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蘇秦、張儀于鬼谷先生處學(xué)游說，這日看見魏王赍金璧聘孫臏去后，他二人未免見食流涎，也欲求取富貴。先生道：“你兩人中肯留一人與吾作伴否？”秦、儀皆執(zhí)定欲行，無肯留者。先生強(qiáng)之不得，嘆道：“仙才之難如此哉！”乃為之各占一課，斷道：“秦先吉后兇，儀先兇后吉。秦說先行，儀當(dāng)晚達(dá)，吾觀孫、龐二子勢不相容，必有吞噬之事。汝二人異日宜互相推讓，以成名譽(yù)。勿傷同學(xué)之情?！倍嘶资芙?。先生又將書一本分贈二人，秦、儀觀之，乃《太公陰符篇》也?！按藭茏泳靡咽煺b，先生今日見賜，有何用處？”先生道：“汝雖熟誦，未得其精。此去若未能得音，只就此篇探討，自有進(jìn)益。我亦從此逍遙海外，不復(fù)留于此谷矣?！?br/>
　　秦、儀既別，去不數(shù)日。鬼谷子亦浮海為蓬島之游，或云已仙去矣。

　　再說孫臏行至魏國，即寓于龐涓府中，臏謝涓舉薦之恩，涓有德色。臏又述鬼谷先生改賓為臏之事。龐涓驚道：“臏非佳語，何以改易？”臏道：“先生之命不敢違也?！?br/>
　　次日同入朝中，謁見惠王?；萃踅惦A迎接，其禮甚恭。臏再拜，奏道：“臣乃村野匹夫，過蒙大王聘禮，不勝慚愧。”惠王道：“墨子甚稱先生獨(dú)得孫武秘傳。寡人望先生之來，如渴思飲。今蒙降重，大慰平生?！彼靻桚嬩傅溃骸肮讶擞鈱O先生為副軍師之職，與卿同掌兵權(quán)，卿意如何？”龐涓答道：“臣與孫臏，同窗結(jié)義，臏乃臣之兄也。豈可以兄為副，不若權(quán)拜客卿，俟有功績，臣當(dāng)讓爵，甘居其下?！被萃鯗?zhǔn)奏，即拜臏為客卿，賜第一區(qū)，亞于龐涓?？颓湔?，半為賓客，不以臣禮加之。外示優(yōu)崇，不欲分兵權(quán)于臏也。

　　自此孫龐二人，頻相往來。龐涓想道：“孫子既有秘授，未見吐露。必須用意探之?！彼煸O(shè)席請酒，酒中因談及兵機(jī)，孫子對答如流。及孫子問及龐涓數(shù)節(jié)，涓不知所出，乃佯問道：“此非孫武子兵法所載乎？”臏全不疑慮，答道：“然也?！饼嬩傅溃骸坝薜芪羧找嗝上壬鷤魇?，自不用心，遂至遺忘。今日借觀，不敢忘報(bào)?！睂O臏道：“此書經(jīng)先生注解詳明，與原本不同。先生止付看三日，便即取去，亦無錄本。”龐涓道：“吾兄還記得否？”孫臏道：“依稀尚存記憶?！变感闹邪筒坏帽闱髠魇冢皇且粫r(shí)難以驟逼。過了數(shù)日，惠王欲試孫臏之能，乃閱武于教場。使孫、龐二人各演陣法。龐涓布的陣法，孫臏一見即便分說，此為某陣，用某法破之。孫臏排成一陣，龐涓茫然不識，私問于孫臏。腹答道：“此即顛到入門陣也。”涓又問道：“有變乎？”臏答道：“攻之則變?yōu)殚L蛇陣矣?！饼嬩柑搅藢O臏說話，先報(bào)惠王道：“孫子所布乃顛到入門之陣，可變長蛇陣也?！币讯萃鯁栍趯O臏，所對相同?；萃跻札嬩钢牛蝗跤趯O臏，心中愈喜。只有龐涓回府，思想孫子之才，大勝于吾。若不除之，異日必為他欺壓。心生一計(jì)，于相會中間私叩孫子道：“吾兄宗族俱在齊邦，今兄已仕魏國，何不遣人迎至此間，同享富貴?！睂O臏見問，乃垂淚言道：“子雖與吾同學(xué)，未悉吾家門之事也。吾四歲喪母，九歲喪父，有于叔父孫喬身畔。叔父仕于齊康公為大夫，及田大公遷康公于海上，盡逐其故臣，多所誅戮，吾宗族離散。叔與從兄孫平、孫卓挈我避難奔周，因遇荒歲，復(fù)將我傭于周北門之外，父子不知所往。吾后來年長，聞人言鬼谷先生道高而心慕之，是以單身往學(xué)。又復(fù)數(shù)年，家鄉(xiāng)杳無音信。豈有宗族可問哉？”龐涓復(fù)問道：“然則，兄長亦還憶故鄉(xiāng)墳?zāi)狗瘢俊睂O臏道：“人非草木，能忘本原？先生于臨行之際，囑吾道：‘汝之功名，終在故上?！褚炎魑撼迹嗽挷豁毺崞鹨?。”龐涓探了口氣，佯應(yīng)道：“兄長之言甚當(dāng)，大丈夫隨地立功名，何故鄉(xiāng)也?！?br/>
　　約過半年，孫臏所言都已忘懷了。一日朝罷，方回。忽有一漢子，似山東人語音，問人道：“此位是孫客卿否？”臏隨喚入府，叩其來歷。那人道：“小子姓丁名乙，臨淄人氏。在周客販，令兄有書信托某，送到鬼谷。聞貴人已得仕魏邦，迂路來此?！闭f罷將書信呈上。孫臏接書在手，拆而觀之，略云：

　　愚兄平、卓字達(dá)賢弟賓親覽，吾自家門不幸，宗族蕩散，不覺已三年矣。向在宋國為人耕牧，汝叔一病即世。異鄉(xiāng)零落，苦不可言。今幸吾王盡釋前嫌，招還故里。政欲奉迎吾弟重立家門，聞吾弟就學(xué)鬼谷。良玉受琢，定成偉器。茲因某客之便，作書報(bào)聞，幸早為歸計(jì)，兄弟復(fù)得見。

　　孫臏得書，認(rèn)以為真，不覺悲傷大哭。丁乙道：“承賢兄分付，勸貴人早早還鄉(xiāng)，骨肉相聚?！睂O臏道：“吾已仕于此，此事不可造次?！蹦丝畲∫绎嬀?，付以回書。前面亦敘思鄉(xiāng)之語，后云弟已仕魏，未可便歸俟。稍有建立，然后徐為首丘之計(jì)。送丁乙黃金一錠為路費(fèi)，丁乙得了回書，當(dāng)下辭去。誰知來人丁乙，乃自龐涓手下心腹徐甲也。龐涓套問孫臏，來人姓名，遂偽作孫平、孫卓手書，教徐甲假稱客商丁乙，投見孫子。孫子兄弟自少分別，連筆跡都不分明，遂認(rèn)以為真了。

　　龐涓誆得孫臏回書，遂仿其筆跡，改后數(shù)句云：“弟今雖卦仕魏國，但故土難忘。心殊懸切，不日當(dāng)圖歸計(jì)，以盡手足之歡。儻或齊王不棄，微長自當(dāng)盡力報(bào)效?！庇谑侨氤揭娢和?，請屏去左右，將偽書呈上言：“孫臏有背魏向齊之心，近日私通齊使，取有回書。臣遣人邀截，于郊外搜得在此?！被萃蹩磿?，乃言道：“孫臏心懸故土，豈以寡人未能重用，不盡其才那？”涓奏道：“臏祖孫武子為吳王大將，后來仍舊歸齊。父母之邦，誰能忘情。大王雖重用臏，臏心已戀齊，必不能為魏盡力。且臏才不下于臣，若齊用為將，必然與魏爭雄。此大王異日之患也。不如殺之?！被萃醯溃骸皩O臏應(yīng)召而來，今罪狀未明，遽然殺之?？痔煜伦h寡人之輕士也?！变赣肿嗟溃骸按笸踔陨跎?。臣當(dāng)勸諭孫臏，儻肯留魏國，大王重加官爵。若其不然，大王發(fā)到微臣處議罪，微臣自有區(qū)處?！?br/>
　　龐涓辭了惠王，往見孫子。因問道：“聞兄已得千金家報(bào)，有之乎？”那孫臏?zhǔn)侵抑敝?，全不疑慮忌諱，遂應(yīng)道：“果然。”因備述書中要他還鄉(xiāng)之意。龐涓道：“弟兄久別，思?xì)w人之至情。兄長何不于魏王前，暫給一二月之假，歸省墳?zāi)梗缓笤賮?。”孫臏道：“恐主公見疑，不允所請。”龐涓道：“兄試請之，弟當(dāng)從旁力贊?！睂O臏道：“全仗賢弟玉成?！?br/>
　　是夜龐涓又入見惠王，奏道：“臣奉大王之命，往諭孫臏。臏意必不愿留，且有怨望之語。若目下有表章請假，主公便發(fā)其私通齊使之罪?！被萃觞c(diǎn)頭。

　　次日，孫臏果然進(jìn)上一通表章，乞假月余還齊省墓?；萃跻姳泶笈?，批表尾云：“孫臏私通齊使，今又告歸，顯有背魏之心，有負(fù)寡人委任之意。可削其官爵，發(fā)軍師府問罪?！?br/>
　　軍政司奉旨，將孫臏拿到軍師府，來見龐涓。涓一見，佯驚道：“兄長何為至此？”軍政司宣惠王之命，龐涓領(lǐng)旨。訖問臏道：“吾兄受此奇冤，愚弟當(dāng)于王前力保。”言罷，命輿人駕車，來見惠王。奏道：“孫臏雖有私通齊使之罪，然罪不至死。以臣愚見，不若剛而黥之，使為廢人，終身不能退歸故土。既全其命，又無后患，豈不兩全。微臣不敢自專，特來請旨定奪。”惠王道：“卿處分最善?！?br/>
　　龐涓辭回本府，向?qū)O臏道：“魏王十分惱怒，欲加兄極刑。愚弟再三保奏，恭喜得全性命。但須剛足黥面，此乃魏國法度。非愚弟不盡力也?！睂O臏嘆道：“吾師云雖有殘害，不為大兇。今得保全首領(lǐng)，此乃賢弟之力，不敢忘報(bào)。”龐涓遂喚過刀斧手，將孫臏綁住，剔去雙膝蓋骨。孫臏大叫一聲，昏絕到地，半晌方醒。又用針刺面，成私通外國四字，以墨涂之。

　　龐涓假意啼哭，以刀瘡藥敷臏之兩膝，用帛纏裹。使人抬至?xí)^，好言撫慰，好食將息。約過了月余，孫臏瘡口已合，只是膝蓋既去，兩腿無力，不能行動，只好盤足而坐。髯翁有詩云：

　　易名臏字禍先知，何待龐涓用計(jì)時(shí)。

　　堪笑孫君太忠直，尚因全命感恩私。

　　那孫臏已成廢人，終日受龐涓三餐供養(yǎng)，甚不過意，思欲圖報(bào)其德。一日龐涓步進(jìn)書館，閑論間，乃祈求孫臏傳示鬼谷子注解《孫武兵書》。臏慨然應(yīng)允。涓隨給以木簡，要他繕寫。臏寫未及十分之一，有蒼頭名喚誠兒，龐涓使他伏事孫臏。誠兒見孫子無辜受在，反有憐憫之意。忽龐涓召誠兒至前問：“孫臏繕寫，日得幾何？”誠兒道：“孫將軍為兩足不便，長眠短起，每日只寫得二三策。”龐涓怒道：“如此遲慢，何日寫完！汝可與吾上緊催促?！闭\兒退問涓近侍道：“軍師央孫君繕寫，何必如此催追？”近侍答道：“汝有所不知，軍師與孫君，外雖相恤，內(nèi)實(shí)相忌。所以全其性命，單為欲得兵書耳?？槍懸煌?，便當(dāng)絕其飲食。汝切不可泄漏。”

　　誠兒聞知此信，密告于孫子。孫子大驚，原來龐涓如此無義，豈可傳以兵法？又想道若不繕寫，他必然發(fā)怒，吾命旦夕休矣！左思右想，欲求自脫之計(jì)。忽然想著鬼谷先生臨行時(shí)付吾錦囊一個(gè)，囑道到至急時(shí)方可開看，今其時(shí)矣。遂將錦囊啟視，乃黃絹一幅，中間寫著“詐風(fēng)魔”三字。臏領(lǐng)會道：“原來如此。”

　　當(dāng)日晚餐方設(shè)，孫臏正欲舉筋，忽然昏憒作嘔吐之狀，良久發(fā)怒，張目大叫道：“汝何以毒藥害吾？”將瓶甌悉拉于地，取寫過木簡向火焚燒；撲身到地，口中含糊罵署不絕。誠兒不知是詐，慌忙奔告龐涓。涓次日親自來看，臏痰涎蒲面，伏地呵呵大笑，忽然大哭。龐涓問道：“兄長為何而笑，為何而哭？”孫臏道：“吾笑者笑魏王欲害吾命。吾有十萬天兵相助，能奈吾何？吾哭者哭魏邦沒有孫臏，無人作大將也?！闭f罷復(fù)睜目視涓，磕頭不已?？谥薪泄砉认壬蚓任釋O臏一命。龐涓道：“吾是龐某，休得錯認(rèn)?！蹦菍O臏牽住了龐涓之袍，不肯放手，亂叫先生救命。龐涓命左右扯脫，私問誠兒道：“孫子病癥幾時(shí)發(fā)的？”誠兒道：“是夜來發(fā)的?！变干宪嚩ィ闹幸苫蟛灰??？制溲鹂裨p變，欲試其真?zhèn)?。命左右拖入豬圈中，糞穢狼籍，臏披發(fā)覆面，到身而臥。再使人送酒食與之，詐云：“吾小人哀憐先生被別，聊表敬意。元帥不知也?！?br/>
　　孫子早曉得是龐涓之計(jì)，故為怒目猙獰，罵道：“汝又來毒我么？”將酒食傾番地下。使者乃拾豬屎及泥塊以進(jìn)，臏取而啖之。于是還報(bào)龐涓，涓道：“此真中狂疾不足為慮矣?！?br/>
　　自此縱放孫臏，任其出入。這孫臏有時(shí)朝出晚歸，仍臥豬圈之內(nèi)，有時(shí)或出而不返，混宿市井之間?；蛘勑ψ匀?，或悲號不已。市人認(rèn)得是孫客卿，憐其病廢，多以飲食遺之。孫臏或食，或不食；狂言誕語不絕于口，無有知其為假風(fēng)魔者。

　　龐涓又分付地方，每日侵晨具報(bào)孫臏所在，尚不能置之度外也。髯翁有詩嘆云：

　　紛紛七國斗干戈，俊杰秉時(shí)歸網(wǎng)羅。

　　堪恨奸臣懷嫉忌，致令良友詐風(fēng)魔。

　　時(shí)墨翟云游至齊國，客寓于田忌之家。其弟子禽滑從魏而至，墨翟問：“孫臏在魏得意何如？”禽滑細(xì)將孫子被別之事，述告于墨翟。翟嘆道：“吾本欲薦他，豈料反害之矣！”乃將孫臏之才，及龐涓妒忌之事，轉(zhuǎn)述于田忌。田忌遂奏于威王道：“國有賢臣而令見辱于異國，大不可也。”威王道：“寡人發(fā)兵，以迎孫子，何如？”田忌道：“龐涓不容臏?zhǔn)擞诒緡?，肯容仕于齊國乎？欲迎孫子須是如此恁般，密載以歸，可保萬全?！?br/>
　　威王用其謀。即令客卿淳于髠假以進(jìn)茶為名，至魏欲取孫子。淳于髠領(lǐng)旨，押了茶車，捧了國書，竟至魏國。禽滑裝做隨行從者到魏都，見了魏惠王，致齊侯之命，惠王大喜。送淳于髠于館驛。

　　禽滑見孫臏發(fā)狂不與交言，至半夜私往候之，孫臏背靠井欄而坐，見了禽滑，張目不語。雖前日曾會過認(rèn)得，但不知其心與來意，故也?；箿I道：“孫卿困至此乎，認(rèn)得禽滑否？吾師言孫卿之冤于齊王，齊王甚相傾慕。淳于公此來非為貢茶，實(shí)欲載孫卿入齊。為君報(bào)刖足之仇耳?！睂O臏淚流如雨，良久，言道：“某已分死于溝渠，不期今日有此機(jī)會。但龐涓疑慮太甚，恐不便挈帶如何？”禽滑道：“吾已定下計(jì)策，孫卿不須過慮。俟有行期，即當(dāng)相迎。約定在此處相會，萬勿移動?！?br/>
　　次日，魏王款待淳于髠，知其善辯之士，厚贈金帛。髠辭了魏王欲行，龐涓置酒長亭餞行。禽滑先于是夜，將溫車藏了孫臏。卻將孫臏衣服與廝養(yǎng)王義穿著，披頭散發(fā)，以泥土涂面，妝作孫臏模樣。地方已經(jīng)具報(bào)，龐涓以此不疑。

　　淳于髠既出長亭，與龐涓歡飲而別。先使禽滑驅(qū)速行，親自押后。過了數(shù)日，王義亦脫身而來。地方但見骯臟衣服，撒做一地，已不見孫臏矣。即時(shí)報(bào)知龐涓，涓疑其投井而死。使人打撈尸首，不得，連連挨訪，并無影響。反恐魏王見責(zé)，戒左右不言。只將孫臏溺死申報(bào)，亦不疑其投齊也。

　　再說淳子髠載孫臏離了魏境，方與沐浴。既入臨淄，田忌親迎于十里之外。言于威王，使乘蒲車入朝。威王叩以兵法，不知孫臏說甚，且于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