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回

梼杌萃編 作者:錢钖寶


  卻說傅又新在袁寶仙家吃酒,忽然聽見火起,連忙派人去打聽,去的人回來說是楊樹浦的厚存紡織廠燒了。管通甫道:“才說這羅萬象,羅萬象家就出了事?!绷斡光值溃骸澳鞘遣灰o的,他這總生意買了燕梳的大家,沒甚關(guān)心?!币簿透魃ⅰ?br/>
  次日再去打聽,哪知厚存紡織廠這位管事的也服了河芙蓉膏,差不多要同石曼卿見面了。卻好,羅仲苞也到上海,細(xì)細(xì)考究起來,才知道這位管事的倒也沒有荒唐虧空,拿著東家的生意也很當(dāng)事,外頭又并不瞎應(yīng)酬,雖在上海,連堂子里的酒都少吃,戲館里的戲都少看,那租小公館包倌人拼大姐更是沒有的事,卻只平生最會算小,無論甚么事,都要打打算盤。這紡織廠他管了也有好幾年,當(dāng)了這么樣大管事的,他連紙張、燈燭、茶葉、水煙都不肯稍為浪費(fèi),廚房里是輕易不肯添菜。每月廠用比前手管事的要省了好多,就是串頭秤底都要替東家算到,不肯叫東家吃虧。因為近來保險長了價,比前期的差了好些,他定要照原價,那家保險行不肯答應(yīng),他又去找了幾家,雖然也些須有點低昂,但比那前期的價總覺相去懸遠(yuǎn)。這紡織廠不是一萬兩萬的生意,這里頭進(jìn)出的數(shù)可也不小,他總舍不得答應(yīng)。這時候,前期的保險已經(jīng)限滿,后期的保險又因價錢沒有講定,還未出單,他的一個副手也曾勸過他,說這保險的事是一天拖不得的,不要惜這點小費(fèi)罷,再不然先保個半年三個月,到那時再看光景也好。他總不肯叫東家花此冤枉巨款,游移不決,只想那些保險行貶價俯就,而且以為天下哪有這種巧的事體,這幾天里頭就會出亂子不成。哪知天下竟有這種巧的事體,就在這幾天里,竟出了這個亂子,幾百萬的本錢付之一炬。他想這就婁身碎骨也填還不了東家,只好學(xué)那些保國忠臣把國家的大事弄壞了,臨了照死塞責(zé),還要博個成仁取義的美名呢!

  這羅仲苞不獨(dú)在上海開了這個紡織廠,寧波、廣東、漢口、天津、香港、澳門,皆有他的莊號。每處總有一二百萬的生意,他那貲財不獨(dú)人家不曉得他的細(xì)數(shù),就連他自己也弄得胡里胡涂無從計算。洋商里頭信服他的也很不少,平時只要他招呼一聲,數(shù)十百萬咄嗟之間可以立集。這廠雖然被燒,他覺得收拾余燼,重整旗鼓也還不難。哪知道銅山西崩洛鐘東應(yīng),他寧波莊上一個管事的人也還誠謹(jǐn),只是膽子太小,聽見上海這個紡織廠失了事,想這下子不知要吃多少虧,這個寧波的莊子恐怕也站不住,萬一倒了下來,必定要帶累我下班房坐監(jiān)牢,弄的不好還要吃板子都說不定。這么一想真正十分可怕,連他的娘同老婆、兒女都不要了,搭了輪船溜之大吉。這些伙計見管事的跑掉,也都趁火打劫,卷了些銀錢,各自去投路。這個莊子也就同那些防邊防海的梁子一般,還未曾望見敵旗寇艦,就先不戰(zhàn)自潰。那廣東坐莊的一位,還是靠這羅仲苞撫養(yǎng)成人的一個侄子,他聽見這兩處的信息,就把資本匯運(yùn)出洋,家眷也搬到香港,自己卻出頭請官封閉。這三處不到十天皆成了一個土崩瓦解的情形。天津、漢口也就支持不祝羅仲苞領(lǐng)的各省公款不在少處,各有大憲紛紛的電飭上海道:“查拿押追。”

  初時,羅仲苞還躲在租界想洋人保護(hù),有幾家洋商也肯替他說話。爭奈香港、澳門兩處不好的消息也相繼而來,虧空洋人的款項也不可數(shù)計,連這幾家洋商也保不住他了,只好把他送交上海道發(fā)縣管押。浙江撫臺也早行了文書,叫寧波地方官查封他的家產(chǎn)。這位鄞縣大老爺是個辦事最為認(rèn)真的人,接到撫臺的密札,他就密密的到營里要了二百名兵,但說撫臺叫調(diào)的,也不說出所以然。到了五更多天,帶了幾十個得力的家人差役同著調(diào)來的兵,把這羅萬象的房子圍的水泄不通,然后親自帶了家人差役叫開大門一擁而入,可憐這羅家的人,雖然曉得倒了兩處莊子,總覺得百足之蟲死而不殭,而且這位羅仲苞又是京中王公巨卿、外省督撫司道有點名望的都同他是刎頸之交,平日得他好處的也真不少,就有些甚么哪有個不合交情照顧照顧的道理,哪里就會弄查封家產(chǎn)呢?就要抄家,也不過把田產(chǎn)房屋封去罷了,而且本地方的官府一年也受他家許多饋贈。這位縣官尤其要好,三日兩頭過來吃酒打牌,有喜慶事體,都是他來陪客照料,不但羅仲苞有事托他百依百從,就連家人們要送個把佃戶,請他打一千不會打九百九的,這樣的至交有點事體,好意思不通個信,所以一點沒有準(zhǔn)備。誰知這位到官竟是個顧公義不顧私情的人,親自登門做那《紅樓夢》的趙堂官。這位大老爺一進(jìn)了門,在屏門口設(shè)了公座,像那院試的時候提調(diào)官點名的一樣,靠西向東的坐著,吩咐先攆男人出門后攆女人出門,可要在各人身上細(xì)細(xì)搜檢,不準(zhǔn)夾帶財物。光是些男的家人、伙計、戚友、親丁一一搜清放出,后來到了女的,這縣官說,也得要細(xì)細(xì)的搜,這些家丁差役巴不得這一句,在這些婦女身上胸前袖底褲襠沒一處不搜到,而且這重門搜過,那重門又要搜,弄的這些婦女失履敞襟,披頭散發(fā),哭哭啼啼的求死不得。搜了一半,幸虧本府大人來了看著太不成樣子,吩咐婦女身上不準(zhǔn)亂搜,只要不成箱整捆的搬運(yùn),就隨身帶著點首飾,攜點奩具都不準(zhǔn)阻攔。這道恩諭下來,這些婦女才有點生路,各人隨身帶點細(xì)軟金珠卻也不在少處。他兩個兒子就全靠他妻妾們身邊帶了點兒,后來才得支持衣食,重整一個小小門庭。等到把婦女?dāng)f盡,然后府縣帶著文書差役進(jìn)去,把一房一房的箱籠打開,逐件登簿,也有二三十萬銀子的東西,但抵起他的虧空來那真是百不及一。這羅仲苞在上??h里押了兩年,還是一個洋商說外洋本有告窮之例,他既家產(chǎn)盡絕,要了他的性命也是沒用,請領(lǐng)事向上海道說,把他放了出來,有兩個不忍相離的愛妾身邊帶了點珍寶,同他在上海租了一所小小的房屋,也還安安樂樂的終了余年。他那時沒有財去易人家的色,那些平素以色來易他的財?shù)?,也就另尋主顧不來訪問他了。

  看書的諸位,照這羅萬象的收場結(jié)果論起來,自然說是他好色之報,不知就是這財積的過多,也真能盈滿為災(zāi)。你看凡有富過百萬的人家,壞起來總是一敗涂地,沒有漸漸熄滅的,就同那樹木一般高逾百丈大可數(shù)圍倒起來,總是連根而撥,沒有一枝一葉慢慢朝下落的道理。若到了數(shù)百萬以上,自然做的總是些大來大往的生意。牽枝帶葉的事業(yè),到那時候也真不能自主。人家怪他不肯收手,不知到了這個地步,也只有聽其自然做將過去,做的好遲倒幾時,做的不好早倒幾時,若要想收手,你收手的這天,就是到的這天??此歉唬蓴硣恢嬗序T虎難下之苦。從前,那杭州的胡雪巖不也是這個樣子么?

  近來有位先生的家訓(xùn)說,子孫每人富不準(zhǔn)過十萬。此種見解,新學(xué)朋友必說他黃老之學(xué)太深。然而為保家保身之計卻不得不然,所以人生于這“財”字只須求其夠我一生之用足矣,又何苦貪多務(wù)得呢?至“色”字多的壞處,甚么窺簾留枕、廣田自荒、賣履分香、他人入室,那是人人都曉得的,也用不著做書的細(xì)說了。

  再說這羅萬象出了這個事體,在羅萬象呢,自我得之,自我失之,雖是一場春夢,也還足以自豪,只急得這位廖庸庵,竟如嬰兒失乳一般弄個走頭無路。那位傅又新本來在外洋做生意,也并沒有甚真理理財?shù)膶W(xué)問、致富的經(jīng)論。不過那時候在外洋做生意的人少,他是一個孤身無所系念,舍著性命去干,吃得苦拼得出,又碰著他幾年的運(yùn)氣,就成了這一番事業(yè),同那些聚賭的人一般,當(dāng)了兩件衣服,拿這錢全數(shù)打了上去,居然中了,再翻再中,只要財運(yùn)好,幾寶功夫就可盈千累百。你道他有甚么操券而致的勝算么?中國人卻把他當(dāng)作一個天富星下凡,撮擁著他以為就可振興商務(wù),廣浚財源,真與做夢無異無怪。這廖庸庵跟了他來,弄到無可下臺。那增朗之因為他老翁惠蔭洲現(xiàn)已過了道班,住在南京,是以前去省親,并要了點指省引見的款項。這時候也就南京回來,同這傅又新談?wù)勥€是一篇大話說:“我不過放心不了這些中國的官府,我要不是怕他們朝令夕改,我一個人號召起來,這點事有甚么不成?不過我不犯著去做。”再去問問那位廖庸庵已如斗敗蟋蟀,只有滿盆亂撞而已。增朗之看這樣子,曉得是個一場沒結(jié)果的事情,不如還干自己的正經(jīng)事罷。想那廣東是不能再去的,改哪一省好呢?因想起江西這位瑞久帥是做過江寧藩臺的,同老翁于財政上頭很有點密切關(guān)系。到了那里,他不好意思不另眼相看。

  任天然、郅幼嵇、全似莊幾個江西的闊人,這回又都在上?;焓炝?,自然也可以照應(yīng)照應(yīng),不如指省江西罷。就托袁子仁替他上兑加三班捐指省,又托他致信廣東號里,把那邊存帳結(jié)了過來,一面打電報叫他內(nèi)侄猶子燕把他妻妾送回上海。原來他在谷埠船上已納了一位小星,名叫鑰紋。他這內(nèi)侄卻至今尚未娶妻,倒也不覺得鰥況之苦,袁子仁就約他今天晚上到袁寶仙那里吃酒,增朗之答應(yīng)了。這天袁子仁請的是任天然、王夢笙、曹大錯、達(dá)怡軒、管通甫。到了六七點鐘的光景,主客陸續(xù)到來,只有增朗之還未到。任天然同管通甫談起說:“吳伯可得了姜堰厘金,有信來約我去玩玩,我倒想去走一趟。”

  達(dá)怡軒道:“那真是個好地方,泰州風(fēng)景本佳。一過南門,那些雞犬桑麻、小橋流水真如世外桃源。海安、姜堰、白米,田土沃饒,風(fēng)俗純樸,要在那里卜居比我們通州好得多呢!我也想去走。我們何妨結(jié)伴到了蘆經(jīng)港,如果天晴浪靜,我們就在那里下船,你由通州而去,路也極便,冬天水小到了如臬都要換船,這時候還可以一船徑到。若是到蘆經(jīng)港的時候,遇著陰雨大風(fēng),我們就不去冒那個險,同了你到鎮(zhèn)江,由仙女廟內(nèi)河而去。我不過多走兩天路,好在我也沒有甚么要緊的事?!蓖鯄趔舷蛑翁烊恍Φ溃骸翱峙旅南悴灰姷每戏拍闳ァ!比翁烊坏溃骸拔易蛱煲呀?jīng)同他說明,好在我由江堰就從鎮(zhèn)江回九江一轉(zhuǎn),見了大小兒再到上海進(jìn)京,也不過三四個月事體。”說著那增朗之匆匆跑來,也不及同大眾招呼就望著袁子仁說道:“我那指省你已經(jīng)托他們填了實收不曾?”袁子仁道:“我先頭已經(jīng)去說過,大約已經(jīng)填了。”增朗之道:“我還要改呢?!?br/>
  袁子仁道:“你同任天翁他們諸位做同寅豈不好,怎么你又三心二意起來?”增朗之道:“不是我三心二意,我才在傅京堂那里,看見上海道里送來的電傳閣抄,瑞大帥外署兩湖總督,我指江西原是為他,不如就改了湖北罷?!痹尤实溃骸澳敲次姨婺銓憘€條子去改,就填好了也沒有甚么要緊,我的增大人不要發(fā)急?!痹隼手缓笸蟊娤嘁?。袁子仁寫完了改指湖北的條子,送與增朗之看過,然后叫人送去。順手就寫局票發(fā)出,起了手巾,大家入席。顧媚香頭一個先來,管通甫道:“曉得任大人要動身,所以格外親熱,明兒任大人走了,看你怎么好?”

  顧媚香道:“就是人家家主公也有個出門的時候,那有甚么要緊?!蓖鯄趔贤櫭南隳檬衷谀樕瞎沃溃骸肮痪驼J(rèn)做家主公了?!鳖櫭南愦蛄怂幌碌溃骸澳銓饺思业陌鬃帧!?br/>
  不一時局已到齊,那楊燕卿坐在曹大錯的背后,恰好同增朗之對面,兩人眼睛直望著增朗之看。看了半天,拉著曹大錯問道:“對面坐的那位可姓增?”曹大錯與增朗之雖初次同席,卻在別處會過兩面,就答應(yīng)道:“是的,你也沒有同增大人同過臺面么?”楊燕卿道:“我臺面上沒有見過?!弊炖镎f著,那聲音竟有些岔帶著哭音。曹大錯正在不解,望他看著,只見他向著增朗之道:“增大人你可是通州的增二少爺?”增朗之十分詫異,也望他看了一看,說道:“阿啊,妹妹,你怎么會在此地呢?”這楊燕卿止不住紛紛淚下,一面嗚咽著一面應(yīng)道:“怎么不是,你害得我好苦啊,我今生還會見得著你,也算夢想不到的?!痹隼手溃骸拔液螄L不記掛著你,你怎么會進(jìn)這道門坎呢?”楊燕卿道:“一言難盡,慢慢的告訴你罷?!弊徒詾椴唤猓瑔柶渌?,兩人都說是表兄妹,從小在一塊的,到如今已十多年不見面。曹大錯看兩人光景,曉得必不止于表兄妹,若無枕席之愛說話不會如此懇切,就說道:“這是難得的,增朗翁先轉(zhuǎn)了局,今天就翻過去,請我們吃一臺會親酒,我就此交印。”說著,把楊燕卿的金荳蔻盒子送了過去。楊燕卿、增朗之兩人正中下懷,自然沒甚推辭。兩人到了一處拉著手,又是哭。管通甫道:“他鄉(xiāng)遇故知最有趣的事體,不必哭了。”兩人勉強(qiáng)忍住了淚。楊燕卿望著娘姨說道:“你先回去告訴我娘,說通州的增二少爺來了,叫他趕緊預(yù)備一桌酒,大家就翻臺過來?!闭f著,那眼淚又朝下淌,看的人都莫名其妙。

  大約不獨(dú)當(dāng)時房里的客人、倌人、娘姨、大姐不知底細(xì),恐怕看書的一時也還想不起來。

  原來這楊燕卿就是龍玉燕,他那娘楊四姐又叫羊媽媽的就是楊姨娘。自從龍伯青被惠蔭洲辭了館,攆他離開通州,他就搬到揚(yáng)州住在馬市街一個小巷里。那曉得女人家的身體,同男人家的操守一樣,男人家做官做幕,只要得過回非分的外財,就時常想這飛魚兒吃,再要收手也就不能。女人家只要偷了一兩回野食,這口味吃開了就時常想嘗嘗新,再要?dú)w正那是萬萬做不到的。況且他們嘗的野味,是龍伯青睜著眼睛叫他們吃的,并且靠他們發(fā)的財,比那偷來吃的更覺肆無忌憚。這楊姨娘、水柔娟、龍玉燕三人到了揚(yáng)州,終日倚門看街,黏花惹草。就有許多游蕩子弟,來同這三位不要花粉身的佳人親近親近。這龍伯青本是縮頭慣的,也還沒有甚么不能相安。有一天,水柔娟的兩個情夫因妒奸爭鬧,打到個頭破血流告到甘泉縣里。這縣泉把這三個婦女一齊提去,說他們不守閨訓(xùn),楊姨娘、水柔娟每人吃了一二百個嘴掌,龍玉燕因年紀(jì)尚輕幸而避免,并因這事系由水柔娟身上起的,等這兩個人傷痕平復(fù)方才釋放。這官媒家里與臺基無異,那些管家、書辦、差役曉得他是個師奶奶,個個要來領(lǐng)教。張三才去,李四又來,晝夜不絕,弄得這水柔娟幾乎應(yīng)接不下。這卻不能怪他,就是清正點的婦女,到了這個地方,除掉一死竟沒法保得清白,那活地獄所說的情刑,到處是一樣的。做官的遇有婦女到案,就是犯奸也萬不可輕易發(fā)交官媒,這也是公門中修行之一。這一鬧之后,揚(yáng)州城里都傳遍了。龍伯青到底是個做老夫子的人,怎經(jīng)得住丟這個臉,就氣成一病不到兩個多月而亡。這三個沒腳蟹,只好靠著毛升,也就輸流著聽他受用。計算這龍氏父子兩人的幕囊也不下二四萬金。這毛升若被坐產(chǎn)招夫,同他們?nèi)税踩蛔恚髶碛冶б埠芸梢钥鞓芬簧?。他卻又起了不良之心,說這樣坐吃山空不是事,不如到上海弄點事業(yè)過活。這三人久聞上海是個繁華有趣的地方,欣然從命,到了上海,毛升卻把存的銀子暗暗的匯到別處,哄說送龍研香回紹興原藉進(jìn)學(xué)堂。這三個婦女有甚么見識讓他領(lǐng)去,那曉得他把龍研香帶到九江,賣在班子里頭,就是第九回書里所說的,江西督銷葉勉湖觀察討了做八姨太太的那個小旦艷香了。這母女姑嫂三人,在上海癡等幾個月下來杳無消息,存的兩個現(xiàn)錢將用荊到票號里問問,存款早被毛升匯到漢口,這才曉得為毛升所騙。上海是個米珠薪貴的地方,如何支持?幸喜三人各有隨身法寶,不難自謀生計,好在這種貨色是上海最易銷售的。初時,三人同做野雞生意,都還不壞,畢竟天生麗質(zhì)。不久,一個娘姨看中了玉燕,中了幾百塊錢,把他包了過來,改名燕卿,調(diào)到書寓里頭,他喉嚨是生成的,曲子學(xué)的不少,稍須理一理,便可出常相貌既好,應(yīng)酬也不壞。那牀第工夫,時常同他嫂嫂討論討論,頗能心領(lǐng)神會。因為他號叫夢飛,所以得了這滿牀飛的雅綽。不到一節(jié),聲名雀起,做了兩三個節(jié),替這娘姨賺的錢真不在少處。這娘姨倒也還有良心,在他身上發(fā)了些財,覺得過意不去,把他的娘接了回來?,F(xiàn)在做的生意,還是兩人分帳。他娘雖然要去貼點姘頭,也還很覺寬裕。又去買了一個討人,就是那個燕如。那水柔娟另外搭了一個姘頭,前兩節(jié)做了幾時打底娘姨,現(xiàn)在同著姘頭搬到六馬路去住,同他母女久已不通聞問。

  今天楊燕卿看見增朗之,回首當(dāng)年怎能叫他不傷心痛哭呢?

  大家翻臺過來,那楊小姐看見增朗之,叫了一聲:“二少爺!”

  也是珠淚盈眶、搖搖欲墮。這臺酒曹大錯原是避賢讓位,替他二人作合的意思。大家又都已飽餐一頓,本吃不下。那王夢笙更是以條約為重,所以叫局一到,略吃幾杯,便催拿飯。這楊燕卿母女兩人同著增朗之,也急欲細(xì)訴離情。約略處邀了兩回,也就主從客便,催著上了干稀飯。迨至送客后,偏偏燕卿又有兩三處來叫堂策只得去了。楊四姐就同增朗之在煙榻上,把那崇川分手以后的苦情,細(xì)細(xì)陳說。不過他自己在甘泉縣堂上吃那五分頭一節(jié),卻隱而不宣,也是愛惜顏面必然之理。正在絮語,那燕卿已出局歸來。脫了外衣,就坐到增朗之懷里,說道:“我們別后的些事情,我娘大約都同你說了,你把我母女姑嫂三人糟塌到那個樣子,你卻丟開手不問,揚(yáng)揚(yáng)氣氣的去做官,以致我們中人奸計,墮入青樓。我一個好好的清白閨娃,竟弄成了路柳墻花,任人攀折。這都是你一人害的,你卻怎么說呢?”

  說著又嗚嗚咽咽的哭起來。增朗之一面拿帕子替他揩著眼淚,一面說道:“那時候我那里舍得讓你們走,聽見這個信我急的甚么似的,只因外迫于上司,內(nèi)迫于嚴(yán)父,實在無可如何,只得聽他們?nèi)プ?。我進(jìn)京出京的時候,也很打聽了一陣,心里要想把你們帶到廣東,卻再也訪問不出。今兒幸虧綺席重逢,也是前生緣分?!睏钛嗲溆謫枺骸澳阍趶V東這幾年還好罷?添了少爺沒有?現(xiàn)在到上海做甚么?”增朗之道:“我到廣東當(dāng)過兩次厘差,署過一鹽缺,現(xiàn)已過了知府班,本來想在奧漢鐵路里找點事體做做,看看毫無眉目,現(xiàn)在指省湖北預(yù)備進(jìn)京引見。

  兒女是到今兒沒有生過,弄了一個人也沒有兩三年,也還沒有喜信。”楊燕卿道:“你把我們甩開了,你卻另外討了姨太太?!?br/>
  增朗之道:“我要曉得你的信息,我肯另外討人?”楊燕卿道:“你們太太還不吃醋么?待這姨太太何如?這姨太太自家人,還是堂子里的?”增朗之道:“是廣東谷埠花船上的,我們太太呢,也不能說他賢德呢,同我身上總是淡淡的,就是你們在通州走的那幾時,總算稍為熱和些。平常同我似乎不關(guān)痛癢的光景,這其間也就難說。我討這人他倒也沒有甚么吃醋,近來待他更好了些?!睏钛嗲涞溃骸澳愦丝填A(yù)備怎樣安頓我呢?”

  增朗之道:“我們既會了面,慢慢的總好商量?!闭f著,楊四姐已叫人拿了稀飯上來,兩人吃過,那吹燈打烊洗面水照例的事,也不必敘他。楊燕卿到了枕上,抱怨了一陣,又親熱了一陣,真?zhèn)€是笑啼并作,恩怨難分。再說曹大錯晚間回去之后,覺得這重公案尚有意味,必須意委窮源。次日約計增朗之,已出關(guān)巢的時候,便信步而來。楊燕卿正在當(dāng)窗理鬢,看見他進(jìn)來叫了聲曹大人,曹大錯望他笑著道:“恭喜你昨天這出二堂相會,唱的何如?我也要算知趣的了罷?!毖嗲浼t了臉望他笑了一笑,曹大錯道:“到底你們是一段甚么姻緣,你得講與我聽。”楊燕卿道:“唉!曹大人不是外人,我也不來瞞你,講起這事既怪他不好,也怪我哥哥不好,到底還是怪我不好。我老子是個谷師爺,就吃的他老子的飯。我老子病了,我哥想吃這個飯,就同他拜把子,拿我去勾引他。我那時才十三四歲,自己也沒主意,就聽他壞了身體。后來上司來了一個札子,叫他老子把我哥哥辭去。我哥哥不久也就病死,被一個家人把我們騙到上海。那家人把我老子、哥哥積賺的幾個錢,連我一個小兄弟,一齊拐走了。我們沒法才吃這碗飯的?!闭f著那珠淚又滾滾而下。曹大錯道:“原來是你西廂待月的舊交花徑,開春的艷侶,自然應(yīng)該有昨日那番情景,我說不是甚么表兄妹,但是你現(xiàn)在的意思何如呢?”楊燕卿道:“我今年已二十七歲的人,十載煙花,風(fēng)塵備歷,早有擇人而事之心。今既遇著這位冤家,自然要想重圓破鏡?!辈艽箦e道:“他的意思何如?”

  楊燕卿道:“昨天也探了探他的口氣,他也沒有甚么不可,卻也還沒有定規(guī)。”曹大錯道:“這個黃州客,讓我來做罷?!?br/>
  就寫了個請客單子,是本日六下鐘潔樽候光。請的是增朗之、達(dá)怡軒、任天然、王夢笙、畢韻花、管通甫、袁子仁七位。末尾注的是席設(shè)迎春四巷,楊燕如房間。一面叫人請客,一面叫了楊四姐來,叫他預(yù)備菜,同他說道:“我今天替燕如吃酒,卻替燕卿作媒,你大允也沒有甚么不愿意。你意思想個甚么光景,你也同我說說。”楊四姐道:“我正愁他沒有下梢,今兒他做姑娘的時候,第一個情人來了,那還有甚么說呢?我是他親生的娘,沒有不望他成功的,不過他身上的債也不少,就是那個娘姨也還得請曹大人同他說說。”曹大錯道:“只要大致不離經(jīng),增大人現(xiàn)在也不是拿不出來的人,總在我身上就是了。

  我現(xiàn)在還有事,五點鐘再來罷?!闭f著下樓而去。到了四點鐘,增朗之卻先來了,楊燕卿同他說起曹大錯話,他本是毫無主意的人,倒也甚以為然。不一時曹大錯已到,走進(jìn)這邊房來,卻交代把對房收拾好,客來請那邊坐。稍為談了兩句,客已到齊。

  入席之后,曹大錯就把增朗之、楊燕卿兩人的一番佳話,像演說的一樣,說與眾人。又向著增朗之道:“始亂終成,猶不失為君子之道。朗翁想不至做那李益王魁一流人物?!痹隼手溃骸斑@本是兄弟少年之過,今兒既承大錯先生作合,我還有甚么推辭,一切悉惟尊命?!睏钛嗲涞溃骸敖駜寒?dāng)著曹大人、各位大人在坐,你從前對不起我的事體,我也不說了,你今天既答應(yīng)討我,我可是矢志相從。雖是殘花入門為凈,我是死生顛沛不改此心。你的心腸最易活動,若再中道棄娟,叫我怎樣呢?”

  增朗之道:“我從前已覺萬分薄體,今兒既是你矢志委身,又有大錯先生及各位證盟,我有生之日,無論地角天涯,總必與你相共,才不使你有秋扇之悲。若渝此言,請諸位不再齒我增渾于人類?!辈艽箦e道:“好!我與天翁做個全證,請他們兩位吃個合巹杯兒?!庇谑侨翁烊?、曹大錯各拿了一杯酒,分送與增朗之、楊燕卿兩人,立者交換互飲了。大家公賀了兩杯。

  曹大錯就叫楊四姐叫了那個娘姨來,向他說明與他一千塊錢,一概不必顧問。又叫增朗之拿出三千塊錢身價,除這娘姨得了一千,其余二千皆與楊四姐,有債無債一概不管。另外拿出三百塊錢下腳出來,甚么除牌子,送添妝,都在其內(nèi)。大家見他把這風(fēng)流公案斷得斬釘截鐵、四平八穩(wěn),也就各具遵依。諸位且等他們擇定佳期,再看他們團(tuán)圓喜誕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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