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首《雉朝飛》李太白作
麥隴青青三月時，白雉朝飛挾兩雌。錦衣繡翼何離［礻徙］，牧犢采薪感之悲。春天和，白日暖，啄食飲泉勇氣滿，爭雄斗死繡頸斷。雉子班奏急弦管，傾心美酒盡玉碗?？輻羁輻顮柹酆痰埽荩要毱呤聴?。彈弦寫恨意不盡，瞑目歸黃泥。
卻說成家夫婦，因燒香轉(zhuǎn)來，怪了勸娶側(cè)室的言語，進房鬧了三個更次，成珪受些家法也不可料。次早，總也不敢做聲，梳洗一完，便換件道袍，去解庫中看做交易，穩(wěn)道平安無事。及至日上三竿，時將已午，那都氏方才床上翻身，打點起來。眾丫環(huán)搬湯運水，應(yīng)接不暇，還只聽得吱吱喳喳呼大喝小。成珪聞得妻子離床，急忙來到房里問候。
都氏只不做聲。成珪無可奉承，只得踏出了房門，喚個丫環(huán)朗聲問道：“紅蕖，院君起來，曾送茶未？”紅蕖道：“送茶多時了?！背色暤溃骸翱烊フ麄潼c心與院君吃，滋味好些?！奔t蕖道：“理會得?！豹コ色暺鹆顺龇?，早已午飯時分，眾人見家主不來，誰好先吃？也是成珪體惜人情處，見眾人不吃，也不候了院君，自己就先吃了飯。還不見院君出房，沒要緊，又踏到房里問問。只見都氏已在那邊洗面，一個丫環(huán)名喚綠萼，自小原在都氏身旁服事的。此時綠萼正替都氏熏焙衣服。熏籠上邊也不照管，一竟靠在窗欞上，看那檐邊兩個貓兒打雄。成珪不意中進房，手里捏柄小小春扇，見那綠萼看得入韻，竟不管火上衣服，成珪卻把手中扇子掉過頭，把綠萼背上打了一下。綠萼正看得有趣，卻也動心，猛可的吃這一下，回頭一看，見是員外，滿面通紅，微微笑了一笑。成珪也不解意，只說道：“衣服不管，管些甚么？”綠萼不做聲。又笑了一笑。不提防被都氏瞧見，只道兩下有些什么鼠竊狗偷，沒有十分實跡，不好發(fā)作，心上早存了一個疙瘩。
不期紅蕖做了點心，一樣置了兩碗，送進房來，都氏取了一碗。紅蕖道：“員外也用一碗?！背色暡懦缘蔑?，如何又吃得？勉強吃了一個，便對紅蕖、綠萼道：“我不吃，你二人拿去吃了?！眱扇艘妴T外所賜，便分而食之。不知都氏又添了一個疙瘩，好生煩惱，便把手中的碗向地一擲，早已百花粉碎。成珪吃一嚇，惟恐惹火燒身，只向房外一走。都氏自忖道：“我想周智的言語，我也還認做無心之談。誰想我那老殺才，早覷上了紅蕖、綠萼，眼見得昨日言語，是老賊通同造意，有心而發(fā)的。這也總不怕他，由你怪似鬼，吃了老娘洗腳水，不若趁這杓水，斷他病根，豈不全美！”
隨即梳妝已了，走至中堂，掇把交椅坐定，叫道：“成茂那里？喚員外來?！背擅瘧?yīng)聲請到。
成珪道：“院君呼喚，不識有何見諭？”都氏道：“昨日蒙你挈帶燒香，被你一正一副教訓(xùn)得夠了，我也盡知你的主意，只不要錯走了路頭！雖是偏房，也要門戶相對。你若有我一分話說，你可街坊上尋個的當媒婆，我自有處。”成珪聽得這一席話，竟把個文章做到天外去了。穩(wěn)道是昨日薦書早應(yīng)驗也，今日叫尋媒婆，必有好意。便對成茂道：“既蒙院君吩咐，你可曉得有好媒婆，尋一個來，不可誤事?！?br/>
成茂道：“有便有個識熟的，頗也能事，小人就去喚來。”成珪暗喜道：“這場喜事從天降下！”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自也不知其所以然的樂。話分兩頭。成茂出得門來，早已到了媒婆門首。那媒婆少不得定是姓王，不見戲文內(nèi)，但是王婆，便有三分手段，況且這王婆，更又不同，總不出三姑之右，頗列在六婆之前，眼睛都會發(fā)抖，鼻子也會打諢。那時聽得扣門之聲，即便出來。怎生打扮？《臨江仙》為證：
腳踏西湖船二只，髻籠一個烏升。真青衫子兩開衿，時興三不像，六幅水藍裙。修面篦頭原祖業(yè)，攜云握雨專門。賺錢全仗嘴皮能，村郎賽潘岳，丑女勝昭君。
王婆見著成茂，便笑道：“我道是誰，原來便是成叔叔。
甚風(fēng)兒吹得你到？稀奇，稀奇。”成茂唱了喏道：“王媽媽，一向不見你，越后生了。”王婆道：“叔叔不要說起媳婦不好，終朝淘盡我氣，氣得老了若干，不然，還后生哩！請坐下，待我燒茶你吃?！背擅溃骸皨寢?，燒茶不如暖酒快?！蓖跗诺溃骸霸馕恋?，今朝來見老娘，也不說些正經(jīng)言語，莫不又要尋個貨兒？”成茂道：“這到不比前十年的興了。只為我家院君要娶位二娘子，特著區(qū)區(qū)尋個酸蟲。
我在院君跟前把你一力舉薦，還不知我的好處哩。”王婆道：“小花嘴，又來吊謊！
你家院君有名閻羅王的妹子、鄧天君的女兒。若要他替丈夫娶妾，除非娘肚子里翻個筋斗，今世夢也夢不著哩！”成茂道：“說也不信，正為昨日天竺進香，不知如何被周員外一勸，竟勸轉(zhuǎn)了。”王婆道：“有這等事！我道周員外向來是個會說話的。叔叔，既是這樣，過午同去?！背擅溃骸安粍诹?，就此去罷?！豹コ擅刃?，王婆隨后，一徑來到。王婆見成珪，道：“員外，恭喜，恭喜！
若早作成，王婆說位二娘子，如今公子也不知添幾位了！定要歷練老成，才尋這個門路?！背色暤溃骸罢沁@等說，如今全要仗你。院君等候已久，快請進去?！蓖跗乓姸际希溃骸霸壕魡纠仙?，敢是要尋位二娘子，一發(fā)湊巧得緊，絕妙一門在此。”都氏道：“媽媽吃了茶飯，慢與說知?！蓖跗诺溃骸霸壕豁氄f得，尋著老身包你停妥，進門便有兒子養(yǎng)，依頭順腦，揀也沒處揀這一位好娘子，正是對付？”都氏道：“這話從何說起？誰著你尋什么二娘子來？”王婆道：“大叔這等講，員外也這等講。”
都氏道：“不可聽他！我聞得你手段好，會做買賣，有些貨兒要你發(fā)脫?！蓖跗诺溃骸霸壕鈳熘杏械氖墙疸y珠翠，正是老身本行，忒會發(fā)賣?！倍际系溃骸安皇沁@些，卻是些有腳貨?！蓖跗诺溃骸坝心_的一發(fā)會賣，不拘金獅子、玉貓兒、西洋紅、祖母綠、花心俏、簪掩鬢倒插都賣得?！倍际系溃骸安皇悄切┯心_貨，是我的紅蕖、綠萼?！蓖跗诺溃骸凹t旗、綠藥，不會賣！不會賣！”都氏道：“是你本行，怎倒推阻？”王婆道：“我兒子又不充兵，丈夫不會行醫(yī)，要這紅旗、綠藥做什么？”
都氏笑道：“不是。我有兩個丫環(huán)，名喚紅蕖、綠萼?！蓖跗诺溃骸霸瓉肀闶亲疰久烂?。請問院君，府上廚前灶后，那里不要兩個人用？若是嫁他，何不留在家下，慢慢配個對兒，卻不用做副手？”都氏道：“媽媽有所不知：兩個丫頭年紀大了，漸漸有些聞香臭氣，我家老子又有些賊頭狗腦，日后做出事來，叫我那里淘得許多閑氣！”王婆道：“既如此，客貨主人賣，請出一看?！倍际蠁緝蓚€丫環(huán)出來。但見遍身俱備素食果品名色，《西江月》為證：
臉似荔枝生就，眼如圓眼妝成。腳如山藥帶毛根，手像建州綠筍。頭若有須芋艿，耳如帶殼風(fēng)菱?？谌缤买端|如唇，鼻涕還如海粉。
王婆見了，叫聲苦，往外便走。都氏扯住道：“為何去了？”王婆道：“叫我看尊婢，如何喚個魑魅出來？嚇死我也！”都氏道：“這就喚名紅蕖，這就喚名綠萼?！蓖跗诺溃骸霸瓉砭褪嵌?，失敬了，得罪了。
這二位姐姐請尊便，老身才敢安坐。”兩個丫環(huán)走了進去。王婆暗想道：“世上有這等事，這樣一對鬼樣丫頭，難道六十來歲的家主肯看上他？莫說是成員外，老身看了，也有三日吃不飯下，不虧早晨吃得生姜出來，險些吐個不止?；罨逇?！我道娶位二娘子，也嫌他幾圓錢使用，便是賣丫環(huán)，也可打些后手，誰想撞著這對罕貨！尋得有人受納，也自好了，那想還好趁他錢鈔？沒奈何，過水田兒不瘦，替他出脫出脫也好?！蹦藛柕溃骸霸壕?，尊婢已瞧見了，只要請價，好歹待老身去問主顧看?！倍际系溃骸皨寢屖菚缘玫?，舊規(guī)一歲一兩罷?！蓖跗诺溃骸霸壕鼇硎朗虏煌?，這價久不作了。比如人家做小，也有三五分人物，手里來得，肚里識得、算得，便只十三四歲，這樣的尋著一個財主，也要索他一二百聘金。我們做媒的，也有幾分道路。比如一般做妾，人不出眾，貌不超群，男家原說只要度種，生得兒子便罷，女家只要出脫，有得飯吃也休。這便是四十多歲，也索不得十來兩銀子。
若是丫環(huán)們，總也不過如此。若院君照歲啟錢，我王婆今年六十五歲了，倒還值了個半把元寶哩！院君只說個實價，省得老身盤門旋戶，落得走破鞋幫?！倍际系溃骸拔乙仓粓D松快，不論錢了，但憑你罷?！蓖跗诺溃骸斑@極使得。院君，君子不羞當面。若論錢財，原是小事，王婆自用，總多些，不比別家，只恐他人不肯出錢，那時王婆卻不像了體面。依老身說，兩個丫頭，若到得兩個肉豬價錢，勸你賣了，省得淘氣。你家員外原不是好主兒，適才見了老身，也要說些風(fēng)話的呢?！倍际系溃骸罢^如此，只今但憑，只要速些便好?！豹?br/>
王婆見依他說話，心下止不住快樂。
辭了出門，剛又遇著成珪。成珪道：“媽媽所事若何？”王婆道：“竟替員外說了兩個，明日就兌銀子，后日便要過門?！边B連說，連連走去了。原來王婆這兩句囫圇話，一半不好回復(fù)得成珪的親，一半是取笑的話頭。成珪不解其意，正是拾得封皮，當了信讀，卻又喜道：“我那院君好沒來由，向日不發(fā)意念，便是我出門，也要稽查，拿個泥美人看著，也要見怪，今朝一發(fā)慈悲，便與我娶上兩個！好院君，似此深恩，恐難補報！”這日快樂是不必說。不覺一連過了三五日，王婆尚未來回復(fù)，都氏又說：“怎么不來了？好生懸望?！背色曈值溃骸霸趺床粊砹?？好生掛念?！闭f間，只見王婆帶了一干人，一道煙的來了。成珪道：“媽媽請進?！?br/>
都氏道：“媽媽請坐。所事怎么了？”王婆道：“多蒙院君美意，老身去尋主兒，只落得家家不要，戶戶不納?！倍际系溃骸疤煜聼o棄物，為何人倒沒人要的？”王婆道：“院君是曉得的，王婆從來不會說謊。那人家問道：女子面龐如何？老身少不得把個素果攤兒，老實擺將出來，那人家連老身都不要了?！倍际系溃骸盀楹芜B你都不要了？”王婆道：“不要我做媒，自然不要我了。幸喜另有一家，聽見素果攤兒，倒便欣然歡喜道：‘是丑便丑些，省得丈夫走來漁獵?！蚀吮惆雁y子照數(shù)兌出。錠件有數(shù)，分毫不差。請院君收了，寫張文契，今日便要過門?！倍际系溃骸皨寢尣耪f一個也沒人要，為何如今兩個都有人要了？”王婆道：“院君不要長價，我就把個緣故講與你聽，當今之世，天道斜行，人人怕了老婆，個個欺了丈夫，娶了伶俐丫頭，不為大事，倘被丈夫干礙，那時關(guān)系不小。故此宅上二位反是千家貨物，內(nèi)眷們偏是喜的。”成珪連日春夢，只道替他說合兩個愛寵。誰知王婆走來說出這班奇話！正是啞子吃黃連，苦在自肚里，敢怒不敢言，哭又哭不來，笑又笑不出，還不十分知道細底。
只見都氏道：“員外，今日事也做成，我且說與你知。前日船中你說要尋個妾，我想家下用費日倍一日，況兼年成荒歉，趁錢有限，養(yǎng)不許多人活，便是紅蕖、綠萼，少不得要與他個出身頭地。料你愛寵也不在他二人，我今已將二人央媒賣得銀子在此。你可即忙寫紙文契，快快遞與王媽媽去。過十來年，少不得慢慢尋個好些的侍妾與你。”成珪冷笑道：“呵呵，原來如此！罷！罷！我平生不作皺眉事，世上應(yīng)無切齒人?？傊贿@樣一世順你了。好笑，好笑！”取紙筆來，提起便寫了一紙，遞與王婆，一徑離了家門，不知那里納悶去了。這里交付過門，自不必說。都氏一心要脫手快，倒被王婆賺了個把銀子，比賣齊整丫頭到不相同。有詩為證：丑婢廚中尚不容，還思納寵繼支宗；王婆袖手收全利，賺殺區(qū)區(qū)疲軟翁。
成珪逼口氣，一徑出門半個來月，家里杳無音信，都氏著人四下尋訪，正是搜遠不搜近。只往各處門戶人家、科子家里，四處尋覓，那里有個消息？都氏料得定不尋死弄活，卻也不甚著急，倒把襟懷放開了，口也不提。誰知做家主的人，從來沒人歡喜。自從成珪出門，家下倒覺公安婆樂。這也尤可。不想又遂了兩家眷屬的意念。你道是誰？一個卻是成珪的女兒一姐、女婿冷祝。這冷祝祖業(yè)原是賣袋口的，傳至冷祝，只吃一味呆老實，人上倒多買他的貨，故此江干、湖墅，把這“冷祝布袋”
叫出了名。杭人至今傳說，卻訛作“冷粥布袋”，說凡女婿，便是粥袋。這也不必辨他。但只說成家自己的女兒，既與冷家結(jié)親，自然日常都該來往，彼此孝敬管顧，也是分內(nèi)之事。如何到反忌著成珪？看官們有所不知：“原來都氏自小至老，從未破身生產(chǎn)，這女兒原是繼養(yǎng)的，做人雖不五伶六俐，且會七嘴八舌，一味只曉得奉承阿諛母親，卻不會調(diào)停家里，常是攪口攪面，送暖偷寒，都氏歡喜他處，正在這段工夫。成珪男子漢，如何看得這樣觀音鬼、笑面虎過？自然不喜他的。一姐聞得父親出去，正打在他拳窩里面，忙教丈夫冷祝辦了幾品葷素食物，便來探望母親。冷祝隨了妻子，也來親熱岳母。再說那一家，卻是成珪的內(nèi)侄，都氏親弟都麗所生。那都麗向年父死之后，便撇了祖業(yè)，卻去攻書。不想功名遲鈍，老大無成，做了個郎不郎，秀不秀，把父遺家業(yè)消費大半。未及中年，早已辭世，單單遺下這個兒子，喚名都飆。只因早年沒有父親教訓(xùn)，交結(jié)了半尷不尬的一班損友。每日好嫖好賭，又兼好搖好吃，把公祖家業(yè)耗得越發(fā)精一無二。成珪每每將些銀兩資助，再也扶持不起，總則上手就去嫖賭，由你千萬也不夠用，所以怪不得成珪不喜他上門。
獨有姑娘都氏，不知怎的，這般內(nèi)侄每常走到，便是心窩里的氣，手掌里的珠，愛得他寶貝一般。只為丈夫不喜他，每常暗暗贈與財物，任他百樣浪費，一些也不為怪?！?br/>
都飆正在家中，聞得姑爹因氣出門，便覺渾身燥癢，骨節(jié)輕狂，止不住的笑舞道：“這番老頭子出去，是我時運來也！”便尋幾分銀子，買些精致細巧時新吃食，尋個小廝挑了，搖搖擺擺來望姑娘?？此趺茨?？《臨江仙》為證：
輕躁骨頭無四兩，文才頗沒三分；長衫大袖淺鞋跟，賭行真老酒，妓館假斯文。插號不漸都白木，瞞人假冒青衿；他年書史悟儒身，給還依舊態(tài)，斷送老童生。
都飆一見姑娘，納頭便拜，道：“侄兒一向館中讀書，不得常來探望，日日懸念，好生記憶！不知姑爹近來淘你氣否？侄兒特帶些須之物，聊充孝敬?！倍际系溃骸拔业膬?，你在館中，姑娘日日望你，再不見你來！我又沒什管顧你，反教把許多食物孝順我，難得！難得！可怪我那老殺才，有了這樣一個孝順兒子，不會做爺，今朝又要娶妾，明日又要納寵，好不磨得你姑娘頭發(fā)也生了丫枝哩！前日怪我賣了丫頭，憋氣出門，頗無下落。冷家姐姐怕我獨自，也來在此?！豹ザ硷j便拜見了冷姐夫與冷一姐，各人笑吟吟的，只尋成珪的破綻，將來當鵝酒送，竟把那都氏弄得風(fēng)太監(jiān)相似。吃的吃，用的用，竟像幫閑的篾片相爭搭唾，比賽趨承，整日不出門的熱鬧，不能細述。女兒若送龍肝，侄兒便送鳳髓；今朝女婿來做東道，明日弟婦又回筵席；明日女兒用了傀儡，后日侄兒就叫戲文，竟自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兩邊只要院君快活，希圖得些私愛。只恨都院君不曾生得卵袋，若曾生得，爭也爭不到口來呵！不呵，便也舔肯舔幾口！你道為何這些兒女，既非親身，越會這般孝順？孝順極是好事，為何說話的反把將來比賤？
看官們有所不知，假如人家子侄順承祖業(yè)，或者開辟封疆，或者體心貼意，便好叫做孝順。至于冷祝夫妻、都飆母子，一味不過利其所有，趨炎慕勢，奴顏婢膝，昏夜乞憐，與那街坊上的花子何異？設(shè)使成家既無兒女，又沒錢財，你道都家、冷家肯來這般孝順否？俗話道得好：“吃客用客?！庇值溃骸鞍阉念^來研醬，落得吃了他的，騙了他的。就將他的錢財買物送去與他，人情卻是我得；這般孝順，誰不會做？也是都院君自己愛了些虛奉承，不免受了鬼撮腳，歡喜了小便益，不必說大折本?？傊男圆幻?，識見短淺，認事不真，不無差誤。直教他人兒女，費盡自己錢財，自己夫妻，受了他人閑氣。下面便見。
麥隴青青三月時，白雉朝飛挾兩雌。錦衣繡翼何離［礻徙］，牧犢采薪感之悲。春天和，白日暖，啄食飲泉勇氣滿，爭雄斗死繡頸斷。雉子班奏急弦管，傾心美酒盡玉碗?？輻羁輻顮柹酆痰埽荩要毱呤聴?。彈弦寫恨意不盡，瞑目歸黃泥。
卻說成家夫婦，因燒香轉(zhuǎn)來，怪了勸娶側(cè)室的言語，進房鬧了三個更次，成珪受些家法也不可料。次早，總也不敢做聲，梳洗一完，便換件道袍，去解庫中看做交易，穩(wěn)道平安無事。及至日上三竿，時將已午，那都氏方才床上翻身，打點起來。眾丫環(huán)搬湯運水，應(yīng)接不暇，還只聽得吱吱喳喳呼大喝小。成珪聞得妻子離床，急忙來到房里問候。
都氏只不做聲。成珪無可奉承，只得踏出了房門，喚個丫環(huán)朗聲問道：“紅蕖，院君起來，曾送茶未？”紅蕖道：“送茶多時了?！背色暤溃骸翱烊フ麄潼c心與院君吃，滋味好些?！奔t蕖道：“理會得?！豹コ色暺鹆顺龇?，早已午飯時分，眾人見家主不來，誰好先吃？也是成珪體惜人情處，見眾人不吃，也不候了院君，自己就先吃了飯。還不見院君出房，沒要緊，又踏到房里問問。只見都氏已在那邊洗面，一個丫環(huán)名喚綠萼，自小原在都氏身旁服事的。此時綠萼正替都氏熏焙衣服。熏籠上邊也不照管，一竟靠在窗欞上，看那檐邊兩個貓兒打雄。成珪不意中進房，手里捏柄小小春扇，見那綠萼看得入韻，竟不管火上衣服，成珪卻把手中扇子掉過頭，把綠萼背上打了一下。綠萼正看得有趣，卻也動心，猛可的吃這一下，回頭一看，見是員外，滿面通紅，微微笑了一笑。成珪也不解意，只說道：“衣服不管，管些甚么？”綠萼不做聲。又笑了一笑。不提防被都氏瞧見，只道兩下有些什么鼠竊狗偷，沒有十分實跡，不好發(fā)作，心上早存了一個疙瘩。
不期紅蕖做了點心，一樣置了兩碗，送進房來，都氏取了一碗。紅蕖道：“員外也用一碗?！背色暡懦缘蔑?，如何又吃得？勉強吃了一個，便對紅蕖、綠萼道：“我不吃，你二人拿去吃了?！眱扇艘妴T外所賜，便分而食之。不知都氏又添了一個疙瘩，好生煩惱，便把手中的碗向地一擲，早已百花粉碎。成珪吃一嚇，惟恐惹火燒身，只向房外一走。都氏自忖道：“我想周智的言語，我也還認做無心之談。誰想我那老殺才，早覷上了紅蕖、綠萼，眼見得昨日言語，是老賊通同造意，有心而發(fā)的。這也總不怕他，由你怪似鬼，吃了老娘洗腳水，不若趁這杓水，斷他病根，豈不全美！”
隨即梳妝已了，走至中堂，掇把交椅坐定，叫道：“成茂那里？喚員外來?！背擅瘧?yīng)聲請到。
成珪道：“院君呼喚，不識有何見諭？”都氏道：“昨日蒙你挈帶燒香，被你一正一副教訓(xùn)得夠了，我也盡知你的主意，只不要錯走了路頭！雖是偏房，也要門戶相對。你若有我一分話說，你可街坊上尋個的當媒婆，我自有處。”成珪聽得這一席話，竟把個文章做到天外去了。穩(wěn)道是昨日薦書早應(yīng)驗也，今日叫尋媒婆，必有好意。便對成茂道：“既蒙院君吩咐，你可曉得有好媒婆，尋一個來，不可誤事?！?br/>
成茂道：“有便有個識熟的，頗也能事，小人就去喚來。”成珪暗喜道：“這場喜事從天降下！”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自也不知其所以然的樂。話分兩頭。成茂出得門來，早已到了媒婆門首。那媒婆少不得定是姓王，不見戲文內(nèi)，但是王婆，便有三分手段，況且這王婆，更又不同，總不出三姑之右，頗列在六婆之前，眼睛都會發(fā)抖，鼻子也會打諢。那時聽得扣門之聲，即便出來。怎生打扮？《臨江仙》為證：
腳踏西湖船二只，髻籠一個烏升。真青衫子兩開衿，時興三不像，六幅水藍裙。修面篦頭原祖業(yè)，攜云握雨專門。賺錢全仗嘴皮能，村郎賽潘岳，丑女勝昭君。
王婆見著成茂，便笑道：“我道是誰，原來便是成叔叔。
甚風(fēng)兒吹得你到？稀奇，稀奇。”成茂唱了喏道：“王媽媽，一向不見你，越后生了。”王婆道：“叔叔不要說起媳婦不好，終朝淘盡我氣，氣得老了若干，不然，還后生哩！請坐下，待我燒茶你吃?！背擅溃骸皨寢?，燒茶不如暖酒快?！蓖跗诺溃骸霸馕恋?，今朝來見老娘，也不說些正經(jīng)言語，莫不又要尋個貨兒？”成茂道：“這到不比前十年的興了。只為我家院君要娶位二娘子，特著區(qū)區(qū)尋個酸蟲。
我在院君跟前把你一力舉薦，還不知我的好處哩。”王婆道：“小花嘴，又來吊謊！
你家院君有名閻羅王的妹子、鄧天君的女兒。若要他替丈夫娶妾，除非娘肚子里翻個筋斗，今世夢也夢不著哩！”成茂道：“說也不信，正為昨日天竺進香，不知如何被周員外一勸，竟勸轉(zhuǎn)了。”王婆道：“有這等事！我道周員外向來是個會說話的。叔叔，既是這樣，過午同去?！背擅溃骸安粍诹?，就此去罷?！豹コ擅刃?，王婆隨后，一徑來到。王婆見成珪，道：“員外，恭喜，恭喜！
若早作成，王婆說位二娘子，如今公子也不知添幾位了！定要歷練老成，才尋這個門路?！背色暤溃骸罢沁@等說，如今全要仗你。院君等候已久，快請進去?！蓖跗乓姸际希溃骸霸壕魡纠仙?，敢是要尋位二娘子，一發(fā)湊巧得緊，絕妙一門在此。”都氏道：“媽媽吃了茶飯，慢與說知?！蓖跗诺溃骸霸壕豁氄f得，尋著老身包你停妥，進門便有兒子養(yǎng)，依頭順腦，揀也沒處揀這一位好娘子，正是對付？”都氏道：“這話從何說起？誰著你尋什么二娘子來？”王婆道：“大叔這等講，員外也這等講。”
都氏道：“不可聽他！我聞得你手段好，會做買賣，有些貨兒要你發(fā)脫?！蓖跗诺溃骸霸壕鈳熘杏械氖墙疸y珠翠，正是老身本行，忒會發(fā)賣?！倍际系溃骸安皇沁@些，卻是些有腳貨?！蓖跗诺溃骸坝心_的一發(fā)會賣，不拘金獅子、玉貓兒、西洋紅、祖母綠、花心俏、簪掩鬢倒插都賣得?！倍际系溃骸安皇悄切┯心_貨，是我的紅蕖、綠萼?！蓖跗诺溃骸凹t旗、綠藥，不會賣！不會賣！”都氏道：“是你本行，怎倒推阻？”王婆道：“我兒子又不充兵，丈夫不會行醫(yī)，要這紅旗、綠藥做什么？”
都氏笑道：“不是。我有兩個丫環(huán)，名喚紅蕖、綠萼?！蓖跗诺溃骸霸瓉肀闶亲疰久烂?。請問院君，府上廚前灶后，那里不要兩個人用？若是嫁他，何不留在家下，慢慢配個對兒，卻不用做副手？”都氏道：“媽媽有所不知：兩個丫頭年紀大了，漸漸有些聞香臭氣，我家老子又有些賊頭狗腦，日后做出事來，叫我那里淘得許多閑氣！”王婆道：“既如此，客貨主人賣，請出一看?！倍际蠁緝蓚€丫環(huán)出來。但見遍身俱備素食果品名色，《西江月》為證：
臉似荔枝生就，眼如圓眼妝成。腳如山藥帶毛根，手像建州綠筍。頭若有須芋艿，耳如帶殼風(fēng)菱?？谌缤买端|如唇，鼻涕還如海粉。
王婆見了，叫聲苦，往外便走。都氏扯住道：“為何去了？”王婆道：“叫我看尊婢，如何喚個魑魅出來？嚇死我也！”都氏道：“這就喚名紅蕖，這就喚名綠萼?！蓖跗诺溃骸霸瓉砭褪嵌?，失敬了，得罪了。
這二位姐姐請尊便，老身才敢安坐。”兩個丫環(huán)走了進去。王婆暗想道：“世上有這等事，這樣一對鬼樣丫頭，難道六十來歲的家主肯看上他？莫說是成員外，老身看了，也有三日吃不飯下，不虧早晨吃得生姜出來，險些吐個不止?；罨逇?！我道娶位二娘子，也嫌他幾圓錢使用，便是賣丫環(huán)，也可打些后手，誰想撞著這對罕貨！尋得有人受納，也自好了，那想還好趁他錢鈔？沒奈何，過水田兒不瘦，替他出脫出脫也好?！蹦藛柕溃骸霸壕?，尊婢已瞧見了，只要請價，好歹待老身去問主顧看?！倍际系溃骸皨寢屖菚缘玫?，舊規(guī)一歲一兩罷?！蓖跗诺溃骸霸壕鼇硎朗虏煌?，這價久不作了。比如人家做小，也有三五分人物，手里來得，肚里識得、算得，便只十三四歲，這樣的尋著一個財主，也要索他一二百聘金。我們做媒的，也有幾分道路。比如一般做妾，人不出眾，貌不超群，男家原說只要度種，生得兒子便罷，女家只要出脫，有得飯吃也休。這便是四十多歲，也索不得十來兩銀子。
若是丫環(huán)們，總也不過如此。若院君照歲啟錢，我王婆今年六十五歲了，倒還值了個半把元寶哩！院君只說個實價，省得老身盤門旋戶，落得走破鞋幫?！倍际系溃骸拔乙仓粓D松快，不論錢了，但憑你罷?！蓖跗诺溃骸斑@極使得。院君，君子不羞當面。若論錢財，原是小事，王婆自用，總多些，不比別家，只恐他人不肯出錢，那時王婆卻不像了體面。依老身說，兩個丫頭，若到得兩個肉豬價錢，勸你賣了，省得淘氣。你家員外原不是好主兒，適才見了老身，也要說些風(fēng)話的呢?！倍际系溃骸罢^如此，只今但憑，只要速些便好?！豹?br/>
王婆見依他說話，心下止不住快樂。
辭了出門，剛又遇著成珪。成珪道：“媽媽所事若何？”王婆道：“竟替員外說了兩個，明日就兌銀子，后日便要過門?！边B連說，連連走去了。原來王婆這兩句囫圇話，一半不好回復(fù)得成珪的親，一半是取笑的話頭。成珪不解其意，正是拾得封皮，當了信讀，卻又喜道：“我那院君好沒來由，向日不發(fā)意念，便是我出門，也要稽查，拿個泥美人看著，也要見怪，今朝一發(fā)慈悲，便與我娶上兩個！好院君，似此深恩，恐難補報！”這日快樂是不必說。不覺一連過了三五日，王婆尚未來回復(fù)，都氏又說：“怎么不來了？好生懸望?！背色曈值溃骸霸趺床粊砹?？好生掛念?！闭f間，只見王婆帶了一干人，一道煙的來了。成珪道：“媽媽請進?！?br/>
都氏道：“媽媽請坐。所事怎么了？”王婆道：“多蒙院君美意，老身去尋主兒，只落得家家不要，戶戶不納?！倍际系溃骸疤煜聼o棄物，為何人倒沒人要的？”王婆道：“院君是曉得的，王婆從來不會說謊。那人家問道：女子面龐如何？老身少不得把個素果攤兒，老實擺將出來，那人家連老身都不要了?！倍际系溃骸盀楹芜B你都不要了？”王婆道：“不要我做媒，自然不要我了。幸喜另有一家，聽見素果攤兒，倒便欣然歡喜道：‘是丑便丑些，省得丈夫走來漁獵?！蚀吮惆雁y子照數(shù)兌出。錠件有數(shù)，分毫不差。請院君收了，寫張文契，今日便要過門?！倍际系溃骸皨寢尣耪f一個也沒人要，為何如今兩個都有人要了？”王婆道：“院君不要長價，我就把個緣故講與你聽，當今之世，天道斜行，人人怕了老婆，個個欺了丈夫，娶了伶俐丫頭，不為大事，倘被丈夫干礙，那時關(guān)系不小。故此宅上二位反是千家貨物，內(nèi)眷們偏是喜的。”成珪連日春夢，只道替他說合兩個愛寵。誰知王婆走來說出這班奇話！正是啞子吃黃連，苦在自肚里，敢怒不敢言，哭又哭不來，笑又笑不出，還不十分知道細底。
只見都氏道：“員外，今日事也做成，我且說與你知。前日船中你說要尋個妾，我想家下用費日倍一日，況兼年成荒歉，趁錢有限，養(yǎng)不許多人活，便是紅蕖、綠萼，少不得要與他個出身頭地。料你愛寵也不在他二人，我今已將二人央媒賣得銀子在此。你可即忙寫紙文契，快快遞與王媽媽去。過十來年，少不得慢慢尋個好些的侍妾與你。”成珪冷笑道：“呵呵，原來如此！罷！罷！我平生不作皺眉事，世上應(yīng)無切齒人?？傊贿@樣一世順你了。好笑，好笑！”取紙筆來，提起便寫了一紙，遞與王婆，一徑離了家門，不知那里納悶去了。這里交付過門，自不必說。都氏一心要脫手快，倒被王婆賺了個把銀子，比賣齊整丫頭到不相同。有詩為證：丑婢廚中尚不容，還思納寵繼支宗；王婆袖手收全利，賺殺區(qū)區(qū)疲軟翁。
成珪逼口氣，一徑出門半個來月，家里杳無音信，都氏著人四下尋訪，正是搜遠不搜近。只往各處門戶人家、科子家里，四處尋覓，那里有個消息？都氏料得定不尋死弄活，卻也不甚著急，倒把襟懷放開了，口也不提。誰知做家主的人，從來沒人歡喜。自從成珪出門，家下倒覺公安婆樂。這也尤可。不想又遂了兩家眷屬的意念。你道是誰？一個卻是成珪的女兒一姐、女婿冷祝。這冷祝祖業(yè)原是賣袋口的，傳至冷祝，只吃一味呆老實，人上倒多買他的貨，故此江干、湖墅，把這“冷祝布袋”
叫出了名。杭人至今傳說，卻訛作“冷粥布袋”，說凡女婿，便是粥袋。這也不必辨他。但只說成家自己的女兒，既與冷家結(jié)親，自然日常都該來往，彼此孝敬管顧，也是分內(nèi)之事。如何到反忌著成珪？看官們有所不知：“原來都氏自小至老，從未破身生產(chǎn)，這女兒原是繼養(yǎng)的，做人雖不五伶六俐，且會七嘴八舌，一味只曉得奉承阿諛母親，卻不會調(diào)停家里，常是攪口攪面，送暖偷寒，都氏歡喜他處，正在這段工夫。成珪男子漢，如何看得這樣觀音鬼、笑面虎過？自然不喜他的。一姐聞得父親出去，正打在他拳窩里面，忙教丈夫冷祝辦了幾品葷素食物，便來探望母親。冷祝隨了妻子，也來親熱岳母。再說那一家，卻是成珪的內(nèi)侄，都氏親弟都麗所生。那都麗向年父死之后，便撇了祖業(yè)，卻去攻書。不想功名遲鈍，老大無成，做了個郎不郎，秀不秀，把父遺家業(yè)消費大半。未及中年，早已辭世，單單遺下這個兒子，喚名都飆。只因早年沒有父親教訓(xùn)，交結(jié)了半尷不尬的一班損友。每日好嫖好賭，又兼好搖好吃，把公祖家業(yè)耗得越發(fā)精一無二。成珪每每將些銀兩資助，再也扶持不起，總則上手就去嫖賭，由你千萬也不夠用，所以怪不得成珪不喜他上門。
獨有姑娘都氏，不知怎的，這般內(nèi)侄每常走到，便是心窩里的氣，手掌里的珠，愛得他寶貝一般。只為丈夫不喜他，每常暗暗贈與財物，任他百樣浪費，一些也不為怪?！?br/>
都飆正在家中，聞得姑爹因氣出門，便覺渾身燥癢，骨節(jié)輕狂，止不住的笑舞道：“這番老頭子出去，是我時運來也！”便尋幾分銀子，買些精致細巧時新吃食，尋個小廝挑了，搖搖擺擺來望姑娘?？此趺茨?？《臨江仙》為證：
輕躁骨頭無四兩，文才頗沒三分；長衫大袖淺鞋跟，賭行真老酒，妓館假斯文。插號不漸都白木，瞞人假冒青衿；他年書史悟儒身，給還依舊態(tài)，斷送老童生。
都飆一見姑娘，納頭便拜，道：“侄兒一向館中讀書，不得常來探望，日日懸念，好生記憶！不知姑爹近來淘你氣否？侄兒特帶些須之物，聊充孝敬?！倍际系溃骸拔业膬?，你在館中，姑娘日日望你，再不見你來！我又沒什管顧你，反教把許多食物孝順我，難得！難得！可怪我那老殺才，有了這樣一個孝順兒子，不會做爺，今朝又要娶妾，明日又要納寵，好不磨得你姑娘頭發(fā)也生了丫枝哩！前日怪我賣了丫頭，憋氣出門，頗無下落。冷家姐姐怕我獨自，也來在此?！豹ザ硷j便拜見了冷姐夫與冷一姐，各人笑吟吟的，只尋成珪的破綻，將來當鵝酒送，竟把那都氏弄得風(fēng)太監(jiān)相似。吃的吃，用的用，竟像幫閑的篾片相爭搭唾，比賽趨承，整日不出門的熱鬧，不能細述。女兒若送龍肝，侄兒便送鳳髓；今朝女婿來做東道，明日弟婦又回筵席；明日女兒用了傀儡，后日侄兒就叫戲文，竟自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兩邊只要院君快活，希圖得些私愛。只恨都院君不曾生得卵袋，若曾生得，爭也爭不到口來呵！不呵，便也舔肯舔幾口！你道為何這些兒女，既非親身，越會這般孝順？孝順極是好事，為何說話的反把將來比賤？
看官們有所不知，假如人家子侄順承祖業(yè)，或者開辟封疆，或者體心貼意，便好叫做孝順。至于冷祝夫妻、都飆母子，一味不過利其所有，趨炎慕勢，奴顏婢膝，昏夜乞憐，與那街坊上的花子何異？設(shè)使成家既無兒女，又沒錢財，你道都家、冷家肯來這般孝順否？俗話道得好：“吃客用客?！庇值溃骸鞍阉念^來研醬，落得吃了他的，騙了他的。就將他的錢財買物送去與他，人情卻是我得；這般孝順，誰不會做？也是都院君自己愛了些虛奉承，不免受了鬼撮腳，歡喜了小便益，不必說大折本?？傊男圆幻?，識見短淺，認事不真，不無差誤。直教他人兒女，費盡自己錢財，自己夫妻，受了他人閑氣。下面便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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