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首《羽林行》王仲初作
長安惡少出名字，樓下劫商樓上醉。天明下直明光宮，散入五陵松柏中。百回殺人身合死，赦書尚有收成功。九衢一日消息定，鄉(xiāng)吏籍中重改姓。出來依舊屬羽林，立在殿前射飛禽。
卻說周文聞得院君要講夫婦之禮，即便斂容拱聽，何氏、周武皆侍立于旁。都氏坐于中堂交椅上，不慌不忙的道：“甚矣，此禮之廢也久矣！自周公制禮，孔子定之，列國遵之。以至于炎漢，又有大小二戴，從而申明之。及后漢祚方終，六朝迭旺。
至于李唐之世，此禮既衰，而妻道之紀(jì)綱掃地盡矣！幸而天道好還，氣運(yùn)不墮。后土降靈于宮中，［此〖〗卯］宿落雌于世上，方有武皇后決起而首創(chuàng)之，挽數(shù)百年之興，滅千古高鶩之綱紀(jì)，實(shí)百世之英娥也。至如沙吒利之妻、雌雞鎮(zhèn)上羊委之婦、兵部任環(huán)之夫人、洛中王導(dǎo)之內(nèi)子，是皆能振其雌威、樹其雌德，亦再世之呂后，中興之羽翼也。以后時移事易，衣缽泛濫，傳之者不啻恒河之沙，純?nèi)卟贿^駕虎之狐而已。吾故雖能言之，亦多不足懲也，即歷來男子守禮者，固自不少越禮者，亦不著其姓名。如畫眉之張敞，受寒之荀奉倩，聽唆之秦檜，依判之曹圭，種種知禮之徒，總不能盡羅而枚舉。今時之人，焉能知是禮也。
列位不厭，聊當(dāng)污耳。
三綱既立，五倫畢具。君臣父子，朋友昆弟。惟夫與妻，其義最當(dāng)。匪媒不得，三生所鐘。及時嫁娶，擬諸鸞鳳。歸妹愆期，鰥魚是比。曰怨曰曠，圣人憂之。孤陽不生，孤陰不成。一陰一陽，斯為合道。蹇修執(zhí)柯，月老撿書。偕爾匹配，宜其室家。樂為琴瑟，詩之《關(guān)睢》。主蘋主蘩，為箕為帚。中饋是持，巾櫛是務(wù)。辛于爾室，翊而以力。夫之貴賤，隨遇而依。屈指計之，惟妻最苦。維其夫子，最宜珍惜。寒暄之奉，饑飽之節(jié)。冬溫夏清，候其起居。舒其抑郁，鼓其歡娛。撫膺捶背，摩腰拂肢。曉當(dāng)漱盥，捧盤進(jìn)皂。夕當(dāng)澡濯，揉滓滌垢。足恭阿容，屈膝斂氣。順承呵責(zé)，引領(lǐng)鞭笞。必敬必戒，毋違妻子。出處必陳，不貸誣誑。凡諸婢仆，勿戲勿謔。安分守命，宗祧有定。毋亟娶妾，自貽唇舌。當(dāng)娶與否，事在妻決。先妻而興，后妻而寢。妻是則是，妻非則非。凡諸行止，遵妻子示。違妻者殃，隨妻者昌。
都氏說完禮數(shù)，對何氏道：“賢妹，你道此理何如？”何氏母子齊聲踴躍道：“妙哉，禮也！千百世之后，當(dāng)有傳是禮者，必都院君所傳歟！伯伯，還不長跪行個大禮？法令之初，經(jīng)得再失禮的？”成珪道：“每常間院君有的條例，俱是時俗套禮，如今不知那里得這一篇奧理來？真?zhèn)€是：從來不識叔孫禮，今日方知妻子尊。既蒙列位相諭，敢不從命！”即向階前倒身跪下，連叩幾個大頭道：“妻子大人在上，恕拙夫而愚頑，不識時宜禮數(shù)，日常多有失禮，以致冒犯虎威，幸虧胡蘆提老爺賜責(zé)，極是合理，復(fù)蒙妻子大人海涵，不加懲治，實(shí)出天恩。拙夫情愿低頭伏禮，自責(zé)己罪，悔過愆尤，并治戲酒一席，少伸乞免之敬。萬望院君不可番悔?！倍际系溃骸澳慵茸灾獰o禮，已經(jīng)伏罪，姑且暫恕。但官罪可饒，家法難免，只罰跪到黃昏罷?！背色暤溃骸白痉蛟僬f，又恐復(fù)觸院君之怒，但衙門有事，往反不易，恐跪到黃昏，一發(fā)沒了腳力。望院君今日暫恕，留在明日跪還，不知意下如何？”都氏只是不肯。何氏道：“院君既已恕饒，何又罰其長跪？是何言歟？常言道：‘救人須救徹。’還求一并饒了罷。”都氏方才首肯。成珪叩頭相謝，忙備酒食與周智父子暢飲，正是黃連樹下彈琴——苦中作樂。席間酒未數(shù)巡，外邊報道北關(guān)拜客轉(zhuǎn)去了。周、成二人忙放酒杯，帶些錢鈔，雇下轎子，同都氏三人，一徑往北關(guān)進(jìn)發(fā)。周家有周文、周武，成家有成華、成茂，又有幾個親鄰，與同熊陰陽俱來探望。
卻說胡蘆提拜客轉(zhuǎn)來，果然吃下一包老酒，真似稀泥爛醉，轎子上便自閉眼，到得衙門，早已睡熟。此時天色雖晚，還有晚關(guān)未放，衙門人役俱未散歸。那成珪一事，三三兩兩，俱已知道，都說是一塊肥肉，個個人思量吃他一口。老胡醉后，倒果然忘了，眾人役卻不肯歇，專等水兒醒來，便要稟牌拘換。卻好周、成二人早在衙前伺候。眾皂甲俱來相喚。周智即喚長子周文，暗暗分付幾句說話。不多時，周文攜了錢通到來。周智忙拽錢通到個無人去處。一原二故，說不多言語，錢通俱已領(lǐng)略，遂著成珪兌銀。錢通道：“既是周員外用著小弟，小弟無不效力，但恐具息求和，反為不妥，不若再加些銀子，待小弟索性進(jìn)去說個溜亮，豈不放心！”成珪道：“這極有理?！奔疵μ砩香y子，交與錢通渡進(jìn)。正是：官一擔(dān)，吏一頭；神得一，鬼得七。錢通松落了一半，將一半用紙包好，傳下梆，徑進(jìn)私衙門首。適值老胡才醒，問道：“這個時候那個傳梆？”管家道：“稟爺，外邊傳梆，一則為晚關(guān)未放，一則錢書辦要見?！焙J提道：“錢通要見，定主財爻發(fā)動?！边B忙出來。瞧見錢通手里捧著白雪雪地兩大錠銀子，約有二三十兩輕重、胡蘆提笑道：“若舟兄，此是何處得來好大錠足色銀子？”錢通道：“小人無以孝敬，特送與老爺買果子吃，聊當(dāng)芹敬。”胡蘆提道：“何必許多！請坐見教?！卞X通道：“老爺跟前，小人侍立已過分了，如何敢坐？”胡蘆提道：“這竟不必論得。豈不聞朋友有通財之義，你既與我通財，就是朋友一般了。脫灑些罷，有何見諭？”錢通道：“小人有一至友，喚名成珪，自來忠厚，從來不作犯法之事，平生惟有懼內(nèi)，最為出格?！焙J提道：“這又是我老爺?shù)暮笊砹恕！卞X通道：“今早只因與妻子一言不合，遂至沖犯老爺執(zhí)事，蒙老爺已連其友周智各責(zé)二十板?！?br/>
胡蘆提道：“就是早上那妻子道丈夫偷紫梗稅的？”錢通道：“正是此人。其妻向來潑悍，隨口生情，老爺卻被他欺誑，屈屈的打了周、成二人。”胡蘆提慌忙搖手道：“快禁聲！快禁聲！我若錯打了人，奶奶極要見責(zé)，況且婦人官事，每每他要護(hù)局。似這般潑悍婦女，被奶奶效尤，了帳不得；便是你等各有妻小，若使得知，不為穩(wěn)便?？炜斐鋈?！我也不問了，免勞下顧?！卞X通道：“人犯已齊，老爺說過晚堂要審，何可置之不問？不若受此孝敬，胡亂審鞫一番，少少罰些稅課，只不要叫起那婦人，豈不兩全其美？”胡蘆提道：“這也有理，本當(dāng)不審，看這銀子分上，倒要胡亂謅一謅。”錢通出來，悄悄的又另是一番鬼話回復(fù)。周、成二人不勝之喜。少頃升堂，放關(guān)已畢，胡蘆提叫帶那沿街首稅的成珪進(jìn)來。
皂隸連聲傳叫。
成珪一行人已跪在丹墀下，卻也放心答應(yīng)，只不知先叫誰人。胡蘆提道：“成珪跪上來?！背色曄蚯肮蛳隆：J提道：“你私漏國家稅課，已非一朝，如今首人既真，贓物現(xiàn)在，可也招承數(shù)目，免我再動刑法?！背色暤溃骸靶∪俗詠硎胤?，并不干違條之事，只因妻子所誑，小人有口難明，老爺也不必動得刑法，小人甘自認(rèn)罪罷了。”胡蘆提道：“罪是不必講了，只問你已經(jīng)賣過幾多？”成珪道：“只是鋪中一十二挑，并不曾賣過半擔(dān)?！焙J提道：“便是十二挑，也要以十賠百。叫該房照例科算上來?！睍闶直惆阉惚P一撥，稟道：“覆爺，紫草一十二挑，倍算一百二十挑，每挑值價若干，共該正稅若干，火耗若干，共計稅耗銀若干兩正?！焙J提便提起筆來，寫道：
成珪私販紫草，欺匿國家稅課。其妻出首，情弊頗真。已往姑且不究，據(jù)現(xiàn)獲一十二挑，倍罰稅銀若干兩，仍將本貨入官公用。周智罪在通同，理宜連坐，俱擬杖。都氏證夫之短，于理何堪？姑念因公挾憤，不加懲治，逐出免供。周、成討保，候完課之日，釋放寧家。
成珪讀完批語，道：“不多銀子，帶得有在此間，把罪贖一并完納了去?！崩魰?dāng)堂收了前項銀子，領(lǐng)了回收札子，又將些分與眾書門皂甲。已畢，各各上轎而回，倒也都放心歡喜。正是：要惡做個媒人，要好打頭官司。來到成家晚飯畢，周智母子一齊辭歸。翠三娘子忙來迎接入內(nèi)。問及所以，周智不好說出印兒之事，只說成員外夫妻相鬧，驚動官長，以致如此。翠三娘子再三酬謝，不在話下。再說成員外于次日侵早，著成茂到團(tuán)子巷叫了一班有名的戲子，就于家下辦下齊整酒席，自來周宅，迎接周智一家赴酌，又到翠苔房中，說知備細(xì)，溫存一遍。又著成華遍請來探望的親友鄰里，并熊陰陽俱來赴酌。早已酒席完備。成珪排列位次，先選女客：何院君首席，妻子都氏雖在次席，卻是一個獨(dú)桌，就著熊二娘子相陪。男客中就選了周員外首席，其鄰里親友、熊先生、周文、周武、都飆俱依次坐定。戲子首呈戲目，到席中團(tuán)團(tuán)送選，俱各不好擅專。正推遜間，忽有兩個鄰里少年道：“近日壽筵吉席，可厭的俱演全福百順、三元四喜。今朝既是閑酌，何不擇本風(fēng)趣些的看看?！敝芪牡苄峙c都飆一班兒俱說有理，就擇三本拈個鬮兒，神前撮著的就是?！鄙倌甑溃骸拔矣腥窘^妙的在此：一本《獅吼》，是決要做的；一本《玉合》，也不可少；一本《療妒羹》，是吳下人簇簇新編的戲文，難道不要揀入？”周智道：“你們后生家說話俱不切當(dāng)。常言道：‘矮子前莫說矬話’。誰不知本宅老娘，有些油鹽醬？這三戲俱犯本色，豈不惹禍？只依我在《荊》、《劉》、《蔡》、《殺》中做了本罷。”眾后生道：“老伯有所不知，《療妒羹》新出戲文，絕妙關(guān)接，況且極其鬧熱。就等老伯揀了兩本，小侄們就共力保舉這本。一總投入瓶中，知道捉著那本？”周智道：“既是好看，也不要拂了你們高興，便揀在內(nèi)罷?！北娚倌甑眠@口風(fēng)，便將藥鬮投入瓶中。成珪向神拜畢，用箸取出一個，卻好正是《療妒羹》。眾少年一齊稱快，以為得意。戲子便開場，逐出出做將來。有原本開場詞一首，以見戲文之大意。詞云：〔菩薩蠻〕乾坤偌大難容也，婦人之妒其微者。阿婦縱然驍，兒夫太軟條。任他獅子吼，我聽還如狗。療妒有奇方，無如不怕強(qiáng)。〔沁園春〕吏部夫人，因夫無嗣，日夕憂遑。遇小青風(fēng)韻，鄰家錯嫁，苦遭奇妒，薄命堪傷。讀曲新詩，偶遺書底，吏部偷看為斷腸。輕舟傍，借西湖小宴，邂逅紅妝。山莊臥病身亡，賴好友投丹竟起僵。反假稱埋骨，乘機(jī)夜遁，繡幃重晤，故意潛藏。遣作游魂，畫邊虛賺，悄地拿奸笑一場。天憐念，喜雙雙玉樹，果得成行。催娶妾，顏夫人的賢德可風(fēng)；看還魂，喬小倩的傷心可哭；攜活畫，韓泰斗的俠氣可交；掘空墳，楊不器的癡狀可掬。
逡巡之間，戲已做散，席中男女，人人喝彩，個個贊稱。惟有都氏一發(fā)合機(jī)，最相契的是苗大娘拿奸、制律等出，惟顏公杖妒、苗大娘見鬼、韓太斗伏劍、嚇奸等出，微覺不然，便對何氏道：“院君，這個甚么老顏老韓，真也忒不好，有子無子，干你甚事，也來多嘴多舌！人家只吃有了這班親友，常是攪出口面?！焙问系溃骸罢恰３鯐r不好，后來生兩個兒子，若沒他二人，那里得來？論理也是好的?！倍际系溃骸拔抑皇枪值某擅抢铩！背擅溃骸霸壕泻畏愿?？”都氏道：“快與我把那扮老顏和那扮韓太斗的，速速趕他出去，不可與他一些湯水吃！”成茂道：“院君何意？”都氏道：“甚么杖妒等事，我卻恨他?！焙问系溃骸霸壕謥聿盍?。這是妝做的，與他何干？”都氏道：“妝便妝的，實(shí)是可惡！”成茂又恐院君激怒，只得走入戲房，對那扮外、扮小生的道：“先生，你請回了罷，我家院君有些怪你?！倍说溃骸肮治覀兩醯模俊背擅溃骸霸壕值氖穷伬瞎?、韓太斗，不怪足下，你只是去了罷，白銀一錢，聊代酒飯?！倍寺涞蒙倭苏覒?，欣然而去。其余戲子，又找了幾出雜劇。酒客散回不題。再說眾客既散，獨(dú)有內(nèi)侄都飆系是至親，卻便宿在姑娘家下。這都飆自從父母死后，凡事縱性，嫖賭十全，結(jié)交著一班損友，終日頑耍。
只因家業(yè)已盡，手內(nèi)無錢，那些朋友都已散去，單單剩得個空身，只靠得姑娘過活，全虧了奉承而致那都院君偏又不喜侄兒別的，剛只喜的是虛奉承，鬼撮腳，俗話說是撮松香，又名為捧粗腿，你喜者我亦喜之，你惡者我亦惡之，這便是都院君一生毛病。惟都飆竟做著了這個題目，直頭在這上邊下了摩揣工夫，怎教這試官不中了意？
那晚都白木正要尋些什么鬼話對姑娘說說，當(dāng)個孝敬盒兒。思量無計，猛然省得道：“是了，我姑娘所怪的是老周，可以奈何得著的是成老頭子。只須如此，挑他一場口面，待我于中做個好人，豈不妙哉！”即便走入房中，假做氣狠狠的見姑娘道：“稟姑娘得知，侄兒要回去也?！倍际系溃骸罢f那話！莫不是誰沖激了你？只須對我說知，這時更深夜靜，怎么忽然要去？”都飆道：“姑娘有所不知，侄兒不為別事，我好恨那老周。明日絕早，定要和他講理。故此、決要回去，好尋幾個幫手。”都氏道：“我兒怪他甚來？”都飆道：“姑娘你一個明白人，卻被這老奴輕薄，兀自不曉。姑夫整酒，本為姑娘賠話，一個上席卻被老周夫妻占去，這也罷了，他又專主揀戲，已是可惡，巧巧的揀本《療妒羹》，明明把姑娘比做苗大娘，教姑夫討小老婆的樣子，把你輕賤至此，我侄兒也做人不成，只是容我回去罷?！倍际系溃骸拔乙捕抢锵脒^，總是我那老殺才不好，外人才敢相侮。我兒且不要?dú)鈮牧松眢w，明日我自有個處置?！倍硷j假氣一團(tuán)，客房中睡下。次早，眾人未醒，成珪尚在夢中，只聽得一片喊聲，從內(nèi)房中傾天叫出道：“老奴才，好輕薄我也！你徑一路而來的打趣我，只問那一個老烏龜揀的戲？”海沸山搖的嚷得好不熱鬧。成珪一聲驚醒，正是：分開八片頂門骨，傾下一桶冰雪來。
連忙披衣不迭，向前跪下道：“老院君息怒！莫不是怪老夫有失新禮？乞念昨日辛苦眠遲，今日不能早起，有失問候，乞饒初次?！倍际系溃骸罢l責(zé)你禮？只問你，既請我賠話做戲，為何偏做本《療妒羹》？明明的眾人前羞辱我，你好作怪哩！”成珪道：“每常別事，院君怪得有理，今番實(shí)是院君錯怪也。拙夫既忝東翁，亦無自揀之理；他人擇戲，好歹豈敢參越，干我甚事！”都氏道：“戲文雖當(dāng)客人揀了，為何首席送了老周？只問你，此酒為何而設(shè)？”成珪道：“首席自然先鄰后親，敘齒而坐。周君達(dá)年紀(jì)頗長，況我累他吃打，這首席自然該送他坐。”都氏道：“何不先送與我？我不受，再送與他也未為遲這也罷了，你只還我那揀戲的龜子，萬事全休?！背色暤溃骸皰蛄媳厥鞘紫?，定是周君達(dá)。
院君沒奈何，免究了罷?！倍际系溃骸拔矣植粫匀?，不過說理。你只喚那龜子到來，說個明白，他若不來，我也不了?！豹コ色暃]奈何，只得梳洗了，來見周智，說與緣由。周智道：“不出吾之所料，我道被那些誤了事。也不難，我早已思索在此，只憑著三寸舌根，好歹去走一遭，管取不妨?！背色暟蛋底５溃骸罢f得停妥，謝天謝地！”二人來到成家，周智向都氏唱喏道：“夜來多擾，正欲致謝，忽蒙見招，即當(dāng)趣命。不知尊嫂何所分付？”都氏道：“老身向來潑悍，誰不知之？昨日尊意揀本新戲相嘲，輕薄尤甚，特請老叔到來說個道理，說得過，只索罷了；若說得沒理，莫怪吃個沒趣去。”周智從容答道：“嫂嫂，你真是日月雖明，那照得覆盆之下。昨日之戲，神道揀出，極是有趣得緊的，安得說個‘沒趣’二字？成員外不守家法，就比做褚大郎；嫂嫂治家嚴(yán)肅，處事有條，大得相夫之體，卻便比做楊夫人。以夫人而比嫂嫂，既非小比，以苗氏之風(fēng)流杖比嫂嫂之新禮。豈是相譏？況即此可使成員外知有當(dāng)時為夫之體，而不妄效后世之頑夫，日夕恭敬于嫂嫂。此所謂羽翼《六經(jīng)》，是大有功于嫂嫂之新禮也，何謂沒趣？”都氏道：“然則杖妒、見鬼等事，豈不打罵我？”周智道：“這豈是打罵嫂嫂，不過要嫂嫂學(xué)取楊夫人，無子而有子，一家骨肉團(tuán)圓的意思，有甚得罪去處？”都氏道：“依你們說來，單道我缺陷處，是個沒子。自古說得好：‘受人恩處親骨肉?！芤远髁x結(jié)人，何慮無子？今日戲文之意既已說明，只索罷了。如今閑話休題，趁周員外在此，做個主盟，不怕我員外不肯，我和你也了卻一條后嗣的肚腸，省得身死之后，臥在床上挺尸。員外，我對你說，看你也有了年紀(jì)，娶了熊宅娘子一年多，并無消息，料也生不出了?；仡^并無枝葉，我亦并無別人，止有侄兒都飆，頗為孝順，只因父母死后，沒人管顧，以致家業(yè)凋零。不若立為己子，使彼有父母卵翼，我有兒子承歡，豈不兩全其妙！”成珪道：“今日蒙院君說起，拙夫日常間也不想過一次，只慮脂膏有限，不夠賢侄闊用，恐難從命?！倍际系溃骸拔乙庖褯Q，誰敢再說半個‘不’字！”成珪鞠躬道：“但憑上裁。”周智只不做聲。都氏道：“周員外何獨(dú)無言？”周智道：“宅上家事耳，區(qū)區(qū)外人何敢妄議？況嫂嫂尊意已決，不敢再行參越?！倍际系溃骸澳慵炔还埽怀跃屏T。卻好侄兒已在此間，快備香花燈燭?！币幻嬷司驼埡卧壕缸拥絹?，一面著人遍請街坊鄰里，喚廚子整酒，隨與都飆說知。都飆惟恐露出挑唆本相，故意睡在床中。聽得姑娘說出這段因由，真?zhèn)€賽過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的一般，徑從兜率天頂上，疾地里忒下這頂平天冠，罩在頭上，豈不快活！即忙梳洗，來到堂前拜見眾客。都氏道：“我兒，你可拜姑爹為父，拜我為母，你即改姓為成，換口廝喚。凡事從我家教，日后承我家業(yè)。”都飆即便下拜道：“蒙爹娘恩義，以成飆為己子，自當(dāng)永承膝下之歡，望示庭前之訓(xùn)?！背色暤溃骸百t侄，你今為我子，我做爺?shù)?，原系?jīng)紀(jì)中人，也沒甚么學(xué)詩學(xué)禮的話語奉告，只愿你遠(yuǎn)小人而近君子，去奢侈而務(wù)勤儉。當(dāng)知我這爺?shù)腻X鈔，不比你都門宅中，來得容易，可以去得容易，要知我逐分厘，俱在省儉中積攢得來。你讀書人，不須細(xì)說，只莫負(fù)姑娘此舉。”都飆道：“既受爹爹教育，豈敢再越規(guī)箴？前番舊事，朝天門張算命原說是我運(yùn)限不利，該當(dāng)破敗。以后若再去嫖賭等，孩兒就額角上生個火盆大的發(fā)背……”都氏忙撫道：“兒，爹爹好話，你不要便罰誓。周員外是你爹至友，手足一般，可拜作叔父。倘我百年之后，全仗看顧?！豹ブ苤菙鄶鄾Q不肯受，連酒也不吃，竟自去了。何氏雖來領(lǐng)酌，亦不受拜。成珪也不來勸，一惟怏怏而已。都氏又喚眾主管相見畢，隨請眾客就筵。成珪送位，都飆把盞，男女客侶各各盡歡。從此兩月清寧，并無異議。正叫做暴好六十日，自然上和下睦，夫唱婦隨。后來不知有甚變更，可也養(yǎng)得老，送得終否，且聽下回分解。
長安惡少出名字，樓下劫商樓上醉。天明下直明光宮，散入五陵松柏中。百回殺人身合死，赦書尚有收成功。九衢一日消息定，鄉(xiāng)吏籍中重改姓。出來依舊屬羽林，立在殿前射飛禽。
卻說周文聞得院君要講夫婦之禮，即便斂容拱聽，何氏、周武皆侍立于旁。都氏坐于中堂交椅上，不慌不忙的道：“甚矣，此禮之廢也久矣！自周公制禮，孔子定之，列國遵之。以至于炎漢，又有大小二戴，從而申明之。及后漢祚方終，六朝迭旺。
至于李唐之世，此禮既衰，而妻道之紀(jì)綱掃地盡矣！幸而天道好還，氣運(yùn)不墮。后土降靈于宮中，［此〖〗卯］宿落雌于世上，方有武皇后決起而首創(chuàng)之，挽數(shù)百年之興，滅千古高鶩之綱紀(jì)，實(shí)百世之英娥也。至如沙吒利之妻、雌雞鎮(zhèn)上羊委之婦、兵部任環(huán)之夫人、洛中王導(dǎo)之內(nèi)子，是皆能振其雌威、樹其雌德，亦再世之呂后，中興之羽翼也。以后時移事易，衣缽泛濫，傳之者不啻恒河之沙，純?nèi)卟贿^駕虎之狐而已。吾故雖能言之，亦多不足懲也，即歷來男子守禮者，固自不少越禮者，亦不著其姓名。如畫眉之張敞，受寒之荀奉倩，聽唆之秦檜，依判之曹圭，種種知禮之徒，總不能盡羅而枚舉。今時之人，焉能知是禮也。
列位不厭，聊當(dāng)污耳。
三綱既立，五倫畢具。君臣父子，朋友昆弟。惟夫與妻，其義最當(dāng)。匪媒不得，三生所鐘。及時嫁娶，擬諸鸞鳳。歸妹愆期，鰥魚是比。曰怨曰曠，圣人憂之。孤陽不生，孤陰不成。一陰一陽，斯為合道。蹇修執(zhí)柯，月老撿書。偕爾匹配，宜其室家。樂為琴瑟，詩之《關(guān)睢》。主蘋主蘩，為箕為帚。中饋是持，巾櫛是務(wù)。辛于爾室，翊而以力。夫之貴賤，隨遇而依。屈指計之，惟妻最苦。維其夫子，最宜珍惜。寒暄之奉，饑飽之節(jié)。冬溫夏清，候其起居。舒其抑郁，鼓其歡娛。撫膺捶背，摩腰拂肢。曉當(dāng)漱盥，捧盤進(jìn)皂。夕當(dāng)澡濯，揉滓滌垢。足恭阿容，屈膝斂氣。順承呵責(zé)，引領(lǐng)鞭笞。必敬必戒，毋違妻子。出處必陳，不貸誣誑。凡諸婢仆，勿戲勿謔。安分守命，宗祧有定。毋亟娶妾，自貽唇舌。當(dāng)娶與否，事在妻決。先妻而興，后妻而寢。妻是則是，妻非則非。凡諸行止，遵妻子示。違妻者殃，隨妻者昌。
都氏說完禮數(shù)，對何氏道：“賢妹，你道此理何如？”何氏母子齊聲踴躍道：“妙哉，禮也！千百世之后，當(dāng)有傳是禮者，必都院君所傳歟！伯伯，還不長跪行個大禮？法令之初，經(jīng)得再失禮的？”成珪道：“每常間院君有的條例，俱是時俗套禮，如今不知那里得這一篇奧理來？真?zhèn)€是：從來不識叔孫禮，今日方知妻子尊。既蒙列位相諭，敢不從命！”即向階前倒身跪下，連叩幾個大頭道：“妻子大人在上，恕拙夫而愚頑，不識時宜禮數(shù)，日常多有失禮，以致冒犯虎威，幸虧胡蘆提老爺賜責(zé)，極是合理，復(fù)蒙妻子大人海涵，不加懲治，實(shí)出天恩。拙夫情愿低頭伏禮，自責(zé)己罪，悔過愆尤，并治戲酒一席，少伸乞免之敬。萬望院君不可番悔?！倍际系溃骸澳慵茸灾獰o禮，已經(jīng)伏罪，姑且暫恕。但官罪可饒，家法難免，只罰跪到黃昏罷?！背色暤溃骸白痉蛟僬f，又恐復(fù)觸院君之怒，但衙門有事，往反不易，恐跪到黃昏，一發(fā)沒了腳力。望院君今日暫恕，留在明日跪還，不知意下如何？”都氏只是不肯。何氏道：“院君既已恕饒，何又罰其長跪？是何言歟？常言道：‘救人須救徹。’還求一并饒了罷。”都氏方才首肯。成珪叩頭相謝，忙備酒食與周智父子暢飲，正是黃連樹下彈琴——苦中作樂。席間酒未數(shù)巡，外邊報道北關(guān)拜客轉(zhuǎn)去了。周、成二人忙放酒杯，帶些錢鈔，雇下轎子，同都氏三人，一徑往北關(guān)進(jìn)發(fā)。周家有周文、周武，成家有成華、成茂，又有幾個親鄰，與同熊陰陽俱來探望。
卻說胡蘆提拜客轉(zhuǎn)來，果然吃下一包老酒，真似稀泥爛醉，轎子上便自閉眼，到得衙門，早已睡熟。此時天色雖晚，還有晚關(guān)未放，衙門人役俱未散歸。那成珪一事，三三兩兩，俱已知道，都說是一塊肥肉，個個人思量吃他一口。老胡醉后，倒果然忘了，眾人役卻不肯歇，專等水兒醒來，便要稟牌拘換。卻好周、成二人早在衙前伺候。眾皂甲俱來相喚。周智即喚長子周文，暗暗分付幾句說話。不多時，周文攜了錢通到來。周智忙拽錢通到個無人去處。一原二故，說不多言語，錢通俱已領(lǐng)略，遂著成珪兌銀。錢通道：“既是周員外用著小弟，小弟無不效力，但恐具息求和，反為不妥，不若再加些銀子，待小弟索性進(jìn)去說個溜亮，豈不放心！”成珪道：“這極有理?！奔疵μ砩香y子，交與錢通渡進(jìn)。正是：官一擔(dān)，吏一頭；神得一，鬼得七。錢通松落了一半，將一半用紙包好，傳下梆，徑進(jìn)私衙門首。適值老胡才醒，問道：“這個時候那個傳梆？”管家道：“稟爺，外邊傳梆，一則為晚關(guān)未放，一則錢書辦要見?！焙J提道：“錢通要見，定主財爻發(fā)動?！边B忙出來。瞧見錢通手里捧著白雪雪地兩大錠銀子，約有二三十兩輕重、胡蘆提笑道：“若舟兄，此是何處得來好大錠足色銀子？”錢通道：“小人無以孝敬，特送與老爺買果子吃，聊當(dāng)芹敬。”胡蘆提道：“何必許多！請坐見教?！卞X通道：“老爺跟前，小人侍立已過分了，如何敢坐？”胡蘆提道：“這竟不必論得。豈不聞朋友有通財之義，你既與我通財，就是朋友一般了。脫灑些罷，有何見諭？”錢通道：“小人有一至友，喚名成珪，自來忠厚，從來不作犯法之事，平生惟有懼內(nèi)，最為出格?！焙J提道：“這又是我老爺?shù)暮笊砹恕！卞X通道：“今早只因與妻子一言不合，遂至沖犯老爺執(zhí)事，蒙老爺已連其友周智各責(zé)二十板?！?br/>
胡蘆提道：“就是早上那妻子道丈夫偷紫梗稅的？”錢通道：“正是此人。其妻向來潑悍，隨口生情，老爺卻被他欺誑，屈屈的打了周、成二人。”胡蘆提慌忙搖手道：“快禁聲！快禁聲！我若錯打了人，奶奶極要見責(zé)，況且婦人官事，每每他要護(hù)局。似這般潑悍婦女，被奶奶效尤，了帳不得；便是你等各有妻小，若使得知，不為穩(wěn)便?？炜斐鋈?！我也不問了，免勞下顧?！卞X通道：“人犯已齊，老爺說過晚堂要審，何可置之不問？不若受此孝敬，胡亂審鞫一番，少少罰些稅課，只不要叫起那婦人，豈不兩全其美？”胡蘆提道：“這也有理，本當(dāng)不審，看這銀子分上，倒要胡亂謅一謅。”錢通出來，悄悄的又另是一番鬼話回復(fù)。周、成二人不勝之喜。少頃升堂，放關(guān)已畢，胡蘆提叫帶那沿街首稅的成珪進(jìn)來。
皂隸連聲傳叫。
成珪一行人已跪在丹墀下，卻也放心答應(yīng)，只不知先叫誰人。胡蘆提道：“成珪跪上來?！背色曄蚯肮蛳隆：J提道：“你私漏國家稅課，已非一朝，如今首人既真，贓物現(xiàn)在，可也招承數(shù)目，免我再動刑法?！背色暤溃骸靶∪俗詠硎胤?，并不干違條之事，只因妻子所誑，小人有口難明，老爺也不必動得刑法，小人甘自認(rèn)罪罷了。”胡蘆提道：“罪是不必講了，只問你已經(jīng)賣過幾多？”成珪道：“只是鋪中一十二挑，并不曾賣過半擔(dān)?！焙J提道：“便是十二挑，也要以十賠百。叫該房照例科算上來?！睍闶直惆阉惚P一撥，稟道：“覆爺，紫草一十二挑，倍算一百二十挑，每挑值價若干，共該正稅若干，火耗若干，共計稅耗銀若干兩正?！焙J提便提起筆來，寫道：
成珪私販紫草，欺匿國家稅課。其妻出首，情弊頗真。已往姑且不究，據(jù)現(xiàn)獲一十二挑，倍罰稅銀若干兩，仍將本貨入官公用。周智罪在通同，理宜連坐，俱擬杖。都氏證夫之短，于理何堪？姑念因公挾憤，不加懲治，逐出免供。周、成討保，候完課之日，釋放寧家。
成珪讀完批語，道：“不多銀子，帶得有在此間，把罪贖一并完納了去?！崩魰?dāng)堂收了前項銀子，領(lǐng)了回收札子，又將些分與眾書門皂甲。已畢，各各上轎而回，倒也都放心歡喜。正是：要惡做個媒人，要好打頭官司。來到成家晚飯畢，周智母子一齊辭歸。翠三娘子忙來迎接入內(nèi)。問及所以，周智不好說出印兒之事，只說成員外夫妻相鬧，驚動官長，以致如此。翠三娘子再三酬謝，不在話下。再說成員外于次日侵早，著成茂到團(tuán)子巷叫了一班有名的戲子，就于家下辦下齊整酒席，自來周宅，迎接周智一家赴酌，又到翠苔房中，說知備細(xì)，溫存一遍。又著成華遍請來探望的親友鄰里，并熊陰陽俱來赴酌。早已酒席完備。成珪排列位次，先選女客：何院君首席，妻子都氏雖在次席，卻是一個獨(dú)桌，就著熊二娘子相陪。男客中就選了周員外首席，其鄰里親友、熊先生、周文、周武、都飆俱依次坐定。戲子首呈戲目，到席中團(tuán)團(tuán)送選，俱各不好擅專。正推遜間，忽有兩個鄰里少年道：“近日壽筵吉席，可厭的俱演全福百順、三元四喜。今朝既是閑酌，何不擇本風(fēng)趣些的看看?！敝芪牡苄峙c都飆一班兒俱說有理，就擇三本拈個鬮兒，神前撮著的就是?！鄙倌甑溃骸拔矣腥窘^妙的在此：一本《獅吼》，是決要做的；一本《玉合》，也不可少；一本《療妒羹》，是吳下人簇簇新編的戲文，難道不要揀入？”周智道：“你們后生家說話俱不切當(dāng)。常言道：‘矮子前莫說矬話’。誰不知本宅老娘，有些油鹽醬？這三戲俱犯本色，豈不惹禍？只依我在《荊》、《劉》、《蔡》、《殺》中做了本罷。”眾后生道：“老伯有所不知，《療妒羹》新出戲文，絕妙關(guān)接，況且極其鬧熱。就等老伯揀了兩本，小侄們就共力保舉這本。一總投入瓶中，知道捉著那本？”周智道：“既是好看，也不要拂了你們高興，便揀在內(nèi)罷?！北娚倌甑眠@口風(fēng)，便將藥鬮投入瓶中。成珪向神拜畢，用箸取出一個，卻好正是《療妒羹》。眾少年一齊稱快，以為得意。戲子便開場，逐出出做將來。有原本開場詞一首，以見戲文之大意。詞云：〔菩薩蠻〕乾坤偌大難容也，婦人之妒其微者。阿婦縱然驍，兒夫太軟條。任他獅子吼，我聽還如狗。療妒有奇方，無如不怕強(qiáng)。〔沁園春〕吏部夫人，因夫無嗣，日夕憂遑。遇小青風(fēng)韻，鄰家錯嫁，苦遭奇妒，薄命堪傷。讀曲新詩，偶遺書底，吏部偷看為斷腸。輕舟傍，借西湖小宴，邂逅紅妝。山莊臥病身亡，賴好友投丹竟起僵。反假稱埋骨，乘機(jī)夜遁，繡幃重晤，故意潛藏。遣作游魂，畫邊虛賺，悄地拿奸笑一場。天憐念，喜雙雙玉樹，果得成行。催娶妾，顏夫人的賢德可風(fēng)；看還魂，喬小倩的傷心可哭；攜活畫，韓泰斗的俠氣可交；掘空墳，楊不器的癡狀可掬。
逡巡之間，戲已做散，席中男女，人人喝彩，個個贊稱。惟有都氏一發(fā)合機(jī)，最相契的是苗大娘拿奸、制律等出，惟顏公杖妒、苗大娘見鬼、韓太斗伏劍、嚇奸等出，微覺不然，便對何氏道：“院君，這個甚么老顏老韓，真也忒不好，有子無子，干你甚事，也來多嘴多舌！人家只吃有了這班親友，常是攪出口面?！焙问系溃骸罢恰３鯐r不好，后來生兩個兒子，若沒他二人，那里得來？論理也是好的?！倍际系溃骸拔抑皇枪值某擅抢铩！背擅溃骸霸壕泻畏愿?？”都氏道：“快與我把那扮老顏和那扮韓太斗的，速速趕他出去，不可與他一些湯水吃！”成茂道：“院君何意？”都氏道：“甚么杖妒等事，我卻恨他?！焙问系溃骸霸壕謥聿盍?。這是妝做的，與他何干？”都氏道：“妝便妝的，實(shí)是可惡！”成茂又恐院君激怒，只得走入戲房，對那扮外、扮小生的道：“先生，你請回了罷，我家院君有些怪你?！倍说溃骸肮治覀兩醯模俊背擅溃骸霸壕值氖穷伬瞎?、韓太斗，不怪足下，你只是去了罷，白銀一錢，聊代酒飯?！倍寺涞蒙倭苏覒?，欣然而去。其余戲子，又找了幾出雜劇。酒客散回不題。再說眾客既散，獨(dú)有內(nèi)侄都飆系是至親，卻便宿在姑娘家下。這都飆自從父母死后，凡事縱性，嫖賭十全，結(jié)交著一班損友，終日頑耍。
只因家業(yè)已盡，手內(nèi)無錢，那些朋友都已散去，單單剩得個空身，只靠得姑娘過活，全虧了奉承而致那都院君偏又不喜侄兒別的，剛只喜的是虛奉承，鬼撮腳，俗話說是撮松香，又名為捧粗腿，你喜者我亦喜之，你惡者我亦惡之，這便是都院君一生毛病。惟都飆竟做著了這個題目，直頭在這上邊下了摩揣工夫，怎教這試官不中了意？
那晚都白木正要尋些什么鬼話對姑娘說說，當(dāng)個孝敬盒兒。思量無計，猛然省得道：“是了，我姑娘所怪的是老周，可以奈何得著的是成老頭子。只須如此，挑他一場口面，待我于中做個好人，豈不妙哉！”即便走入房中，假做氣狠狠的見姑娘道：“稟姑娘得知，侄兒要回去也?！倍际系溃骸罢f那話！莫不是誰沖激了你？只須對我說知，這時更深夜靜，怎么忽然要去？”都飆道：“姑娘有所不知，侄兒不為別事，我好恨那老周。明日絕早，定要和他講理。故此、決要回去，好尋幾個幫手。”都氏道：“我兒怪他甚來？”都飆道：“姑娘你一個明白人，卻被這老奴輕薄，兀自不曉。姑夫整酒，本為姑娘賠話，一個上席卻被老周夫妻占去，這也罷了，他又專主揀戲，已是可惡，巧巧的揀本《療妒羹》，明明把姑娘比做苗大娘，教姑夫討小老婆的樣子，把你輕賤至此，我侄兒也做人不成，只是容我回去罷?！倍际系溃骸拔乙捕抢锵脒^，總是我那老殺才不好，外人才敢相侮。我兒且不要?dú)鈮牧松眢w，明日我自有個處置?！倍硷j假氣一團(tuán)，客房中睡下。次早，眾人未醒，成珪尚在夢中，只聽得一片喊聲，從內(nèi)房中傾天叫出道：“老奴才，好輕薄我也！你徑一路而來的打趣我，只問那一個老烏龜揀的戲？”海沸山搖的嚷得好不熱鬧。成珪一聲驚醒，正是：分開八片頂門骨，傾下一桶冰雪來。
連忙披衣不迭，向前跪下道：“老院君息怒！莫不是怪老夫有失新禮？乞念昨日辛苦眠遲，今日不能早起，有失問候，乞饒初次?！倍际系溃骸罢l責(zé)你禮？只問你，既請我賠話做戲，為何偏做本《療妒羹》？明明的眾人前羞辱我，你好作怪哩！”成珪道：“每常別事，院君怪得有理，今番實(shí)是院君錯怪也。拙夫既忝東翁，亦無自揀之理；他人擇戲，好歹豈敢參越，干我甚事！”都氏道：“戲文雖當(dāng)客人揀了，為何首席送了老周？只問你，此酒為何而設(shè)？”成珪道：“首席自然先鄰后親，敘齒而坐。周君達(dá)年紀(jì)頗長，況我累他吃打，這首席自然該送他坐。”都氏道：“何不先送與我？我不受，再送與他也未為遲這也罷了，你只還我那揀戲的龜子，萬事全休?！背色暤溃骸皰蛄媳厥鞘紫?，定是周君達(dá)。
院君沒奈何，免究了罷?！倍际系溃骸拔矣植粫匀?，不過說理。你只喚那龜子到來，說個明白，他若不來，我也不了?！豹コ色暃]奈何，只得梳洗了，來見周智，說與緣由。周智道：“不出吾之所料，我道被那些誤了事。也不難，我早已思索在此，只憑著三寸舌根，好歹去走一遭，管取不妨?！背色暟蛋底５溃骸罢f得停妥，謝天謝地！”二人來到成家，周智向都氏唱喏道：“夜來多擾，正欲致謝，忽蒙見招，即當(dāng)趣命。不知尊嫂何所分付？”都氏道：“老身向來潑悍，誰不知之？昨日尊意揀本新戲相嘲，輕薄尤甚，特請老叔到來說個道理，說得過，只索罷了；若說得沒理，莫怪吃個沒趣去。”周智從容答道：“嫂嫂，你真是日月雖明，那照得覆盆之下。昨日之戲，神道揀出，極是有趣得緊的，安得說個‘沒趣’二字？成員外不守家法，就比做褚大郎；嫂嫂治家嚴(yán)肅，處事有條，大得相夫之體，卻便比做楊夫人。以夫人而比嫂嫂，既非小比，以苗氏之風(fēng)流杖比嫂嫂之新禮。豈是相譏？況即此可使成員外知有當(dāng)時為夫之體，而不妄效后世之頑夫，日夕恭敬于嫂嫂。此所謂羽翼《六經(jīng)》，是大有功于嫂嫂之新禮也，何謂沒趣？”都氏道：“然則杖妒、見鬼等事，豈不打罵我？”周智道：“這豈是打罵嫂嫂，不過要嫂嫂學(xué)取楊夫人，無子而有子，一家骨肉團(tuán)圓的意思，有甚得罪去處？”都氏道：“依你們說來，單道我缺陷處，是個沒子。自古說得好：‘受人恩處親骨肉?！芤远髁x結(jié)人，何慮無子？今日戲文之意既已說明，只索罷了。如今閑話休題，趁周員外在此，做個主盟，不怕我員外不肯，我和你也了卻一條后嗣的肚腸，省得身死之后，臥在床上挺尸。員外，我對你說，看你也有了年紀(jì)，娶了熊宅娘子一年多，并無消息，料也生不出了?；仡^并無枝葉，我亦并無別人，止有侄兒都飆，頗為孝順，只因父母死后，沒人管顧，以致家業(yè)凋零。不若立為己子，使彼有父母卵翼，我有兒子承歡，豈不兩全其妙！”成珪道：“今日蒙院君說起，拙夫日常間也不想過一次，只慮脂膏有限，不夠賢侄闊用，恐難從命?！倍际系溃骸拔乙庖褯Q，誰敢再說半個‘不’字！”成珪鞠躬道：“但憑上裁。”周智只不做聲。都氏道：“周員外何獨(dú)無言？”周智道：“宅上家事耳，區(qū)區(qū)外人何敢妄議？況嫂嫂尊意已決，不敢再行參越?！倍际系溃骸澳慵炔还埽怀跃屏T。卻好侄兒已在此間，快備香花燈燭?！币幻嬷司驼埡卧壕缸拥絹?，一面著人遍請街坊鄰里，喚廚子整酒，隨與都飆說知。都飆惟恐露出挑唆本相，故意睡在床中。聽得姑娘說出這段因由，真?zhèn)€賽過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的一般，徑從兜率天頂上，疾地里忒下這頂平天冠，罩在頭上，豈不快活！即忙梳洗，來到堂前拜見眾客。都氏道：“我兒，你可拜姑爹為父，拜我為母，你即改姓為成，換口廝喚。凡事從我家教，日后承我家業(yè)。”都飆即便下拜道：“蒙爹娘恩義，以成飆為己子，自當(dāng)永承膝下之歡，望示庭前之訓(xùn)?！背色暤溃骸百t侄，你今為我子，我做爺?shù)?，原系?jīng)紀(jì)中人，也沒甚么學(xué)詩學(xué)禮的話語奉告，只愿你遠(yuǎn)小人而近君子，去奢侈而務(wù)勤儉。當(dāng)知我這爺?shù)腻X鈔，不比你都門宅中，來得容易，可以去得容易，要知我逐分厘，俱在省儉中積攢得來。你讀書人，不須細(xì)說，只莫負(fù)姑娘此舉。”都飆道：“既受爹爹教育，豈敢再越規(guī)箴？前番舊事，朝天門張算命原說是我運(yùn)限不利，該當(dāng)破敗。以后若再去嫖賭等，孩兒就額角上生個火盆大的發(fā)背……”都氏忙撫道：“兒，爹爹好話，你不要便罰誓。周員外是你爹至友，手足一般，可拜作叔父。倘我百年之后，全仗看顧?！豹ブ苤菙鄶鄾Q不肯受，連酒也不吃，竟自去了。何氏雖來領(lǐng)酌，亦不受拜。成珪也不來勸，一惟怏怏而已。都氏又喚眾主管相見畢，隨請眾客就筵。成珪送位，都飆把盞，男女客侶各各盡歡。從此兩月清寧，并無異議。正叫做暴好六十日，自然上和下睦，夫唱婦隨。后來不知有甚變更，可也養(yǎng)得老，送得終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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