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香煙裊，羅幃錦帳風(fēng)光好。風(fēng)光好，金釵斜軃，鳳顛鸞倒。
恍疑身在蓬萊島，邂逅相逢緣不小。緣不小，最開懷處，蛾眉淡掃。
話說玳安同文嫂兒到家，平安說：“爹在對門房子里?！边M(jìn)去稟報。西門慶正在書房中和溫秀才坐的，見玳安，隨即出來，小客位內(nèi)坐下。玳安道：“文嫂兒叫了來，在外邊伺候?！蔽鏖T慶即令：“叫他進(jìn)來?！蹦俏纳┣那南崎_暖簾，進(jìn)入里面，向西門慶磕頭。西門慶道：“文嫂，許久不見你?！蔽纳┑溃骸靶∠眿D有?！蔽鏖T慶道：“你如今搬在那里住了？”文嫂道：“小媳婦因不幸為了場官司，把舊時那房兒棄了，如今搬在大南首王家巷住哩?！蔽鏖T慶吩咐道：“起來說話?！蹦俏纳┮幻嬲玖⒃谂赃?。西門慶令左右都出去，那平安和畫童都躲在角門外伺候，只玳安兒影在簾兒外邊聽。西門慶因問：“你常在那幾家大人家走跳？”文嫂道：“就是大街皇親家，守備府周爺家，喬皇親、張二老爹、夏老爹家，都相熟?！蔽鏖T慶道：“你認(rèn)的王招宣府里不認(rèn)的？”文嫂道：“是小媳婦定門主顧，太太和三娘常照顧我的花翠?！蔽鏖T慶道：“你既相熟，我有樁事兒央及你，休要阻了我?！毕蛐渲腥〕鑫鍍梢诲V銀子與他，悄悄和他說：“如此這般，你怎的尋個路兒把他太太吊在你那里，我會他會兒，我還謝你?！蹦俏纳┞犃?，哈哈笑道：“是誰對爹說來？你老人家怎的曉得來？”西門慶道：“常言：人的名兒，樹的影兒。我怎得不知道！”文嫂道：“若說起我這太太來，今年屬豬，三十五歲，端的上等婦人，百伶百俐，只好象三十歲的。他雖是干這營生，好不干的細(xì)密！就是往那里去，許多伴當(dāng)跟隨，徑路兒來，逕路兒去。三老爹在外為人做人，他怎在人家落腳？──這個人傳的訛了。倒是他家里深宅大院，一時三老爹不在，藏掖個兒去，人不知鬼不覺，倒還許。若是小媳婦那里，窄門窄戶，敢招惹這個事？就是爹賞的這銀子，小媳婦也不敢領(lǐng)去。寧可領(lǐng)了爹言語，對太太說就是了。”西門慶道：“你不收，便是推托，我就惱了。事成，我還另外賞幾個綢緞你穿?！蔽纳┑溃骸俺钅憷先思覜]有也怎的？上人著眼覷，就是福星臨?！笨牧藗€頭，把銀子接了，說道：“待小媳婦悄悄對太太說，來回你老人家?！蔽鏖T慶道：“你當(dāng)件事干，我這里等著。你來時，只在這里來就是了，我不使小廝去了。”文嫂道：“我知道。不在明日，只在后日，隨早隨晚，討了示下就來了?！币幻孀叱鰜?。玳安道：“文嫂，隨你罷了，我只要你一兩銀子，也是我叫你一場。你休要獨吃?！蔽纳┑溃骸扳┆s兒隔墻掠篩箕，還不知仰著合著哩。”于是出門騎上驢子，他兒子籠著，一直去了。西門慶和溫秀才坐了一回，良久，夏提刑來，就冠冕著同往府里羅同知──名喚羅萬象那里吃酒去了。直到掌燈以后才來家。
且說文嫂兒拿著西門慶五兩銀子，到家歡喜無盡，打發(fā)會茶人散了。至后晌時分，走到王招宣府宅里，見了林太太，道了萬福。林氏便道：“你怎的這兩日不來看看我？”文嫂便把家中會茶，趕臘月要往頂上進(jìn)香一節(jié)告訴林氏。林氏道：“你兒子去，你不去罷了。”文嫂兒道：“我如何得去？只教文［纟堂］代進(jìn)香去罷了?！绷质系溃骸暗扰R期，我送些盤纏與你?！蔽纳┍愕溃骸岸嘀x太太布施?！闭f畢，林氏叫他近前烤火，丫鬟拿茶來吃了。這文嫂一面吃了茶，問道：“三爹不在家了？”林氏道：“他又有兩夜沒回家，只在里邊歇哩。逐日搭著這伙喬人，只眠花臥柳，把花枝般媳婦兒丟在房里，通不顧，如何是好？”文嫂又問：“三娘怎的不見？”林氏道：“他還在房里未出來哩?！边@文嫂見無人，便說道：“不打緊，太太寬心。小媳婦有個門路兒，管就打散了這伙人，三爹收心，也再不進(jìn)院去了。太太容小媳婦，便敢說；不容便不敢說?！绷质系溃骸澳阏f的話兒，那遭兒我不依你來？你有話只顧說不妨?！边@文嫂方說道：“縣門前西門大老爹，如今見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戶，家中放官吏債，開四五處鋪面：緞子鋪、生藥鋪、綢絹鋪、絨線鋪，外邊江湖又走標(biāo)船，揚(yáng)州興販鹽引，東平府上納香蠟，伙計主管約有數(shù)十。東京蔡太師是他干爺，朱太尉是他衛(wèi)主，翟管家是他親家，巡撫巡按都與他相交，知府知縣是不消說。家中田連阡陌，米爛成倉，身邊除了大娘子──乃是清河左衛(wèi)吳千戶之女，填房與他為繼室──只成房頭、穿袍兒的，也有五六個。以下歌兒舞女，得寵侍妾，不下數(shù)十。端的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今老爹不上三十一二年紀(jì)，正是當(dāng)年漢子，大身材，一表人物。也曾吃藥養(yǎng)龜，慣調(diào)風(fēng)情；雙陸象棋，無所不通；蹴踘打毬，無所不曉；諸子百家，拆白道字，眼見就會。端的擊玉敲金，百憐百俐。聞知咱家乃世代簪纓人家，根基非淺，又見三爹在武學(xué)肄業(yè)，也要來相交，只是不曾會過，不好來的。昨日聞知太太貴誕在邇，又四海納賢，也一心要來與太太拜壽。小媳婦便道：‘初會，怎好驟然請見的。待小的達(dá)知老太太，討個示下，來請老爹相見?！窭咸坏Y(jié)識他來往相交，只央浼他把這干人斷開了，須玷辱不了咱家門戶?！绷质媳晃纳┻@篇話說的心中迷留摸亂，情竇已開，便向文嫂兒較計道：“人生面不熟，怎好遽然相見？”文嫂道：“不打緊，等我對老爹說。只說太太先央浼他要到提刑院遞狀，告引誘三爹這起人，預(yù)先請老爹來私下先會一會，此計有何不可？”說得林氏心中大喜，約定后日晚夕等候。
這文嫂討了婦人示下歸家，到次日飯時，走來西門慶宅內(nèi)。西門慶正在對門書院內(nèi)坐的，忽玳安報：“文嫂來了?！蔽鏖T慶聽了，即出小客位，令左右放下簾兒。良久，文嫂進(jìn)入里面，磕了頭，玳安知局，就走出來了。文嫂便把怎的說念林氏：“夸獎老爹人品家道，怎樣結(jié)識官府，又怎的仗義疏財，風(fēng)流博浪，說得他千肯萬肯，約定明日晚間，三爹不在家，家中設(shè)席等候。假以說人情為由，暗中相會?！蔽鏖T慶聽了，滿心歡喜。又令玳安拿了兩匹綢緞賞他。文嫂道，“爹明日要去，休要早了。直到掌燈，街上人靜時，打他后門首扁食巷中──他后門旁有個住房的段媽媽，我在他家等著。爹只使大官兒彈門，我就出來引爹入港，休令左近人知道。”西門慶道：“我知道。你明日先去，不可離寸地，我也依期而至?！闭f畢，文嫂拜辭出門，又回林氏話去了。
西門慶那日，歸李嬌兒房中宿歇，一宿無話。巴不到次日，培養(yǎng)著精神。午間，戴著白忠靖巾，便同應(yīng)伯爵騎馬往謝希大家吃生日酒。席上兩個唱的。西門慶吃了幾杯酒，約掌燈上來，就逃席走出來了。騎上馬，玳安、琴童兩個小廝跟隨。那時約十九日，月色朦朧，帶著眼紗由大街抹過，逕穿到扁食巷王招宣府后門來。那時才上燈一回，街上人初靜之后。西門慶離他后門半舍，把馬勒住，令玳安先彈段媽媽家門。原來這媽媽就住著王招宣家后房，也是文嫂舉薦，早晚看守后門，開門閉戶。但有入港，在他家落腳做窩。文嫂在他屋里聽見彈門，連忙開門。見西門慶來了，一面在后門里等的西門慶下了馬，除去眼紗兒，引進(jìn)來，吩咐琴童牽了馬，往對門人家西首房檐下那里等候，玳安便在段媽媽屋里存身。這文嫂一面請西門慶入來，便把后門關(guān)了，上了栓，由夾道進(jìn)內(nèi)。轉(zhuǎn)過一層群房，就是太太住的五間正房，旁邊一座便門閉著。這文嫂輕敲敲門環(huán)兒，原來有個聽頭。少頃，見一丫鬟出來，開了雙扉。文嫂導(dǎo)引西門慶到后堂，掀開簾攏，只見里面燈燭熒煌，正面供養(yǎng)著他祖爺太原節(jié)度頒陽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圖：穿著大紅團(tuán)袖，蟒衣玉帶，虎皮交椅坐著觀看兵書。有若關(guān)王之像，只是髯須短些。迎門朱紅匾上寫著“節(jié)義堂”三字，兩壁隸書一聯(lián)：“傳家節(jié)操同松竹，報國勛功并斗山。”西門慶正觀看之間，只聽得門簾上鈴兒響，文嫂從里拿出一盞茶來與西門慶吃。西門慶便道：“請老太太出來拜見?！蔽纳┑溃骸罢埨系页赃^茶著，剛才稟過太太知道了?！辈幌肓质锨那膹姆块T簾里望外邊觀看，見西門慶身材凜凜，一表人物，頭戴白緞忠靖冠，貂鼠暖耳，身穿紫羊絨鶴氅，腳下粉底皂靴，就是個──
富而多詐奸邪輩，壓善欺良酒色徒。
林氏一見滿心歡喜，因悄悄叫過文嫂來，問他戴的孝是誰的。文嫂道：“是他第六個娘子的孝，新近九月間沒了不多些時。饒少殺，家中如今還有一巴掌人兒。他老人家，你看不出來？出籠兒的鵪鶉──也是個快斗的?！边@婆娘聽了，越發(fā)歡喜無盡。文嫂催逼他出去，婦人道：“我羞答答怎好出去？請他進(jìn)來見罷?！蔽纳┮幻孀叱鰜?，向西門慶說：“太太請老爹房內(nèi)拜見哩。”于是忙掀門簾，西門慶進(jìn)入房中，但見簾幙垂紅，氈［毛俞］鋪地，麝蘭香靄，氣暖如春。繡榻則斗帳云橫，錦屏則軒轅月映。婦人頭上戴著金絲翠葉冠兒，身穿白綾寬綢襖兒，沉香色遍地金妝花緞子鶴氅，大紅宮錦寬襴裙子，老鸛白綾高底鞋兒。就是個綺閣中好色的嬌娘，深閨內(nèi)施毴的菩薩。有詩為證：
云濃脂膩黛痕長，蓮步輕移蘭麝香。醉后情深歸繡帳，始知太太不尋常。
西門慶一見便躬身施禮，說道：“請?zhí)D(zhuǎn)上，學(xué)生拜見?！绷质系溃骸按笕嗣舛Y罷?！蔽鏖T慶不肯，就側(cè)身磕下頭去拜兩拜。婦人亦敘禮相還。拜畢，西門慶正面椅子上坐了，林氏就在下邊梳背炕沿斜僉相陪。文嫂又早把前邊儀門閉上了，再無一個仆人在后邊。三公子那邊角門也關(guān)了。一個小丫鬟名喚芙蓉，拿茶上來，林氏陪西門慶吃了茶，文嫂就在旁說道：“太太久聞老爹執(zhí)掌刑名，敢使小媳婦請老爹來央煩樁事兒，未知老爹可依允不依？”西門慶道：“不知老太太有甚事吩咐？”林氏道：“不瞞大人說，寒家雖世代做了這招宣，不幸夫主去世年久，家中無甚積蓄。小兒年幼優(yōu)養(yǎng)，未曾考襲，如今雖入武學(xué)肄業(yè)，年幼失學(xué)。外邊有幾個奸詐不良的人，日逐引誘他在外飄酒，把家事都失了。幾次欲待要往公門訴狀，誠恐拋頭露面，有失先夫名節(jié)。今日敢請大人至寒家訴其衷曲，就如同遞狀一般。望乞大人千萬留情把這干人怎生處斷開了，使小兒改過自新，專習(xí)功名，以承先業(yè)，實出大人再造之恩，妾身感激不淺，自當(dāng)重謝。”西門慶道：“老太太怎生這般說。尊家乃世代簪纓，先朝將相。令郎既入武學(xué)，正當(dāng)努力功名，承其祖武，不意聽信游食所哄，留連花酒，實出少年所為。太太既吩咐，學(xué)生到衙門里，即時把這干人處分懲治，庶可杜絕將來?！边@婦人聽了，連忙起身，向西門慶道了萬福，說道：“容日妾身致謝大人?！蔽鏖T慶道：“你我一家，何出此言?！?
說話之間，彼此眉目顧盼留情。不一時，文嫂放桌兒擺上酒來，西門慶故意辭道：“學(xué)生初來進(jìn)謁，倒不曾送禮來，如何反承老太太盛情留坐！”林氏道：“不知大人下降，沒作整備。寒天聊具一杯水酒，表意面已。”丫鬟篩上酒來，端的金壺斟美釀，玉盞貯佳肴。林氏起身捧酒，西門慶亦下席道：“我當(dāng)先奉老太太一杯?！蔽纳﹥涸谂圆蹇谡f道：“老爹且不消遞太太酒。這十一月十五日是太太生日，那日送禮來與太太祝壽就是了。”西門慶道：“阿呀！早時你說。今日是初九，差六日。我在下一定來與太太登堂拜壽。”林氏笑道：“豈敢動勞大人！”須臾，大盤大碗，就是十六碗美味佳肴，旁邊絳燭高燒，下邊金爐添火，交杯一盞，行令猜枚，笑雨嘲云。
酒為色膽?？纯达嬛辽徛┮殉痢⒋霸碌褂爸H，一雙竹葉穿心，兩個芳情已動。文嫂已過一邊，連次呼酒不至。西門慶見左右無人，漸漸促席而坐，言頗涉邪，把手捏腕之際，挨肩擦膀之間。初時戲摟粉項，婦人則笑而不言；次后款啟朱唇，西門慶則舌吐其口，鳴咂有聲，笑語密切。婦人于是自掩房門，解衣松佩，微開錦帳，輕展繡衾，鴛枕橫床，鳳香薰被，相挨玉體，抱摟酥胸。原來西門慶知婦人好風(fēng)月，家中帶了淫器包在身邊，又服了胡僧藥。婦人摸見他陽物甚大，西門慶亦摸其牝戶，彼此歡欣，情興如火。展猿臂，不覺蝶浪蜂狂；蹺玉腿，那個羞云怯雨！正是：
縱橫慣使風(fēng)流陣，那管床頭墮玉釵。
西門慶當(dāng)下竭平生本事，將婦人盡力盤桓了一場。纏至更深天氣，方才精泄。婦人則發(fā)亂釵橫，花憔柳困。兩個并頭交股，摟抱片時，起來穿衣。婦人款剔銀燈，開了房門，照鏡整容，呼丫鬟捧水凈手。復(fù)飲香醪，再勸美酌。三杯之后，西門慶告辭起身，婦人挽留不已，叮嚀頻囑。西門慶躬身領(lǐng)諾，謝擾不盡，相別出門。婦人送到角門首回去了。文嫂先開后門，呼喚玳安、琴童牽馬過來，騎上回家。街上已喝號提鈴，更深夜靜，但見一天霜氣，萬籟無聲。西門慶回家，一宿無話。
到次日，西門慶到衙門中發(fā)放已畢，在后廳叫過該地方節(jié)級緝捕，吩咐如此這般：“王招宣府里三公子，看有甚么人勾引他，院中在何人家行走，即查訪出名字來，報我知道?！币蛳蛳奶嵝陶f：“王三公子甚不學(xué)好，昨日他母親再三央人來對我說，倒不關(guān)他兒子事，只被這干光棍勾引他。今若不痛加懲治，將來引誘壞了人家子弟?！毕奶嵝痰溃骸伴L官所見不錯，必該治他?！惫?jié)級緝捕領(lǐng)了西門慶鈞語，當(dāng)日即查訪出各人名姓來，打了事件，到后晌時分來西門慶宅內(nèi)呈遞揭帖。西門慶見上面有孫寡嘴、祝實念、小張閑、聶鉞兒、向三、于寬、白回子，樂婦是李桂姐、秦玉芝兒。西門慶取過筆來，把李桂姐、秦玉芝兒并老孫、祝實念名字都抹了，吩咐：“這小張閑等五個光棍，即與我拿了，明日早帶到衙門里來。”眾公人應(yīng)諾下去。至晚，打聽王三官眾人都在李桂姐家吃酒踢行頭，都埋伏在房門首。深更時分，剛散出來，眾公人把小張閑、聶鉞、于寬、白回子、向三五人都拿了。孫寡嘴與祝實念扒李桂姐后房去了，王三官藏在李桂姐床底下，不敢出來。桂姐一家唬的捏兩把汗，更不知是那里的人，亂央人打聽實信。王三官躲了一夜不敢出來。李家鴇子又恐怕東京下來拿人，到五更時分，攛掇李銘換了衣服，送王三官來家。
節(jié)級緝捕把小張閑等拿在聽事房吊了一夜。到次日早晨，西門慶進(jìn)衙門與夏提刑升廳，兩邊刑杖羅列，帶人上去。每人一夾二十大棍，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響聲震天，哀號慟地。西門慶囑咐道：“我把你這起光棍，專一引誘人家子弟在院飄風(fēng)，不守本分，本當(dāng)重處，今姑從輕責(zé)你這幾下兒。再若犯在我手里，定然枷號，在院門首示眾！”喝令左右：“叉下去！”眾人望外，金命水命，走投無命。
兩位官府發(fā)放事畢，退廳吃茶。夏提刑因說起：“昨日京中舍親崔中書那里書來，說衙門中考察本上去了，還未下來哩。今日會了長官，咱倒好差人往懷慶府同僚林蒼峰那里，打聽打聽消息去。他那里臨京近?！蔽鏖T慶道：“長官所見甚明?！奔磫咀卟畹纳蟻矸愿溃骸芭c你五錢銀子盤纏，即拿俺兩個拜帖，到懷慶府提刑林千戶老爹那里，打聽京中考察本示下，看經(jīng)歷司行下照會來不曾。務(wù)要打聽的實，來回報?！蹦侨祟I(lǐng)了銀子、拜帖，又到司房結(jié)束行裝，討了匹馬，長行去了。兩位官府才起身回家。
卻說小張閑等從提刑院打出來，走在路上各人思想，更不料今日受這場虧是那里藥線，互相埋怨。小張閑道：“莫不還是東京那里的消息？”白回子道：“不是。若是那里消息，怎肯輕饒素放？”常言說得好：乖不過唱的，賊不過銀匠，能不過架兒。聶鉞兒一口就說道：“你每都不知道，只我猜得著。此一定是西門官府和三官兒上氣，嗔請他表子，故拿俺每煞氣。正是：龍斗虎傷，苦了小獐?！毙堥e道：“列位倒罷了，只是苦了我在下了。孫寡嘴、祝麻子都跟著，只把俺每頂缸?！庇趯挼溃骸澳阍醯恼f渾話？他兩個是他的朋友，若拿來跪在地下，他在上面坐著，怎生相處？”小張閑道：“怎的不拿老婆？”聶鉞道：“兩個老婆，都是他心上人。李家桂姐是他的表子，他肯拿來！也休怪人，是俺每的晦氣，偏撞在這網(wǎng)里。才夏老爹怎生不言語，只是他說話？這個就見出情弊來了。如今往李桂姐家尋王三官去！白為他打了這一屁股瘡來不成？便罷了，就問他要幾兩銀子盤纏，也不吃家中老婆笑話?！庇谑寝熑牍礄冢娎罟鸾慵议T關(guān)的鐵桶相似。叫了半日，丫頭隔門問是誰，小張閑道：“是俺每，尋三官兒說話。”丫頭回說：“他從那日半夜就回家去了，不在這里。無人在家中，不敢開門?！边@眾人只得回來，到王招宣府內(nèi)，逕入他客位里坐下。王三官聽見眾人來尋他，唬得躲在房里不敢出來。半日，使出小廝永定兒來說：“俺爹不在家了?！北娙说溃骸昂米栽谛詢?！不在家了，往那里去了？叫不將來！”于寬道：“實和你說了罷，休推睡里夢里。剛才提刑院打了俺每，押將出來。如今還要他正身見官去哩！”摟起腿來與永定瞧，教他進(jìn)里面去說：“為你打俺每，有甚要緊！”一個個都躺在凳上聲疼叫喊。
那王三官兒越發(fā)不敢出來，只叫：“娘，怎么樣兒？如何救我則可?！绷质系溃骸拔遗畫D人家，如何尋人情去救得？”求了半日，見外邊眾人等得急了，要請老太太說話。那林氏又不出去，只隔著屏風(fēng)說道：“你每略等他等，委的在莊上，不在家了。我這里使小廝叫他去?！毙堥e道：“老太太，快使人情他來！這個癤子終要出膿，只顧膿著不是事。俺每為他連累打了這一頓。剛才老爹吩咐押出俺每來要他。他若不出來，大家都不得清凈，就弄的不好了。”
林氏聽言，連忙使小廝拿出茶來與眾人吃。王三官唬的鬼也似，逼他娘尋人情。直到至急之處，林氏方才說道：“文嫂他只認(rèn)的提刑西門官府家，昔年曾與他女兒說媒來，在他宅中走的熟?！蓖跞俚溃骸熬驼J(rèn)的西門提刑也罷?？焓剐P請他來。”林氏道：“他自從你前番說了他，使性兒一向不來走動，怎好又請他？他也不肯來?！蓖跞俚溃骸昂媚?，如今事在至急，請他來，等我與他陪個禮兒便了?！绷质媳闶褂蓝▋呵那拇蚝箝T出去，請了文嫂來。王三官再三央及他，一口一聲只叫：“文媽，你認(rèn)的提刑西門大官府，好歹說個人情救我?！边@文嫂故意做出許多喬張致來，說道：“舊時雖故與他宅內(nèi)大姑娘說媒，這幾年誰往他門上走！大人家深宅大院，不去纏他?！蓖跞龠B忙跪下說道：“文媽，你救我，恩有重報，不敢有忘。那幾個人在前邊只要出官，我怎去得？”文嫂只把眼看他娘，他娘道：“也罷，你便替他說說罷了。”文嫂道：“我獨自個去不得。三叔，你衣巾著，等我領(lǐng)你親自到西門老爹宅上，你自拜見央浼他，等我在旁再說，管情一天事就了了?！蓖跞俚溃骸耙娊袼娙嗽谇斑叴弑粕跫?，只怕一時被他看見怎了？”文嫂道：“有甚難處勾當(dāng)？等我出去安撫他，再安排些酒肉點心茶水哄他吃著，我悄悄領(lǐng)你從后門出去，干事回來，他就便也不知道?！?
這文嫂一面走出前廳，向眾人拜了兩拜，說道：“太太教我出來，多上覆列位哥每：本等三叔往莊上去了，不在家，使人請去了，便來也。你每略坐坐兒。吃打受罵，連累了列位。誰人不吃鹽米，等三叔來，教他知遇你們。你們千差萬差來人不差，恒屬大家只要圖了事。上司差派，不由自己。有了三叔出來，一天大事都了了。”眾人聽了，一齊道：“還是文媽見的多，你老人家早出來說恁句有南北的話兒，俺每也不急的要不的。執(zhí)殺法兒只回不在家，莫不俺每自做出來的事？你恁帶累俺每吃官棒，上司要你，假推不在家。吃酒吃肉，教人替你不成？文媽，你是曉道理的，你出來，俺每還透個路兒與你──破些東西兒，尋個分上兒說說，大家了事。你不出來見俺每，這事情也要消繳，一個緝捕問刑衙門，平不答的就罷了？”文嫂兒道：“哥每說的是。你每略坐坐兒，我對太太說，安排些酒飯兒管待你每。你每來了這半日也餓了?！北娙硕嫉溃骸斑€是我的文媽知人苦辣。不瞞文媽說，俺每從衙門里打出來，黃湯兒也沒曾嘗著哩！”這文嫂走到后邊，一力竄掇，打了二錢銀子酒，買了一錢銀子點心，豬羊牛肉各切幾大盤，拿將出去，一壁哄他眾人在前邊大酒大肉吃著。
這王三官儒巾青衣，寫了揭帖，文嫂領(lǐng)著，帶上眼紗，悄悄從后門出來，步行徑往西門慶家來。到了大門首，平安兒認(rèn)的文嫂，說道：“爹才在廳上，進(jìn)去了。文媽有甚話說？”文嫂遞與他拜帖，說道：“哥哥，累你替他稟稟去?！边B忙問王三官要了二錢銀子遞與他，那平安兒方進(jìn)去替他稟知西門慶。西門慶見了手本拜帖，上寫著：“眷晚生王采頓首百拜?！币幻嫦冉羞M(jìn)文嫂，問了回話，然后才開大廳槅子門，使小廝請王三官進(jìn)去。西門慶頭戴忠靖巾，便衣出來迎接，見王三衣巾進(jìn)來，故意說道：“文嫂怎不早說？我褻衣在此?！北懔钭笥遥骸叭∥乙路怼！被诺耐跞傧蚯皵r住道：“尊伯尊便，小侄敢來拜瀆，豈敢動勞！”至廳內(nèi)，王三官務(wù)請西門慶轉(zhuǎn)上行禮。西門慶笑道：“此是舍下?！痹偃豢?。西門慶居先拜下去，王三官說道：“小侄有罪在身，久仰，欠拜?！蔽鏖T慶道：“彼此少禮?！蓖跞僖蛘埼鏖T慶受禮，說道：“小侄人家，老伯當(dāng)?shù)檬芏Y，以恕拜遲之罪。”務(wù)讓起來，受了兩禮。西門慶讓坐，王三官又讓了一回，然后挪座兒斜僉坐的。
少頃，吃了茶，王三官向西門慶說道：“小侄有事，不敢奉瀆尊嚴(yán)?！币蛳蛐渲腥〕鼋姨f上，隨即離座跪下。被西門慶一手拉住，說道：“賢契有甚話，但說何害！”王三官就說：“小侄不才，誠為得罪，望乞老伯念先父武弁一殿之臣，寬恕小侄無知之罪，完其廉恥，免令出官，則小侄垂死之日，實再生之幸也。銜結(jié)圖報，惶恐，惶恐！”西門慶展開揭帖，上面有小張閑等五人名字，說道：“這起光棍，我今日衙門里，已各重責(zé)發(fā)落，饒恕了他，怎的又央你去？”王三官道：“他說老伯衙門中責(zé)罰了他，押出他來，還要小侄見官。在家百般辱罵喧嚷，索詐銀兩，不得安生，無處控訴，特來老伯這里請罪?！庇职讯Y帖遞上。西門慶一見，便道：“豈有此理！這起光棍可惡。我倒饒了他，如何倒往那里去攪擾！”把禮帖還與王三官收了，道：“賢契請回，我且不留你坐。如今就差人拿這起光棍去。容日奉招?！蓖跞俚溃骸柏M敢！蒙老伯不棄，小侄容當(dāng)叩謝?！鼻Ф魅f謝出門。西門慶送至二門首，說：“我褻服不好送的?！蹦峭跞僮猿鲩T來，還帶上眼紗，小廝跟隨去了。文嫂還討了西門慶話。西門慶吩咐：“休要驚動他，我這里差人拿去?！?
這文嫂同王三官暗暗到家。不想西門慶隨即差了一名節(jié)級、四個排軍，走到王招宣宅內(nèi)。那起人正在那里飲酒喧鬧，被公人進(jìn)去不由分說都拿了，帶上鐲子?；５帽娙嗣嫒缤辽?，說道：“王三官干的好事，把俺每穩(wěn)住在家，倒把鋤頭反弄俺每來了?！蹦莻€節(jié)級排軍罵道：“你這廝還胡說，當(dāng)?shù)纳趺?？各人到老爹跟前哀告，討你那命是正?jīng)?！毙堥e道：“大爺教導(dǎo)的是。”
不一時，都拿到西門慶宅門首，門上排軍并平安兒都張著手兒要錢，才替他稟。眾人不免脫下褶兒，并拿頭上簪圈下來，打發(fā)停當(dāng)，方才說進(jìn)去。半日，西門慶出來坐廳，節(jié)級帶進(jìn)去跪在廳下。西門慶罵道：“我把你這起光棍，我倒將就了你，你如何指稱我衙門往他家訛詐去？實說詐了多少錢？若不說，令左右拿拶子與我著實拶起來！”當(dāng)下只說了聲，那左右排軍登時拿了五六把新拶子來伺候。小張閑等只顧叩頭哀告道：“小的每并沒訛詐分文財物，只說衙門中打出來，對他說聲。他家拿出些酒食來管待小的們，小的每并沒需索他的。”西門慶道：“你也不該往他家去。你這些光棍，設(shè)騙良家子弟，白手要錢，深為可恨！既不肯實供，都與我?guī)Я搜瞄T里收監(jiān)，明日嚴(yán)審取供，枷號示眾！”眾人一齊哀告，哭道：“天官爺，超生小的每罷，小的再不敢上他門纏擾了。休說枷號，這一送到監(jiān)里去，冬寒時月，小的每都是死數(shù)?！蔽鏖T慶道：“我把你這起光棍，饒出你去，都要洗心改過，務(wù)要生理。不許你挨坊靠院，引誘人家子弟，詐騙財物。再拿到我衙門里來，都活打死了。”喝令：“叉出去！”眾人得了個性命，往外飛跑。正是：
敲碎玉籠飛彩鳳，頓開金鎖走蛟龍。
西門慶發(fā)了眾人去，回至后房，月娘問道：“這是那個王三官兒？”西門慶道：“此是王招宣府中三公子，前日李桂兒為那場事就是他。今日賊小淫婦兒不改，又和他纏，每月三十兩銀子教他包著。嗔道一向只哄著我！不想有個底腳里人兒又告我說，教我差干事的拿了這干人，到衙門里都夾打了。不想這干人又到他家里嚷賴，指望要詐他幾兩銀子，只說衙門中要他。他從沒見官，慌了，央文嫂兒拿了五十兩禮帖來求我說人情。我剛才把那起人又拿了來，扎發(fā)了一頓，替他杜絕了。人家倒運，偏生這樣不肖子弟出來。──你家祖父何等根基，又做招宣，你又見入武學(xué)，放著那名兒不干，家中丟著花枝般媳婦兒不去理論，白日黑夜只跟著這伙光棍在院里嫖弄。今年不上二十歲，年小小兒的，通不成器！”月娘道：“你乳老鴉笑話豬兒足，原來燈臺不照自。你自道成器的？你也吃這井里水，無所不為，清潔了些甚么兒？還要禁人！”幾句說的西門慶不言語了。
正擺上飯來吃，來安來報：“應(yīng)二爹來了?！蔽鏖T慶吩咐：“請書房里坐，我就來?！蓖踅?jīng)連忙開了廳上書房門，伯爵進(jìn)里面坐了。良久，西門慶出來。聲喏畢，就坐在炕上，兩個說話。伯爵道：“哥，你前日在謝二哥家，怎老早就起身？”西門慶道：“我連日有勾當(dāng)，又考察在邇，差人東京打聽消息。我比你每閑人兒？”伯爵又問：“哥，連日衙門中有事沒有？”西門慶道：“事，那日沒有！”伯爵又道：“王三官兒說，哥衙門中把小張閑他每五個，初八日晚夕，在李桂姐屋里都拿的去了，只走了老孫、祝麻子兩個。今早解到衙門里，都打出來了，眾人都往招宣府纏王三官去了。怎的還瞞著我不說？”西門慶道：“傻狗才，誰對你說來？你敢錯聽了。敢不是我衙門里，敢是周守備府里？”伯爵道：“守備府中那里管這閑事！”西門慶道：“只怕是京中提人？”伯爵道：“也不是。今早李銘對我說，那日把他一家子唬的魂也沒了，李桂兒至今唬的睡倒了，還沒曾起炕兒。怕又是東京下來拿人，今早打聽，方知是提刑院拿人?！蔽鏖T慶道：“我連日不進(jìn)衙門，并沒知道。李桂兒既賭過誓不接他，隨他拿亂去，又害怕睡倒怎的？”伯爵見西門慶迸著臉兒待笑，說道：“哥，你是個人，連我也瞞著起來。今日他告我說，我就知道哥的情。怎的祝麻子、老孫走了？一個緝捕衙門，有個走脫了人的？此是哥打著綿羊駒［馬婁］戰(zhàn)，使李桂兒家中害怕，知道哥的手段。若都拿到衙門去，彼此絕了情意，都沒趣了。事情許一不許二。如今就是老孫、祝麻子見哥也有幾分慚愧。此是哥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計策。休怪我說，哥這一著做的絕了。這一個叫做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若明逞了臉，就不是乖人兒了。還是哥智謀大，見的多?！睅拙湔f的西門慶撲吃的笑了，說道：“我有甚么大智謀？”伯爵道：“我猜一定還有底腳里人兒對哥說，怎得知道這等切？端的有鬼神不測之機(jī)！”西門慶道：“傻狗才，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辈舻溃骸案缪瞄T中如今不要王三官兒罷了?！蔽鏖T慶道：“誰要他做甚么？當(dāng)初干事的打上事件，我就把王三官、祝麻子、老孫并李桂兒、秦玉芝名字都抹了，只拿幾個光棍來打了?！辈舻溃骸八缃裨醯倪€纏他？”西門慶道：“我實和你說罷，他指望訛詐他幾兩銀子。不想剛才王三官親上門來拜見，與我磕了頭，陪了不是。我又差人把那幾個光棍拿了，要枷號，他眾人再三哀告說，再不敢上門纏他了。王三官一口一聲稱我是老伯，拿了五十兩禮帖兒，我不受他的。他到明日還要請我家中知謝我去?！辈羰@道：“真?zhèn)€他來和哥陪不是來了？”西門慶道：“我莫不哄你？”因喚王經(jīng)：“拿王三官拜帖兒與應(yīng)二爹瞧。”那王經(jīng)向房子里取出拜帖，上面寫著：“眷晚生王采頓首百拜?！辈粢娏?，極口稱贊道：“哥的所算，神妙不測?！蔽鏖T慶吩咐伯爵：“你若看見他每，只說我不知道?！辈舻溃骸拔視缘?。機(jī)不可泄，我怎肯和他說！”坐了一回，吃了茶，伯爵道：“哥，我去罷，只怕一時老孫和祝麻子摸將來。只說我沒到這里?！蔽鏖T慶道?！八蛠?，我也不見他?！币幻娼袑㈤T上人來，都吩咐了：“但是他二人，只答應(yīng)不在家?！蔽鏖T慶從此不與李桂姐上門走動，家中擺酒也不叫李銘唱曲，就疏淡了。正是：
昨夜浣花溪上雨，綠楊芳草為何人？
香煙裊，羅幃錦帳風(fēng)光好。風(fēng)光好，金釵斜軃，鳳顛鸞倒。
恍疑身在蓬萊島，邂逅相逢緣不小。緣不小，最開懷處，蛾眉淡掃。
話說玳安同文嫂兒到家，平安說：“爹在對門房子里?！边M(jìn)去稟報。西門慶正在書房中和溫秀才坐的，見玳安，隨即出來，小客位內(nèi)坐下。玳安道：“文嫂兒叫了來，在外邊伺候?！蔽鏖T慶即令：“叫他進(jìn)來?！蹦俏纳┣那南崎_暖簾，進(jìn)入里面，向西門慶磕頭。西門慶道：“文嫂，許久不見你?！蔽纳┑溃骸靶∠眿D有?！蔽鏖T慶道：“你如今搬在那里住了？”文嫂道：“小媳婦因不幸為了場官司，把舊時那房兒棄了，如今搬在大南首王家巷住哩?！蔽鏖T慶吩咐道：“起來說話?！蹦俏纳┮幻嬲玖⒃谂赃?。西門慶令左右都出去，那平安和畫童都躲在角門外伺候，只玳安兒影在簾兒外邊聽。西門慶因問：“你常在那幾家大人家走跳？”文嫂道：“就是大街皇親家，守備府周爺家，喬皇親、張二老爹、夏老爹家，都相熟?！蔽鏖T慶道：“你認(rèn)的王招宣府里不認(rèn)的？”文嫂道：“是小媳婦定門主顧，太太和三娘常照顧我的花翠?！蔽鏖T慶道：“你既相熟，我有樁事兒央及你，休要阻了我?！毕蛐渲腥〕鑫鍍梢诲V銀子與他，悄悄和他說：“如此這般，你怎的尋個路兒把他太太吊在你那里，我會他會兒，我還謝你?！蹦俏纳┞犃?，哈哈笑道：“是誰對爹說來？你老人家怎的曉得來？”西門慶道：“常言：人的名兒，樹的影兒。我怎得不知道！”文嫂道：“若說起我這太太來，今年屬豬，三十五歲，端的上等婦人，百伶百俐，只好象三十歲的。他雖是干這營生，好不干的細(xì)密！就是往那里去，許多伴當(dāng)跟隨，徑路兒來，逕路兒去。三老爹在外為人做人，他怎在人家落腳？──這個人傳的訛了。倒是他家里深宅大院，一時三老爹不在，藏掖個兒去，人不知鬼不覺，倒還許。若是小媳婦那里，窄門窄戶，敢招惹這個事？就是爹賞的這銀子，小媳婦也不敢領(lǐng)去。寧可領(lǐng)了爹言語，對太太說就是了。”西門慶道：“你不收，便是推托，我就惱了。事成，我還另外賞幾個綢緞你穿?！蔽纳┑溃骸俺钅憷先思覜]有也怎的？上人著眼覷，就是福星臨?！笨牧藗€頭，把銀子接了，說道：“待小媳婦悄悄對太太說，來回你老人家?！蔽鏖T慶道：“你當(dāng)件事干，我這里等著。你來時，只在這里來就是了，我不使小廝去了。”文嫂道：“我知道。不在明日，只在后日，隨早隨晚，討了示下就來了?！币幻孀叱鰜?。玳安道：“文嫂，隨你罷了，我只要你一兩銀子，也是我叫你一場。你休要獨吃?！蔽纳┑溃骸扳┆s兒隔墻掠篩箕，還不知仰著合著哩。”于是出門騎上驢子，他兒子籠著，一直去了。西門慶和溫秀才坐了一回，良久，夏提刑來，就冠冕著同往府里羅同知──名喚羅萬象那里吃酒去了。直到掌燈以后才來家。
且說文嫂兒拿著西門慶五兩銀子，到家歡喜無盡，打發(fā)會茶人散了。至后晌時分，走到王招宣府宅里，見了林太太，道了萬福。林氏便道：“你怎的這兩日不來看看我？”文嫂便把家中會茶，趕臘月要往頂上進(jìn)香一節(jié)告訴林氏。林氏道：“你兒子去，你不去罷了。”文嫂兒道：“我如何得去？只教文［纟堂］代進(jìn)香去罷了?！绷质系溃骸暗扰R期，我送些盤纏與你?！蔽纳┍愕溃骸岸嘀x太太布施?！闭f畢，林氏叫他近前烤火，丫鬟拿茶來吃了。這文嫂一面吃了茶，問道：“三爹不在家了？”林氏道：“他又有兩夜沒回家，只在里邊歇哩。逐日搭著這伙喬人，只眠花臥柳，把花枝般媳婦兒丟在房里，通不顧，如何是好？”文嫂又問：“三娘怎的不見？”林氏道：“他還在房里未出來哩?！边@文嫂見無人，便說道：“不打緊，太太寬心。小媳婦有個門路兒，管就打散了這伙人，三爹收心，也再不進(jìn)院去了。太太容小媳婦，便敢說；不容便不敢說?！绷质系溃骸澳阏f的話兒，那遭兒我不依你來？你有話只顧說不妨?！边@文嫂方說道：“縣門前西門大老爹，如今見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戶，家中放官吏債，開四五處鋪面：緞子鋪、生藥鋪、綢絹鋪、絨線鋪，外邊江湖又走標(biāo)船，揚(yáng)州興販鹽引，東平府上納香蠟，伙計主管約有數(shù)十。東京蔡太師是他干爺，朱太尉是他衛(wèi)主，翟管家是他親家，巡撫巡按都與他相交，知府知縣是不消說。家中田連阡陌，米爛成倉，身邊除了大娘子──乃是清河左衛(wèi)吳千戶之女，填房與他為繼室──只成房頭、穿袍兒的，也有五六個。以下歌兒舞女，得寵侍妾，不下數(shù)十。端的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今老爹不上三十一二年紀(jì)，正是當(dāng)年漢子，大身材，一表人物。也曾吃藥養(yǎng)龜，慣調(diào)風(fēng)情；雙陸象棋，無所不通；蹴踘打毬，無所不曉；諸子百家，拆白道字，眼見就會。端的擊玉敲金，百憐百俐。聞知咱家乃世代簪纓人家，根基非淺，又見三爹在武學(xué)肄業(yè)，也要來相交，只是不曾會過，不好來的。昨日聞知太太貴誕在邇，又四海納賢，也一心要來與太太拜壽。小媳婦便道：‘初會，怎好驟然請見的。待小的達(dá)知老太太，討個示下，來請老爹相見?！窭咸坏Y(jié)識他來往相交，只央浼他把這干人斷開了，須玷辱不了咱家門戶?！绷质媳晃纳┻@篇話說的心中迷留摸亂，情竇已開，便向文嫂兒較計道：“人生面不熟，怎好遽然相見？”文嫂道：“不打緊，等我對老爹說。只說太太先央浼他要到提刑院遞狀，告引誘三爹這起人，預(yù)先請老爹來私下先會一會，此計有何不可？”說得林氏心中大喜，約定后日晚夕等候。
這文嫂討了婦人示下歸家，到次日飯時，走來西門慶宅內(nèi)。西門慶正在對門書院內(nèi)坐的，忽玳安報：“文嫂來了?！蔽鏖T慶聽了，即出小客位，令左右放下簾兒。良久，文嫂進(jìn)入里面，磕了頭，玳安知局，就走出來了。文嫂便把怎的說念林氏：“夸獎老爹人品家道，怎樣結(jié)識官府，又怎的仗義疏財，風(fēng)流博浪，說得他千肯萬肯，約定明日晚間，三爹不在家，家中設(shè)席等候。假以說人情為由，暗中相會?！蔽鏖T慶聽了，滿心歡喜。又令玳安拿了兩匹綢緞賞他。文嫂道，“爹明日要去，休要早了。直到掌燈，街上人靜時，打他后門首扁食巷中──他后門旁有個住房的段媽媽，我在他家等著。爹只使大官兒彈門，我就出來引爹入港，休令左近人知道。”西門慶道：“我知道。你明日先去，不可離寸地，我也依期而至?！闭f畢，文嫂拜辭出門，又回林氏話去了。
西門慶那日，歸李嬌兒房中宿歇，一宿無話。巴不到次日，培養(yǎng)著精神。午間，戴著白忠靖巾，便同應(yīng)伯爵騎馬往謝希大家吃生日酒。席上兩個唱的。西門慶吃了幾杯酒，約掌燈上來，就逃席走出來了。騎上馬，玳安、琴童兩個小廝跟隨。那時約十九日，月色朦朧，帶著眼紗由大街抹過，逕穿到扁食巷王招宣府后門來。那時才上燈一回，街上人初靜之后。西門慶離他后門半舍，把馬勒住，令玳安先彈段媽媽家門。原來這媽媽就住著王招宣家后房，也是文嫂舉薦，早晚看守后門，開門閉戶。但有入港，在他家落腳做窩。文嫂在他屋里聽見彈門，連忙開門。見西門慶來了，一面在后門里等的西門慶下了馬，除去眼紗兒，引進(jìn)來，吩咐琴童牽了馬，往對門人家西首房檐下那里等候，玳安便在段媽媽屋里存身。這文嫂一面請西門慶入來，便把后門關(guān)了，上了栓，由夾道進(jìn)內(nèi)。轉(zhuǎn)過一層群房，就是太太住的五間正房，旁邊一座便門閉著。這文嫂輕敲敲門環(huán)兒，原來有個聽頭。少頃，見一丫鬟出來，開了雙扉。文嫂導(dǎo)引西門慶到后堂，掀開簾攏，只見里面燈燭熒煌，正面供養(yǎng)著他祖爺太原節(jié)度頒陽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圖：穿著大紅團(tuán)袖，蟒衣玉帶，虎皮交椅坐著觀看兵書。有若關(guān)王之像，只是髯須短些。迎門朱紅匾上寫著“節(jié)義堂”三字，兩壁隸書一聯(lián)：“傳家節(jié)操同松竹，報國勛功并斗山。”西門慶正觀看之間，只聽得門簾上鈴兒響，文嫂從里拿出一盞茶來與西門慶吃。西門慶便道：“請老太太出來拜見?！蔽纳┑溃骸罢埨系页赃^茶著，剛才稟過太太知道了?！辈幌肓质锨那膹姆块T簾里望外邊觀看，見西門慶身材凜凜，一表人物，頭戴白緞忠靖冠，貂鼠暖耳，身穿紫羊絨鶴氅，腳下粉底皂靴，就是個──
富而多詐奸邪輩，壓善欺良酒色徒。
林氏一見滿心歡喜，因悄悄叫過文嫂來，問他戴的孝是誰的。文嫂道：“是他第六個娘子的孝，新近九月間沒了不多些時。饒少殺，家中如今還有一巴掌人兒。他老人家，你看不出來？出籠兒的鵪鶉──也是個快斗的?！边@婆娘聽了，越發(fā)歡喜無盡。文嫂催逼他出去，婦人道：“我羞答答怎好出去？請他進(jìn)來見罷?！蔽纳┮幻孀叱鰜?，向西門慶說：“太太請老爹房內(nèi)拜見哩。”于是忙掀門簾，西門慶進(jìn)入房中，但見簾幙垂紅，氈［毛俞］鋪地，麝蘭香靄，氣暖如春。繡榻則斗帳云橫，錦屏則軒轅月映。婦人頭上戴著金絲翠葉冠兒，身穿白綾寬綢襖兒，沉香色遍地金妝花緞子鶴氅，大紅宮錦寬襴裙子，老鸛白綾高底鞋兒。就是個綺閣中好色的嬌娘，深閨內(nèi)施毴的菩薩。有詩為證：
云濃脂膩黛痕長，蓮步輕移蘭麝香。醉后情深歸繡帳，始知太太不尋常。
西門慶一見便躬身施禮，說道：“請?zhí)D(zhuǎn)上，學(xué)生拜見?！绷质系溃骸按笕嗣舛Y罷?！蔽鏖T慶不肯，就側(cè)身磕下頭去拜兩拜。婦人亦敘禮相還。拜畢，西門慶正面椅子上坐了，林氏就在下邊梳背炕沿斜僉相陪。文嫂又早把前邊儀門閉上了，再無一個仆人在后邊。三公子那邊角門也關(guān)了。一個小丫鬟名喚芙蓉，拿茶上來，林氏陪西門慶吃了茶，文嫂就在旁說道：“太太久聞老爹執(zhí)掌刑名，敢使小媳婦請老爹來央煩樁事兒，未知老爹可依允不依？”西門慶道：“不知老太太有甚事吩咐？”林氏道：“不瞞大人說，寒家雖世代做了這招宣，不幸夫主去世年久，家中無甚積蓄。小兒年幼優(yōu)養(yǎng)，未曾考襲，如今雖入武學(xué)肄業(yè)，年幼失學(xué)。外邊有幾個奸詐不良的人，日逐引誘他在外飄酒，把家事都失了。幾次欲待要往公門訴狀，誠恐拋頭露面，有失先夫名節(jié)。今日敢請大人至寒家訴其衷曲，就如同遞狀一般。望乞大人千萬留情把這干人怎生處斷開了，使小兒改過自新，專習(xí)功名，以承先業(yè)，實出大人再造之恩，妾身感激不淺，自當(dāng)重謝。”西門慶道：“老太太怎生這般說。尊家乃世代簪纓，先朝將相。令郎既入武學(xué)，正當(dāng)努力功名，承其祖武，不意聽信游食所哄，留連花酒，實出少年所為。太太既吩咐，學(xué)生到衙門里，即時把這干人處分懲治，庶可杜絕將來?！边@婦人聽了，連忙起身，向西門慶道了萬福，說道：“容日妾身致謝大人?！蔽鏖T慶道：“你我一家，何出此言?！?
說話之間，彼此眉目顧盼留情。不一時，文嫂放桌兒擺上酒來，西門慶故意辭道：“學(xué)生初來進(jìn)謁，倒不曾送禮來，如何反承老太太盛情留坐！”林氏道：“不知大人下降，沒作整備。寒天聊具一杯水酒，表意面已。”丫鬟篩上酒來，端的金壺斟美釀，玉盞貯佳肴。林氏起身捧酒，西門慶亦下席道：“我當(dāng)先奉老太太一杯?！蔽纳﹥涸谂圆蹇谡f道：“老爹且不消遞太太酒。這十一月十五日是太太生日，那日送禮來與太太祝壽就是了。”西門慶道：“阿呀！早時你說。今日是初九，差六日。我在下一定來與太太登堂拜壽。”林氏笑道：“豈敢動勞大人！”須臾，大盤大碗，就是十六碗美味佳肴，旁邊絳燭高燒，下邊金爐添火，交杯一盞，行令猜枚，笑雨嘲云。
酒為色膽?？纯达嬛辽徛┮殉痢⒋霸碌褂爸H，一雙竹葉穿心，兩個芳情已動。文嫂已過一邊，連次呼酒不至。西門慶見左右無人，漸漸促席而坐，言頗涉邪，把手捏腕之際，挨肩擦膀之間。初時戲摟粉項，婦人則笑而不言；次后款啟朱唇，西門慶則舌吐其口，鳴咂有聲，笑語密切。婦人于是自掩房門，解衣松佩，微開錦帳，輕展繡衾，鴛枕橫床，鳳香薰被，相挨玉體，抱摟酥胸。原來西門慶知婦人好風(fēng)月，家中帶了淫器包在身邊，又服了胡僧藥。婦人摸見他陽物甚大，西門慶亦摸其牝戶，彼此歡欣，情興如火。展猿臂，不覺蝶浪蜂狂；蹺玉腿，那個羞云怯雨！正是：
縱橫慣使風(fēng)流陣，那管床頭墮玉釵。
西門慶當(dāng)下竭平生本事，將婦人盡力盤桓了一場。纏至更深天氣，方才精泄。婦人則發(fā)亂釵橫，花憔柳困。兩個并頭交股，摟抱片時，起來穿衣。婦人款剔銀燈，開了房門，照鏡整容，呼丫鬟捧水凈手。復(fù)飲香醪，再勸美酌。三杯之后，西門慶告辭起身，婦人挽留不已，叮嚀頻囑。西門慶躬身領(lǐng)諾，謝擾不盡，相別出門。婦人送到角門首回去了。文嫂先開后門，呼喚玳安、琴童牽馬過來，騎上回家。街上已喝號提鈴，更深夜靜，但見一天霜氣，萬籟無聲。西門慶回家，一宿無話。
到次日，西門慶到衙門中發(fā)放已畢，在后廳叫過該地方節(jié)級緝捕，吩咐如此這般：“王招宣府里三公子，看有甚么人勾引他，院中在何人家行走，即查訪出名字來，報我知道?！币蛳蛳奶嵝陶f：“王三公子甚不學(xué)好，昨日他母親再三央人來對我說，倒不關(guān)他兒子事，只被這干光棍勾引他。今若不痛加懲治，將來引誘壞了人家子弟?！毕奶嵝痰溃骸伴L官所見不錯，必該治他?！惫?jié)級緝捕領(lǐng)了西門慶鈞語，當(dāng)日即查訪出各人名姓來，打了事件，到后晌時分來西門慶宅內(nèi)呈遞揭帖。西門慶見上面有孫寡嘴、祝實念、小張閑、聶鉞兒、向三、于寬、白回子，樂婦是李桂姐、秦玉芝兒。西門慶取過筆來，把李桂姐、秦玉芝兒并老孫、祝實念名字都抹了，吩咐：“這小張閑等五個光棍，即與我拿了，明日早帶到衙門里來。”眾公人應(yīng)諾下去。至晚，打聽王三官眾人都在李桂姐家吃酒踢行頭，都埋伏在房門首。深更時分，剛散出來，眾公人把小張閑、聶鉞、于寬、白回子、向三五人都拿了。孫寡嘴與祝實念扒李桂姐后房去了，王三官藏在李桂姐床底下，不敢出來。桂姐一家唬的捏兩把汗，更不知是那里的人，亂央人打聽實信。王三官躲了一夜不敢出來。李家鴇子又恐怕東京下來拿人，到五更時分，攛掇李銘換了衣服，送王三官來家。
節(jié)級緝捕把小張閑等拿在聽事房吊了一夜。到次日早晨，西門慶進(jìn)衙門與夏提刑升廳，兩邊刑杖羅列，帶人上去。每人一夾二十大棍，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響聲震天，哀號慟地。西門慶囑咐道：“我把你這起光棍，專一引誘人家子弟在院飄風(fēng)，不守本分，本當(dāng)重處，今姑從輕責(zé)你這幾下兒。再若犯在我手里，定然枷號，在院門首示眾！”喝令左右：“叉下去！”眾人望外，金命水命，走投無命。
兩位官府發(fā)放事畢，退廳吃茶。夏提刑因說起：“昨日京中舍親崔中書那里書來，說衙門中考察本上去了，還未下來哩。今日會了長官，咱倒好差人往懷慶府同僚林蒼峰那里，打聽打聽消息去。他那里臨京近?！蔽鏖T慶道：“長官所見甚明?！奔磫咀卟畹纳蟻矸愿溃骸芭c你五錢銀子盤纏，即拿俺兩個拜帖，到懷慶府提刑林千戶老爹那里，打聽京中考察本示下，看經(jīng)歷司行下照會來不曾。務(wù)要打聽的實，來回報?！蹦侨祟I(lǐng)了銀子、拜帖，又到司房結(jié)束行裝，討了匹馬，長行去了。兩位官府才起身回家。
卻說小張閑等從提刑院打出來，走在路上各人思想，更不料今日受這場虧是那里藥線，互相埋怨。小張閑道：“莫不還是東京那里的消息？”白回子道：“不是。若是那里消息，怎肯輕饒素放？”常言說得好：乖不過唱的，賊不過銀匠，能不過架兒。聶鉞兒一口就說道：“你每都不知道，只我猜得著。此一定是西門官府和三官兒上氣，嗔請他表子，故拿俺每煞氣。正是：龍斗虎傷，苦了小獐?！毙堥e道：“列位倒罷了，只是苦了我在下了。孫寡嘴、祝麻子都跟著，只把俺每頂缸?！庇趯挼溃骸澳阍醯恼f渾話？他兩個是他的朋友，若拿來跪在地下，他在上面坐著，怎生相處？”小張閑道：“怎的不拿老婆？”聶鉞道：“兩個老婆，都是他心上人。李家桂姐是他的表子，他肯拿來！也休怪人，是俺每的晦氣，偏撞在這網(wǎng)里。才夏老爹怎生不言語，只是他說話？這個就見出情弊來了。如今往李桂姐家尋王三官去！白為他打了這一屁股瘡來不成？便罷了，就問他要幾兩銀子盤纏，也不吃家中老婆笑話?！庇谑寝熑牍礄冢娎罟鸾慵议T關(guān)的鐵桶相似。叫了半日，丫頭隔門問是誰，小張閑道：“是俺每，尋三官兒說話。”丫頭回說：“他從那日半夜就回家去了，不在這里。無人在家中，不敢開門?！边@眾人只得回來，到王招宣府內(nèi)，逕入他客位里坐下。王三官聽見眾人來尋他，唬得躲在房里不敢出來。半日，使出小廝永定兒來說：“俺爹不在家了?！北娙说溃骸昂米栽谛詢?！不在家了，往那里去了？叫不將來！”于寬道：“實和你說了罷，休推睡里夢里。剛才提刑院打了俺每，押將出來。如今還要他正身見官去哩！”摟起腿來與永定瞧，教他進(jìn)里面去說：“為你打俺每，有甚要緊！”一個個都躺在凳上聲疼叫喊。
那王三官兒越發(fā)不敢出來，只叫：“娘，怎么樣兒？如何救我則可?！绷质系溃骸拔遗畫D人家，如何尋人情去救得？”求了半日，見外邊眾人等得急了，要請老太太說話。那林氏又不出去，只隔著屏風(fēng)說道：“你每略等他等，委的在莊上，不在家了。我這里使小廝叫他去?！毙堥e道：“老太太，快使人情他來！這個癤子終要出膿，只顧膿著不是事。俺每為他連累打了這一頓。剛才老爹吩咐押出俺每來要他。他若不出來，大家都不得清凈，就弄的不好了。”
林氏聽言，連忙使小廝拿出茶來與眾人吃。王三官唬的鬼也似，逼他娘尋人情。直到至急之處，林氏方才說道：“文嫂他只認(rèn)的提刑西門官府家，昔年曾與他女兒說媒來，在他宅中走的熟?！蓖跞俚溃骸熬驼J(rèn)的西門提刑也罷?？焓剐P請他來。”林氏道：“他自從你前番說了他，使性兒一向不來走動，怎好又請他？他也不肯來?！蓖跞俚溃骸昂媚?，如今事在至急，請他來，等我與他陪個禮兒便了?！绷质媳闶褂蓝▋呵那拇蚝箝T出去，請了文嫂來。王三官再三央及他，一口一聲只叫：“文媽，你認(rèn)的提刑西門大官府，好歹說個人情救我?！边@文嫂故意做出許多喬張致來，說道：“舊時雖故與他宅內(nèi)大姑娘說媒，這幾年誰往他門上走！大人家深宅大院，不去纏他?！蓖跞龠B忙跪下說道：“文媽，你救我，恩有重報，不敢有忘。那幾個人在前邊只要出官，我怎去得？”文嫂只把眼看他娘，他娘道：“也罷，你便替他說說罷了。”文嫂道：“我獨自個去不得。三叔，你衣巾著，等我領(lǐng)你親自到西門老爹宅上，你自拜見央浼他，等我在旁再說，管情一天事就了了?！蓖跞俚溃骸耙娊袼娙嗽谇斑叴弑粕跫?，只怕一時被他看見怎了？”文嫂道：“有甚難處勾當(dāng)？等我出去安撫他，再安排些酒肉點心茶水哄他吃著，我悄悄領(lǐng)你從后門出去，干事回來，他就便也不知道?！?
這文嫂一面走出前廳，向眾人拜了兩拜，說道：“太太教我出來，多上覆列位哥每：本等三叔往莊上去了，不在家，使人請去了，便來也。你每略坐坐兒。吃打受罵，連累了列位。誰人不吃鹽米，等三叔來，教他知遇你們。你們千差萬差來人不差，恒屬大家只要圖了事。上司差派，不由自己。有了三叔出來，一天大事都了了。”眾人聽了，一齊道：“還是文媽見的多，你老人家早出來說恁句有南北的話兒，俺每也不急的要不的。執(zhí)殺法兒只回不在家，莫不俺每自做出來的事？你恁帶累俺每吃官棒，上司要你，假推不在家。吃酒吃肉，教人替你不成？文媽，你是曉道理的，你出來，俺每還透個路兒與你──破些東西兒，尋個分上兒說說，大家了事。你不出來見俺每，這事情也要消繳，一個緝捕問刑衙門，平不答的就罷了？”文嫂兒道：“哥每說的是。你每略坐坐兒，我對太太說，安排些酒飯兒管待你每。你每來了這半日也餓了?！北娙硕嫉溃骸斑€是我的文媽知人苦辣。不瞞文媽說，俺每從衙門里打出來，黃湯兒也沒曾嘗著哩！”這文嫂走到后邊，一力竄掇，打了二錢銀子酒，買了一錢銀子點心，豬羊牛肉各切幾大盤，拿將出去，一壁哄他眾人在前邊大酒大肉吃著。
這王三官儒巾青衣，寫了揭帖，文嫂領(lǐng)著，帶上眼紗，悄悄從后門出來，步行徑往西門慶家來。到了大門首，平安兒認(rèn)的文嫂，說道：“爹才在廳上，進(jìn)去了。文媽有甚話說？”文嫂遞與他拜帖，說道：“哥哥，累你替他稟稟去?！边B忙問王三官要了二錢銀子遞與他，那平安兒方進(jìn)去替他稟知西門慶。西門慶見了手本拜帖，上寫著：“眷晚生王采頓首百拜?！币幻嫦冉羞M(jìn)文嫂，問了回話，然后才開大廳槅子門，使小廝請王三官進(jìn)去。西門慶頭戴忠靖巾，便衣出來迎接，見王三衣巾進(jìn)來，故意說道：“文嫂怎不早說？我褻衣在此?！北懔钭笥遥骸叭∥乙路怼！被诺耐跞傧蚯皵r住道：“尊伯尊便，小侄敢來拜瀆，豈敢動勞！”至廳內(nèi)，王三官務(wù)請西門慶轉(zhuǎn)上行禮。西門慶笑道：“此是舍下?！痹偃豢?。西門慶居先拜下去，王三官說道：“小侄有罪在身，久仰，欠拜?！蔽鏖T慶道：“彼此少禮?！蓖跞僖蛘埼鏖T慶受禮，說道：“小侄人家，老伯當(dāng)?shù)檬芏Y，以恕拜遲之罪。”務(wù)讓起來，受了兩禮。西門慶讓坐，王三官又讓了一回，然后挪座兒斜僉坐的。
少頃，吃了茶，王三官向西門慶說道：“小侄有事，不敢奉瀆尊嚴(yán)?！币蛳蛐渲腥〕鼋姨f上，隨即離座跪下。被西門慶一手拉住，說道：“賢契有甚話，但說何害！”王三官就說：“小侄不才，誠為得罪，望乞老伯念先父武弁一殿之臣，寬恕小侄無知之罪，完其廉恥，免令出官，則小侄垂死之日，實再生之幸也。銜結(jié)圖報，惶恐，惶恐！”西門慶展開揭帖，上面有小張閑等五人名字，說道：“這起光棍，我今日衙門里，已各重責(zé)發(fā)落，饒恕了他，怎的又央你去？”王三官道：“他說老伯衙門中責(zé)罰了他，押出他來，還要小侄見官。在家百般辱罵喧嚷，索詐銀兩，不得安生，無處控訴，特來老伯這里請罪?！庇职讯Y帖遞上。西門慶一見，便道：“豈有此理！這起光棍可惡。我倒饒了他，如何倒往那里去攪擾！”把禮帖還與王三官收了，道：“賢契請回，我且不留你坐。如今就差人拿這起光棍去。容日奉招?！蓖跞俚溃骸柏M敢！蒙老伯不棄，小侄容當(dāng)叩謝?！鼻Ф魅f謝出門。西門慶送至二門首，說：“我褻服不好送的?！蹦峭跞僮猿鲩T來，還帶上眼紗，小廝跟隨去了。文嫂還討了西門慶話。西門慶吩咐：“休要驚動他，我這里差人拿去?！?
這文嫂同王三官暗暗到家。不想西門慶隨即差了一名節(jié)級、四個排軍，走到王招宣宅內(nèi)。那起人正在那里飲酒喧鬧，被公人進(jìn)去不由分說都拿了，帶上鐲子?；５帽娙嗣嫒缤辽?，說道：“王三官干的好事，把俺每穩(wěn)住在家，倒把鋤頭反弄俺每來了?！蹦莻€節(jié)級排軍罵道：“你這廝還胡說，當(dāng)?shù)纳趺?？各人到老爹跟前哀告，討你那命是正?jīng)?！毙堥e道：“大爺教導(dǎo)的是。”
不一時，都拿到西門慶宅門首，門上排軍并平安兒都張著手兒要錢，才替他稟。眾人不免脫下褶兒，并拿頭上簪圈下來，打發(fā)停當(dāng)，方才說進(jìn)去。半日，西門慶出來坐廳，節(jié)級帶進(jìn)去跪在廳下。西門慶罵道：“我把你這起光棍，我倒將就了你，你如何指稱我衙門往他家訛詐去？實說詐了多少錢？若不說，令左右拿拶子與我著實拶起來！”當(dāng)下只說了聲，那左右排軍登時拿了五六把新拶子來伺候。小張閑等只顧叩頭哀告道：“小的每并沒訛詐分文財物，只說衙門中打出來，對他說聲。他家拿出些酒食來管待小的們，小的每并沒需索他的。”西門慶道：“你也不該往他家去。你這些光棍，設(shè)騙良家子弟，白手要錢，深為可恨！既不肯實供，都與我?guī)Я搜瞄T里收監(jiān)，明日嚴(yán)審取供，枷號示眾！”眾人一齊哀告，哭道：“天官爺，超生小的每罷，小的再不敢上他門纏擾了。休說枷號，這一送到監(jiān)里去，冬寒時月，小的每都是死數(shù)?！蔽鏖T慶道：“我把你這起光棍，饒出你去，都要洗心改過，務(wù)要生理。不許你挨坊靠院，引誘人家子弟，詐騙財物。再拿到我衙門里來，都活打死了。”喝令：“叉出去！”眾人得了個性命，往外飛跑。正是：
敲碎玉籠飛彩鳳，頓開金鎖走蛟龍。
西門慶發(fā)了眾人去，回至后房，月娘問道：“這是那個王三官兒？”西門慶道：“此是王招宣府中三公子，前日李桂兒為那場事就是他。今日賊小淫婦兒不改，又和他纏，每月三十兩銀子教他包著。嗔道一向只哄著我！不想有個底腳里人兒又告我說，教我差干事的拿了這干人，到衙門里都夾打了。不想這干人又到他家里嚷賴，指望要詐他幾兩銀子，只說衙門中要他。他從沒見官，慌了，央文嫂兒拿了五十兩禮帖來求我說人情。我剛才把那起人又拿了來，扎發(fā)了一頓，替他杜絕了。人家倒運，偏生這樣不肖子弟出來。──你家祖父何等根基，又做招宣，你又見入武學(xué)，放著那名兒不干，家中丟著花枝般媳婦兒不去理論，白日黑夜只跟著這伙光棍在院里嫖弄。今年不上二十歲，年小小兒的，通不成器！”月娘道：“你乳老鴉笑話豬兒足，原來燈臺不照自。你自道成器的？你也吃這井里水，無所不為，清潔了些甚么兒？還要禁人！”幾句說的西門慶不言語了。
正擺上飯來吃，來安來報：“應(yīng)二爹來了?！蔽鏖T慶吩咐：“請書房里坐，我就來?！蓖踅?jīng)連忙開了廳上書房門，伯爵進(jìn)里面坐了。良久，西門慶出來。聲喏畢，就坐在炕上，兩個說話。伯爵道：“哥，你前日在謝二哥家，怎老早就起身？”西門慶道：“我連日有勾當(dāng)，又考察在邇，差人東京打聽消息。我比你每閑人兒？”伯爵又問：“哥，連日衙門中有事沒有？”西門慶道：“事，那日沒有！”伯爵又道：“王三官兒說，哥衙門中把小張閑他每五個，初八日晚夕，在李桂姐屋里都拿的去了，只走了老孫、祝麻子兩個。今早解到衙門里，都打出來了，眾人都往招宣府纏王三官去了。怎的還瞞著我不說？”西門慶道：“傻狗才，誰對你說來？你敢錯聽了。敢不是我衙門里，敢是周守備府里？”伯爵道：“守備府中那里管這閑事！”西門慶道：“只怕是京中提人？”伯爵道：“也不是。今早李銘對我說，那日把他一家子唬的魂也沒了，李桂兒至今唬的睡倒了，還沒曾起炕兒。怕又是東京下來拿人，今早打聽，方知是提刑院拿人?！蔽鏖T慶道：“我連日不進(jìn)衙門，并沒知道。李桂兒既賭過誓不接他，隨他拿亂去，又害怕睡倒怎的？”伯爵見西門慶迸著臉兒待笑，說道：“哥，你是個人，連我也瞞著起來。今日他告我說，我就知道哥的情。怎的祝麻子、老孫走了？一個緝捕衙門，有個走脫了人的？此是哥打著綿羊駒［馬婁］戰(zhàn)，使李桂兒家中害怕，知道哥的手段。若都拿到衙門去，彼此絕了情意，都沒趣了。事情許一不許二。如今就是老孫、祝麻子見哥也有幾分慚愧。此是哥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計策。休怪我說，哥這一著做的絕了。這一個叫做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若明逞了臉，就不是乖人兒了。還是哥智謀大，見的多?！睅拙湔f的西門慶撲吃的笑了，說道：“我有甚么大智謀？”伯爵道：“我猜一定還有底腳里人兒對哥說，怎得知道這等切？端的有鬼神不測之機(jī)！”西門慶道：“傻狗才，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辈舻溃骸案缪瞄T中如今不要王三官兒罷了?！蔽鏖T慶道：“誰要他做甚么？當(dāng)初干事的打上事件，我就把王三官、祝麻子、老孫并李桂兒、秦玉芝名字都抹了，只拿幾個光棍來打了?！辈舻溃骸八缃裨醯倪€纏他？”西門慶道：“我實和你說罷，他指望訛詐他幾兩銀子。不想剛才王三官親上門來拜見，與我磕了頭，陪了不是。我又差人把那幾個光棍拿了，要枷號，他眾人再三哀告說，再不敢上門纏他了。王三官一口一聲稱我是老伯，拿了五十兩禮帖兒，我不受他的。他到明日還要請我家中知謝我去?！辈羰@道：“真?zhèn)€他來和哥陪不是來了？”西門慶道：“我莫不哄你？”因喚王經(jīng)：“拿王三官拜帖兒與應(yīng)二爹瞧。”那王經(jīng)向房子里取出拜帖，上面寫著：“眷晚生王采頓首百拜?！辈粢娏?，極口稱贊道：“哥的所算，神妙不測?！蔽鏖T慶吩咐伯爵：“你若看見他每，只說我不知道?！辈舻溃骸拔視缘?。機(jī)不可泄，我怎肯和他說！”坐了一回，吃了茶，伯爵道：“哥，我去罷，只怕一時老孫和祝麻子摸將來。只說我沒到這里?！蔽鏖T慶道?！八蛠?，我也不見他?！币幻娼袑㈤T上人來，都吩咐了：“但是他二人，只答應(yīng)不在家?！蔽鏖T慶從此不與李桂姐上門走動，家中擺酒也不叫李銘唱曲，就疏淡了。正是：
昨夜浣花溪上雨，綠楊芳草為何人？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