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回

繡云閣 作者:魏文中


  毒虎已降,村人無害,師徒于是告辭老道。老道苦苦留定,又住二三日,始下嶺而左行。一帶平原,目送十里。

  正行之際,狐疑詢問:“師伏毒虎,不知猶還本性否?”三緘曰:“彼自降伏,諒出真誠,如其復起吞噬之心,是自墜無底深井也。爾等宜堅定志向,不可背吾教訓?!彼娜宋ㄎ犑?。

  三緘是日所說,無非在大道之內以規(guī)弟子,恐其桀騖不馴,自墜沉淵,要皆為師者所以教弟子之一片真心耳。狐疑諸人亦頗恪守師箴,深知謹凜。三緘見其循循有禮,心竊喜之。故向前途遄征,幾忘遠近。無如自嶺而來,已經數(shù)日矣,善緣未結,外功如何圓滿?乃命三服乘起陰風,尋一寺觀棲身,以結善緣于此地。

  三服乘風觀望,歷此十數(shù)里之遙,有一閣焉,宏敞可愛,忙忙復命,師徒直向是閣而投。閣中住持系一老僧,見三緘器宇不凡,待以禮貌,三緘住此閑暇無事,入市結緣。一日身倚閣門,遠望一山橫塞天際,因詢老僧曰:“前面山形橫塞于云霧中者,是何地界?”老僧曰:“是乃碧玉山也。”三緘曰:“老方丈可到過乎?”老僧曰:“吾少時曾走南岳,路過山下,今已數(shù)十載矣?!比}曰:“遙望是山形甚奇古,吾于異日必有以游之。”老僧曰:“豈特山形奇古哉,而且頂上多蕉,自下仰望,重重翠影,秀色可食焉?!比}聞之,身雖在閣,心中早抱碧玉之游矣。

  不知碧玉山內蕉生已久,山左成一精曰“翠華”,山右一精曰“翠蓋”,皆屬女子,煉道數(shù)百余年。雖然能化人形,以其未入正途,不克飛升仙府。二精各居一洞,日日煉道,彼此無爭。山腰一穴,舊傳為古仙子煉丹之所,自仙飛升,霧鎖云封,無有住于其間者。穴外下層吐一石盤,圓形似月,寬大廣袤??p中椒花一樹,樹下有一黃蜂,不知生自何時,亦能化人,托椒為名曰椒花子。恨所煉之道不及二蕉,常到洞中拜舞請安,心甚不服。時當春暖,山外閑游,偶遇一精,乃榆樹上青蜂所成。

  二精坐于石臺,椒花詢曰:“道兄何名?”榆精曰:“賤號蜻飛子?!鞭D詢之曰:“道兄又何名耶?”椒精曰:“吾名椒花子耳?!彬唢w曰:“道兄尚未飛升乎?”椒花曰:“吾不思成道為仙,但能不受他精管轄,得伸其氣足矣?!彬唢w曰:“敢問道兄受何精所制?”椒花曰:“想是山中二蕉,法妙術高,群精誰不貼服?”言甫及此,蜻飛愀然曰:“爾不言則已,言及二蕉,吾心亦為之不平。”椒花曰:“如何?”蜻飛曰:“不惟凡事聽其驅使,稍有不到,則罰跪洞前。這且不言,二蕉之處疏此則此加罪,疏彼則彼加罪。吾日日思之,棄此不能,棄彼不可,真有事齊事楚之難也?!苯坊ㄔ唬骸拔岬瓤苫I一策,使彼自相殘殺,倘死其一,庶有所專事而無歧出之勞。”蜻飛曰:“其計安出?”椒花躊躇良久,曰:“可將山內中洞獻于二蕉,如此后彼先,則后必爭奪。吾等乘機竦弄,假為不服,必令二蕉死一,以遂乃心?!彬唢w日:“此計妙甚,何日行乎?”椒花曰:“翠華生辰不遠,翠蓋必至其處。待未至時,先獻是洞以諛之,諛之而又激之,加以兩面相刁,方使二蕉成為仇敵?!彬唢w曰:“如是俟期到時,爾我同候翠蓋之駕?!苯坊ㄔ唬骸按擞嬳毭?,毋使外精知覺?!彬唢w諾之。

  無何,翠華生辰已到。椒花子往約蜻飛子,早到翠蓋洞中。

  參拜畢,翠蓋詢曰:“二精來何早也?”二精曰:“翠華仙子今日生辰,翠蓋姑姑自然要去拜祝,吾二小妖是以早來候駕耳。”翠蓋曰:“有勞多矣。”椒花曰:“吾等歷年所后未到,還望仙子原諒宥之。”翠蓋素愛諛詞,聞二精之言而喜曰:“今日甚早,輿夫仆婢尚未齊集,汝等可入吾洞消遣一時?!彬唢w曰:“吾輩常常請安仙子,而仙子洞府未嘗入之。今且入焉,以瞻仙洞?!毖砸眩?,橫順周視,耳語不休,翠蓋曰:“惜吾洞府漱隘已甚,如有寬敞之地,久欲喬遷?!苯坊ㄔ唬骸靶⊙瓷嫌幸还叛ǎ瑢挸ㄈ缋?,若仙子居乎其中,甚好煉道。”翠蓋曰:“是山猶有此洞乎?何吾未之知也。”椒花曰:“仙子如欲,胡不駕動車輦,先去一觀,然后往住翠華,亦未為晚?!贝渖w聞之喜,催促車駕,眾精擁后如云。及洞視之,果屬寬敞。翠蓋坐于洞內,似難舍之行。椒花曰:“吾以此洞獻于仙子,望仙子早早喬遷。不然翠華知之,必見罪于吾也?!贝渖w曰:“即翠華得知,一力有吾,不干汝事?!苯坊ㄗ舆凳字x恩曰:“仙子可以行矣,恐翠華仙姑難于久候?!贝渖w點首,催車前進,來至翠華洞府。翠華接入,設宴同飲。翠蓋飲過三巡,告辭欲歸。翠華曰:“今日姊姊有何心事,納悶不飲,其殆遇文曲星為夫婦,效鸞房于今夕乎?”翠蓋曰:“非也。吾欲歸洞以候鳳春姊姊耳?!贝淙A曰:“鳳春如閑,今日必來吾處。此時未到,知必別有事故也?!贝渖w弗聽,竟駕車輦而歸。

  翠華向眾精言曰:“翠蓋此去,必有要務,否則以素好飲酒之性,胡未盡興而遽返耶?”蜻飛曰:“翠蓋仙姑之事,吾久知之?!贝淙A曰:“何事?汝既得知,可為吾言?!彬唢w曰:“言之不難,特恐得罪。”翠華曰:“毋畏,如翠蓋罪汝,自有吾躬?!彬唢w曰:“如此且將眾精回言之也?!贝淙A曰:“吾已告汝,凡事有吾擔定,汝何小心如是乎?”

  蜻飛子乃低聲言曰:“椒花子洞上一穴,系古修仙者所居。自仙飛升,無人住此。今日翠蓋壽祝仙子,偶爾路從此過,酷愛是洞,意欲喬遷。椒花子曰:【是洞也,吾從未告之于人,一旦為姑所得,恐翠華姑知之而見責,于吾大不利也。為之奈何?】翠蓋曰:【翠華有幾許道術,敢與吾抗?即彼現(xiàn)居此洞,吾欲奪之,彼又其奈我何?】椒花子曰:【只要仙姑力保,俾小妖不受翠華羅織,可速遷焉?!俊贝淙A曰:“翠蓋欲居此洞,當時群精以為何如?”蜻飛子曰:“群精有言如翠蓋仙子得此古洞,只服翠蓋而不服翠華矣?!贝淙A得蜻飛子一席言語,赤發(fā)兩腮,怒目森森,指翠蓋而詈之曰:“婢子欺吾太甚,吾必先奪此洞,看汝有何法力與吾爭?!彬唢w子曰:“仙姑既欲奪此,速速去之,遲則恐彼霸之矣?!贝淙A妖風駕動,頃刻即到。

  身剛坐定,翠蓋統(tǒng)領群精已至洞門。入見翠華,驚而詢曰:“妹妹不在己洞宴客,來此胡為?”翠華曰:“吾洞湫溢不堪,群精拜舞前日:【閑游到此,甚洽吾心?!拷癯媚鸽y之期,群精畢集,因之率眾喬居耳。汝不在洞候鳳春姊姊,又來此胡為?”翠蓋曰:“是洞吾覓在前,擇定今日喬遷,汝何得奪人所好?”翠華曰:“姊當讓妹,此洞須予吾居?!贝渖w曰:“吾不居之,誰敢居此?”翠華曰:“汝欲如何,吾不汝畏?!贝渖w曰:“吾知小鬼頭恃汝道法高妙,然能壓得著群精,恐壓不著吾也?!贝淙A曰:“汝敢與吾一決高低?”翠蓋曰:“來者不懼。”即在懷內取出飛剪,向翠華劈面打下。剪口如虎,張牙吐氣,翠華回手揮去,青煙一股化為百丈之緡,厚如牛皮,剪難透之,墜地而化。其緡直向翠蓋周身纏搏。翠蓋順手拋下數(shù)萬金針,穿入緡中,緡亦化為烏有。此針似蝶旋繞翠華,翠華向針一指,飛來無數(shù)紅絲,一一將針套著。翠蓋怒目大叫曰:“法寶不用,敢與吾力決勝負乎?”翠華曰:“正欲與汝決一死戰(zhàn)也?!贝渖w手執(zhí)飛鳳槍,直刺翠華。翠華以雙龍劍播去,回手一劍,翠蓋亦以槍播之。兩翠戰(zhàn)于空中,一往一來,或高或下,但見飛沙走石,大起狂風。戰(zhàn)到日落西山,兩翠各回,點就妖兵夜斗。翠蓋口吐烈焰,照如白晝,翠華口吐赤火,遍地皆紅。手下小妖,女與女爭,男和男斗,喊聲大震,各殺一團。足戰(zhàn)三晝三宵,勝負不分,墜伍收回,又議來日。

  鳳春聞得二翠大戰(zhàn),不知所為,速將妖風駕動,來至碧玉山顧之。正值群精力戰(zhàn)當場,二翠云中布陣,翠華險為飛鳳槍所刺,翠蓋幾被雙龍劍所傷,愈斗愈雄,愈雄愈斗。戰(zhàn)在無可如何之際,鳳春飛身上前,一手扭著翠華,一手拉著翠蓋,大喊群精罷戰(zhàn)。群精住手,鳳春扭定二人,憩息片時而詢之曰:“二翠何仇如此苦斗?”二翠將爭奪山洞之事,詳?shù)榔溆?。鳳春曰:“是禍起自誰耶?”翠蓋以椒、蜻所言為鳳春告,翠華亦以蜻飛所說為鳳春言之。

  鳳春曰:“二翠尚不知彼系蜂精乎?吾屬雖眾,只有是精甚毒,不惟口可傷物,即兩股亦善傷人。爾何聽彼言詞,大傷和氣?可命精卒將二子擒至,鞭之數(shù)百,以為刁弄是非者戒。”群精得令,遍山尋覓,不知去向。

  誰知椒花子見鳳春來勸二翠,暗謂蜻飛子曰:“鳳春老精素為二翠所畏,彼來勸解,二翠必和。二翠一和,必令群精捕吾也,胡不去之?”蜻飛子曰:“去則去矣,將向何往?”椒花曰:“隨足所行,隨遇而安,有何不可?”計定,妖風駕就,向西而逃。

  鳳春邀二翠至洞,治酒相待,勸其和好。二翠已知二子乃不良之輩,百般唾罵,和好如初。酒宴飲余,各歸洞府,皆鳳春勸解之力也。

  椒花子逃出此山,路過葫蘆井,瞥見井口煙霧沉沉,心知其中有妖霸踞,風車按下,近井望之。奈水極深,不能得見妖為何物,因將野樹化作汲水器具,扭身化一村民,向井汲泉。

  水剛動時,井中忽放金光,直射井外。光內現(xiàn)一美人,面帶羞容,拈花而笑。椒花子假裝不見,美人復招以手,仍如不見焉。

  美人見其癡呆,遂出井來,妖冶之容妙筆難繪。

  椒花子假意問曰:“娘子欲飲水乎?”妖曰:“妾非為飲水而至也。”椒花曰:“爾非飲水而至,所為者何?”妖曰:“吾年十八矣,尚無其偶,今見相公才貌雙全,其來此者,欲與相公為夫婦耳。微花曰:“夫婦如何講耶?”妖曰:“誰家得此癡兒,夫婦二字都不能解。”椒花曰:“吾之父母極其愛惜,寸步不準出門,至到成人,俱在塾中,未嘗聽得夫婦二字?!毖唬骸胺驄D者,百年偕老之謂也?!苯坊ㄔ唬骸叭松鷫鬯悖行抻卸?,如我無百歲,偕爾不老,不是要淘爾氣乎?”妖聞是言,格格作笑曰:“百年偕老,不過為成夫婦吉利語也,豈真百年耶?”椒花曰:“如爾之貌,與爾之心,作為夫妻,怕還配不得三日?!毖唬骸按搜栽跽f?”椒花曰:“爾口甚大,與爾為配,恐被一口吸之矣,安得三日?”妖曰:“世上只有妖物食人,妾是閨中弱女,焉能食人乎?”椒花曰:“吾見世上婦女,外貌似屬可憐,而其心腸則毒如虎。男子而富也,百般獻媚以冀其寵;男子而貧也,披發(fā)吐舌以恨其窮。恨極毒生,謀害夫主,豈少也哉?惟男子憨不畏死,朝日貪戀,不知一己性命,已喪于一女腹中也?!毖唬骸皨D人有賢不賢,烏可以一概視之?若吾素為鄉(xiāng)人,稱其賢淑,子如配妾,妾知敬子焉。”椒花曰:“鄉(xiāng)人即稱爾賢,宜早為人配,何至今而始求人配乎?”妖曰:“吾以良言說爾,其好好配吾。”椒花曰:“如不爾配,又將若何?”妖曰:“吾呼家人將爾束回,插翅亦難飛去?!苯坊ㄔ唬骸八藙t怕,吾不懼也?!毖唬骸鞍V兒匪石不轉,吾扭爾同死井中?!毖杂?,扭著椒花子。椒花子忙忙轉身,刺之以股。妖曰:“看爾人無足奇,兩股如此厲害。

  然吾屬硬頭漢子,任隨爾傷?!苯坊ㄗ又y傷彼,遂在腰內取出殺人金劍,向妖刺之。妖吐金光,迷卻去路。椒花子口吐黑氣,將光晦污。妖亦手提刺面金槍,與椒花子力斗井外。椒花子勢竭敗下,向山而逃,妖力追之。

  正遇蜻飛子乘風突至,見而詢曰:“椒道兄與誰爭斗?”椒花曰:“蜻兄急來擒此妖物?!彬唢w曰:“何妖?”椒花曰:“井中所出,諒是水妖耳?!彬唢w聞言,手持玉杵,上前助陣。

  酣戰(zhàn)之際,井妖張口噴水,如雨傾盆。二子逞起妖風以散之。

  一時折木摧林,天昏地晦,村人家家閉戶,個個含愁。

  恰值三緘欲到碧玉山從此經過,見天地昏黑,風雨交加,謂其徒曰:“觀此情形,是又妖戰(zhàn)也?!焙稍唬骸凹仁茄龖?zhàn),村人受害,吾師何不收之?”三緘曰:“奈無止息之所?”狐疑曰:“師且暫住,待弟子乘風一望?!蓖讯A曰:“歷此不遠,有小閣焉?!比}喜,急急趨奔。甫到閣前,風雨益大。三緘取出腸紼子,拋向半空,青黃二光,牽于天外。頃刻收斂,已將三妖緊束,提入閣中。極目視之,乃二男一女也。

  三緘厲聲詢曰:“三妖何名?”椒花曰:“吾名椒花子,在井汲泉,井內出此女娘,強與吾配。吾不許,遂與吾戰(zhàn),幸遇友人蜻飛助吾,不然早死妖手。”三緘曰:“女子何妖?”女子曰:“吾乃村間閨女,被此男子強逼為婚,吾不悅之,故與之斗?!比}曰:“男為村民,婦為村女,如何村中男女都能呼風散雨乎?”狐疑曰:“吾師不知,村人能呼風散雨者,正復不少?!比}曰:“哪里有之?”狐疑曰:“弟子常聞人云呼得風來大家涼,又曰偏東雨一處散點,豈不是村人能呼風散雨耶?”三緘曰:“都是俗言,汝毋多口?!焙稍唬骸笆郎隙嗫谡?,莫甚于娘行?!比}怒目視之,狐疑始退。

  三緘曰:“汝三妖究屬何物所化,為吾道其來歷,吾不汝傷?!苯坊ㄗ釉唬骸皩嵪荡迦?,本非妖物?!比}曰:“汝不詳?shù)溃膳鯏匮齽?。”三妖見劍光如電,駭然而拜曰:“吾等愿道出身,望仙官饒卻?!?/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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