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九回

女仙外史 作者:呂熊


  話有分頭。大抵文章家,有正斯有奇,有離乃有合。譬若山之有脈,水之有派。從本源處迤邐行來,忽分一脈而為干龍,忽別一派而為支流,離奇夭矯,曲折疏宕,孤行數(shù)百里,忽又回注于正脈正派之中,合而為一,然后知山脈之靈,水派之奇有莫可端倪者。如此回書之脈派,初若不知其所從來,直到公孫大娘下括蒼,敲漁鼓,方悟月君駕下青州,已暗伏公孫大娘一脈,如濟水潛行地中,至此方見其發(fā)揚之狀。至若范飛娘事之發(fā)覺,正在濟南交戰(zhàn)之時,若便敘于建都之后,則如藤蔓纏松,雖極綰合,終屬二本。今出于軍臨濟寧之日,乃是倒流逆折,旋龍回斡,而直注其本原。天然結(jié)一靈穴于此,而又幻出女秀才一段,猶之乎更引別派之波,匯作水口,驚濤駭浪。若漢、沔、湘三川交會,不亦為大觀哉!

  而今演出當(dāng)日洪武太祖設(shè)立燕山六衛(wèi),衛(wèi)各設(shè)兵三千。有配軍姓儲名福者,入衛(wèi)已經(jīng)數(shù)年,在北地娶得一妻范氏,小字非云,是將門之女,慣使雙劍,神出鬼沒,而又姿色明艷,性格溫和,人皆稱為女中飛將,故又號曰“飛娘”。燕王靖難兵起,調(diào)衛(wèi)卒入伍,儲福憂憤不食,慟哭不止,飛娘勸喻之曰:“事到艱難,機須決斷。”儲福哽咽不能言,謂飛娘曰:“我雖配軍,頗知大義,豈肯充亂賊之隊伍耶?我與汝結(jié)ZF未久,且岳母孀居,汝宜相依為命,我亦有老母在故鄉(xiāng),決意潔身回籍,奉養(yǎng)天年。明日即與汝永別。”飛娘道:“君之母,妾之姑也。君有忠孝之心,妾獨無忠孝之志乎?我母自有昆弟奉養(yǎng),無煩置念?!眱ΩT唬骸安蝗?。我家括蒼,距此五千余里,系是逃回,比不得從容行路,那能同走?且使汝母汝兄弟永無相見之期,更為不忍?!憋w娘曰:“事當(dāng)權(quán)其重輕,若論跋涉艱難,之死無怨?!眱ΩT唬骸岸嘀x賢妻。既有此美意,則不必通知汝家,收拾行李,即于四更起行罷?!笔峭?,預(yù)雇了短盤牲口,夫妻二人,一晝夜走三百余里,料燕王不能遠追,然后按程而進。到了處州府縉云縣括蒼山中,尋著母親,悲喜交集。于是儲福樵薪,飛娘辟績,竭力以養(yǎng)母。山中之人,稱為孝子、孝媳。過了三個年頭,母老病亡,晝夜泣血,躬自負土,葬于祖墳之旁。

  一日,傳有新天子詔到縣。儲福同山村農(nóng)叟出去探聽,方知燕王奪了帝位。儲福一路哭回家內(nèi),謂飛娘曰:“我今與汝永訣了。汝年甫二十二歲,又無子嗣家業(yè),我雖有兄弟,母且不養(yǎng),何況于嫂?我死之后,汝宜自擇佳耦,毋使終身顛沛,我黃泉之下也得瞑目?!憋w娘揮淚曰:“是何言也!忠臣不事二君,貞女不嫁二夫。不意君之尚不能知我之心也。君為義士,我豈不能為節(jié)婦?君欲殉國,我豈不能殉身?母子、姑媳,當(dāng)相攜于九泉路上,獨是不能為國復(fù)仇,死有余憾?!眱Ω5溃骸敖裉煜乱患遥遗c汝做得甚事?惟有死耳!”遂扼吭而死。

  飛娘乃拮據(jù)備棺殯殮,日則呼號靈前。夜則藁臥棺上。計圖葬夫之日,自投壙中。

  時縉云縣韓令喪耦,聞飛娘新寡而美,意欲納為繼室,令教官約同山叟為媒,通命于飛娘。飛娘正言拒之曰:“妾聞縣長主持風(fēng)化,教人以貞,不聞教人以淫也。況是治下庶民之嫠婦,又豈可為父母官之伉儷?女子之道,從一而終。若逼再醮,可持頭去。”教官知飛娘志不可奪,隨復(fù)縣令之命,且述其素行貞孝。韓令曰:“有是哉,我當(dāng)獎之,豈敢犯之?”事遂寢。

  不數(shù)日,又有處州府別駕范希云,少年佻闥,饒有豐姿,系薊州人氏,是援例出身的,平生漁色,內(nèi)外兼好。適太守丁艱,鉆謀攝得府篆,民間少艾婦女,常被奸污。貪淫之名,合屬皆知。早已聞得飛娘姿容絕世,今又傳說喪了丈夫,縉云知縣謀娶不能,乃拊掌大笑曰:“彼一丑夫,豈配佳女?這自然我當(dāng)受用的了!”恐又不肯作妾,心生一計,傳請經(jīng)歷,托言:“要尋個淑女主持家政,亦稱夫人。近聞縉云山中范飛娘新寡,我與他同籍同庚,同名同姓,豈非天作之合?即煩一行,這個月下老人,也還做得過?!苯?jīng)歷欣然遵命,跟隨了好些衙役,徑到縉云山中,請見飛娘。飛娘只道縣官又來胡纏,便發(fā)話道:“好個沒廉恥的,朝廷名器,就輕似微塵,也不把個知縣與這樣畜生做!”經(jīng)歷接口道:“這縣公也不自量了。我是本府經(jīng)歷,并不為一小小知縣而來,請出面言?!憋w娘在內(nèi)回說:“山村野婦,不敢相見,大人有話請說?!苯?jīng)歷就把范通判之命,述了一遍。又道:“即日實授太守,現(xiàn)做黃堂正夫人,不可錯過?!?br/>
  飛娘聽了,暗嘆口氣道:“死期已逼,待不得葬丈夫了?!庇忠娝S人眾,恐一時激出事來,乃婉言辭道:“太守表率十邑,又比不得縣正。風(fēng)化攸關(guān),豈容強納民間寡婦?愿大人裁之?!?br/>
  經(jīng)歷道:“此言差矣。遣媒通命,先王之禮。且為正室,正是太守公風(fēng)化之意。他日受了誥命,衣錦還鄉(xiāng),豈不榮耀?切莫執(zhí)拗,致生后悔?!憋w娘抗言道:“匹夫匹婦,各有其志。若用強逼,頭可斷,身不可辱也!”經(jīng)歷乃將機就機,巧言道:“娶正夫人,豈有用強之理?這個不消慮得。我即去復(fù)太守公之命,自然名正言順,斷不使人委曲屈節(jié)的?!闭f罷,竟自起身去了。

  過不幾日,只見經(jīng)歷督領(lǐng)夫役,抬到聘禮,白金五百兩,彩緞五十端,及珠翠釵釧等物,堆滿草堂之上。飛娘見了,怒氣填胸,恨不得就把經(jīng)歷剁做肉泥。又一想,可恨的是贓太守,心上已定了主意,就說:“吾未曾允,何得來送禮物?”經(jīng)歷道:“新夫人親口說是用強斷乎不成,則不用強定是允的了。

  若又翻悔,恐使不得?!憋w娘道:“既如此,依得我三件事便成。

  若依不得,雖死不成?!俊拷?jīng)歷道:“請新夫人見諭?!憋w娘道:“一要寬半月,待我葬夫;二要太守親迎;三要在此處成親?!?br/>
  經(jīng)歷道:“第三件恐褻瀆了些?!憋w娘道:“有個緣故。太守夫人,知道賢慧與否?若一進署,就是妾媵之流,直待夫人遣使,以禮來請,方可如命?!苯?jīng)歷點點頭道:“大有主意?!奔聪蛏弦灰镜溃骸岸荚谙鹿賵?zhí)柯的身上?!彪S回到處州,稟復(fù)范太守說:“要寬半月,正是月望佳期,豈不人月交輝?”太守大喜,三事都依了。經(jīng)歷又到飛娘處訂定,更無他說。山中田夫村婦,皆不疑飛娘是假允,反道如今富貴,是天報他的孝心哩!

  且說飛娘想,這五百兩聘禮,都是貪贓,悖而人者悖而出,好教他人財兩失。就把些來葬了丈夫靈柩,相近婆婆墳旁。又把銀一百兩與小叔,為四時祭掃之資。一百兩布施與大士庵的尼僧,令其塑尊白衣觀音寶相。剩下銀兩,多舍與山村窮苦的人。屈指一算,到十五只有四日了。心中凄凄慘慘,備了些祭奠的蔬果,倩人挑到婆婆、丈夫墳前,燒了紙錁,拜了又拜,痛哭了半日,哀哀叫道:“婆婆、丈夫聽者,五日之內(nèi),媳婦就來伏侍婆婆與丈夫了!”心中傷痛之極,一時昏倒在地,半晌方蘇。獨自一個孤孤零零的,走出山口,坐在石上定定神兒。

  見有個道姑,敲著漁鼓,緩步而來。飛娘看時,那道姑:面如滿月,鬢若飛云。目朗眉疏,微帶女娘窈窕;神清氣烈,不減男子魁梧。手敲漁板,聲含閬苑琪花;腳踏棕鞋,色染蓬壺瑤草。

  道姑走近前來,打個稽首,飛娘連忙還禮,問道:“你是那方來的?”答道:“貧道從終南山來。云游五岳,無處不到,今要化頓齋,不知娘子肯么?”那時飛娘滿胸仇恨,怎有心情?

  便道:“我已是泉下的鬼了,莫向我化?!钡拦玫溃骸叭粲谐顭?,我可以解得,何消說此狠話?”飛娘道:“恁是神仙解不來的。”

  道姑說:“我不信。且待我唱個道歌,看解得解不得?”便敲著漁鼓唱道:平生一劍未逢雷,況值興亡更可哀。蠻女猶能氣蓋世,貞娘何事志成灰?中原劫火風(fēng)吹起,半夜鼙聲海涌來。自有嫦娥能作主,一輪端照萬山開。

  飛娘聽他唱得有些奇怪,就道:飛口何不唱修行的話,卻唱這樣感慨的詩句呢?”道姑順口道:“只為娘子心中感慨,我這道情也不知不覺的唱出來了。”飛娘見他說得有些逗著心事,便道:“煩請道姑解說與我聽?!钡拦谜f:“這個容易。首二句。是有才未遇,正當(dāng)國變之話。第三句,說武陵女子征側(cè)、征貳的故事。第四句,請娘子自思。第五句,是說山東大舉義師。第六句,天機不敢預(yù)泄。第七、第八句,是說義師之主,卻是個女英雄也。”飛娘又說:“你是出世之人,為何說這些閑事?”道姑說:“總為娘子說來?!憋w娘是最靈慧的,便道:“既承道姑不棄,可到寒家吃了齋,細說何如?”道姑道:“我要與娘子解悶,若不把心中之事實說與我,到底汝之愁恨,終不能解,連我之齋也吃不下?!憋w娘見他有前知的光景,就把范太守的話,一一告訴了,說:“我只待殺了他,然后自剄?!钡拦谜f:“殺這贓胚,如屠雞犬,直得把命抵他?”飛娘道:“不是抵他,是要完我節(jié)烈?!钡拦谜f:“請問為國報仇,為夫泄恨,做古今一個奇女子,較之一死孰愈?”飛娘道:“雖素有此志,然一婦人何能為?”道姑冷笑道:“唐月君亦一婦人耳,怎的他就能為?我實對娘子說罷?!彼鞂⑻圃戮鸨澳拷穸ǘκ寄?,并自己來意細述一遍。飛娘道:“依道姑怎樣行呢?”答道:“這是你的大事,但要殺得干凈。我同你竟到山東,尋這位女英雄,建主千秋事業(yè),流芳青史,不好么?”飛娘道:“我已許過丈夫,他在黃泉路上等我,豈肯負了這句話呢?”道姑笑道:“這是孩子的話。如今做的,是全忠、全孝、全節(jié)烈之事,難道是去嫁了人,負了丈夫么?”飛娘道:“如此,我意已決?!彪S請道姑到家住下。

  到次日,飛娘將行李結(jié)束小小一包,把這些緞匹,都堆在草廳中間一個棹兒上,道:“使這賊狗奴見之不疑。”十四日,又到丈夫墳上痛哭一場,將要到山東的事情,暗暗泣訴,回來天色已晚,見道姑裝做貧婆模樣,飛娘問是何故,道姑說:“妝做雇來炊爨的?!憋w娘道:“甚妙。”當(dāng)夜睡至二更,忽見丈夫走到房內(nèi),歡歡喜喜的說道:“賢妻名在仙曹,當(dāng)?shù)缴綎|做個女飛將,名蓋天下。但求為婆婆與我討得兩道封誥,光輝泉壤,也不枉我殉國一場!”飛娘一把扯住道:“我要與丈夫同去的?!?br/>
  儲福把衣袖一拂,忽然驚醒,不禁嗚嗚咽咽哭起來。道姑聞得,忙問何故,飛娘把夢中話說了。遭姑說:“何如?你丈夫早已歡喜,你為何反哭?哭得紅腫了臉,明日難以做事?!?br/>
  飛娘就起身,與道姑步出庭中,見月明如水,不覺神思頓爽,因向道姑說:“我連日心上有絲沒緒的,還不曾問得道姑姓名哩!”道姑應(yīng)道:“有個名帖在這里。”便在袖中取出兩把劍,長止數(shù)寸,道:“這就是姓名?!憋w娘道:“小小刀子,如何便是姓名?”道姑道:“你嫌他小么?”風(fēng)中一幌,遂長有七尺,飛娘道:“原來是神物,道姑一定是劍仙了?”追咕道:“豈敢。我的姊姊聶隱娘,現(xiàn)在輔佐唐帝師,前日已會過他,說與你同去的。”飛娘道:“道姑也是姓聶了?!钡拦玫溃骸跋杉益⒚茫伪赝??公孫大娘就是我?!憋w娘道:“妾之不才,何幸得大仙到此相救?”就拜在地下,說:“弟子愿拜劍仙為師。”

  公孫大娘道:“這個使得。但不必稱師父徒弟,早稱姊妹罷了?!?br/>
  公孫大娘即將劍術(shù)細細講究一番,飛娘皆心領(lǐng)神會??纯刺鞎?,公孫大娘催促梳妝,飛娘道:“姊姊倒像個為我做媒的。”公孫大娘道:“怎不是?我今要把你嫁與山東姓唐的了!”大家笑了一會。

  不到上午,只見呼么喝六的,范太守到了。經(jīng)歷先進來一看,公孫大娘回道:“新夫人早已打扮,諸色完備了?!苯?jīng)歷問:“汝是何人?”公孫大娘道:“數(shù)日前,新夫人雇我來相幫的。”

  經(jīng)歷大喜,隨稟知太守,自往縉云公館去了。范太守下了轎,步進門來。飛娘立在草堂檐下,見這個太守,輕腳輕手,活像個妝旦的戲子。范太守端視飛娘,如何標(biāo)致?只這:亭亭玉骨,宛然修竹凌風(fēng);灼灼華顏,儼似芙蓉出水。一笑欲生春,忽有霜威撲面,雙眸疑剪水,何來電影侵人?今日里,只道襄王云雨來巫峽;霎時間,那知娘子兵戈上戰(zhàn)常太守心中暗喜,道:“有媚有威,是個夫人福相?!憋w娘只是站在檐下不動,范太守道:“下官薦先了?!本鸵皇掷w娘衣袖,同進草堂,深深四揖。飛娘也回四福,說:“太守公遠來,無物可敬?!狈短氐溃骸案覄诜蛉速M心?!本徒邪褌鋪砭企蹟[上,吩咐衙役們山口伺候,家人門首伺候,一個不許人來。

  又見公孫大娘在旁,就道:“你也回避回避?!惫珜O大娘出到門首,安頓眾人去了。

  太守斟起一杯香醪,為飛娘定席,飛娘也只得斟一杯答禮,對面坐下。太守就一口干了,飛娘也干了一杯。太守喜極,又換過杯子來,斟滿了遞在飛娘面前,說:“吃個交口雙杯?!敝贿@句話,飛娘按捺不定,立起身來道:“妾告?zhèn)€便?!毕蚍坷飶阶?。范太守喜孜孜,笑吟吟,欲火已熾,恨不得就赴陽臺。乘這個便,隨后也走將來。飛娘進房,聽得后面腳步響,左手向后一招,右手已掣取壁間掛好的劍,飛轉(zhuǎn)過身,劈面剁去。用力太猛了,把范太守的臉兒竟砍做兩半,撲的倒在地下。又復(fù)心窩里一劍,直透后心,罵道:“殺才,還便宜你與我同吃了杯酒兒!”掣著劍,如飛的走到前邊。大門早關(guān)上的,見公孫大娘在門內(nèi)站著,有十來個家人,多在耳房內(nèi)酣飲,被兩位善女人趕進,排頭砍去,殺個盡情。公孫大娘道:“可換去血衣,悄然就走。獨是山口人多怎處?”飛娘道:“別有一條樵夫的路,走出去,已離此二十多里了?!庇谑顷P(guān)鎖了前門,在后面推倒小墻而出。兩人相扶相挽的,竟下金華至蘭溪。公孫大娘道:“若走杭州,必被他們趕著。我今由嚴州抄出徽州,到蕪湖轉(zhuǎn)至滁州,從河南折人山東去罷?!?br/>
  一路無話??纯葱兄梁林莸胤?,正欲下店,見有個秀士,攜一童子,也在那里投宿。公孫大娘悄對飛娘說道:“我看這個秀士是女扮男裝的。明日我們尾著他走,待他解手時看他一看?!憋w娘笑道:“倘然是個男子,這一看好沒意思。”公孫大娘道:“妹子到底還是女娃娃,我們雖然修道,也就是殺人不眨眼的魔君。若有行奸賣俏的向前來,一刀揮為兩段了。不要說一個男子,縱有千百個赤條條在那里,我就看看,有何害呢?”飛娘笑道:“我不信做了仙家,倒是這樣撒潑的。要是這樣,為何又有思凡的仙子?”公孫大娘道:“這話辨駁得好。

  你不知仙家各自有派。我們劍仙,屬之玄女娘娘,只是殺性難除。那風(fēng)流有才情的仙子,又是西王母娘娘為主,偶然有個思凡下降的。還有斗姥娘娘,都是女宿星媛,立功行而成的。若女子而成地仙者,統(tǒng)于驪山老姥。又有后土夫人,則四海五岳女神靈之主也。舍是則為旁門。我教中,大概是義俠、節(jié)烈、勇毅的女子,所以不怕見男人的?!憋w娘聞言,自喜得為劍仙,就道:“我明日看他?!?br/>
  過了一宿,清早起行,差不多有二十里,那秀士揀個僻處小解,二人就抄在后邊,也蹲在地下看時,秀士小解完了,手拿著幅方絹兒,擦了一擦,撅起雪白屁股來,半截朱門,剛剛與二人打個照面,飛娘不覺失笑。秀士回頭一看,認得是昨晚同宿的,就道:“大家是一般樣的東西,有何好笑?”公孫大娘道:“我們也要小解,所以在此,不期你自把美臀獻出。頭戴著方巾,腳穿著朱履,半中間卻有個胡子,張著嘴兒,吐出個舌頭,豈不好笑?”秀士道:“我是不得已而為諸??茨愣活伾?,也還改個男妝方為穩(wěn)便。”飛娘走近道,道:“不改便怎的?”秀士道:“莫嘴強,目今青州起兵,是位圣姑娘娘,路上盤詰女人,比男子更為利害,拿去就算是奸細。像你們那樣風(fēng)流的,且被他們軍士弄個不亦樂乎!”公孫大娘笑道:“焉知我們不是男改女妝的?”女秀士道:“我不與你斗嘴,大家走路罷?!惫珜O大娘道:“我偏要同著你,一路帶挈走走,省得他們盤詰;你若不肯,我到關(guān)津渡口,把你扭住,一口喊破,不怕不拿去做奸細,弄個不亦樂乎!”那女秀士是心虛的,恐怕決撒了大事,假意道:“你兩位要我挈帶,也要好好的說,怎么歪廝纏起來?”公孫大娘道:“說著頑兒呢!”

  女秀士心上厭他兩個,想道:“不如耍他一耍,擺脫了罷。”

  就念訣念咒,在那童子頂上,也暗暗畫個符兒,使出個隱身法,登時不見了。飛娘方欲驚訝,公孫大娘捏一把,道:“莫則聲!”

  就飛奔到女秀士跟前,揪了耳朵,笑說道:“你混甚么鬼過眼子?”女秀士吃了一驚,便道:“怎么動粗起來?”就拋了那童子,使個遁形法,又不見影兒了。原來女秀士大有幻術(shù),竟把個身子,嵌在一棵大松樹內(nèi),若是凡夫之眼,但見松樹,不見有人。這比不得五行遁法,一遁千百里,不過借件物兒藏匿身子,原是旁門之法,暫時遮掩的。公孫大娘左右一看,走到松樹跟前,笑道:“我若一劍,把你連樹砍做兩截了。這樣耍孩兒的法子,弄他做甚?”便一手扯了女秀士出來。女秀士不覺大駭,就說:“你有不耍孩兒的法,也弄個把我看看。”公孫大娘道:“我就學(xué)你的隱身法,你若是看得見,我拜你為師,何如!”女秀士道:“快請做?!惫珜O大娘恐怕他也看得見,隱了身子,卻又暗暗升在半空。女秀士四面看了一回,茫然不見,只管瞧那范飛娘。飛娘也不知公孫大娘有這樣道術(shù),假意說道:“我是看見的?!本徒械溃骸版㈡⒊鰜砹T?!惫珜O大娘應(yīng)說:“我要去了?!迸闶柯爜砺曉诳罩?,以手搭著涼篷,仰面細看,好個皎皎青天,連云點兒也沒有。乃大贊道:“好妙法!好妙法!”公孫大娘輕輕落在女秀土當(dāng)面,現(xiàn)出形相,道:“怎的就看不見?”女秀士道:“我的法是異人傳授的,出入帝王公侯將相之家,莫不欽敬,不期今日被你看破。我問你二位實系何等人?要往那里去?”公孫大娘道:“我且問你,向來出入王府,可認得個女秀才劉氏么?”那女秀士見說了他真名字出來,知道是異人,也不敢相瞞,應(yīng)道:“只我便是女秀才劉氏?!惫珜O大娘道:“嗄,而今要往那里去呢?”答道:“要到濟寧尋個主兒?!惫珜O大娘道:“只怕你去尋的主兒,就是要尋我的主兒哩!”女秀才道:“這是怎說?”公孫大娘道:“那主兒可是姓唐?”女秀才道:“正是。”公孫大娘就將自己與范飛娘的姓名,及殺太守情由,并如今去投他的話說了。女秀才道:“若然,我們是一家人。”就把自己向在駙馬梅殷府中,用術(shù)魘禁燕王,“不意梅駙馬被燕王賺去殺了,又來拿我。我就隱身到宮中去殺他,不意他福分大得狠,每日有神將列宿護持,不能下手,只得逃向各處游蕩。近聞青州成了事業(yè),所以前去要給駙馬報仇?!惫珜O大娘:“這該到濟南,為何要到濟寧呢?”女秀才道:“我當(dāng)日在濟寧住過,有些熟識。去剔探個軍機,好做進身之策?!狈讹w娘道:“志量太小了!何不竟去做個細作,殺了鎮(zhèn)守的將官把一座城池做個贄禮不好么?”公孫大娘道:“此計甚好。我今與你一處走,真?zhèn)€要你挈帶了。你們兩個認做夫婦,我與你認做姊弟。”女秀士道:“不好,姊丈在那里?不如都認做我的老婆,一大一小罷?!憋w娘道:“正好。你是個齊人了,教你每日挨頓打!”女秀才笑說:“我是個偽齊人,沒有這件好東西,到不得爭風(fēng)廝打哩?”公孫大娘也笑道:“丈夫?

  你這個孩子,是誰給你生出來的?”飛娘道:“他自有個真齊人在那里。”女秀才也笑道:“好亂話。給你們說,這孩子也奇哩!他是戶部尚書陳迪的幼子,喚名鶴山,當(dāng)日搜拿家屬時,正出天花,半路死了,校尉把來丟在道旁。過了一夜,想是伏了土,又活轉(zhuǎn)來,在那里哭。適我經(jīng)過,問知情由,念陳尚書是個忠臣,特地收來育養(yǎng),為他延續(xù)宗祀的?!惫珜O大娘道:“這才成個女秀才。如今都要說正經(jīng)話,不要露出馬腳來為妙。”

  于是日則同行,夜則同宿,已到濟寧城下。女秀才就用濟寧的聲口,向門軍說是本州島人,帶著家眷在鄉(xiāng)村處館暫回來的。

  幾個門軍眼睛都注在飛娘身上,詰問了幾句,放進城去了。尋個寓在監(jiān)河衙門側(cè)首,住了兩日,那店家見他聲音互異,疑心起來,只管催促起身。公孫大娘悄對女秀才道“我昨日見衙門盡后有個寺院,東間壁貼著空房借寓,是本寺住持的,何不借了他?”女秀才道:“我久已曉得,這寺內(nèi)賊禿,著實要奸淫婦女,不好的?!憋w娘道:“我偏要去借。公孫大娘道:“正要借這點兒,方肯賃與我們久住哩!”女秀才便去說是有家眷的,一借就成。兩三個和尚在寺門首等著,看他們搬來,見飛娘帶著些孝,都說是白衣觀音出現(xiàn)了。從此住持僧每日來送長送短,公孫大娘又把些甜言哄他,這個賊禿就錯認了羅剎女當(dāng)做歡喜冤家,豈不該死!

  住了十來日,聞得濟南兵到了,在城外廝殺,和尚卻來請去寺中隨喜。公孫大娘道:“如今兵馬臨城,有何心緒呢!”和尚滿臉堆笑,說:“城中兵民,久聞圣姑娘娘是位天仙,那去個不愿降順?只礙著監(jiān)河主將是燕皇帝的心腹。我們做和尚的,還要長幡寶蓋,焚香奏樂去迎接哩!”只見女秀才回來了,和尚說聲:“請大娘一些隨喜?!睋P揚的自去。公孫大娘就問女秀才:“連日打聽事體如何?”女秀才說:“州官及兵民的心,都是一心要降的,只是監(jiān)河軍馬在城外,不敢變動?!惫珜O大娘道:“這與和尚說的無異,定然不錯。”隨附耳說了幾句,如此如此去行事。女秀才即于明早趁開城門放樵彩時,使個隱身法出城而去。君不見:三女成粲,忽變作殺氣凌云;四士同仇,頓揭起黃旗貫日。且聽下回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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