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首《毆父行》《禪真后史》
鄰家女兒花如容，枝狂朵亂干春風(fēng)；日高五丈睡方覺，飲到月明杯未空。
嬌羞不作閨中嫵，悍戾揚揚氣如虎；綠窗難嫁誠自愆，如何反爾仇其父。
唾罵終朝燕語多，老拳時向雞肋摩；蹣跚哀乞喚鄰母，鄰母不應(yīng)拍手呵。
聲威徒切鄰人齒，勸未敢前誰敢指；養(yǎng)焉不敬果已非，況可凌轢至于此。君不見緹縈請贖甘自刑，又不見楊香［扌益］虎脫父生；休哉二女豈樂死，夫乃天性情難攖。親恩罔極人人在，嗟奴獨無三年愛；婦德能全丑亦妍，何用臨鸞畫新黛。
今朝推卻虐父心，他日弒夫誰能禁；梟殘狐媚本同性，縱然涂抹終獸禽。惻聞不覺心膽落，番笑雷公眼誠錯；何時再請上方刀，逐此妖魂走沙漠。
卻說波斯達(dá)那尊者，因怒氣間，便要與轉(zhuǎn)輪王做個釘對，虧得地藏一力勸留。次日對波斯道：“昨日尊者所諭，雖系知恩報恩、繼絕舉廢之善念，但尊者前度思凡，實為已甚，今者其可再乎？倘此一去，所謂日遠(yuǎn)日疏，能不墮落輪回？那時再欲返本還原，較之今日，更不易也。尊者請熟思之?！辈ㄋ沟溃骸熬眠`戒律，豈不知愧？但成氏之念一生，萬劫亦難泯滅。惟教主智慮宏深，為弟子怎生設(shè)一長策，要使恩行兩優(yōu)，方是十全之策。”地藏道：“且分付侍從行童，快備法駕，同至轉(zhuǎn)輪殿去?！豹ド贂r法駕俱備，二人連轡行來，早到轉(zhuǎn)輪殿右。卒吏入報，殿主出迎，三人分賓坐定。
轉(zhuǎn)輪王道：“昨有小吏出言欠當(dāng)，致犯尊者臺顏，乞念法紀(jì)攸關(guān)，恕其狂妄之罪?！?br/>
地藏道：“此固殿下所司，不妨尊胥直道，但其中事有委婉，非刀筆吏可以概擬者。
老衲此來，有個主意，包你兩下喜歡?！鞭D(zhuǎn)輪躬身道：“此事實非下官故肯，乃法紀(jì)所干，不得不然耳。況事在變成大王，下官亦難自主。教主若有見諭，謹(jǐn)當(dāng)一一聽命。”地藏道：“非也。老衲豈比射利之徒，而于大王前行刺乎？即波斯尊者所干之事，原系不可之局，又安得相怪？今波斯尊者有誓云：不繼成氏箕裘，誓不往生極樂。故其西歸之心亦淡然也，直欲舍己法軀，為成氏子。吾論此事，雖佛祖亦莫之禁，量大王必不阻也。但老衲又有一慮：波斯師全身降凡，惟恐墮落，只將三魂之內(nèi)指出一魂，托生成家，其二魂乞大王復(fù)其舊相，暫留地府，與老衲盤桓數(shù)年，協(xié)力救濟(jì)，以補思凡之孽。待得陽世那魂轉(zhuǎn)來，然后糾合三魂，以圖西返，豈不公私兩盡？既可了成氏之俗緣，又不累佛門之規(guī)戒，獄中濟(jì)渡，功不淺鮮，豈不美哉？”轉(zhuǎn)輪應(yīng)允。波斯大喜，即時同到變成殿前，變成王即將本來面目呈上。波斯合眼間復(fù)了本相，又來致謝地藏。地藏道：“恭喜，恭喜！有心如此，一發(fā)煩二位大王，將成珪妻妾宮中、兒女分內(nèi)一查。”二王隨即分付。曹官稟道：“成珪夫妻無子，注已斬然。幸其婢宮不絕，已有將產(chǎn)之孕，雖系男胎，其實生而不育。今波斯尊者既欲為彼續(xù)祀，何不就投此胎，以繼其壽算，增其福祉，為成氏光，有何不可？”波斯道：“幸有此便，事不宜緩。”于是辭了二王，回到普度院中。入定之際，指出一魂，隨著一行人役，先覓本坊社令，再尋本家祖宗，一同來到一個去處，雖是臨安舊徑，其實未徑走過，原來卻是周智家中。那臨盆將產(chǎn)的，也不是別的，卻原來便是當(dāng)年花園里打不殺的翠苔姐姐。那翠苔自再配成珪，表正作為外妾，人便喚了三娘子；又有那不怯氣的，就口叫他翠三娘子，從此叫得熟溜，永遠(yuǎn)叫出。不期這翠三娘子，只那一晚后，便不行了經(jīng)次，但覺神情困倦，飲食不思；看看作寒作熱，加以嘔吐頻頻。何氏看來，只道他心下不樂，染此春病。又過幾時，轉(zhuǎn)覺眉低眼懶，步緩身粗。那時何院君才有些疑道：“翠三娘，你可也自知得是甚么病癥，覺來何處有些疼痛么？”翠苔道：“身上頗無病癥，只不知甚么酥懶，一味少力。想是命薄，只該受苦倒好?！焙问系溃骸安灰f這話。
你那經(jīng)次可準(zhǔn)么？”翠苔道：“像五六個月不來了，不要成個血蠱才好！”何氏道：“那晚成員外來后，可還行否？”翠苔道：“那晚員外來，正值月事才絕，羞答答的。不瞞院君說，員外有些不老實，被他灌下一肚熱騰騰的便溺，以后員外也不來了，月水也不來了，直到如今，受下這病。敢問院君，這可是傷內(nèi)么？”何氏笑道：“癡妮子，這事兒也不曉得！且喜是孕了！”翠苔道：“院君又來說笑！難道員外與都院君做了一世夫妻，不能有孕，與我宿得一晚，便肯坐喜？”何氏道：“此事那里這般論得。待我請位醫(yī)師，討幾劑安胎藥你吃。”再說周智聞得妻子說翠三娘子已有了三五個月妊孕，不勝之喜，欲對成珪說知。那時正是成珪分家之后，氣悶在懷，多日不到周智家來，周智亦為看不得都飆形狀，也不往成家來。自從石佛庵送了熊二娘剃發(fā)之后，兩人竟不相會，直至空趣回首，兩人才在石佛庵重會。那時成珪因熊二娘出家未幾，供膳無多，即便回首，心下好生憐憫，慟哭甚哀。周智解勸間，忽然記得翠三娘之事，暗想道：“這是第一種消愁解悶的奪命丹，為何許久不與他服下？”便對成珪道：“老哥，空趣師往生極樂國土，何必恁般煩惱？且與你山頂上高峰去處游賞一回如何？”成珪尤未走動，周智拖番便走。來到一個無人去處，周智道：“阿兄，你真是個見機(jī)而作的人！”成珪道：“怎見得？”周智道：“憂人之憂，你亦憂其憂；樂人之樂，你亦樂其樂。老院君與熊師父頗相恩愛，你亦假作悲酸，豈不是見機(jī)而作？”成珪道：“老弟，你也取笑我？”周智道：“不笑你別的，只笑你一味只曉得個老渾家，并不知有他人。翠三娘子為你這老騷，被院君打做十生九死，幸在我家，你也再不來望他一望？這也罷了。昨日還聞得老妻說，翠姐姐自知那晚被你放了熱騰騰一股的溺在肚底，害他便八九個月茶飯不甘，月事都不行了，肚中結(jié)成一塊斗大疙瘩，時常耿來耿去，好不恨殺你哩！”成珪笑道：“若得有這一日，便與他怪也甘心。想那晚有些意思，難道果然有了妊孕？”周智道：“既知有孕，有你這樣做老子的，修也不去修一工兒？”成珪道：“老弟不要說笑，若有此事，實實對我說知?！敝苤侨缓螽?dāng)真說了一遍。成珪不勝之喜道：“老弟，此事只可你知我知，千萬不可對他人說知。倘走漏了消息，不惟娘母難存，且又兒女莫保。若虧天地，撫養(yǎng)到得三五歲，便不妨事。今日我就來看一看。”周智道：“看便看，只不要又擦去了印兒，帶累老周淘氣。”成珪一歸，頗沒工夫，一連挨過數(shù)日，并無空便出門。這日心中忽然突出一條鬼話，對妻子道：“拙夫前日許了空趣師父的骨塔，今日要往磚瓦鋪買辦物料，稟過院君，氣求告假一日。”
都氏道：“磚瓦鋪近邊頗有，不必自己去得，即著成華去遭也罷。”成珪道：“院君有所不知，此磚不比家下打墻砌灶，那造塔的，須要花磚細(xì)瓦，成華如何理會？
必須自去才妥?！倍际系溃骸氨惴拍闳?，只小恭仔細(xì)些。”成珪急至磚鋪，事完，即忙來到周家，向何院君十分致謝，便進(jìn)翠苔房中。那翠苔和衣睡在床上，成珪揭開羅帳，只見蓬松綠鬢，淺淡紅妝，凝朦朧之鳳眼，攢蔥茜之蛾眉。成珪此際興不可遏，又難將此事復(fù)行，只得捧住香容，把個白皚皚的胡嘴噘著道：“心肝，怎的晝眠在此？”翠苔驚醒，不知是誰，猛然摸睛叫道：“那一個敢到此間，這等無狀！”
成珪道：“心肝，莫怪，便是老夫?！贝涮Φ溃骸霸瓉韱T外到來。
今日甚風(fēng)兒吹得到此？敢是那一條肚腸記得起哩！”成珪道：“不是老夫不記掛你，可奈自從那日回去，挨頭有事。況兼老潑賤多心，驗出假印事端，害我費財吃苦，幾乎蕩產(chǎn)傾命，再有何等心情走來看你？昨者因你熊氏娘子回首，虧得周員外把何院君之言，說與我聽，方知你身不健，今日特來看你，可喜是有孕了么？”翠苔道：“自從懷孕，終日酥軟。只因前日聞得我熊氏娘子沒了，一個苦痛，今日轉(zhuǎn)加狼狽。唉，娘呵，自恨丟你出門，不能伏侍得你，想你夜來看我，多應(yīng)要我同去。唉！總是這多愁多病的苦命，到隨了你去，也省卻耽煩耽惱也！”成珪道：“乖，你夢中見著二娘，乃是記心之夢，料無不祥之事，怎說這些言語？你做的怎樣夢兒？”翠苔道：“三更之后，夢我二娘，見他雖是舊日龐兒，大非昔年光景。不知怎生竟有一班官寮，隨擁來到此處，我卻不勝驚喜。那班人役俱在外廂，只有二娘直入房內(nèi)。正欲叩問幾句，不期二娘子投我懷中，忽然不見。但覺一身冷汗，譙樓上已四鼓矣。自從離床，只覺腰痛肚疼，幾回?fù)渭懿焕?，只得和衣睡在此間。敢是不祥么？”成珪道：“自那晚算今九個多月，已當(dāng)分娩。熊二娘坐化成佛，若得肯來投胎，定然有些好處，不妨，不妨?！豹柎鹬g，翠苔連聲“肚痛”，陣陣腰酸，忙對何院君說知：“快接穩(wěn)婆到來！”不多時，“哇哇”的產(chǎn)下一個孩子，生得眉清目秀，耳大身長。成珪不勝之喜，即借周智銀兩送與穩(wěn)婆，分付不可使人得知，悄悄整酒，不在話下。轉(zhuǎn)眼間滿月到來，周智對成珪道：“老兄，侄兒滿月已到，少不得做湯餅會。你卻不可故意縮在家中，省錢與兒子。”成珪道：“豈有此理！我正要具一小酌，酬你美情。惟恐家下整酒，要露消息。我有個計策在此：后日西陵五圣賽會，每次赴酌，老妻再不見阻，不若冒此名色，另具樓船，有屈院君并二位賢郎、二位令媳，一同游玩一番，豈不妙哉？”周智道：“絕好！”那日成珪備辦已定，侵晨，一班男女轎馬，齊出涌金門上船。其時卻是三月初旬，暮春時候，艷陽天氣，說不盡綠暗紅稀，山明水秀。古詩贊這西湖，只消四句包括得妙：湖光瀲滟晴光好，山色空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成珪定席后，就著翠三娘從頭拜謝一番，然后自與周智父子相拜。酒未數(shù)巡，成珪抱著孩兒，對周智道：“弟得此子，若非賢弟三件大功，總也到底絕嗣。今賢弟之功，已著其二，而其一還是后局。弟忝愛，尚期玉成，倘不相棄，庶使前功不墜，后事無虞，弟在九泉，亦當(dāng)瞑目。”周智道：“兄試言之。”成珪道：“記得那年進(jìn)香轉(zhuǎn)來，何院君亦與其席，虧得你比長捉短，說這一番，其時雖不即聽，亦減他無數(shù)不肯娶妾的防牌。后來又因妙計，假倩圓夢，巧言端詳，然后才肯發(fā)心，討那熊家娘子，才帶得這翠姐過來，庶使小兒有母。這是賢弟第一件功勞了。再者鮫［魚肖］事犯，翠姐幾作泉下之人，雖有成茂之忠，不虧賢弟撫養(yǎng)，安能全活其命？又虧你委宛斡旋，使弟得子。這不是第二件莫大之功了！那第三件，其勞更多，故此一月來，未敢自與小兒取名，特求賢弟看我薄面，就今日收此兒為子，替他取個名字。倘我早晚不保，庶幾不致漂泊?！敝苤堑溃骸靶钟趾尉写怂滋祝磕阕蛹词俏易?，何待繼為螟蛉，然后才肯管顧？你我春秋仿佛，俱在暮年，若言孰后孰先，委實莫測。兄在，兄可卵翼；兄沒，弟豈坐視乎？托孤一節(jié)，只須托諸心，不必托以言。弟心自如金石矣。兄竟莫慮，只吃酒，自去取名罷?！背色暤溃骸百t弟，你推卻么？”何氏道：“我量拙夫之見，實非推卻，只為那等專受遺囑的人，后來都不能踐言，以致貽笑千古。故此說到不須囑咐，只要有心，必能效用?！敝苤堑溃骸袄^姓我家，亦是主意，我便與你取個名字?！奔磳⒑罕г谑种?，那兒甚是喜笑。周智頗也快樂，亦笑道：“兒，你娘生你之時，曾夢空趣師入懷。我想空趣端坐而逝，了明來去之由，必證菩提之果，當(dāng)是吉夢；況空趣本姓熊，又合著周字上一段故事：當(dāng)初周文王晝寢，忽夢飛熊入帳，文王欲大獵于西郊，命太史卜其所得。太史奏曰：‘非熊非羆，得之可以王天下?！谑禽d呂望而歸，尊之為尚父，名之為太公，拜為國師，乃克商而有天下。今吾兒既繼吾姓，當(dāng)即名周夢熊，一則不忘先人之念，二則以征他日之榮。老兄以為何如？”成珪躬身道：“賢弟真是妙人，取名都有來歷。
拿大杯來，待我敬三杯?！敝苤且膊晦o，便掀髯大飲。周文弟兄成珪俱各痛飲。
女客不善飲酒，只推窗四面觀看。遠(yuǎn)見一只頂號大船，撐得較近，內(nèi)中甚是富麗。但見：
香霧氤氳，樂音繚繞。筵前五鼎三牲，座石侍七青八紫。吳歌楚舞，果然響遏行云；趙女燕姬，真?zhèn)€影搖流水。金釵女，有沉魚落雁之容；朱履客，盡大吠雞鳴之輩。
這船里一行男女，擁著一個少年弟子，任他喧呼叫罵，百般狼藉，頗無忌憚之意。成珪道：“來船像是甚么宦族豪門、王孫公子，盡他呼呼喝喝，惹事撩非，把船遠(yuǎn)了他罷?！敝苤堑溃骸袄闲?，你大小事只知一味畏縮。拋金灑金銀公子，我不惹他，他須惹我不著。圣人云：‘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粑叶訉W(xué)好，正該撐近前去，看他行為，使之因而懲過。有甚近他不得？”成珪道：“只是遠(yuǎn)他些罷?！边B叫把我船撐開。可奈那船偏要逼攏。原來那船內(nèi)幾個餓眼油花，見成珪船內(nèi)有些女眷，便動了他一點磨睛之念，故此緊緊逼來。那少年雖不知是成家之船，卻認(rèn)得當(dāng)艙立的乃是何院君，像也過意不去，便也縮入艙內(nèi)。即周、成二人，也未知這少年是誰。
其余那些覓騙，那里知這就里，釘雙窮眼，只顧覬看。成珪心下焦躁，忍不住發(fā)話道：“可惡那只船內(nèi)，恁般狂妄，也不管良家女眷，輒敢如此放肆觀看！”周智道：“撐船的，你可認(rèn)得么？”那舟子道：“員外。你們不要管他，只吃酒罷。這人雖不是甚么王孫公子，其實是個潑賴，莫說他罷?！敝苤嵌ㄒ?，舟子低聲道：“我們也從未識這個小伙子，知他日日帶著這班光棍，同來作炒，少也挾三四個粉頭，說是姓都，一味撒野。倚著家中開個解庫，撒漫使錢，狐假虎威，喬妝大頭鬼子，因此上人喚他做‘都天王’，又喚做‘都白木’。說有一個甚么晚老子，巴得他死了，大大有一塊家私得哩?！敝堋⒊啥嗣婷嫦嘤U。仔細(xì)一看，果見就是繼子都飆，與同熱幫閑、小易牙、盛子都等輩。成珪十分著惱。周智忙教把船搖開，自悔不迭。當(dāng)晚各自歸家，翠三娘仍到周宅，不題。成珪到家，都氏亦不相問，卻也歡言笑語的相待。倒是成珪面上，只覺陣陣不樂。都氏再三盤問，成珪嘴唇兒原也忍不住了，只得放膽說出道：“咳，老娘，老娘，只恐半年之后，你我老骨頭也沒得拆哩！”都氏道：“何故？”成珪道：“預(yù)先稟過老娘，莫怪拙夫說的有些干涉尊處。只說你那公子大人，你道讀得好書，讀得好書！”都氏道：“難道飆兒又把幾句書來驕傲人么？”成珪道：“唉！他有些什么書驕傲人！可憐老娘幫助，三更不睡，四更不眠，嚼菜根，呷冷水，掙得些兒家計，只指望兒孫受用；替他請先生，供茶飯，只道他在學(xué)中怎生用功，怎生苦讀?！卑央p腳頓著道：“誰想這個天殺的狗才，好受用哩！”都氏道：“我道為誰，原來又是這個不爭氣、貼面花的兒子。不知怎么不好，你就破口罵他？卻不道‘打狗看主面’，又不道‘愛冰盤，不擊鼠’。雖是我侄兒不好，他浪費了你幾多錢財？沒了你幾多產(chǎn)業(yè)？”成珪道：“院君不必發(fā)怒，若說拙夫自沖撞了賢郎，委實區(qū)區(qū)沒禮；若說賢郎不費錢財、不賣產(chǎn)業(yè)，這也難說個‘無’字。拙夫若不今日自經(jīng)目擊，倒也還未深信，只此一見，好利害也！”都氏道：“怎生利害？你且說來?！背色暤溃骸敖袢蘸杏鲋淮蟠?，內(nèi)有四五個娼妓，五六個幫閑，吹彈歌舞，無所不至。內(nèi)中擁有一位灑銀公子，初時沒人認(rèn)得，問著船家，那船家道：‘員外，你們替他吃驚，他卻日日在此快活。
今日娼妓還叫做少的哩！’我又問他姓名，那船家低聲對我說：‘員外，這個甚是潑賴，倚著那班光棍勢力，一發(fā)會尋鬧頭，故此我湖上起他個綽號，叫做‘都天王’。腹中盡是無物，故又叫他做‘都白木’。彼時拙夫方且打上心來，注目一看，原來就是令郎！院君你道日日飲酒宿娼，可是要銀子的么？”都氏道：“想他小小年紀(jì)，那得會嫖會賭？決是你怪他，故生這段情辭?！背色暤溃骸白痉蝽毼此?，賢郎須還在，尚可對質(zhì)，不必我辨。若說令郎不會相與著那一班朋友，便是泥菩薩。也會不老實了！”都氏道：“他又有甚么朋友？”成珪道：“說將來只怕連老夫也要慕他：你若要嫖，有那熱幫閑張煊，能知科鴇之妍媸，善識娼家之事跡，扛幫撒漫，第一在行；你若要吃，有那小易牙，能調(diào)五味，善制馨香，炮龍炙鳳，色色爭奇，煮酒烹茶，般般出色；你若要小官，有那盛子都，工顰研笑，作勢妝喬，一發(fā)絕妙；你若要吹簫唱曲，有那賽綿駒，唱得陽春之調(diào)，歌得白苧之辭，彈絲擊管，無不擅長，更能賣得一味好豚，又比子都出色。你若要那三拶四，買賣交易，怎如得詹直口能施妙計？你若要問柳尋花，論今究古，怎如得觀音鬼王爐會發(fā)新科，你若要猜枚擲骰，買快鋪牌，這一班中人人都曉，個個專門。在前只說這伙是國家頑民，那知如今到做了我家的魚蠹！賢郎得此幫閑，漢祖所謂羽翼成矣，何愁大事不濟(jì)乎！老娘不信，只請兒子到來，質(zhì)對便是。”都氏道：“若有此事，看我自有手段教訓(xùn)，不必你來相幫。成華那里？快到館中接取大爺?shù)絹?！”成華即忙來到館中。館童文彬回覆不在。成華焦躁道：“今日兩老發(fā)心，查理書課，偏偏又是不在，如何處置？”文彬道：“阿叔何必大驚小怪，相公那日不出門？文彬那日不說謊？你只照依文彬，也對他人說是相公拜客去了，有何不可？”成華道：“小猴子，這話又可是我跟前，若成茂到來，千萬不可這樣說?！蔽谋驊?yīng)諾。成華歸家，回話道：“啟上院君，小人去接大爺，適值拜客未返，不在館中。一回就來也。”成珪道：“現(xiàn)在西湖里挾妓征歌，拜甚么客！”都氏道：“也莫多般議論，可速喚文彬到來，便知端的?！背扇A不敢停留，忙喚文彬來到。都氏問道：“大爺日日出去，做甚勾當(dāng)？實實說來，免你的打；若有隱瞞，活活敲死！”文彬道：“我儂弗話。”都氏道：“怎不說？”文彬道：“大爺原教我弗要話，方才成華阿叔又告我弗要對別人話，我儂也只是弗話罷?！倍际系溃骸肮凡?，不怕我，倒怕他們！只教你吃些辣滑。”忙將四個筆管，將文彬手指拶起。文彬忍不住疼痛，只得盡心肝將都飆的事跡，好比正月半放煙火相似，逐個放個完全。都氏聽了，啞口無言。不覺臉紅頭脹，珠淚迸流。倒把文彬先打一頓，吩咐成華道：“那禽獸一回，即便扭來見我。只限今晚要人，在你身上取覆。若沒他來，明日不須見我之面！”
成華帶了文彬回到館中，只見都飆卻好歸來。一手摟著盛子都的肩，一手拽著裘屹的衣服，醉哼哼的走來。成華接著，便把接回之言說知。都飆且不在意，只與子都親嘴。成華再三又催，都飆道：“今日要我歸家，可是老狗頭要朝王，還是老豬精要斷命？”成華道：“今日員外西陵赴會，想是瞧破大爺船中勾當(dāng)。倒是回家面折一番的好?！倍硷j道：“狗才，我須不嫖他大男大女，不［入〖〗肉］他親姐晚妹，干他甚事！總不是老畜生超靈，我也決不回去?！背扇A道：“大爺若不回去，院君反要見疑，何不竟去說個明白。憑著大爺這腔高才捷口，必能返曲為直。若或稍有拂意，即便揮霍一番，使他們也知你手段，下次必不敢再稽查。如今不去，只說情知理虧，懼事退縮，這豈是善后之法？小人主意不差，大爺請自三思。”都飆問裘屹道：“喂，老裘，我去的是么？”裘屹道：“尊管說得有理，還是去的是?！豹ザ硷j便著文彬，拿了燈籠，一路行來，已到都氏跟前。都氏正等得性發(fā)，一見侄兒到來，將欲賣個手段，發(fā)揮一場，便開口道：“讀得好書！讀得好書！只問你，學(xué)堂可開在湖心亭？日日攜娼挾妓，又可是女窗友？只與他人塞我的嘴，還是那一行的銀子？你只好好跪著，說與我聽?！倍硷j也不廝喚，也不拜揖，睜一雙白眼，對都氏道：“且慢，妝出這副臉孔，晌午吃晚飯——早些哩！”都氏道：“狗才，這樣無禮！口中怎么說？”都飆道：“你且不要做夢，我須不比你老子，要跪便跪，要打便好打的！你今狠頭狠腦敢待怎么？”都氏便向前拖番道：“仔么仔么，我娘跟前，須不比你舊時父母，看你改不改？偏要你跪！”都飆更不相讓，借勢兒一推，把都氏骨碌一直丟在門背后去了，半晌做聲不出。都飆倚勢跳舞道：“老潑賤、老花娘，不識高低，不知輕重。抬舉你做個繼娘，也不過想你些家計，到如今不夠我半年受用，已是十完八九，有甚么希奇，有甚么看覷著我？還做這等怪，妝這張臉，學(xué)人做作，且道是做娘的虎威！”又把都氏的臉上一抹道：“不識羞的老狗一般，自有丫孔，不會生個教訓(xùn)，強把別人兒女恣這老牙！你有家計，值不得雞巴哩！”都氏在地，連說：“罷了！罷了！”成珪聽知都飆口出不遜之語，十分發(fā)怒，回頭看見妻子滾番在地，一發(fā)激惱，道：“好黑心狗才，姑娘要你為子，再要怎生為你？如今反把他打做這般光景，是何道理？”都飆道：“老賊！休得來護(hù)！看你搭床漏薦，少不得還是我做主哩！”成珪道：“今日我還未死，拚與你說個明白，你去嫖賭，娘來訓(xùn)你，我又不管，如何便破口罵我？”都飆道：“打你待何如！”
便夾嘴一拳。成珪正待抵手，怎比得都飆手快，早被一把胡須，揪一個牽牛而過堂下，你這不曾動得一動，他那里已揮下十七八拳，且是打得落花流水，儼然正月十五，擂一套鬧元宵！都氏爬得起來，要來救駕，又被都飆腳尖到處，番筋斗又是一交，連忙扒得起來，已是動彈不得，只好叫屈連天的哭。眾主管道：“今日夫妻二人何為，又是這等打鬧？又不要官司結(jié)煞?！碧筋^一看，見是都飆撒潑。眾人一齊擁進(jìn)，拖開都飆，扶起成老員外。成珪坐在椅上，且把湖中之事告訴眾人，氣得個說也說不成句。都氏拽又拽不牢，打又打不著，氣不過，只在地上遍滾，頭發(fā)都弄散了。都飆反自跳來跳去的罵。眾主管勸道：“大官人，你讀書人，涵養(yǎng)些才是，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都飆道：“誰是我的父母？誰是他的兒子？他兩個不過街前乞丐，倚著幾分臭錢，示入悲天院?？次叶枷喙?，那時發(fā)魁發(fā)解之日，正是兩老狗討飯叫街之時！趁今未遇，須把我都相公認(rèn)著！”成珪道：“不識羞的狗賊，我認(rèn)得都相公，不是綽號都白木的么？明日縣前索與你認(rèn)個仔細(xì)，不要錯過了眼色！”都氏尋得一條棍子，悄悄背后趕來，早被都飆瞧見，就手捉把交椅擋住。成珪也提起面杖來助，三人打做一團(tuán)，只聽其聲嘩剝，連槍帶棍，好一個大圍剿的陣勢。
眾人解勸不開，只好袖手旁觀。都飆量來四手難敵，卻也盡知得勝，便賣個破綻，閃出圍場，帶腳飛也似走。夫妻二人正欲趕上，又被眾人拽住。忙喚成華道：“禽獸此去，料必懼罪，決要脫逃，你可快去尾他，不可走了消息，明日進(jìn)狀，必須出氣?！豹デ衣犗禄胤纸狻?/div>
鄰家女兒花如容，枝狂朵亂干春風(fēng)；日高五丈睡方覺，飲到月明杯未空。
嬌羞不作閨中嫵，悍戾揚揚氣如虎；綠窗難嫁誠自愆，如何反爾仇其父。
唾罵終朝燕語多，老拳時向雞肋摩；蹣跚哀乞喚鄰母，鄰母不應(yīng)拍手呵。
聲威徒切鄰人齒，勸未敢前誰敢指；養(yǎng)焉不敬果已非，況可凌轢至于此。君不見緹縈請贖甘自刑，又不見楊香［扌益］虎脫父生；休哉二女豈樂死，夫乃天性情難攖。親恩罔極人人在，嗟奴獨無三年愛；婦德能全丑亦妍，何用臨鸞畫新黛。
今朝推卻虐父心，他日弒夫誰能禁；梟殘狐媚本同性，縱然涂抹終獸禽。惻聞不覺心膽落，番笑雷公眼誠錯；何時再請上方刀，逐此妖魂走沙漠。
卻說波斯達(dá)那尊者，因怒氣間，便要與轉(zhuǎn)輪王做個釘對，虧得地藏一力勸留。次日對波斯道：“昨日尊者所諭，雖系知恩報恩、繼絕舉廢之善念，但尊者前度思凡，實為已甚，今者其可再乎？倘此一去，所謂日遠(yuǎn)日疏，能不墮落輪回？那時再欲返本還原，較之今日，更不易也。尊者請熟思之?！辈ㄋ沟溃骸熬眠`戒律，豈不知愧？但成氏之念一生，萬劫亦難泯滅。惟教主智慮宏深，為弟子怎生設(shè)一長策，要使恩行兩優(yōu)，方是十全之策。”地藏道：“且分付侍從行童，快備法駕，同至轉(zhuǎn)輪殿去?！豹ド贂r法駕俱備，二人連轡行來，早到轉(zhuǎn)輪殿右。卒吏入報，殿主出迎，三人分賓坐定。
轉(zhuǎn)輪王道：“昨有小吏出言欠當(dāng)，致犯尊者臺顏，乞念法紀(jì)攸關(guān)，恕其狂妄之罪?！?br/>
地藏道：“此固殿下所司，不妨尊胥直道，但其中事有委婉，非刀筆吏可以概擬者。
老衲此來，有個主意，包你兩下喜歡?！鞭D(zhuǎn)輪躬身道：“此事實非下官故肯，乃法紀(jì)所干，不得不然耳。況事在變成大王，下官亦難自主。教主若有見諭，謹(jǐn)當(dāng)一一聽命。”地藏道：“非也。老衲豈比射利之徒，而于大王前行刺乎？即波斯尊者所干之事，原系不可之局，又安得相怪？今波斯尊者有誓云：不繼成氏箕裘，誓不往生極樂。故其西歸之心亦淡然也，直欲舍己法軀，為成氏子。吾論此事，雖佛祖亦莫之禁，量大王必不阻也。但老衲又有一慮：波斯師全身降凡，惟恐墮落，只將三魂之內(nèi)指出一魂，托生成家，其二魂乞大王復(fù)其舊相，暫留地府，與老衲盤桓數(shù)年，協(xié)力救濟(jì)，以補思凡之孽。待得陽世那魂轉(zhuǎn)來，然后糾合三魂，以圖西返，豈不公私兩盡？既可了成氏之俗緣，又不累佛門之規(guī)戒，獄中濟(jì)渡，功不淺鮮，豈不美哉？”轉(zhuǎn)輪應(yīng)允。波斯大喜，即時同到變成殿前，變成王即將本來面目呈上。波斯合眼間復(fù)了本相，又來致謝地藏。地藏道：“恭喜，恭喜！有心如此，一發(fā)煩二位大王，將成珪妻妾宮中、兒女分內(nèi)一查。”二王隨即分付。曹官稟道：“成珪夫妻無子，注已斬然。幸其婢宮不絕，已有將產(chǎn)之孕，雖系男胎，其實生而不育。今波斯尊者既欲為彼續(xù)祀，何不就投此胎，以繼其壽算，增其福祉，為成氏光，有何不可？”波斯道：“幸有此便，事不宜緩。”于是辭了二王，回到普度院中。入定之際，指出一魂，隨著一行人役，先覓本坊社令，再尋本家祖宗，一同來到一個去處，雖是臨安舊徑，其實未徑走過，原來卻是周智家中。那臨盆將產(chǎn)的，也不是別的，卻原來便是當(dāng)年花園里打不殺的翠苔姐姐。那翠苔自再配成珪，表正作為外妾，人便喚了三娘子；又有那不怯氣的，就口叫他翠三娘子，從此叫得熟溜，永遠(yuǎn)叫出。不期這翠三娘子，只那一晚后，便不行了經(jīng)次，但覺神情困倦，飲食不思；看看作寒作熱，加以嘔吐頻頻。何氏看來，只道他心下不樂，染此春病。又過幾時，轉(zhuǎn)覺眉低眼懶，步緩身粗。那時何院君才有些疑道：“翠三娘，你可也自知得是甚么病癥，覺來何處有些疼痛么？”翠苔道：“身上頗無病癥，只不知甚么酥懶，一味少力。想是命薄，只該受苦倒好?！焙问系溃骸安灰f這話。
你那經(jīng)次可準(zhǔn)么？”翠苔道：“像五六個月不來了，不要成個血蠱才好！”何氏道：“那晚成員外來后，可還行否？”翠苔道：“那晚員外來，正值月事才絕，羞答答的。不瞞院君說，員外有些不老實，被他灌下一肚熱騰騰的便溺，以后員外也不來了，月水也不來了，直到如今，受下這病。敢問院君，這可是傷內(nèi)么？”何氏笑道：“癡妮子，這事兒也不曉得！且喜是孕了！”翠苔道：“院君又來說笑！難道員外與都院君做了一世夫妻，不能有孕，與我宿得一晚，便肯坐喜？”何氏道：“此事那里這般論得。待我請位醫(yī)師，討幾劑安胎藥你吃。”再說周智聞得妻子說翠三娘子已有了三五個月妊孕，不勝之喜，欲對成珪說知。那時正是成珪分家之后，氣悶在懷，多日不到周智家來，周智亦為看不得都飆形狀，也不往成家來。自從石佛庵送了熊二娘剃發(fā)之后，兩人竟不相會，直至空趣回首，兩人才在石佛庵重會。那時成珪因熊二娘出家未幾，供膳無多，即便回首，心下好生憐憫，慟哭甚哀。周智解勸間，忽然記得翠三娘之事，暗想道：“這是第一種消愁解悶的奪命丹，為何許久不與他服下？”便對成珪道：“老哥，空趣師往生極樂國土，何必恁般煩惱？且與你山頂上高峰去處游賞一回如何？”成珪尤未走動，周智拖番便走。來到一個無人去處，周智道：“阿兄，你真是個見機(jī)而作的人！”成珪道：“怎見得？”周智道：“憂人之憂，你亦憂其憂；樂人之樂，你亦樂其樂。老院君與熊師父頗相恩愛，你亦假作悲酸，豈不是見機(jī)而作？”成珪道：“老弟，你也取笑我？”周智道：“不笑你別的，只笑你一味只曉得個老渾家，并不知有他人。翠三娘子為你這老騷，被院君打做十生九死，幸在我家，你也再不來望他一望？這也罷了。昨日還聞得老妻說，翠姐姐自知那晚被你放了熱騰騰一股的溺在肚底，害他便八九個月茶飯不甘，月事都不行了，肚中結(jié)成一塊斗大疙瘩，時常耿來耿去，好不恨殺你哩！”成珪笑道：“若得有這一日，便與他怪也甘心。想那晚有些意思，難道果然有了妊孕？”周智道：“既知有孕，有你這樣做老子的，修也不去修一工兒？”成珪道：“老弟不要說笑，若有此事，實實對我說知?！敝苤侨缓螽?dāng)真說了一遍。成珪不勝之喜道：“老弟，此事只可你知我知，千萬不可對他人說知。倘走漏了消息，不惟娘母難存，且又兒女莫保。若虧天地，撫養(yǎng)到得三五歲，便不妨事。今日我就來看一看。”周智道：“看便看，只不要又擦去了印兒，帶累老周淘氣。”成珪一歸，頗沒工夫，一連挨過數(shù)日，并無空便出門。這日心中忽然突出一條鬼話，對妻子道：“拙夫前日許了空趣師父的骨塔，今日要往磚瓦鋪買辦物料，稟過院君，氣求告假一日。”
都氏道：“磚瓦鋪近邊頗有，不必自己去得，即著成華去遭也罷。”成珪道：“院君有所不知，此磚不比家下打墻砌灶，那造塔的，須要花磚細(xì)瓦，成華如何理會？
必須自去才妥?！倍际系溃骸氨惴拍闳?，只小恭仔細(xì)些。”成珪急至磚鋪，事完，即忙來到周家，向何院君十分致謝，便進(jìn)翠苔房中。那翠苔和衣睡在床上，成珪揭開羅帳，只見蓬松綠鬢，淺淡紅妝，凝朦朧之鳳眼，攢蔥茜之蛾眉。成珪此際興不可遏，又難將此事復(fù)行，只得捧住香容，把個白皚皚的胡嘴噘著道：“心肝，怎的晝眠在此？”翠苔驚醒，不知是誰，猛然摸睛叫道：“那一個敢到此間，這等無狀！”
成珪道：“心肝，莫怪，便是老夫?！贝涮Φ溃骸霸瓉韱T外到來。
今日甚風(fēng)兒吹得到此？敢是那一條肚腸記得起哩！”成珪道：“不是老夫不記掛你，可奈自從那日回去，挨頭有事。況兼老潑賤多心，驗出假印事端，害我費財吃苦，幾乎蕩產(chǎn)傾命，再有何等心情走來看你？昨者因你熊氏娘子回首，虧得周員外把何院君之言，說與我聽，方知你身不健，今日特來看你，可喜是有孕了么？”翠苔道：“自從懷孕，終日酥軟。只因前日聞得我熊氏娘子沒了，一個苦痛，今日轉(zhuǎn)加狼狽。唉，娘呵，自恨丟你出門，不能伏侍得你，想你夜來看我，多應(yīng)要我同去。唉！總是這多愁多病的苦命，到隨了你去，也省卻耽煩耽惱也！”成珪道：“乖，你夢中見著二娘，乃是記心之夢，料無不祥之事，怎說這些言語？你做的怎樣夢兒？”翠苔道：“三更之后，夢我二娘，見他雖是舊日龐兒，大非昔年光景。不知怎生竟有一班官寮，隨擁來到此處，我卻不勝驚喜。那班人役俱在外廂，只有二娘直入房內(nèi)。正欲叩問幾句，不期二娘子投我懷中，忽然不見。但覺一身冷汗，譙樓上已四鼓矣。自從離床，只覺腰痛肚疼，幾回?fù)渭懿焕?，只得和衣睡在此間。敢是不祥么？”成珪道：“自那晚算今九個多月，已當(dāng)分娩。熊二娘坐化成佛，若得肯來投胎，定然有些好處，不妨，不妨?！豹柎鹬g，翠苔連聲“肚痛”，陣陣腰酸，忙對何院君說知：“快接穩(wěn)婆到來！”不多時，“哇哇”的產(chǎn)下一個孩子，生得眉清目秀，耳大身長。成珪不勝之喜，即借周智銀兩送與穩(wěn)婆，分付不可使人得知，悄悄整酒，不在話下。轉(zhuǎn)眼間滿月到來，周智對成珪道：“老兄，侄兒滿月已到，少不得做湯餅會。你卻不可故意縮在家中，省錢與兒子。”成珪道：“豈有此理！我正要具一小酌，酬你美情。惟恐家下整酒，要露消息。我有個計策在此：后日西陵五圣賽會，每次赴酌，老妻再不見阻，不若冒此名色，另具樓船，有屈院君并二位賢郎、二位令媳，一同游玩一番，豈不妙哉？”周智道：“絕好！”那日成珪備辦已定，侵晨，一班男女轎馬，齊出涌金門上船。其時卻是三月初旬，暮春時候，艷陽天氣，說不盡綠暗紅稀，山明水秀。古詩贊這西湖，只消四句包括得妙：湖光瀲滟晴光好，山色空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成珪定席后，就著翠三娘從頭拜謝一番，然后自與周智父子相拜。酒未數(shù)巡，成珪抱著孩兒，對周智道：“弟得此子，若非賢弟三件大功，總也到底絕嗣。今賢弟之功，已著其二，而其一還是后局。弟忝愛，尚期玉成，倘不相棄，庶使前功不墜，后事無虞，弟在九泉，亦當(dāng)瞑目。”周智道：“兄試言之。”成珪道：“記得那年進(jìn)香轉(zhuǎn)來，何院君亦與其席，虧得你比長捉短，說這一番，其時雖不即聽，亦減他無數(shù)不肯娶妾的防牌。后來又因妙計，假倩圓夢，巧言端詳，然后才肯發(fā)心，討那熊家娘子，才帶得這翠姐過來，庶使小兒有母。這是賢弟第一件功勞了。再者鮫［魚肖］事犯，翠姐幾作泉下之人，雖有成茂之忠，不虧賢弟撫養(yǎng)，安能全活其命？又虧你委宛斡旋，使弟得子。這不是第二件莫大之功了！那第三件，其勞更多，故此一月來，未敢自與小兒取名，特求賢弟看我薄面，就今日收此兒為子，替他取個名字。倘我早晚不保，庶幾不致漂泊?！敝苤堑溃骸靶钟趾尉写怂滋祝磕阕蛹词俏易?，何待繼為螟蛉，然后才肯管顧？你我春秋仿佛，俱在暮年，若言孰后孰先，委實莫測。兄在，兄可卵翼；兄沒，弟豈坐視乎？托孤一節(jié)，只須托諸心，不必托以言。弟心自如金石矣。兄竟莫慮，只吃酒，自去取名罷?！背色暤溃骸百t弟，你推卻么？”何氏道：“我量拙夫之見，實非推卻，只為那等專受遺囑的人，后來都不能踐言，以致貽笑千古。故此說到不須囑咐，只要有心，必能效用?！敝苤堑溃骸袄^姓我家，亦是主意，我便與你取個名字?！奔磳⒑罕г谑种?，那兒甚是喜笑。周智頗也快樂，亦笑道：“兒，你娘生你之時，曾夢空趣師入懷。我想空趣端坐而逝，了明來去之由，必證菩提之果，當(dāng)是吉夢；況空趣本姓熊，又合著周字上一段故事：當(dāng)初周文王晝寢，忽夢飛熊入帳，文王欲大獵于西郊，命太史卜其所得。太史奏曰：‘非熊非羆，得之可以王天下?！谑禽d呂望而歸，尊之為尚父，名之為太公，拜為國師，乃克商而有天下。今吾兒既繼吾姓，當(dāng)即名周夢熊，一則不忘先人之念，二則以征他日之榮。老兄以為何如？”成珪躬身道：“賢弟真是妙人，取名都有來歷。
拿大杯來，待我敬三杯?！敝苤且膊晦o，便掀髯大飲。周文弟兄成珪俱各痛飲。
女客不善飲酒，只推窗四面觀看。遠(yuǎn)見一只頂號大船，撐得較近，內(nèi)中甚是富麗。但見：
香霧氤氳，樂音繚繞。筵前五鼎三牲，座石侍七青八紫。吳歌楚舞，果然響遏行云；趙女燕姬，真?zhèn)€影搖流水。金釵女，有沉魚落雁之容；朱履客，盡大吠雞鳴之輩。
這船里一行男女，擁著一個少年弟子，任他喧呼叫罵，百般狼藉，頗無忌憚之意。成珪道：“來船像是甚么宦族豪門、王孫公子，盡他呼呼喝喝，惹事撩非，把船遠(yuǎn)了他罷?！敝苤堑溃骸袄闲?，你大小事只知一味畏縮。拋金灑金銀公子，我不惹他，他須惹我不著。圣人云：‘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粑叶訉W(xué)好，正該撐近前去，看他行為，使之因而懲過。有甚近他不得？”成珪道：“只是遠(yuǎn)他些罷?！边B叫把我船撐開。可奈那船偏要逼攏。原來那船內(nèi)幾個餓眼油花，見成珪船內(nèi)有些女眷，便動了他一點磨睛之念，故此緊緊逼來。那少年雖不知是成家之船，卻認(rèn)得當(dāng)艙立的乃是何院君，像也過意不去，便也縮入艙內(nèi)。即周、成二人，也未知這少年是誰。
其余那些覓騙，那里知這就里，釘雙窮眼，只顧覬看。成珪心下焦躁，忍不住發(fā)話道：“可惡那只船內(nèi)，恁般狂妄，也不管良家女眷，輒敢如此放肆觀看！”周智道：“撐船的，你可認(rèn)得么？”那舟子道：“員外。你們不要管他，只吃酒罷。這人雖不是甚么王孫公子，其實是個潑賴，莫說他罷?！敝苤嵌ㄒ?，舟子低聲道：“我們也從未識這個小伙子，知他日日帶著這班光棍，同來作炒，少也挾三四個粉頭，說是姓都，一味撒野。倚著家中開個解庫，撒漫使錢，狐假虎威，喬妝大頭鬼子，因此上人喚他做‘都天王’，又喚做‘都白木’。說有一個甚么晚老子，巴得他死了，大大有一塊家私得哩?！敝堋⒊啥嗣婷嫦嘤U。仔細(xì)一看，果見就是繼子都飆，與同熱幫閑、小易牙、盛子都等輩。成珪十分著惱。周智忙教把船搖開，自悔不迭。當(dāng)晚各自歸家，翠三娘仍到周宅，不題。成珪到家，都氏亦不相問，卻也歡言笑語的相待。倒是成珪面上，只覺陣陣不樂。都氏再三盤問，成珪嘴唇兒原也忍不住了，只得放膽說出道：“咳，老娘，老娘，只恐半年之后，你我老骨頭也沒得拆哩！”都氏道：“何故？”成珪道：“預(yù)先稟過老娘，莫怪拙夫說的有些干涉尊處。只說你那公子大人，你道讀得好書，讀得好書！”都氏道：“難道飆兒又把幾句書來驕傲人么？”成珪道：“唉！他有些什么書驕傲人！可憐老娘幫助，三更不睡，四更不眠，嚼菜根，呷冷水，掙得些兒家計，只指望兒孫受用；替他請先生，供茶飯，只道他在學(xué)中怎生用功，怎生苦讀?！卑央p腳頓著道：“誰想這個天殺的狗才，好受用哩！”都氏道：“我道為誰，原來又是這個不爭氣、貼面花的兒子。不知怎么不好，你就破口罵他？卻不道‘打狗看主面’，又不道‘愛冰盤，不擊鼠’。雖是我侄兒不好，他浪費了你幾多錢財？沒了你幾多產(chǎn)業(yè)？”成珪道：“院君不必發(fā)怒，若說拙夫自沖撞了賢郎，委實區(qū)區(qū)沒禮；若說賢郎不費錢財、不賣產(chǎn)業(yè)，這也難說個‘無’字。拙夫若不今日自經(jīng)目擊，倒也還未深信，只此一見，好利害也！”都氏道：“怎生利害？你且說來?！背色暤溃骸敖袢蘸杏鲋淮蟠?，內(nèi)有四五個娼妓，五六個幫閑，吹彈歌舞，無所不至。內(nèi)中擁有一位灑銀公子，初時沒人認(rèn)得，問著船家，那船家道：‘員外，你們替他吃驚，他卻日日在此快活。
今日娼妓還叫做少的哩！’我又問他姓名，那船家低聲對我說：‘員外，這個甚是潑賴，倚著那班光棍勢力，一發(fā)會尋鬧頭，故此我湖上起他個綽號，叫做‘都天王’。腹中盡是無物，故又叫他做‘都白木’。彼時拙夫方且打上心來，注目一看，原來就是令郎！院君你道日日飲酒宿娼，可是要銀子的么？”都氏道：“想他小小年紀(jì)，那得會嫖會賭？決是你怪他，故生這段情辭?！背色暤溃骸白痉蝽毼此?，賢郎須還在，尚可對質(zhì)，不必我辨。若說令郎不會相與著那一班朋友，便是泥菩薩。也會不老實了！”都氏道：“他又有甚么朋友？”成珪道：“說將來只怕連老夫也要慕他：你若要嫖，有那熱幫閑張煊，能知科鴇之妍媸，善識娼家之事跡，扛幫撒漫，第一在行；你若要吃，有那小易牙，能調(diào)五味，善制馨香，炮龍炙鳳，色色爭奇，煮酒烹茶，般般出色；你若要小官，有那盛子都，工顰研笑，作勢妝喬，一發(fā)絕妙；你若要吹簫唱曲，有那賽綿駒，唱得陽春之調(diào)，歌得白苧之辭，彈絲擊管，無不擅長，更能賣得一味好豚，又比子都出色。你若要那三拶四，買賣交易，怎如得詹直口能施妙計？你若要問柳尋花，論今究古，怎如得觀音鬼王爐會發(fā)新科，你若要猜枚擲骰，買快鋪牌，這一班中人人都曉，個個專門。在前只說這伙是國家頑民，那知如今到做了我家的魚蠹！賢郎得此幫閑，漢祖所謂羽翼成矣，何愁大事不濟(jì)乎！老娘不信，只請兒子到來，質(zhì)對便是。”都氏道：“若有此事，看我自有手段教訓(xùn)，不必你來相幫。成華那里？快到館中接取大爺?shù)絹?！”成華即忙來到館中。館童文彬回覆不在。成華焦躁道：“今日兩老發(fā)心，查理書課，偏偏又是不在，如何處置？”文彬道：“阿叔何必大驚小怪，相公那日不出門？文彬那日不說謊？你只照依文彬，也對他人說是相公拜客去了，有何不可？”成華道：“小猴子，這話又可是我跟前，若成茂到來，千萬不可這樣說?！蔽谋驊?yīng)諾。成華歸家，回話道：“啟上院君，小人去接大爺，適值拜客未返，不在館中。一回就來也。”成珪道：“現(xiàn)在西湖里挾妓征歌，拜甚么客！”都氏道：“也莫多般議論，可速喚文彬到來，便知端的?！背扇A不敢停留，忙喚文彬來到。都氏問道：“大爺日日出去，做甚勾當(dāng)？實實說來，免你的打；若有隱瞞，活活敲死！”文彬道：“我儂弗話。”都氏道：“怎不說？”文彬道：“大爺原教我弗要話，方才成華阿叔又告我弗要對別人話，我儂也只是弗話罷?！倍际系溃骸肮凡?，不怕我，倒怕他們！只教你吃些辣滑。”忙將四個筆管，將文彬手指拶起。文彬忍不住疼痛，只得盡心肝將都飆的事跡，好比正月半放煙火相似，逐個放個完全。都氏聽了，啞口無言。不覺臉紅頭脹，珠淚迸流。倒把文彬先打一頓，吩咐成華道：“那禽獸一回，即便扭來見我。只限今晚要人，在你身上取覆。若沒他來，明日不須見我之面！”
成華帶了文彬回到館中，只見都飆卻好歸來。一手摟著盛子都的肩，一手拽著裘屹的衣服，醉哼哼的走來。成華接著，便把接回之言說知。都飆且不在意，只與子都親嘴。成華再三又催，都飆道：“今日要我歸家，可是老狗頭要朝王，還是老豬精要斷命？”成華道：“今日員外西陵赴會，想是瞧破大爺船中勾當(dāng)。倒是回家面折一番的好?！倍硷j道：“狗才，我須不嫖他大男大女，不［入〖〗肉］他親姐晚妹，干他甚事！總不是老畜生超靈，我也決不回去?！背扇A道：“大爺若不回去，院君反要見疑，何不竟去說個明白。憑著大爺這腔高才捷口，必能返曲為直。若或稍有拂意，即便揮霍一番，使他們也知你手段，下次必不敢再稽查。如今不去，只說情知理虧，懼事退縮，這豈是善后之法？小人主意不差，大爺請自三思。”都飆問裘屹道：“喂，老裘，我去的是么？”裘屹道：“尊管說得有理，還是去的是?！豹ザ硷j便著文彬，拿了燈籠，一路行來，已到都氏跟前。都氏正等得性發(fā)，一見侄兒到來，將欲賣個手段，發(fā)揮一場，便開口道：“讀得好書！讀得好書！只問你，學(xué)堂可開在湖心亭？日日攜娼挾妓，又可是女窗友？只與他人塞我的嘴，還是那一行的銀子？你只好好跪著，說與我聽?！倍硷j也不廝喚，也不拜揖，睜一雙白眼，對都氏道：“且慢，妝出這副臉孔，晌午吃晚飯——早些哩！”都氏道：“狗才，這樣無禮！口中怎么說？”都飆道：“你且不要做夢，我須不比你老子，要跪便跪，要打便好打的！你今狠頭狠腦敢待怎么？”都氏便向前拖番道：“仔么仔么，我娘跟前，須不比你舊時父母，看你改不改？偏要你跪！”都飆更不相讓，借勢兒一推，把都氏骨碌一直丟在門背后去了，半晌做聲不出。都飆倚勢跳舞道：“老潑賤、老花娘，不識高低，不知輕重。抬舉你做個繼娘，也不過想你些家計，到如今不夠我半年受用，已是十完八九，有甚么希奇，有甚么看覷著我？還做這等怪，妝這張臉，學(xué)人做作，且道是做娘的虎威！”又把都氏的臉上一抹道：“不識羞的老狗一般，自有丫孔，不會生個教訓(xùn)，強把別人兒女恣這老牙！你有家計，值不得雞巴哩！”都氏在地，連說：“罷了！罷了！”成珪聽知都飆口出不遜之語，十分發(fā)怒，回頭看見妻子滾番在地，一發(fā)激惱，道：“好黑心狗才，姑娘要你為子，再要怎生為你？如今反把他打做這般光景，是何道理？”都飆道：“老賊！休得來護(hù)！看你搭床漏薦，少不得還是我做主哩！”成珪道：“今日我還未死，拚與你說個明白，你去嫖賭，娘來訓(xùn)你，我又不管，如何便破口罵我？”都飆道：“打你待何如！”
便夾嘴一拳。成珪正待抵手，怎比得都飆手快，早被一把胡須，揪一個牽牛而過堂下，你這不曾動得一動，他那里已揮下十七八拳，且是打得落花流水，儼然正月十五，擂一套鬧元宵！都氏爬得起來，要來救駕，又被都飆腳尖到處，番筋斗又是一交，連忙扒得起來，已是動彈不得，只好叫屈連天的哭。眾主管道：“今日夫妻二人何為，又是這等打鬧？又不要官司結(jié)煞?！碧筋^一看，見是都飆撒潑。眾人一齊擁進(jìn)，拖開都飆，扶起成老員外。成珪坐在椅上，且把湖中之事告訴眾人，氣得個說也說不成句。都氏拽又拽不牢，打又打不著，氣不過，只在地上遍滾，頭發(fā)都弄散了。都飆反自跳來跳去的罵。眾主管勸道：“大官人，你讀書人，涵養(yǎng)些才是，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都飆道：“誰是我的父母？誰是他的兒子？他兩個不過街前乞丐，倚著幾分臭錢，示入悲天院?？次叶枷喙?，那時發(fā)魁發(fā)解之日，正是兩老狗討飯叫街之時！趁今未遇，須把我都相公認(rèn)著！”成珪道：“不識羞的狗賊，我認(rèn)得都相公，不是綽號都白木的么？明日縣前索與你認(rèn)個仔細(xì)，不要錯過了眼色！”都氏尋得一條棍子，悄悄背后趕來，早被都飆瞧見，就手捉把交椅擋住。成珪也提起面杖來助，三人打做一團(tuán)，只聽其聲嘩剝，連槍帶棍，好一個大圍剿的陣勢。
眾人解勸不開，只好袖手旁觀。都飆量來四手難敵，卻也盡知得勝，便賣個破綻，閃出圍場，帶腳飛也似走。夫妻二人正欲趕上，又被眾人拽住。忙喚成華道：“禽獸此去，料必懼罪，決要脫逃，你可快去尾他，不可走了消息，明日進(jìn)狀，必須出氣?！豹デ衣犗禄胤纸狻?/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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