡九知府看了,沒做理會處。黃文炳

  對知府道:“且喚本營差撥并牌頭來,問這人來時有瘋,近日卻瘋。若是來時瘋,便是真癥

  候;若是近日瘋,必是詐瘋。”知府道:“言之極當。”便差人喚到管營差撥。問他兩個

  時,那里敢隱瞞,只得直說道:“這人來時不見有瘋病,敢只是近日舉發(fā)此癥。”知府聽了

  大怒,喚過牢子獄卒,把宋江捆翻,一連打上五十下;打得宋江一佛出芯,二佛涅盤,皮開

  肉綻,鮮血淋漓。戴宗看了,只叫得苦,又沒做道理救他處。宋江初時也胡言亂語;次后拷

  打不過,只得招道:“自不合一時酒后誤寫反詩,別無主意。”蔡九知府明取了招狀,將一

  面二十五斤死囚枷枷了,推放大牢里收禁。宋江打得兩腿走不動,當廳釘了,直押赴死囚牢

  里來。卻得戴宗一力維持,分付了眾小牢子,都教好覷此人。戴宗自安排飯食供給宋江;不

  在話下再說蔡九知府退廳,邀請黃文炳到后堂,再謝道:“若非通判高明遠見,下官險些兒

  被這廝瞞過了。”黃文炳又道:“相公在上,此事也不宜遲;只好急急修一封書,便差人星

  夜上京師,報與尊府恩相佑道,顯得相公干了這件國家大事。就一發(fā)稟道:若要活的,便著

  一輛陷車解上京;如不要活的,死防路途走失,就于本處斬首號令,以除大害。便是今上

  得,佑必?!辈叹庞痈溃骸巴ㄅ兴杂欣?;下官即日也要使人回家,書上就薦通判之功,

  使家尊面奏天子,早早升授富貴城池,去享榮華。”黃文炳稱謝道:“小生終身皆依托門

  下,自當銜環(huán)銜鞍之報?!秉S文炳就攛掇蔡九知府寫了家書,印上圖書。黃文炳問道:“相

  公,差那個心腹人去?”知府道:“本州自有個兩院節(jié)級,喚做戴宗,會使‘神行法,’一

  日能行八百里路最好?!辈叹胖秃筇弥镁乒艽它S文炳。次日,相辭知府,自回無為軍

  去了。且說蔡九知府安排兩封信籠,打點了金珠寶貝玩好之物,上面都貼了封皮;次日早

  辰,喚過戴宗到后堂,囑付道:“我有這般禮物,一封家書,要送上東京太師府里去,慶賀

  我父親六月十五日生辰。日期將近,只有你能干去得。你休辭辛苦,可與我星夜去走一遭。

  討了回書便轉(zhuǎn)來、我自重重的賞你。你的程途都在我心上。我已料著你神行的日期,專等你

  回報。切不可沿途耽擱,有誤事情?!贝髯诼犃耍桓也灰?,只得領了家書信籠,便拜辭了

  知府,挑回下處安頓了;卻來牢里對宋江說道:“哥哥放心。知府差我上京師去,只旬日之

  間便回。就太師府里使些見識,解教哥哥的事。每日飯食,我自分付在李逵身上,委著他安

  排送來,不教有缺。仁兄且寬心守耐幾日?!彼谓溃骸巴麩┵t弟救宋江一命則個!”戴宗

  喚過李逵當面分付道:“你哥哥誤題了反詩,在這里官司,未知如何。我如今又差往東京

  去,早晚便回。哥哥飯食,朝暮全靠著你看覷他則個?!崩铄討溃骸耙髁朔丛姶蛏趺带B

  緊!萬千謀反的倒做了大官!你自放心東京去,牢里誰敢奈何他!好便好!不好,我使老大

  斧頭砍他娘!”戴宗臨行,又囑付道:“兄弟小心,不要貪酒,失誤了哥哥飲食。休得出去

  撞醉了,餓著哥哥。”李逵道:“哥哥你自放心去。若是這等疑忌時,兄弟從今日就斷了

  酒,待你回來卻開!早晚只在牢里服侍宋江哥哥,有何不可!戴宗聽了,大哥道:“兄

  弟。若得如此發(fā)心,堅意守看哥哥,更好?!碑斎兆鲃e自去了。李逵真?zhèn)€不酒,早晚只在牢

  里服等宋江,寸步不離。不說李逵自看覷宋江。且說戴宗回到下處,換了腿膝護,八搭麻

  鞋,穿杏黃衫,整了搭膊,腰里插了宣牌,換了巾幘,便袋里藏了書信盤,,挑上兩個信

  籠,出到城外,!身邊出四個甲馬,取數(shù)陌金紙燒送了,過了一宿。次日早起來,了酒食,

  離了客店,又拴上四個甲馬,挑起信籠,放開腳步便行。端的是耳邊風雨之聲,腳不點地。

  路上略些素飯素點心又走??纯慈漳?,戴宗早歇了,又投客店宿歇一夜。次日,起個五更,

  趕早涼行;拴上甲馬,挑上信籠又走。約行過了三二百里,已是已牌時分,不見一個干凈酒

  店。此時正是六月初旬天氣,蒸得汗雨淋,滿身蒸,又怕中了暑,氣。正饑渴之際,早望見

  前面樹林首一座傍水臨湖酒肆。戴宗捻指間走到跟前,看時,干干凈凈,有二十副座頭,盡

  是紅油桌凳,一帶都是檻窗。戴宗挑著信籠,入到里面,揀一副穩(wěn)便座頭,歇下信籠,解下

  腰里膊,脫下杏黃衫,噴口水,曬在窗欄上。戴宗坐下。只見個酒保來問道:“酒便不要

  多,與我做口飯來。”酒保又道:“我這里賣酒飯;又有饅頭,粉湯?!贝髯诘溃骸拔覅s不

  葷腥。有甚素湯下飯?”酒保道:“加料麻辣豆腐,如何?”戴宗道:“最好,最好?!本?br/>
  保去不多時,一碗豆腐,放兩碟菜蔬,連篩三大碗酒來。戴宗正饑,又渴,一下把酒和豆腐

  都了。卻待討飯,只見天旋地轉(zhuǎn),頭暈眼花,就邊便倒。酒保叫道:“倒了!”只見店里走

  出一個人來。便是梁山泊旱地忽律朱貴,說道:“且把信籠將入去,先搜那身邊有甚東

  西?!笔褂袃蓚€火家去他身上搜看。只見便袋里搜出一個紙包,包著一封書,取過來遞與朱

  頭領。朱貴拆開,卻是一封家書;見封皮上面寫道:“平安家信,百拜奉上父親大人膝下。

  男蔡德章謹封。”朱貴使拆開,從頭看去,見上面寫道:“見今拿得應謠言題反詩山東宋

  江,監(jiān)收在牢一節(jié),聽侯施行。。。。?!敝熨F看罷,驚得呆了,半做聲不得?;鸺艺汛?br/>
  宗扛起來,背入殺人作房里去開剝,只見頭邊溜下搭膊,上掛著朱紅綠漆宣牌。朱貴拿起來

  看時,上面雕著銀字,道是:“江州兩院押牢節(jié)級戴宗。”朱貴看了,道:“且不要動手!

  我常聽得軍師說,這江州有個神行太保戴宗,是他至愛相識,莫非正是此人?如何倒送書去

  害宋江?言一段書卻又天幸撞在我手里!”叫;“火家,且與我把解藥救醒他來,問個虛實

  緣由。”當時火家把水調(diào)了解藥,扶起來灌將下去。須臾之間,只見戴宗舒眉展眼,便起

  來。卻見朱貴拆開家書在手里,戴宗便喝道:“你是甚人?好大膽,卻把蒙汗藥麻翻了我!

  如今又把太師府書信擅開,拆了封皮,卻該甚罪?”朱貴笑道:“這封鳥書,打甚么要緊

  急!休說拆開了太師府書札,俺這里兀自要和大未皇帝做個對頭的!”戴宗聽了大驚,便問

  道:“好漢,你卻是誰?愿求大名?!敝熨F答道:“俺是梁山泊好漢旱地忽律朱貴?!贝髯?br/>
  道:“既是梁山泊頭領時,定然認得吳學究先生?”朱貴道:“吳學究是俺大寨里軍師,執(zhí)

  掌兵權(quán)。足下如何認得他?”戴宗道“他和小可至愛相識?!敝熨F道:“兄長莫非是軍師常

  說的江州神行太保戴院長么?”戴宗道:“小可便是?!敝熨F又問道:“前者,宋公明斷配

  江州,經(jīng)過山寨,吳軍師曾寄一封書與足下,如今卻緣何倒去害宋三郎性命?”戴宗道:

  “宋公明和我又是至愛兄弟。他如今為吟了反詩,救他不得。我如今正要往京師尋門路救

  他。如何肯害他性命!”朱貴道:“你不信,請看蔡九知府的來信。”戴宗看了,自一驚;

  卻把吳學究初寄的書與宋公相會的話,并宋江在潯陽樓醉后誤題反詩一事,備細說了一遍。

  朱貴道:“既然如此,戴院長親到山寨里與眾頭領商議良策,可救宋公明性命?!敝熨F慌忙

  叫備分例酒食,管待了戴宗;便向水亭上,覷著對港,放了一枝號箭。響箭到處,早有小嘍

  羅搖過船來。朱貴便同戴宗帶了信籠下船,到金沙灘上岸,引至大寨。吳用見報,連忙下關

  迎接;見了戴宗,敘禮道:“間別久矣!今日甚風吹得到此?且請到大寨里來。”與眾頭領

  相見了。朱貴說起戴宗來的緣故,“如今宋公明見監(jiān)在彼。”晁蓋聽得,慌忙請戴院長坐

  地,備問宋三郎官司為甚么事起。戴宗卻把宋江吟反詩的事一一說了。晁蓋聽了大驚,便要

  起請眾頭領,點了人馬,下山去打江州,救取宋三郎上山。吳用諫道:“哥哥,不可造次。

  江州離此間路遠,軍馬去時,誠恐因而惹禍?!虿蒹@蛇,’倒宋公明性命。此一件事,不

  可力敵,只可智取。吳用不才,略施小計,只在戴院長身上,定要救宋三郎性命?!标松w

  道:“愿聞軍師妙計,”吳學究道:“如今蔡九知府卻差院長送書上東京去,討太師回報,

  只這封書上,將計就計,寫一封假回書,教院長回去。書上只說教‘把犯人宋江切不可施

  行;便須密切差的當人員,解赴東京問了詳細,定行處決示眾,斷絕重謠。’等他解來此間

  經(jīng)過,我這里自差人下山奪了。此計如何?”晁蓋道:“倘若不從這里過時,卻不誤了大

  事?”公孫勝便道:“這個何難!我們自著人去遠近探聽,遮莫從那里過,務要等著,好歹

  奪了。-只怕不能彀他解來。”晁蓋道:“好卻是好,只是沒人會寫蔡京筆跡。”吳學究

  道:“吳用已思量心里了。如今天下盛行四家字體。-是蘇東坡,黃魯直,米元章,蔡京四

  家字體。蘇,黃,,米蔡,宋朝四絕。小生曾和濟州城里一個秀才相識。那人姓蕭,名讓;

  因他會寫諸家字體,人都喚他做圣手書生;又會使,弄棒,舞刀,輪刀。吳用知他寫得蔡京

  筆述。不若央及戴院長就到他家,賺道泰安州岳廟里要寫道碑文,先送五十兩銀于在此,作

  安家之資,便要他來。隨后卻使人賺了他老小上山,就教本人入夥,如何?”晁蓋道:“書

  有他寫便好了,也須要使個圖書印記?!眳菍W究又道:“小生再有個相識,亦思量在肚里

  了。這人也是中原一絕,見在濟州城里居住。本身姓金,雙名大堅,開得好石碑文,剔得好

  圖書玉石印記,亦會棒打。因為他雕得好玉石,人都稱他做玉臂匠。也把五十兩銀去,就賺

  他來錫碑文。到半路上,卻也如此行便了。這兩個人山寨里亦有用他處?!标松w道:“妙

  哉!”當日且安排筵宴,管待戴宗,就晚歇了。次日,早飯罷,煩請戴院長打扮做太保模

  樣,將了一二百兩銀子,拴上甲馬便下山;把船渡過金沙灘上岸,拽開腳步,奔到濟州來。

  沒兩個時辰,早到城里,尋問圣手書生蕭讓住處。有人指道:“只在州衙東首文廟前居

  住?!贝髯趶降介T首,咳嗽一聲,問道:“蕭先生有么?”只見一個秀才從里面來,見了戴

  宗,卻不認得,便問道:“太保何處?有甚見教?”戴宗施禮罷,說道:“小可是泰安州岳

  廟里打供太保;今為本廟重修五岳樓,本州上戶要刻道碑文,特地教小可白銀五十兩作安家

  之資,請秀才便移尊步同到廟里作文則個。選定了日期,不可遲滯?!笔捵尩溃骸靶∩粫?br/>
  作文及書丹,別無甚用,如要立碑,還用刻字匠作。”戴宗道:“小可再有五十兩白銀,就

  要請玉臂匠金大堅刻石。檢定了好日。萬指引,尋了同行?!笔捵尩昧宋迨畠摄y子,便和戴

  宗同來尋請金大堅。正行過文廟,只見蕭讓把手指道:“前面那個來的便是玉臂匠金大

  堅?!碑斚率捵寙咀〗鸫髨?,教與戴宗相見,具說泰安州岳廟里重修五岳樓,眾上戶要立道

  碑文碣石之事,”這太保特地各五十兩銀子,來請我和你兩個去。”金大堅五十兩銀子,作

  安家之資;又說道:”陰陽人已揀定了日期,請二位今日便煩動身。”蕭讓道:“天氣暄

  熱,今日便動身,也行不多路,前面趕不上宿頭。只是來日起個五更。挨旦出去?!苯鸫?br/>
  堅:“正是如此說?!眱蓚€都約定了來早起身,各自歸家收拾動身。蕭讓留戴宗在家宿歇,

  次日五更,金大堅持了包里行頭,來和蕭,戴宗三人同行。離了濟州城里,行不過十里多

  路,戴宗道:“三位先生慢來,不敢催逼;小可先去報知眾上戶來接二位。”拽開步數(shù),爭

  先去了,這兩個背著了包里,自慢慢而行。看看走到未牌時候,約莫也走過了七八十里路,

  只見前面一聲忽哨響,山城坡下跳出一夥好漢,約有四五十人。當頭一個好漢正是那清風山

  王矮虎,大喝一聲道:“你兩個是甚么人?那里去?-孩兒但!拿這廝!取心來酒!”蕭讓

  告道:“小人兩個是上泰安州刻石錫文的;又沒一分財賦,止有幾件衣服。”王矮虎喝道:

  “俺不要你財賦衣,只要你兩個聰明人的心肝做下!”蕭讓和金大堅焦躁,何仗各人胸中本

  事,便棒,逕奔王矮虎。王矮虎也挺樸刀來。三人各使手中器械,約戰(zhàn)了五七合,不矮虎轉(zhuǎn)

  身便走。兩個卻待去趕,聽得山上鑼聲又響。左邊走出云里金剛宋萬,右邊走出摸著干杜

  遷,背后卻是白面郎君鄭天壽,各帶三十余人,一發(fā)上,把蕭讓,金大堅橫拖倒拽,捉投林

  子里來。四壽好漢道:“你兩個放心。我們奉著晁天王的將令,特來請你二位上山入夥。”

  蕭讓道:“山寨里要我們何用?我兩個手無縛之力,只好飯。”杜遷道:“吳軍師一來與你

  相識,二乃和你兩個武藝本事,特使戴宗來宅上相請?!笔捵?,金大堅,都面面覷,做聲不

  得。當時都到旱地忽律朱貴酒店內(nèi),相待了分例酒食,連夜喚船,便送上山來。到得大寨,

  晁蓋,吳用,并頭領眾人都相見了,一面安排筵席相待;且說修蔡京回書一事,“因請二位

  上山入夥,共聚大義。”兩個聽了,都扯住吳學究:“我們在此趨侍不妨,只恨各家都有老

  小在彼,明日官司知道,必然壞了!”吳用道:“二位賢弟不必憂心。天明時便有分曉?!?br/>
  當夜只顧酒歇了。次日天明。只見小嘍羅報道:“都到了!”吳學究道:“請二位賢弟親自

  去接寶眷?!笔捵?,金大堅聽得,半信半不信。兩個下至半山,只見數(shù)乘轎子,抬著兩家老

  小上山來。兩個驚得呆了,問其備細。老小說道:“你昨日出門之后,只見這一行人將著轎

  子來說:“家長只在城外客店里中了暑風,快叫取老小來看救。”出得城時,不容我們下

  轎,直抬到這里。”兩家都一般說。蕭讓聽了,與金大堅兩個閉口無言;只得死心塌地,再

  回山寨入夥。安頓了兩家老小。吳學究卻請出來與蕭讓商議寫蔡京字體回書去救宋公明。金

  大堅便道:“從來雕得蔡京的諸樣圖書名諱字號。”當時兩個動手完成,忙排了回書,備個

  筵席,快送戴宗起程,分付了備細書意。戴宗辭了眾頭領下山來時,小嘍羅忙把船只渡過金

  沙漢,送至朱貴酒店里,連忙取四個甲馬,拴在腿上,作別朱貴,開腳步,登程去了。且說

  吳用送了戴宗過渡,自同眾頭領再回大寨筵席。正飯酒間,只是吳學究叫聲苦,不知高低。

  眾頭領問道:“軍師何故叫苦?”吳用便道:“你眾人不知,是我這封書倒送了戴宗和宋公

  明性命也!”眾頭領大驚,連忙問道:“軍師書上卻是怎地差錯?”吳學究道:“是我一時

  只顧甚前,不顧其后。書中有個老大脫卯!”蕭讓便道:“小生寫得字體和蔡太師字體一

  般,語句又不曾差了,請問軍師,不知那一處脫卯?”金大堅又道:“小生雕的圖書亦無纖

  毫差錯,怎地見得有脫卯處?”吳學究疊兩個指頭,說出這個差錯脫卯處,有分教眾好漢:

  大鬧江州城,鼎沸白龍廟。直教:弓弩叢中逃命,刀林里救英雄。畢竟軍師吳學究說出怎生

  脫卯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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