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林李二公才到廣東，就鬧出了這個亂子，兇信到了北京，咸豐帝非常震悼，除賞銀治喪外，忙召見軍機大臣文瑞、倭仁。這倭中堂是個理學(xué)名臣，平日研究些程朱陸王之學(xué)，同曾滌生很談得來，當(dāng)下便力保國藩不獨文學(xué)精通，而且武事嫻習(xí)，這平定金田的方略，還該同他計議。咸豐帝略略點首，次日即在養(yǎng)心殿召對。原來本年舉行恩科，大考翰詹。國藩已得了江西主考，此時召見，還疑惑朝廷注意科場，有什么別的分咐。哪知一見著面，便提起林李去世：“現(xiàn)在金田的匪焰，已蔓延各處，聽講還有什么招賢館，去投賊匪的，很是不少。國家養(yǎng)兵千日，用在一時。難道這些督撫，這些提鎮(zhèn)，沒有一個人是太平軍的對手嗎？朕今日問你，那漢人中的向榮、周天爵，旗人中的烏蘭泰，才具如何？”國藩跪在地下碰頭說：“知臣莫若君，但皇上慎重其事，須得個威望較重，爵位較高的，去統(tǒng)制一切?！毕特S帝連連點頭說：“這話卻也不錯。朕的意思，要派大學(xué)士賽尚阿去走一趟?！敝T位，這賽尚阿有何驚人出色的才具？不過他是個滿人。其時滿漢界限分劃得清清楚楚，諸位熟于清朝掌故的，該知道康乾嘉道時代用兵，那絕大的兵權(quán)，沒有個給漢人執(zhí)掌的。祁雋藻同倭仁強極力保薦曾國藩，咸豐帝個意思，亦不無活動，究竟相信漢人不如相信滿人，今日派賽尚阿去節(jié)制三師，就是這個意思。
話休煩瑣。這里賽中堂奉旨出京，那里向榮、周天爵、烏蘭泰，早接到上諭，各帶各的營頭，分向兩廣的邊界駐扎。天王洪秀全打聽林李二公已死，正在抖擻精神，預(yù)備大舉。這個當(dāng)兒，忽然各處的探子，紛紛報告，說是向提督、烏都統(tǒng)、周軍門，已帶著大兵壓境，還有賽中堂，由北京已經(jīng)出發(fā)。秀全很為著慌。早是西王蕭朝貴、南王馮云山不住哇呀呀的喊說：“我們不去尋他，他們膽敢前來找我！”兩個人“撲通通”把胸脯齊拍，說聲：“我去！”神機軍師洪大全擺著八卦袍，搖頭鵝毛扇，也就哈哈大笑說：“既是二位高興愿打頭陣，這一條路，原是我慣常走動的，我也預(yù)備爭個頭功。”秀全說：“有了軍師出兵，這便百無一失，我的心就放寬了，膽子放大了。
”
當(dāng)下蕭朝貴便帶了項大英、胡有祿做個副手；馮云山便帶了廖發(fā)壽、劉得功做個副手；洪大全相信黃子漋、林鳳祥，一時點兵調(diào)將，大張旗鼓。原來廣西向北的門戶，要算永安州。
距州十里，有座莫家村，這村險惡非凡。當(dāng)下洪大全、蕭朝貴、馮云山就駐扎在這里，烏蘭泰、向榮的兵也就到了。依著莫家村有三座山頭，一叫龍虎山，一叫秀才山，一叫石燕山。烏都統(tǒng)同向提督會商，就在秀才山樹了大纛旗，山下安設(shè)地雷火炮，向營在左，烏營在右，相約賊兵進(jìn)攻，兩下便包抄過來，殺他個片甲不回。計議已定，偏生那神機軍師，在姓蕭的、姓馮的面前夸下?？谡f：“我今番必打倒纛旗，活捉那向榮、烏幸泰！
”姓蕭的、姓馮的忙問有何把握，大全揮著鵝毛扇子說：“你們不瞧過《三國演義》嗎？那馬謖在山上扎營，遂有街亭之?dāng) ?br/>
現(xiàn)在姓向的姓烏的，也在這秀才山頂上扎營，豈非不知死活嗎？來，我們便領(lǐng)著天神天將沖去?！笔挸F、馮云山方在游移，哪知大全早換了武裝，跨上一匹青駿馬，鞭子一揚，那黃子漋、林鳳祥胡哨一聲，就催動大股子人馬，風(fēng)起潮涌般跟著去了。姓蕭的姓馮的恐防有失，亦各個掄動兵器，騎著高頭大馬趕來。諸位，這洪大全平時談?wù)?，似乎有點學(xué)術(shù)，有點經(jīng)濟，哪知紙上談兵，是沒有經(jīng)驗。第一次初出茅廬，殺進(jìn)大營，驀地山凹子里一聲號炮，向營從左面殺來，烏營從右面殺來，登時把一股人馬，沖成兩截。洪大全心底著慌，撥轉(zhuǎn)馬頭，正欲尋覓生路，不料來了一位白袍將官，生得高眉朗目，年紀(jì)在三十開外，手端一桿爛銀槍，催動坐騎，斜刺里飛舞而來。洪大全措手不及，方掄起長刀，早被那穿白袍的一手格開，一手揪住衣領(lǐng)，說著：“下來！”一個筋頭，早跌落馬下；那些人馬，見大全被擒，胡哨一聲，正待劫搶，穿白袍的把手一揮，一陣排槍，已打得西歪東倒。
不談這里把洪大全活捉進(jìn)營，單講蕭朝貴、馮云山趕著膠來，見是前敵失利，不免催動人馬，混殺一陣，兩下收軍。洪營里失去軍師洪大全，自然飛報天王那里，大起傾國之兵。這里穿白袍的，我要表一表他個姓名。原來此人姓全，名玉貴，是貴州鎮(zhèn)遠(yuǎn)人，實缺總兵，為烏蘭泰部下一員大將。講這烏營原有兩員大將，一叫田學(xué)韜，一即全玉貴。玉貴臨陣，好穿白袍，武藝絕大，營里稱他作薛仁貴。今日唐朝個薛仁貴，竟活捉三國個諸葛亮！你道奇是不奇。閑話少敘。全玉貴把洪大全捆至烏營，烏都統(tǒng)好生歡喜。今日初次開仗，居然捉住太平軍一個要人，細(xì)問口供，才知大全是天王駕下一位神機軍師，新封做天德王。當(dāng)時不敢怠慢，瞞著向提臺，派了一支軍隊，嚴(yán)密押解到賽尚阿的大營，又由賽中堂加派差官，一路解進(jìn)北京。
這一回事，要算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大全抱了一肚子臥龍經(jīng)濟，記得在京臨刑的時候，還念著司空表圣兩句詩，說是“漢兒盡作胡兒語，爭向城頭罵漢人?！庇衷谘芈房谡肌段鹘隆芬婚?，倒也悲壯。詞曰：寄身虎口運籌工，恨賊徒不識英雄。漫將金鎖綰飛鴻，幾時生羽翼，萬里御長風(fēng)。一事無成人漸老，壯懷待要問天公。
六韜三略總成空，哥哥行不得，淚灑杜鵑紅。
一駕軍師，如此結(jié)果，真是來得快，去得快。不談洪大全在京丟了性命，也不講向榮因烏蘭泰瞞著自己，妒忌姓烏的爭了頭功。單提天王洪秀全，得著大全被捉的兇耗，知道一定丟命，當(dāng)招集東王、北王、翼王、堵王，從長計議。當(dāng)由石達(dá)開首先發(fā)言說：“軍營里去了軍師，是失了謀主。我個意見，是請?zhí)焱跫臃鈻|王為左軍師，南王為右軍師，兩位足智多謀，實出天德王之上?！碑?dāng)下天王連連點頭說：“不錯！”于是當(dāng)?shù)钕确鈼钚闱遄鲎筌妿?，又下一首敕文至前敵，封馮云山做右軍師，刻日齊集隊伍。這一次非同小可，留下堵王黃文金，在鵬化山看守后方，其余紅布扎頭的人眾，足有二三十萬，一路浩浩蕩蕩的殺奔永安州。
諸位想想，憑是向提督、烏都統(tǒng)是兩籌好漢，有些戰(zhàn)略，已屬不能抵?jǐn)?，何況兩個又有暗潮？就因為捉住洪大全，那烏蘭泰不給信向榮，向榮便扎定營盤，同那周天爵去聯(lián)絡(luò)聲勢。
話是這樣講，烏蘭泰因仗著田學(xué)韜、全玉貴兩員猛將，不把敵人放在眼里，乘著前日勝仗之后，他便帶領(lǐng)全隊，攻打莫家村。
依蕭朝貴要出陣拼了死活，轉(zhuǎn)是馮云山說：“我可依他的計劃，做我們的作用，只須如此，便可殺得他片甲不回！”朝貴聽著，說：“妙呀！”不講這里預(yù)設(shè)埋伏，早有準(zhǔn)備，單講烏蘭泰進(jìn)攻莫家村，已是一座空營，忙說：“敵人膽子嚇破了，瞧著我來，已是屁滾尿流的跑了?！比褓F說：“怕他有什么鬼計，我們還須照會向營，叫做個后援?！睘跆m泰急得跳腳說：“不必！兵貴神速，就此拔隊?！比褓F不好阻攔，當(dāng)下大號一吹，殺將前去。這里總是些山路，轉(zhuǎn)過幾折危坡，穿過幾重高嶺，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天已昏黑，遠(yuǎn)遠(yuǎn)透出一派燈光，烏蘭泰此時有進(jìn)無退，招呼兵隊殺上前去。偏生敵人作怪，奔那有燈的去處，一時燈又息了，此亮彼息，此息彼亮，不知不覺，包圍在一座山谷里，然后四面伏兵齊起。烏都統(tǒng)見事不妙，想殺出一條血路，由田學(xué)韜在前，自己居中，全玉貴斷后。一聲吶喊，橫沖直撞，當(dāng)著者死，避著者生，殺到天亮，田學(xué)韜可憐是中槍斃命，全玉貴不知何往，部下的兵士，死亡不計其數(shù)。這時蕭朝貴、馮云山合并前來，烏蘭泰個坐騎又受了槍傷，嘆聲“事已如此，不死何待！”當(dāng)下便拔劍自刎。無巧不巧，楊秀清的大隊也到了。姓馮的姓蕭的割了烏公首級，向東王報功。東王更不怠慢，領(lǐng)著馮云山、蕭朝貴殺回原路，直奔莫家村?？汕赊D(zhuǎn)了幾個山坡，坡下有座石橋，橋上有位穿白袍的，生得一表人才，橫槍坐騎，喊說：“身是貴州全玉貴也，誰敢前來決一死戰(zhàn)！”這時楊秀清非常詫異，姓馮姓蕭的亦打聽出前回活捉洪大全就是此人。此人單人獨騎，立馬橫槍，怕的總有埋伏，一聲“兄弟們退后！”登時軍如潮涌，退去三五里遠(yuǎn)近。好個全玉貴，紆徐不迫的，趕過莫家村，投入向營去了，從此向榮部下，添了這位戰(zhàn)將，很得些臂助。但目前一場敗仗，烏營一塌糊涂，向營便不能孤守，只得連夜退兵。他這里退兵，那里楊秀清便請?zhí)焱躐v扎永安，自己和馮云山、蕭朝貴趁這大勝的鋒利，席卷而來。俗說，兵來將擋，一路沒人抵擋，簡直逢州過州，逢縣過縣，打破衡山，前圍長沙。這長沙是湖南省城，督師大臣賽尚阿駐兵在此。此時賽公手慌腳亂，早雪片似的文書告急到京。咸豐帝因他調(diào)度乖方，累次失機，恐誤大局，急調(diào)兩廣總督徐廣縉趕來接替。諸位，這徐廣縉有何才具？太平軍不到廣東，不過因石達(dá)開一篇計劃，朝廷誤會，以為他是軍中小范，北門黔夫，其實穿衣的架子，吃飯的口袋。當(dāng)時如破格竟用曾國藩，倒還有點把握，無如計不及此，調(diào)用這個庸才，那能不破敗決裂嗎？然而這個當(dāng)兒，還幸虧有個湖南巡撫張亮基，還幸虧姓張的找出個在籍練兵的紳士江忠源。這忠源同太平軍打了幾次狠狠的惡仗，居然八路埋伏，把個右軍師南王馮云山，拿大炮轟了，西王蕭朝貴，亦在長沙陣亡。前回書中不講過的嗎？洪秀全起兵，姓蕭的姓馮的要趕打前敵，說是碰著炮子，我倆頭滾掉了，都是快活的。有志意成，這長沙一仗，算是他倆快活的，還他倆心愿罷了。
那徐廣縉得了這場戰(zhàn)利，這個機會，起先是觀望不前，既而星夜兼程到得長沙，把炮轟馮云山、蕭朝貴的戰(zhàn)功做了一本奏折，都說是江忠源授了他的方略，故能取勝。朝廷是傳旨嘉獎，什么黃馬褂呀，雙眼花翎呀，佩件荷包呀，足足賞了一大套?？蓱z江忠源心血用盡，不過賞給個按察使虛銜。這時太平天國的兵，稍稍退出境外，徐廣縉虛張聲勢，用個紅旗報捷。
唉！他在兩廣總督任上，是以嚴(yán)酷激成禍亂；他在督兵大臣任上，又以奸巧攫取戰(zhàn)功，天下僥幸的機遇，可一不可再。須知西王死了，還有東王，南王死了，還有北王，天德王死了，還有天王而況大名鼎鼎個石達(dá)開、黃文金和那一班主將，通同沒走著洪運。說到就到，不上半年，在湖南退去的太平軍，又殺轉(zhuǎn)回來。這一次非同小可，所過的地方，不論城市村鎮(zhèn)，不論男女老少，總收在太平軍內(nèi)，男的給他三尺紅布，扎起頭來，在前沖打頭敵，女的編入女館。
殺到長沙，其時張亮基已升任兩湖總督，他便改駐湖北。
徐廣縉知事不妙，大營退岳州?？蓱z一個江忠源，抱著一股忠勇之氣，率領(lǐng)三五千個鄉(xiāng)團，拼命在長沙死戰(zhàn)。雖說是以一抵十，以十抵百，無奈殺得一層，又是一層，忠源望救不至，只好敗退下去。太平軍得了長沙，遂趕過洞庭湖，浩浩蕩蕩的就殺奔岳州。此時徐廣縉哪里是個欽差督兵大臣，仿佛東逃西竄如小鬼一般，太平軍破岳州，姓徐的已不知下落。聽講后來清廷拿問，他已削發(fā)為僧，不知躲到哪處處佛寺去了。
太平軍得了岳州，依著天王，便要暫且休息。軍師楊秀清說：“我們現(xiàn)在船行順風(fēng)，索性打破武昌漢陽，據(jù)了天下的中腹。”翼王石達(dá)開說：“東王高見，先得我心?！碑?dāng)下更不停留，浩浩蕩蕩的殺奔武昌?？偠綇埩粱?，畢竟是個書生，就把兵符印信交給湖北巡撫常太淳。那姓常的更不推諉，分兵兩支，一支駐扎省城，一支駐扎漢陽，張亮基便屯兵夏口，取個犄角之勢。布置才定，哪知石達(dá)開抄出漢陽背后，已奪取堅城，楊秀甭、韋昌輝分做左右翼，包打武昌。諸位，要曉得綠營兵本不能倚靠，才接戰(zhàn)線，早棄械丟槍的嚇得退走。楊、韋兩個掩殺過來，把武昌城圍得水泄不通。救兵不至，糧餉全無，可憐常大淳仰藥自盡，早做個為國捐軀的人物。這個當(dāng)兒，太平軍得了武昌，有個名字叫做錢江的人，謁見天王，勸他趁這席卷的威勢，殺入北京，逼走咸豐帝，便可穩(wěn)定中原，一統(tǒng)天下。
翼王石達(dá)開雖極力贊成，但東王不答應(yīng)，北王韋昌輝更是不同意，所以錢江的話還沒說完，昌輝早嚷說：“狗才！你是哪里來的漢奸，還不替我滾了！”天王意尚活動，東王說：“我個主見，先在南京定都，待根盤穩(wěn)固，然后北取北京?！碧焱踹B連點頭說：“王兄所見極是?！卞X江尚欲發(fā)言，天王一抬手說：“把這忘八叉了！”
不提錢江被叉了出去，單講諸天王計劃已定，由長江東流而下，帆船蔽天，沿江州縣，無不望風(fēng)驚潰。一日兵過田家鎮(zhèn)，此處江面極狹，取徑不過半里，忽然有兩道鐵索攔江，太平軍知是有異，正待設(shè)法沖打，猛的南岸一聲炮響，殺出一支官兵，這統(tǒng)帶官兵的不是別個，就是兩湖總督張亮基。原來姓張的因武昌失守，大淳殉難，如不出來同太平軍惡戰(zhàn)一場，那臨陣脫逃，失守城池個罪名，卻擔(dān)當(dāng)不起。想了又想，只得由夏口拔隊，設(shè)伏此處，用那鐵鎖橫江的老套子，在這里廝殺一場。殺是殺不過人，還虧有這一出，后來交部議處，便得減輕罪名。
閑話不談，我要講洪營得了這重障礙，不無獅子搏球，用盡全力，一方面陸路抵?jǐn)?，一方面用著火爐子，帶些鐵匠，把鐵索燒熔，用錘敲斷。太平軍帆船渡過田家鎮(zhèn)的夾江，那張亮基也就無能為力，從此收兵了。姓張的收兵，太平軍一路趕到江西。
當(dāng)下石達(dá)開對著天王說：“這南昌也是沿江要沖，臣愿獨領(lǐng)天兵，規(guī)取江西全省?！敝T位，要曉得石達(dá)開是個識時務(wù)的豪杰，他因錢江個計策不用，知道楊秀清已蓄有陰謀，與其混在一堆，脫不了個干系，不如獨當(dāng)一面，在江西占個地盤。從他到了江西，橫沖直撞，那個鐵公雞鼎鼎大名，便如雷貫耳，此是后話。
單講楊秀清聽說石達(dá)開要去攻打南昌，覺得將來自家進(jìn)行，已去了一重障礙，于是在天王面前把大拇指一豎說：“石兄弟是條好漢，此去必然得志?！碧焱醪缓米钄r，只好撥了五萬人馬，由他領(lǐng)去。達(dá)開去后，這里太平軍按點兵隊，已有三四十萬人數(shù)，先行攻打九江，然后攻打安慶。此時長江一帶空虛，敵兵勢如破竹，官僚們稍有良心，畏避國法的無不為清朝盡忠，一般滑頭碼子，棄印的棄印，丟官的丟官。這個風(fēng)聲傳到南京，可憐那兩江總督叫做陸建瀛，是個翰林底子，八股的毒氣中得很深，哪有一些韜略？當(dāng)時有位幕府先生叫做單宗言，對建瀛說：“我們南京的門戶，全靠著長江天險，東路是焦山炮臺，西路是天門山的炮臺，敵兵從西路來，飛逃不過那天門山。天門山又叫東西梁山，夾江對峙，制軍如把省城重兵調(diào)扎在東西山頭，任他千軍萬馬，也不能直下?！?br/>
建瀛慌著說：“我這里重兵移調(diào)，又拿什么守城？”宗言爭論萬分，無奈姓陸的只是不聽，急得哭到后面。有兩位姨太太，一叫花含煙，一叫柳映玉，生得千嬌百媚，牽著陸公的衣袖，哭過不了。陸公是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日夜的抱擁著兩位姣姬，哪知軍報迅疾，太平軍早過了采石，直撲南京，陸建瀛手足無措，立調(diào)全營軍隊，排站城垛。諸位，這南京是前明個都城，周圍五六十里，一個兵丁站一個城垛，已是支配不來，而況省城個險要，不在城墻。太平軍到來，早搶占雨花臺，紫金山，以高趨下，一片紅簇簇的潮涌卷來，哪里抵?jǐn)车米?？省城破了，陸建瀛尋一個死，那兩位姨太太，據(jù)說為太平軍所擄，先行編入女館。這春淮妓女個紅鶯，艷幟高張，當(dāng)時逃避不及，亦擄在女館安插。
諸話不講，我這一大篇的事實，敘那太平軍由廣西至湖南既退復(fù)來，又取了湖北，占了江西，破了安徽，盤踞這南京省，莽莽中原，割裂過半，洶洶寇焰，幾遍神州。這里天國若何布置，若何規(guī)劃，許多光怪陸離的事業(yè)，離奇變幻的風(fēng)云，這一部繁雜戰(zhàn)史，千頭萬緒，非一時可以敘盡。但這半空的霹靂，平地的狂瀾，一個清朝政府，如何招架得??？原來咸豐帝起初以為小丑跳梁，總料定他不能干得大事，所以在元年還特開恩榜，粉飾太平，在二年還照例選妃，多納嬌寵。那恩榜的效用，不過得些舉人、進(jìn)士、狀元、榜眼、探花，比如玩弄盆景，又添幾多奇花雜卉，不足為異。至于選妃的玩意兒，卻有一種極大的關(guān)系。因咸豐帝元配皇后，是冊立的穆?lián)P阿個長女，不幸早早崩逝，這后位不能虛懸，故乘著選妃當(dāng)兒，要在這班旗女中揀那德容言工俱備的，冊立她位正中宮。當(dāng)時簡在帝心的卻有兩人，一系鈕鈷祿氏，一系那拉氏。這那拉氏即我前書中敘述明白，承恩公惠征個愛女叫做蘭兒。論蘭兒個姿色，仿佛漢宮飛燕，依稀唐殿玉環(huán)，較花添媚，比玉增溫，百看百中。咸豐帝既是品鑒專家，還有不稱心滿意的道理嗎？但是端莊中雜有流利，剛健中含有婀娜，這流利婀娜，是輕佻兩字代名詞。
咸豐帝因有這種推敲，所以反把那拉氏做個備卷，那考取中式的，倒瞧準(zhǔn)鈕鈷祿氏，不消說得，當(dāng)時冊立鈕鈷祿氏，是為孝貞皇后。一本備卷亦不時翻閱，其余選入的旗女，又是備卷中的備卷?？傊畤叶嗍拢瑑?nèi)面的歡娛，不敵外來的憂患，什么湖南失守，湖北失守，江西、安徽失守，最后南京失守，一兩年中鬧得揭地掀天，不成日月。軍機大臣文瑞、倭仁，日日是抓耳撓腮，曾國藩又在江西主考任上丁了母憂，咸豐帝焦急萬分，因大學(xué)士賽尚阿統(tǒng)兵失機，嚴(yán)旨革職，把升任尚書白俊做武英殿大學(xué)士。這白俊遇事敢言，當(dāng)勸咸豐帝起用曾國藩，叫他以侍郎在籍練兵。后來規(guī)復(fù)中原，削平大憝，全得力于湘軍、淮軍。有湘軍才有淮軍，諸位看到后面，便曉得這曾國藩，是個再造河山、光復(fù)土宇的能手，然而這個當(dāng)兒，那黃鐘大呂，還沒發(fā)出聲音，干將莫邪，尚在含蓄光彩。太平天國的勢力范圍，一日的膨脹一日，一日的增加一日，咸豐帝急得沒法，暗想天下事要逆來順受，忍辱負(fù)重，比如江山完好，固然要即時行樂，歌詠升平，即使江山破裂，那陳后主玉樹綺春，盡招狎客，隋煬帝龍舟畫舫，不廢迷樓。俗語說得是，郭雀兒做皇帝，要快活，方算是個通達(dá)。想來想去，忽然想起兩個人來，你道是誰？就是那宮燈肅順、鐵帽子王端華。一晌因為日理萬機，正經(jīng)辦事，把這兩位拋撇在九霄云外，現(xiàn)在悶到極處，不妨招呼兩個渾蛋，前來醒脾。一念之動，就叫過小小太監(jiān)安得海。
這姓安的年紀(jì)才十五歲，生得清眉秀目，面如敷粉，生性機靈，善窺人意。咸豐帝寵愛著他，派他在御前服侍。究竟承受過龍津幾次？接近過御沫幾回？在下尚不知道。閑話休絮，當(dāng)下領(lǐng)了咸豐帝個旨意，忙著出宮，趕到鄭親王府里，一腳闖進(jìn)書房。
原來這條路徑，是安得海小時跑慣的。姓安的能會作怪，得到書房，不即進(jìn)去，隔著玻璃亮窗，瞧見宮燈肅順，也在鐵帽子王這里，一家擁抱著一個窯姐，坐到大腿上，拉著四弦子，一遞一句哼那皮簧，好不有味。正在高興，猛地安得?？人砸宦暎抡f：“皇上有旨，傳你倆趕快進(jìn)宮?！倍巳A、肅順一嚇，一個骨都都屁滾出來，一個嘩拉拉尿滴下去。未知后事，且聽下文。
話休煩瑣。這里賽中堂奉旨出京，那里向榮、周天爵、烏蘭泰，早接到上諭，各帶各的營頭，分向兩廣的邊界駐扎。天王洪秀全打聽林李二公已死，正在抖擻精神，預(yù)備大舉。這個當(dāng)兒，忽然各處的探子，紛紛報告，說是向提督、烏都統(tǒng)、周軍門，已帶著大兵壓境，還有賽中堂，由北京已經(jīng)出發(fā)。秀全很為著慌。早是西王蕭朝貴、南王馮云山不住哇呀呀的喊說：“我們不去尋他，他們膽敢前來找我！”兩個人“撲通通”把胸脯齊拍，說聲：“我去！”神機軍師洪大全擺著八卦袍，搖頭鵝毛扇，也就哈哈大笑說：“既是二位高興愿打頭陣，這一條路，原是我慣常走動的，我也預(yù)備爭個頭功。”秀全說：“有了軍師出兵，這便百無一失，我的心就放寬了，膽子放大了。
”
當(dāng)下蕭朝貴便帶了項大英、胡有祿做個副手；馮云山便帶了廖發(fā)壽、劉得功做個副手；洪大全相信黃子漋、林鳳祥，一時點兵調(diào)將，大張旗鼓。原來廣西向北的門戶，要算永安州。
距州十里，有座莫家村，這村險惡非凡。當(dāng)下洪大全、蕭朝貴、馮云山就駐扎在這里，烏蘭泰、向榮的兵也就到了。依著莫家村有三座山頭，一叫龍虎山，一叫秀才山，一叫石燕山。烏都統(tǒng)同向提督會商，就在秀才山樹了大纛旗，山下安設(shè)地雷火炮，向營在左，烏營在右，相約賊兵進(jìn)攻，兩下便包抄過來，殺他個片甲不回。計議已定，偏生那神機軍師，在姓蕭的、姓馮的面前夸下?？谡f：“我今番必打倒纛旗，活捉那向榮、烏幸泰！
”姓蕭的、姓馮的忙問有何把握，大全揮著鵝毛扇子說：“你們不瞧過《三國演義》嗎？那馬謖在山上扎營，遂有街亭之?dāng) ?br/>
現(xiàn)在姓向的姓烏的，也在這秀才山頂上扎營，豈非不知死活嗎？來，我們便領(lǐng)著天神天將沖去?！笔挸F、馮云山方在游移，哪知大全早換了武裝，跨上一匹青駿馬，鞭子一揚，那黃子漋、林鳳祥胡哨一聲，就催動大股子人馬，風(fēng)起潮涌般跟著去了。姓蕭的姓馮的恐防有失，亦各個掄動兵器，騎著高頭大馬趕來。諸位，這洪大全平時談?wù)?，似乎有點學(xué)術(shù)，有點經(jīng)濟，哪知紙上談兵，是沒有經(jīng)驗。第一次初出茅廬，殺進(jìn)大營，驀地山凹子里一聲號炮，向營從左面殺來，烏營從右面殺來，登時把一股人馬，沖成兩截。洪大全心底著慌，撥轉(zhuǎn)馬頭，正欲尋覓生路，不料來了一位白袍將官，生得高眉朗目，年紀(jì)在三十開外，手端一桿爛銀槍，催動坐騎，斜刺里飛舞而來。洪大全措手不及，方掄起長刀，早被那穿白袍的一手格開，一手揪住衣領(lǐng)，說著：“下來！”一個筋頭，早跌落馬下；那些人馬，見大全被擒，胡哨一聲，正待劫搶，穿白袍的把手一揮，一陣排槍，已打得西歪東倒。
不談這里把洪大全活捉進(jìn)營，單講蕭朝貴、馮云山趕著膠來，見是前敵失利，不免催動人馬，混殺一陣，兩下收軍。洪營里失去軍師洪大全，自然飛報天王那里，大起傾國之兵。這里穿白袍的，我要表一表他個姓名。原來此人姓全，名玉貴，是貴州鎮(zhèn)遠(yuǎn)人，實缺總兵，為烏蘭泰部下一員大將。講這烏營原有兩員大將，一叫田學(xué)韜，一即全玉貴。玉貴臨陣，好穿白袍，武藝絕大，營里稱他作薛仁貴。今日唐朝個薛仁貴，竟活捉三國個諸葛亮！你道奇是不奇。閑話少敘。全玉貴把洪大全捆至烏營，烏都統(tǒng)好生歡喜。今日初次開仗，居然捉住太平軍一個要人，細(xì)問口供，才知大全是天王駕下一位神機軍師，新封做天德王。當(dāng)時不敢怠慢，瞞著向提臺，派了一支軍隊，嚴(yán)密押解到賽尚阿的大營，又由賽中堂加派差官，一路解進(jìn)北京。
這一回事，要算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大全抱了一肚子臥龍經(jīng)濟，記得在京臨刑的時候，還念著司空表圣兩句詩，說是“漢兒盡作胡兒語，爭向城頭罵漢人?！庇衷谘芈房谡肌段鹘隆芬婚?，倒也悲壯。詞曰：寄身虎口運籌工，恨賊徒不識英雄。漫將金鎖綰飛鴻，幾時生羽翼，萬里御長風(fēng)。一事無成人漸老，壯懷待要問天公。
六韜三略總成空，哥哥行不得，淚灑杜鵑紅。
一駕軍師，如此結(jié)果，真是來得快，去得快。不談洪大全在京丟了性命，也不講向榮因烏蘭泰瞞著自己，妒忌姓烏的爭了頭功。單提天王洪秀全，得著大全被捉的兇耗，知道一定丟命，當(dāng)招集東王、北王、翼王、堵王，從長計議。當(dāng)由石達(dá)開首先發(fā)言說：“軍營里去了軍師，是失了謀主。我個意見，是請?zhí)焱跫臃鈻|王為左軍師，南王為右軍師，兩位足智多謀，實出天德王之上?！碑?dāng)下天王連連點頭說：“不錯！”于是當(dāng)?shù)钕确鈼钚闱遄鲎筌妿?，又下一首敕文至前敵，封馮云山做右軍師，刻日齊集隊伍。這一次非同小可，留下堵王黃文金，在鵬化山看守后方，其余紅布扎頭的人眾，足有二三十萬，一路浩浩蕩蕩的殺奔永安州。
諸位想想，憑是向提督、烏都統(tǒng)是兩籌好漢，有些戰(zhàn)略，已屬不能抵?jǐn)?，何況兩個又有暗潮？就因為捉住洪大全，那烏蘭泰不給信向榮，向榮便扎定營盤，同那周天爵去聯(lián)絡(luò)聲勢。
話是這樣講，烏蘭泰因仗著田學(xué)韜、全玉貴兩員猛將，不把敵人放在眼里，乘著前日勝仗之后，他便帶領(lǐng)全隊，攻打莫家村。
依蕭朝貴要出陣拼了死活，轉(zhuǎn)是馮云山說：“我可依他的計劃，做我們的作用，只須如此，便可殺得他片甲不回！”朝貴聽著，說：“妙呀！”不講這里預(yù)設(shè)埋伏，早有準(zhǔn)備，單講烏蘭泰進(jìn)攻莫家村，已是一座空營，忙說：“敵人膽子嚇破了，瞧著我來，已是屁滾尿流的跑了?！比褓F說：“怕他有什么鬼計，我們還須照會向營，叫做個后援?！睘跆m泰急得跳腳說：“不必！兵貴神速，就此拔隊?！比褓F不好阻攔，當(dāng)下大號一吹，殺將前去。這里總是些山路，轉(zhuǎn)過幾折危坡，穿過幾重高嶺，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天已昏黑，遠(yuǎn)遠(yuǎn)透出一派燈光，烏蘭泰此時有進(jìn)無退，招呼兵隊殺上前去。偏生敵人作怪，奔那有燈的去處，一時燈又息了，此亮彼息，此息彼亮，不知不覺，包圍在一座山谷里，然后四面伏兵齊起。烏都統(tǒng)見事不妙，想殺出一條血路，由田學(xué)韜在前，自己居中，全玉貴斷后。一聲吶喊，橫沖直撞，當(dāng)著者死，避著者生，殺到天亮，田學(xué)韜可憐是中槍斃命，全玉貴不知何往，部下的兵士，死亡不計其數(shù)。這時蕭朝貴、馮云山合并前來，烏蘭泰個坐騎又受了槍傷，嘆聲“事已如此，不死何待！”當(dāng)下便拔劍自刎。無巧不巧，楊秀清的大隊也到了。姓馮的姓蕭的割了烏公首級，向東王報功。東王更不怠慢，領(lǐng)著馮云山、蕭朝貴殺回原路，直奔莫家村?？汕赊D(zhuǎn)了幾個山坡，坡下有座石橋，橋上有位穿白袍的，生得一表人才，橫槍坐騎，喊說：“身是貴州全玉貴也，誰敢前來決一死戰(zhàn)！”這時楊秀清非常詫異，姓馮姓蕭的亦打聽出前回活捉洪大全就是此人。此人單人獨騎，立馬橫槍，怕的總有埋伏，一聲“兄弟們退后！”登時軍如潮涌，退去三五里遠(yuǎn)近。好個全玉貴，紆徐不迫的，趕過莫家村，投入向營去了，從此向榮部下，添了這位戰(zhàn)將，很得些臂助。但目前一場敗仗，烏營一塌糊涂，向營便不能孤守，只得連夜退兵。他這里退兵，那里楊秀清便請?zhí)焱躐v扎永安，自己和馮云山、蕭朝貴趁這大勝的鋒利，席卷而來。俗說，兵來將擋，一路沒人抵擋，簡直逢州過州，逢縣過縣，打破衡山，前圍長沙。這長沙是湖南省城，督師大臣賽尚阿駐兵在此。此時賽公手慌腳亂，早雪片似的文書告急到京。咸豐帝因他調(diào)度乖方，累次失機，恐誤大局，急調(diào)兩廣總督徐廣縉趕來接替。諸位，這徐廣縉有何才具？太平軍不到廣東，不過因石達(dá)開一篇計劃，朝廷誤會，以為他是軍中小范，北門黔夫，其實穿衣的架子，吃飯的口袋。當(dāng)時如破格竟用曾國藩，倒還有點把握，無如計不及此，調(diào)用這個庸才，那能不破敗決裂嗎？然而這個當(dāng)兒，還幸虧有個湖南巡撫張亮基，還幸虧姓張的找出個在籍練兵的紳士江忠源。這忠源同太平軍打了幾次狠狠的惡仗，居然八路埋伏，把個右軍師南王馮云山，拿大炮轟了，西王蕭朝貴，亦在長沙陣亡。前回書中不講過的嗎？洪秀全起兵，姓蕭的姓馮的要趕打前敵，說是碰著炮子，我倆頭滾掉了，都是快活的。有志意成，這長沙一仗，算是他倆快活的，還他倆心愿罷了。
那徐廣縉得了這場戰(zhàn)利，這個機會，起先是觀望不前，既而星夜兼程到得長沙，把炮轟馮云山、蕭朝貴的戰(zhàn)功做了一本奏折，都說是江忠源授了他的方略，故能取勝。朝廷是傳旨嘉獎，什么黃馬褂呀，雙眼花翎呀，佩件荷包呀，足足賞了一大套?？蓱z江忠源心血用盡，不過賞給個按察使虛銜。這時太平天國的兵，稍稍退出境外，徐廣縉虛張聲勢，用個紅旗報捷。
唉！他在兩廣總督任上，是以嚴(yán)酷激成禍亂；他在督兵大臣任上，又以奸巧攫取戰(zhàn)功，天下僥幸的機遇，可一不可再。須知西王死了，還有東王，南王死了，還有北王，天德王死了，還有天王而況大名鼎鼎個石達(dá)開、黃文金和那一班主將，通同沒走著洪運。說到就到，不上半年，在湖南退去的太平軍，又殺轉(zhuǎn)回來。這一次非同小可，所過的地方，不論城市村鎮(zhèn)，不論男女老少，總收在太平軍內(nèi)，男的給他三尺紅布，扎起頭來，在前沖打頭敵，女的編入女館。
殺到長沙，其時張亮基已升任兩湖總督，他便改駐湖北。
徐廣縉知事不妙，大營退岳州?？蓱z一個江忠源，抱著一股忠勇之氣，率領(lǐng)三五千個鄉(xiāng)團，拼命在長沙死戰(zhàn)。雖說是以一抵十，以十抵百，無奈殺得一層，又是一層，忠源望救不至，只好敗退下去。太平軍得了長沙，遂趕過洞庭湖，浩浩蕩蕩的就殺奔岳州。此時徐廣縉哪里是個欽差督兵大臣，仿佛東逃西竄如小鬼一般，太平軍破岳州，姓徐的已不知下落。聽講后來清廷拿問，他已削發(fā)為僧，不知躲到哪處處佛寺去了。
太平軍得了岳州，依著天王，便要暫且休息。軍師楊秀清說：“我們現(xiàn)在船行順風(fēng)，索性打破武昌漢陽，據(jù)了天下的中腹。”翼王石達(dá)開說：“東王高見，先得我心?！碑?dāng)下更不停留，浩浩蕩蕩的殺奔武昌?？偠綇埩粱?，畢竟是個書生，就把兵符印信交給湖北巡撫常太淳。那姓常的更不推諉，分兵兩支，一支駐扎省城，一支駐扎漢陽，張亮基便屯兵夏口，取個犄角之勢。布置才定，哪知石達(dá)開抄出漢陽背后，已奪取堅城，楊秀甭、韋昌輝分做左右翼，包打武昌。諸位，要曉得綠營兵本不能倚靠，才接戰(zhàn)線，早棄械丟槍的嚇得退走。楊、韋兩個掩殺過來，把武昌城圍得水泄不通。救兵不至，糧餉全無，可憐常大淳仰藥自盡，早做個為國捐軀的人物。這個當(dāng)兒，太平軍得了武昌，有個名字叫做錢江的人，謁見天王，勸他趁這席卷的威勢，殺入北京，逼走咸豐帝，便可穩(wěn)定中原，一統(tǒng)天下。
翼王石達(dá)開雖極力贊成，但東王不答應(yīng)，北王韋昌輝更是不同意，所以錢江的話還沒說完，昌輝早嚷說：“狗才！你是哪里來的漢奸，還不替我滾了！”天王意尚活動，東王說：“我個主見，先在南京定都，待根盤穩(wěn)固，然后北取北京?！碧焱踹B連點頭說：“王兄所見極是?！卞X江尚欲發(fā)言，天王一抬手說：“把這忘八叉了！”
不提錢江被叉了出去，單講諸天王計劃已定，由長江東流而下，帆船蔽天，沿江州縣，無不望風(fēng)驚潰。一日兵過田家鎮(zhèn)，此處江面極狹，取徑不過半里，忽然有兩道鐵索攔江，太平軍知是有異，正待設(shè)法沖打，猛的南岸一聲炮響，殺出一支官兵，這統(tǒng)帶官兵的不是別個，就是兩湖總督張亮基。原來姓張的因武昌失守，大淳殉難，如不出來同太平軍惡戰(zhàn)一場，那臨陣脫逃，失守城池個罪名，卻擔(dān)當(dāng)不起。想了又想，只得由夏口拔隊，設(shè)伏此處，用那鐵鎖橫江的老套子，在這里廝殺一場。殺是殺不過人，還虧有這一出，后來交部議處，便得減輕罪名。
閑話不談，我要講洪營得了這重障礙，不無獅子搏球，用盡全力，一方面陸路抵?jǐn)?，一方面用著火爐子，帶些鐵匠，把鐵索燒熔，用錘敲斷。太平軍帆船渡過田家鎮(zhèn)的夾江，那張亮基也就無能為力，從此收兵了。姓張的收兵，太平軍一路趕到江西。
當(dāng)下石達(dá)開對著天王說：“這南昌也是沿江要沖，臣愿獨領(lǐng)天兵，規(guī)取江西全省?！敝T位，要曉得石達(dá)開是個識時務(wù)的豪杰，他因錢江個計策不用，知道楊秀清已蓄有陰謀，與其混在一堆，脫不了個干系，不如獨當(dāng)一面，在江西占個地盤。從他到了江西，橫沖直撞，那個鐵公雞鼎鼎大名，便如雷貫耳，此是后話。
單講楊秀清聽說石達(dá)開要去攻打南昌，覺得將來自家進(jìn)行，已去了一重障礙，于是在天王面前把大拇指一豎說：“石兄弟是條好漢，此去必然得志?！碧焱醪缓米钄r，只好撥了五萬人馬，由他領(lǐng)去。達(dá)開去后，這里太平軍按點兵隊，已有三四十萬人數(shù)，先行攻打九江，然后攻打安慶。此時長江一帶空虛，敵兵勢如破竹，官僚們稍有良心，畏避國法的無不為清朝盡忠，一般滑頭碼子，棄印的棄印，丟官的丟官。這個風(fēng)聲傳到南京，可憐那兩江總督叫做陸建瀛，是個翰林底子，八股的毒氣中得很深，哪有一些韜略？當(dāng)時有位幕府先生叫做單宗言，對建瀛說：“我們南京的門戶，全靠著長江天險，東路是焦山炮臺，西路是天門山的炮臺，敵兵從西路來，飛逃不過那天門山。天門山又叫東西梁山，夾江對峙，制軍如把省城重兵調(diào)扎在東西山頭，任他千軍萬馬，也不能直下?！?br/>
建瀛慌著說：“我這里重兵移調(diào)，又拿什么守城？”宗言爭論萬分，無奈姓陸的只是不聽，急得哭到后面。有兩位姨太太，一叫花含煙，一叫柳映玉，生得千嬌百媚，牽著陸公的衣袖，哭過不了。陸公是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日夜的抱擁著兩位姣姬，哪知軍報迅疾，太平軍早過了采石，直撲南京，陸建瀛手足無措，立調(diào)全營軍隊，排站城垛。諸位，這南京是前明個都城，周圍五六十里，一個兵丁站一個城垛，已是支配不來，而況省城個險要，不在城墻。太平軍到來，早搶占雨花臺，紫金山，以高趨下，一片紅簇簇的潮涌卷來，哪里抵?jǐn)车米?？省城破了，陸建瀛尋一個死，那兩位姨太太，據(jù)說為太平軍所擄，先行編入女館。這春淮妓女個紅鶯，艷幟高張，當(dāng)時逃避不及，亦擄在女館安插。
諸話不講，我這一大篇的事實，敘那太平軍由廣西至湖南既退復(fù)來，又取了湖北，占了江西，破了安徽，盤踞這南京省，莽莽中原，割裂過半，洶洶寇焰，幾遍神州。這里天國若何布置，若何規(guī)劃，許多光怪陸離的事業(yè)，離奇變幻的風(fēng)云，這一部繁雜戰(zhàn)史，千頭萬緒，非一時可以敘盡。但這半空的霹靂，平地的狂瀾，一個清朝政府，如何招架得??？原來咸豐帝起初以為小丑跳梁，總料定他不能干得大事，所以在元年還特開恩榜，粉飾太平，在二年還照例選妃，多納嬌寵。那恩榜的效用，不過得些舉人、進(jìn)士、狀元、榜眼、探花，比如玩弄盆景，又添幾多奇花雜卉，不足為異。至于選妃的玩意兒，卻有一種極大的關(guān)系。因咸豐帝元配皇后，是冊立的穆?lián)P阿個長女，不幸早早崩逝，這后位不能虛懸，故乘著選妃當(dāng)兒，要在這班旗女中揀那德容言工俱備的，冊立她位正中宮。當(dāng)時簡在帝心的卻有兩人，一系鈕鈷祿氏，一系那拉氏。這那拉氏即我前書中敘述明白，承恩公惠征個愛女叫做蘭兒。論蘭兒個姿色，仿佛漢宮飛燕，依稀唐殿玉環(huán)，較花添媚，比玉增溫，百看百中。咸豐帝既是品鑒專家，還有不稱心滿意的道理嗎？但是端莊中雜有流利，剛健中含有婀娜，這流利婀娜，是輕佻兩字代名詞。
咸豐帝因有這種推敲，所以反把那拉氏做個備卷，那考取中式的，倒瞧準(zhǔn)鈕鈷祿氏，不消說得，當(dāng)時冊立鈕鈷祿氏，是為孝貞皇后。一本備卷亦不時翻閱，其余選入的旗女，又是備卷中的備卷?？傊畤叶嗍拢瑑?nèi)面的歡娛，不敵外來的憂患，什么湖南失守，湖北失守，江西、安徽失守，最后南京失守，一兩年中鬧得揭地掀天，不成日月。軍機大臣文瑞、倭仁，日日是抓耳撓腮，曾國藩又在江西主考任上丁了母憂，咸豐帝焦急萬分，因大學(xué)士賽尚阿統(tǒng)兵失機，嚴(yán)旨革職，把升任尚書白俊做武英殿大學(xué)士。這白俊遇事敢言，當(dāng)勸咸豐帝起用曾國藩，叫他以侍郎在籍練兵。后來規(guī)復(fù)中原，削平大憝，全得力于湘軍、淮軍。有湘軍才有淮軍，諸位看到后面，便曉得這曾國藩，是個再造河山、光復(fù)土宇的能手，然而這個當(dāng)兒，那黃鐘大呂，還沒發(fā)出聲音，干將莫邪，尚在含蓄光彩。太平天國的勢力范圍，一日的膨脹一日，一日的增加一日，咸豐帝急得沒法，暗想天下事要逆來順受，忍辱負(fù)重，比如江山完好，固然要即時行樂，歌詠升平，即使江山破裂，那陳后主玉樹綺春，盡招狎客，隋煬帝龍舟畫舫，不廢迷樓。俗語說得是，郭雀兒做皇帝，要快活，方算是個通達(dá)。想來想去，忽然想起兩個人來，你道是誰？就是那宮燈肅順、鐵帽子王端華。一晌因為日理萬機，正經(jīng)辦事，把這兩位拋撇在九霄云外，現(xiàn)在悶到極處，不妨招呼兩個渾蛋，前來醒脾。一念之動，就叫過小小太監(jiān)安得海。
這姓安的年紀(jì)才十五歲，生得清眉秀目，面如敷粉，生性機靈，善窺人意。咸豐帝寵愛著他，派他在御前服侍。究竟承受過龍津幾次？接近過御沫幾回？在下尚不知道。閑話休絮，當(dāng)下領(lǐng)了咸豐帝個旨意，忙著出宮，趕到鄭親王府里，一腳闖進(jìn)書房。
原來這條路徑，是安得海小時跑慣的。姓安的能會作怪，得到書房，不即進(jìn)去，隔著玻璃亮窗，瞧見宮燈肅順，也在鐵帽子王這里，一家擁抱著一個窯姐，坐到大腿上，拉著四弦子，一遞一句哼那皮簧，好不有味。正在高興，猛地安得?？人砸宦暎抡f：“皇上有旨，傳你倆趕快進(jìn)宮?！倍巳A、肅順一嚇，一個骨都都屁滾出來，一個嘩拉拉尿滴下去。未知后事，且聽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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