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青玉案
人生南北如岐路，世事悠悠等風(fēng)絮，造化弄人無定據(jù)。翻來覆去，倒橫直豎，眼見都如許。
到如今空嗟前事，功名富貴何須慕，坎止流行隨所寓。玉堂金馬，竹籬茅舍，總是傷心處。
話說西門慶，奸耍了來爵老婆，復(fù)走到卷棚內(nèi)，陪吳大舅、應(yīng)伯爵、謝希大、常峙節(jié)飲酒。荊統(tǒng)制娘子、張團(tuán)練娘子、喬親家母、崔親家母、吳大妗子、段大姐，坐了好一會，上罷元宵圓子，方才起身去了。大妗子那日同吳舜臣媳婦都家去了。陳敬濟(jì)打發(fā)王皇親戲子二兩銀子唱錢，酒食管待出門。只四個唱的并小優(yōu)兒，還在卷棚內(nèi)彈唱遞酒。伯爵向西門慶說道：“明日花大哥生日，哥，你送了禮去不曾？”西門慶說道：“我早辰送過去了?！辩榘驳溃骸盎ù缶祟^里使來定兒送請貼兒來了?！辈舻溃骸案?，你明日去不去？我好來會你?！蔽鏖T慶道：“到明日看。再不，你先去罷?！鄙夙?，四個唱的后邊去了，李銘等上來彈唱，那西門慶不住只在椅子上打睡。吳大舅道：“姐夫連日辛苦了，罷罷，咱每告辭罷?！庇谑瞧鹕?。那西門慶又不肯，只顧攔著，留坐到二更時分才散。西門慶先打發(fā)四個唱的轎子去了，拿大鐘賞李銘等三人每人兩鐘酒，與了六錢唱錢，臨出門，叫回李銘分付：“我十五日要請你周爺和你荊爺、何老爹眾位，你早替我叫下四個唱的，休要誤了?！崩钽懝蛳路A問：“爹叫那四個？”西門慶道：“樊百家奴兒，秦玉芝兒，前日何老爹那里唱的一個馮金寶兒，并呂賽兒，好歹叫了來?！崩钽憫?yīng)諾：“小的知道了?！笨牧祟^去了。
西門慶歸后邊月娘房里來。月娘告訴：“今日林太太與荊大人娘子好不喜歡，坐到那咱晚才去了。酒席上再三謝我說：蒙老爹扶持，但得好處，不敢有忘。在出月往淮上催攢糧運(yùn)去也?！庇终f：“何大娘子今日也吃了好些酒，喜歡六姐，又引到那邊花園山子上瞧了瞧。今日各項(xiàng)也賞了許多東西?！闭f畢，西門慶就在上房歇了。到半夜，月娘做了一夢，天明告訴西門慶說道：“敢是我日里看著他王太太穿著大紅絨袍兒，我黑夜就夢見你李大姐箱子內(nèi)尋出一件大紅絨袍兒，與我穿在身上，被潘六姐匹手奪了去，披在他身上，教我就惱了，說道：‘他的皮襖，你要的去穿了罷了，這件袍兒你又來奪?！剐詢喊雅蹆荷仙沓读艘坏来罂谧?，吃我大吆喝，和他罵嚷，嚷著就醒了。不想是南柯一夢。”西門慶道：“不打緊，我到明日替你尋一件穿就是了。自古夢是心頭想。”
到次日起來，頭沉，懶待往衙門中去，梳頭凈面，穿上衣裳，走來前邊書房中坐的。只見玉簫問如意兒擠了半甌子奶，徑到書房與西門慶吃藥。西門慶正倚靠床上，叫王經(jīng)替他打腿。王經(jīng)見玉簫來，就出去了。玉簫打發(fā)他吃了藥，西門慶就使他拿了一對金鑲頭簪兒，四個烏銀戒指兒，送到來爵媳婦子屋里去。那玉簫明見主子使他干此營生，又似來旺媳婦子那一本帳，連忙鉆頭覓縫，袖的去了。送到了物事，還走來回西門慶話，說道：“收了，改日與爹磕頭。”就拿回空甌子兒到上房去了。月娘叫小玉熬下粥，約莫等到飯時前后，還不見進(jìn)來。
原來王經(jīng)稍帶了他姐姐王六兒一包兒物事，遞與西門慶瞧，就請西門慶往他家去。西門慶打開紙包兒，卻是老婆剪下的一柳黑臻臻、光油油的青絲，用五色絨纏就了一個同心結(jié)托兒，用兩根錦帶兒拴著，做的十分細(xì)巧。又一件是兩個口的鴛鴦紫遍地金順袋兒，里邊盛著瓜穰兒。西門慶觀玩良久，滿心歡喜，遂把順袋放在書廚內(nèi)，錦托兒褪于袖中。正在凝思之際，忽見吳月娘驀地走來，掀開簾子，見他躺在床上，王經(jīng)扒著替他打腿，便說道：“你怎的只顧在前頭，就不進(jìn)去了，屋里擺下粥了。你告我說，你心里怎的，只是恁沒精神？”西門慶道：“不知怎的，心中只是不耐煩，害腿疼?！痹履锏溃骸跋氡厥谴簹馄鹆?。你吃了藥，也等慢慢來?！币幻嬲埖椒恐校虬l(fā)他吃粥。因說道：“大節(jié)下，你也打起精神兒來，今日門外花大舅生日，請你往那里走走去。再不，叫將應(yīng)二哥來，同你坐坐。”西門慶道：“他也不在，與花大舅做生日去了。你整治下酒菜兒，等我往燈市鋪?zhàn)觾?nèi)和他二舅坐坐罷?！痹履锏溃骸澳泸T馬去，我教丫鬟整理?！边@西門慶一面分付玳安備馬，王經(jīng)跟隨，穿上衣穿，徑到獅子街燈市里來。但見燈市中車馬轟雷，燈球燦彩，游人如蟻，十分熱鬧。
太平時序好風(fēng)催，羅綺爭馳斗錦回。鰲山高聳青云上，何處游人不看來。
西門慶看了回?zé)?，到房子門首下馬，進(jìn)入里面坐下?；诺膮嵌恕①S四都來聲喏。門首買賣，甚是興盛。來昭妻一丈青又早書房內(nèi)籠下火，拿茶吃了。不一時，吳月娘使琴童兒、來安兒拿了兩方盒點(diǎn)心嗄飯菜蔬，鋪內(nèi)有南邊帶來豆酒，打開一壇，擺在樓上，請吳二舅與賁四輪番吃酒。樓窗外就看見燈市，來往人煙不斷。
吃至飯后時分，西門慶使王經(jīng)對王六兒說去。王六兒聽見西門慶來，連忙整治下春臺，果盒酒肴等候。西門慶分付來昭：“將這一桌酒菜，晚夕留著吳二舅、賁四在此上宿吃，不消拿回家去了?！庇纸糖偻崴鸵粔?，過王六兒這邊來。西門慶于是騎馬徑到他家。婦人打扮迎接到明間內(nèi)，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西門慶道：“迭承你厚禮，怎的兩次請你不去？”王六兒說道：“爹倒說的好，我家中再有誰來？不知怎的，這兩日只是心里不好，茶飯兒也懶待吃，做事沒入腳處。”西門慶道：“敢是想你家老公？”婦人道：“我那里想他！倒是見爹這一向不來，不知怎的怠慢著爹了，爹把我網(wǎng)巾圈兒打靠后了，只怕另有個心上人兒了?！蔽鏖T慶笑道：“那里有這個理！倒因家中節(jié)間擺酒，忙了兩日?！眿D人道：“說昨日爹家中請?zhí)每蛠??！蔽鏖T慶道：“便是你大娘吃過人家兩席節(jié)酒，須得請人回席?！眿D人道：“請了那幾位堂客？”西門慶便說某人某人，從頭訴說一遍。婦人道：“看燈酒兒，只請要緊的，就不請俺每請兒?！蔽鏖T慶道：“不打緊，到明日十六，還有一席酒，請你每眾伙計(jì)娘子走走去。是必到跟前又推故不去了。”婦人道：“娘若賞個貼兒來，怎敢不去？”因前日他小大姐罵了申二姐，教他好不抱怨，說俺每。他那日原要不去來，倒是俺每攛掇了他去，落后罵了來，好不在這里哭。俺每倒沒意思剌涑的。落后又教爹娘費(fèi)心，送了盒子并一兩銀子來，安撫了他，才罷了。原來小大姐這等躁暴性子，就是打狗也看主人面?！蔽鏖T慶道：“你不知這小油嘴，他好不兜達(dá)的性兒，著緊把我也擦刮的眼直直的。也沒見，他叫你唱，你就唱個兒與他聽罷了，誰教你不唱，又說他來？”婦人道：“耶嚛，耶嚛！他對我說，他幾時說他來，說小大姐走來指著臉子就罵起來，在我這里好不三行鼻涕兩行眼淚的哭。我留他住了一夜，才打發(fā)他去了。”說了一回，丫頭拿茶吃了。老馮婆子又走來與西門慶磕頭。西門慶與了他約三四錢一塊銀子，說道：“從你娘沒了，就不往我那里走走去。”婦人道：“沒他的主兒，那里著落？倒常時來我這里，和我做伴兒?！?
不一時，請西門慶房中坐的，問：“爹和了午飯不曾？”西門慶道：“我早辰家中吃了些粥，剛才陪你二舅又吃了兩個點(diǎn)心，且不吃甚么哩?！币幻娣抛纼?，安排上酒來。婦人令王經(jīng)打開豆酒，篩將上來，陪西門慶做一處飲酒。婦人問道：“我稍來的那物件兒，爹看見來？都是奴旋剪下頂中一溜頭發(fā)，親手做的。管情爹見了愛?！蔽鏖T慶道：“多謝你厚情?！憋嬛涟牒?，見房內(nèi)無人，西門慶袖中取出來，套在龜身下，兩根錦帶兒扎在腰間，用酒服下胡僧藥去，那婦人用手搏弄，弄得那話登時奢棱跳腦，橫筋皆現(xiàn)，色若紫肝，比銀托子和白綾帶子又不同。西門慶摟婦人坐在懷內(nèi)，那話插進(jìn)牝中，在上面兩個一遞一口飲酒，咂舌頭頑笑。吃至掌燈，馮媽媽又做了些韭菜豬肉餅兒拿上來。婦人陪西門慶每人吃了兩個，丫鬟收下去。兩個就在里間暖炕上，撩開錦幔，解衣就寢。婦人知道西門慶好點(diǎn)著燈行房，把燈臺移在里間炕邊桌上，一面將紙門關(guān)上，澡牝干凈，脫了褲兒，鉆在被窩里，與西門慶做一處相摟相抱，睡了一回。原來西門慶心中只想著何千戶娘子藍(lán)氏，欲情如火，那話十分堅(jiān)硬。先令婦人馬伏在下，那話放入庭花內(nèi)，極力扇蹦了約二三百度，扇蹦的屁股連聲響亮，婦人用手在下揉著心子，口中叫達(dá)達(dá)如流水。西門慶還不美意，又起來披上白綾小襖，坐在一只枕頭上，令婦人仰臥，尋出兩條腳帶，把婦人兩只腳拴在兩邊護(hù)炕柱兒上，賣了個金龍?zhí)阶Γ瑢⒛窃挿湃腙蛑?，少時，沒棱露腦，淺抽深送?？謰D人害冷，亦取紅綾短襦，蓋在他身上。這西門慶乘其酒興，把燈光挪近跟前，垂首玩其出入之勢。抽撤至首，復(fù)送至根，又?jǐn)?shù)百回。婦人口中百般柔聲顫語，都叫將出來。西門慶又取粉紅膏子藥，涂在龜頭上攮進(jìn)去，婦人陰中麻癢不能當(dāng)，急令深入，兩廂迎就。這西門慶故作逗留，戲?qū)旑^濡晃其牝口，又操弄其花心，不肯深入，急的婦人淫津流出，如蝸之吐涎。燈光里，見他兩只腿兒著紅鞋，蹺在兩邊，吊的高高的，一往一來，一沖一撞，其興不可遏。因口呼道：“淫婦，你想我不想？”婦人道：“我怎么不想達(dá)達(dá)，只要你松柏兒冬夏長青便好。休要日遠(yuǎn)日疏，頑耍厭了，把奴來不理。奴就想死罷了，敢和誰說？有誰知道？就是俺那王八來家，我也不和他說。想他恁在外做買賣，有錢，他不會養(yǎng)老婆的？他肯掛念我？”西門慶道：“我的兒，你若一心在我身上，等他來家，我爽利替他另娶一個，你只長遠(yuǎn)等著我便了?！眿D人道：“好達(dá)達(dá)，等他來家，好歹替他娶了一個罷，或把我放在外頭，或是招我到家去，隨你心里。淫婦爽利把不直錢的身子，拼與達(dá)達(dá)罷，無有個不依你的?！蔽鏖T慶道：“我知道?！眱蓚€說話之間，又干勾兩頓飯時，方才精泄。解御下婦人腳帶來，摟在被窩內(nèi)，并頭交股，醉眼朦朧，一覺直睡到三更時分方起。西門慶起來，穿衣凈手。婦人開了房門，叫丫鬟進(jìn)來，再添美饌，復(fù)飲香醪，滿斟暖酒，又陪西門慶吃了十?dāng)?shù)杯。不覺醉上來，才點(diǎn)茶漱口，向袖中掏出一紙貼兒遞與婦人：“問甘伙計(jì)鋪?zhàn)永锶∫惶滓路愦S你要甚花樣。”那婦人萬福謝了，方送出門。
王經(jīng)打著燈籠，玳安、琴童籠著馬，那時也有三更天氣，陰云密布，月色朦朧，街市上人煙寂寞，閭巷內(nèi)犬吠盈盈。打馬剛走到西首那石橋兒跟前，忽然一陣旋風(fēng)，只見個黑影子，從橋底下鉆出來，向西門慶一撲。那馬見了只一驚跳，西門慶在馬上打了個冷戰(zhàn)，醉中把馬加了一鞭，那馬搖了搖鬃，玳安、琴童兩個用力拉著嚼環(huán)，收煞不住，云飛般望家奔將來，直跑到家門首方止。王經(jīng)打著燈籠，后邊跟不上。西門慶下馬腿軟了，被左右扶進(jìn)，徑往前邊潘金蓮房中來。此這一來，正是：
失脫人家逢五道，濱冷餓鬼撞鐘馗。
原來金蓮從后邊來，還沒睡，渾衣倒在炕上，等待西門慶。聽見來了，連忙一骨碌扒起來，向前替他接衣服。見他吃的酩酊大醉，也不敢問他。西門太一只手搭伏著他肩膀上，摟在懷里，口中喃喃吶吶說道：“小淫婦兒，你達(dá)達(dá)今日醉了，收拾鋪，我睡也?！蹦菋D人持他上炕，打發(fā)他歇下。那西門慶丟倒頭在枕上鼾睡如雷，再搖也搖他不醒。然后婦人脫了衣裳，鉆在被窩內(nèi)，慢慢用手腰里摸他那話，猶如綿軟，再沒硬朗氣兒，更不知在誰家來。翻來覆去，怎禁那欲火燒身，淫心蕩漾，不住用手只顧捏弄，蹲下身子，被窩內(nèi)替他百計(jì)品咂，只是不起，急的婦人要不的。因問西門慶：“和尚藥在那里放著哩？”推了半日推醒了。西門慶酩子里罵道：“怪小淫婦，只顧問怎的？你又教達(dá)達(dá)擺布你，你達(dá)今日懶待動彈。藥在我袖中穿心盒兒內(nèi)。你拿來吃了，有本事品弄的他起來，是你造化?！蹦菋D人便去袖內(nèi)摸出穿心盒來打開，里面只剩下三四丸藥兒。這婦人取過燒酒壺來，斟了一鐘酒，自己吃了一丸，還剩下三丸?？峙铝Σ恍?，千不合，萬不合，拿燒酒都送到西門慶口內(nèi)。醉了的人，曉的甚么？合著眼只顧吃下去。那消一盞熱茶時，藥力發(fā)作起來，婦人將白綾帶子拴在根上，那話躍然而起，婦人見他只顧去睡，于是騎在他身上，又取膏子藥安放在馬眼內(nèi)，頂入牝中，只顧揉搓，那話直抵苞花窩里，覺翕翕然，渾身酥麻，暢美不可言。又兩手據(jù)按，舉股一起一坐，那話坐棱露腦，一二百回。初時澀滯，次后淫水浸出，稍沾滑落，西門慶由著他掇弄，只是不理。婦人情不能當(dāng)，以舌親于西門慶口中，兩手摟著他脖項(xiàng)，極力揉搓，左右偎擦，麈柄盡沒至根，止剩二卵在外，用手摸之，美不可言，淫水隨拭隨出。比三鼓天，五換巾帕。婦人一連丟了兩次，西門慶只是不泄。龜頭越發(fā)脹的猶如炭火一般，害箍脹的慌，令婦人把根下帶子去了，還發(fā)脹不已，令婦人用口吮之。這婦人扒伏在他身上，用朱唇吞裹龜頭，只顧往來不已，又勒勾約一頓飯時，那管中之精猛然一股冒將出來，猶水銀之淀筒中相似，忙用口接咽不及，只顧流將出來。初時還是精液，往后盡是血水出來，再無個收救。西門慶已昏迷去，四肢不收。婦人也慌了，急取紅棗與他吃下去。精盡繼之以血，血盡出其冷氣而已。良久方止。婦人慌做一團(tuán)，便摟著西門慶問道：“我的哥哥，你心里覺怎么的！”西門慶亦蘇醒了一回，方言：“我頭目森森然，莫知所以。”金蓮問：“你今日怎的流出恁許多來？”更不說他用的藥多了?？垂俾犝f，一己精神有限，天下色欲無窮。又曰“嗜欲深者生機(jī)淺”，西門慶只知貪淫樂色，更不知油枯燈滅，髓竭人亡。正是起頭所說：
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一宿晚景題過。到次日清早辰，西門慶起來梳頭，忽然一陣昏暈，望前一頭搶將去。早被春梅雙手扶住，不曾跌著磕傷了頭臉。在椅上坐了半日，方才回過來。慌的金蓮連忙問道：“只怕你空心虛弱，且坐著，吃些甚么兒著，出去也不遲?！币幻媸骨锞眨骸昂筮吶≈鄟砼c你爹吃?！蹦乔锞兆叩胶筮厪N下，問雪娥：“熬的粥怎么了？爹如此這般，今早起來害了頭暈，跌了一交，如今要吃粥哩?！辈幌氡辉履锫犚?，叫了秋菊，問其端的。秋菊悉把西門慶梳頭，頭暈跌倒之事，告訴一遍。月娘不聽便了，聽了魂飛天外，魄散九霄，一面分付雪娥快熬粥，一面走來金蓮房中看視。見西門慶坐在椅子上，問道：“你今日怎的頭暈？”西門慶道：“我不知怎的，剛才就頭暈起來?！苯鹕彽溃骸霸鐣r我和春梅要跟前扶住了，不然好輕身子兒，這一交和你善哩！”月娘道：“敢是你昨日來家晚了，酒多了頭沉。”金蓮道：“昨日往誰家吃酒？那咱晚才來?！痹履锏溃骸八蛉蘸退嗽阡?zhàn)永锍跃苼怼！辈灰粫r，雪娥熬了粥，教春梅拿著，打發(fā)西門慶吃。那西門慶拿起粥來，只吃了半甌兒，懶待吃，就放下了。月娘道：“你心里覺怎的？”西門慶道：“我不怎么，只是身子虛飄飄的，懶待動旦?！痹履锏溃骸澳憬袢詹煌瞄T中去罷?！蔽鏖T慶道：“我不去了。消一回，我往前邊看著姐夫?qū)戀N兒，十五日請周菊軒、荊南崗、何大人眾官客吃酒?！痹履锏溃骸澳憬袢者€沒吃藥，取奶來把那藥再吃上一服。是你連日著辛苦忙碌了?！币幻娼檀好穯柸缫鈨簲D了奶來，用盞兒盛著，教西門慶吃了藥，起身往前邊去。春梅扶著，剛走到花園角門首，覺眼便黑了，身子晃晃蕩蕩，做不的主兒，只要倒。春梅又扶回來了。月娘道：“依我且歇兩日兒，請人也罷了，那里在乎這一時。且在屋里將息兩日兒，不出去罷?！币蛘f：“你心里要吃甚么，我往后邊做來與你吃。”西門慶道：“我心里不想吃?！?
月娘到后邊，從新又審問金蓮：“他昨日來家醉不醉？再沒曾吃酒？與你行甚么事？”金蓮聽了，恨不的生出幾個口來，說一千個沒有：“姐姐，你沒的說，他那咱晚來了，醉的行禮兒也沒顧的，還問我要燒酒吃，教我拿茶當(dāng)酒與他吃，只說沒了酒，好好打發(fā)他睡了。自從姐姐那等說了，誰和他有甚事來，倒沒的羞人子剌剌的。倒只怕別處外邊有了事來，俺每不知道。若說家里，可是沒絲毫事兒?！痹履锖陀駱嵌甲谝惶?，一面叫了玳安、琴童兩個到跟前審問他：“你爹昨日在那里吃酒來？你實(shí)說便罷，不然有一差二錯，就在你這兩個囚根子身上?！蹦晴榘惨Фㄑ?，只說獅子街和二舅、賁四吃酒，再沒往那里去。落后叫將吳二舅來，問他，二舅道：“姐夫只陪俺每吃了沒多大回酒，就起身往別處去了。”這吳月娘聽了，心中大怒，待二舅去了，把玳安、琴童盡力數(shù)罵了一遍，要打他二人。二人慌了，方才說出：“昨日在韓道國老婆家吃酒來?！蹦桥私鹕彽貌坏囊宦暰蛠砹?，說道：“姐姐剛才就埋怨起俺每來，正是冤殺旁人笑殺賊。俺每人人有面，樹樹有皮，姐姐那等說來，莫不俺每成日把這件事放在頭里？”又道：“姐姐，你再問這兩個囚根子，前日你往何千戶家吃酒，他爹也是那咱時分才來，不知在誰家來。誰家一個拜年，拜到那咱晚！”玳安又恐怕琴童說出來，隱瞞不住，遂把私通林太太之事，備說一遍。月娘方才信了，說道：“嗔道教我拿貼兒請他，我還說人生面不熟，他不肯來，怎知和他有連手。我說恁大年紀(jì)，描眉畫鬢，搽的那臉倒像膩抹兒抹的一般，干凈是個老浪貨！”玉樓道：“姐姐，沒見一個兒子也長恁大人兒，娘母還干這個營生。忍不住，嫁了個漢子，也休要出這個丑?！苯鹕彽溃骸澳抢弦鶍D有甚么廉恥！”月娘道：“我只說他決不來，誰想他浪（扌扉）著來了?！苯鹕彽溃骸斑@個，姐姐才顯出個皂白來了！像韓道國家這個淫婦，姐姐還嗔我罵他！干凈一家子都養(yǎng)漢，是個明王八，把個王八花子也裁派將來，早晚好做勾使鬼?！痹履锏溃骸巴跞賰耗?，你還罵他老淫婦，他說你從小兒在他家使喚來?！蹦墙鹕彶宦牨懔T，聽了把臉掣耳朵帶脖子都紅了，便罵道：“汗邪了那賊老淫婦！我平日在他家做甚么？還是我姨娘在他家緊隔壁住，他家有個花園，俺每小時在俺姨娘家住，常過去和他家伴姑兒耍子，就說我在他家來，我認(rèn)的他是誰？也是個張眼露睛的老淫婦！”月娘道：“你看那嘴頭子！人和你說話，你罵他。”那金蓮一聲兒就不言語了。
月娘主張叫雪娥做了些水角兒，拿了前邊與西門慶吃。正走到儀門首，只見平安兒徑直往花園中走。被月娘叫住問道：“你做甚么？”平安兒道：“李銘叫了四個唱的，十五日擺酒，因來回話。問擺的成擺不成。我說未發(fā)貼兒哩。他不信，教我進(jìn)來稟爹?！痹履锪R道：“怪賊奴才，還擺甚么酒，問甚么，還不回那王八去哩，還來稟爹娘哩?！卑哑桨矁毫R的往外金命水命去了。月娘走到金蓮房中，看著西門慶只吃了三四個水角兒，就不吃了。因說道：“李銘來回唱的，教我回倒他，改日子了，他去了?！蔽鏖T慶點(diǎn)頭兒。
西門慶只望一兩日好些出來，誰知過了一夜，到次日，內(nèi)邊虛陽腫脹，不便處發(fā)出紅瘰來，連腎囊都腫得明滴溜如茄子大。但溺尿，尿管中猶如刀子犁的一般。溺一遭，疼一遭。外邊排軍、伴當(dāng)備下馬伺候，還等西門慶往衙門里大發(fā)放，不想又添出這樣癥候來。月娘道：“你依我拿貼兒回了何大人，在家調(diào)理兩日兒，不去罷。你身子恁虛弱，趁早使小廝請了任醫(yī)官，教瞧瞧。你吃他兩貼藥過來。休要只顧耽著，不是事。你偌大的身量，兩日通沒大好吃甚么兒，如何禁的？”那西門慶只是不肯吐口兒請?zhí)t(yī)，只說：“我不妨事，過兩日好了，我還出去?！彪m故差人拿貼兒送假牌往衙門里去，在床上睡著，只是急躁，沒好氣。西門慶只望一兩日好些出來，誰知過了一夜，到次日，內(nèi)邊虛陽腫脹，不便處發(fā)出紅瘰來，連腎囊都腫得明滴溜如茄子大。但溺尿，尿管中猶如刀子犁的一般。溺一遭，疼一遭。外邊排軍、伴當(dāng)備下馬伺候，還等西門慶往衙門里大發(fā)放，不想又添出這樣癥候來。月娘道：“你依我拿貼兒回了何大人，在家調(diào)理兩日兒，不去罷。你身子恁虛弱，趁早使小廝請了任醫(yī)官，教瞧瞧。你吃他兩貼藥過來。休要只顧耽著，不是事。你偌大的身量，兩日通沒大好吃甚么兒，如何禁的？”那西門慶只是不肯吐口兒請?zhí)t(yī)，只說：“我不妨事，過兩日好了，我還出去?！彪m故差人拿貼兒送假牌往衙門里去，在床上睡著，只是急躁，沒好氣。
應(yīng)伯爵打聽得知，走來看他。西門慶請至金蓮房中坐的。伯爵聲喏道：“前日打攪哥，不知哥心中不好，嗔道花大舅那里不去?！蔽鏖T慶道：“我心中若好時，也去了。不知怎的懶待動旦?！辈舻溃骸案?，你如今心內(nèi)怎樣的？”西門慶道：“不怎的，只是有些頭暈，起來身子軟，走不的?！辈舻溃骸拔乙娔忝嫒莅l(fā)紅色，只怕是火。教人看來不曾？”西門慶道：“房下說請任后溪來看我，我說又沒甚大病，怎好請他的?！辈舻溃骸案纾氵@個就差了，還請他來看看，怎的說。吃兩貼藥，散開這火就好了。春氣起，人都是這等痰火舉發(fā)舉發(fā)。昨日李銘撞見我，說你使他叫唱的，今日請人擺酒，說你心中不好，改了日子。把我唬了一跳，我今日才來看哥。”西門慶道：“我今日連衙門中拜牌也沒去，送假牌去了?！辈舻溃骸翱芍ゲ坏?，大調(diào)理兩日兒出門。”吃畢茶道：“我去罷，再來看哥。李桂姐會了吳銀兒，也要來看你哩?！蔽鏖T慶道：“你吃了飯去?！辈舻溃骸拔乙恍┎怀??！睋P(yáng)長出去了。
西門慶于是使琴童往門外請了任醫(yī)官來，進(jìn)房中診了脈，說道：“老先生此貴恙，乃虛火上炎，腎水下竭，不能既濟(jì)，此乃是脫陽之癥。須是補(bǔ)其陰虛，方才好得?！闭f畢，作辭起身去了。一面封了五錢銀子，討將藥來，吃了。止住了頭暈，身子依舊還軟，起不來。下邊腎囊越發(fā)腫痛，溺尿甚難。西門慶于是使琴童往門外請了任醫(yī)官來，進(jìn)房中診了脈，說道：“老先生此貴恙，乃虛火上炎，腎水下竭，不能既濟(jì)，此乃是脫陽之癥。須是補(bǔ)其陰虛，方才好得?！闭f畢，作辭起身去了。一面封了五錢銀子，討將藥來，吃了。止住了頭暈，身子依舊還軟，起不來。下邊腎囊越發(fā)腫痛，溺尿甚難。
到后晌時分，李桂姐、吳銀兒坐轎子來看。每人兩個盒子，進(jìn)房與西門慶磕頭，說道：“爹怎的心里不自在？”西門慶道：“你姐兒兩個自恁來看看便了，如何又費(fèi)心買禮兒。”因說道：“我今年不知怎的，痰火發(fā)的重些?！惫鸾愕溃骸斑€是爹這節(jié)間酒吃的多了，清潔他兩日兒，就好了?！弊艘换兀叩嚼钇績耗沁呂堇?，與月娘眾人見節(jié)。請到后邊，擺茶畢，又走來到前邊，陪西門慶坐的說話兒。只見伯爵又陪了謝希大、常峙節(jié)來望。西門慶教玉簫搊扶他起來坐的，留他三人在房內(nèi)，放桌兒吃酒。謝希大道：“哥，用了些粥不曾？”玉簫把頭扭著不答應(yīng)。西門慶道：“我還沒吃粥，咽不下去?！毕４蟮溃骸澳弥?，等俺每陪哥吃些粥兒還好?！辈灰粫r，拿將粥來。西門慶拿起粥來，只扒了半盞兒，就吃不下了。月娘和李桂姐、吳銀兒都在李瓶兒那邊坐的。伯爵問道：“李桂姐與銀姐來了，怎的不見？”西門慶道：“在那邊坐的。”伯爵因令來安兒：“你請過來，唱一套兒與你爹聽?！眳窃履锟治鏖T慶不耐煩，攔著，只說吃酒哩，不教過來。眾人吃了一回酒，說道：“哥，你陪著俺每坐，只怕勞碌著你。俺每去了，你自在側(cè)側(cè)兒罷?！蔽鏖T慶道：“起動列位掛心?！比擞谑亲鬓o去了。
應(yīng)伯爵走出小院門，叫玳安過來分付：“你對你大娘說，應(yīng)二爹說來，你爹面上變色，有些滯氣，不好，早尋人看他。大街上胡太醫(yī)最治的好痰火，何不使人請他看看，休要耽遲了。”玳安不敢怠慢，走來告訴月娘。月娘慌進(jìn)房來，對西門慶說：“方才應(yīng)二哥對小廝說，大街上胡太醫(yī)看的痰火好，你何不請他來看看你？”西門慶道：“胡太醫(yī)前番看李大姐不濟(jì)，又請他？”月娘道：“藥醫(y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此粷?jì)，只怕你有緣，吃了他的藥兒好了是的?！蔽鏖T慶道：“也罷，你請他去?！辈灰粫r，使棋童兒請了胡太醫(yī)來。適有吳大舅來看，陪他到房中看了脈。對吳大舅、陳敬濟(jì)說：“老爹是個下部蘊(yùn)毒，若久而不治，卒成溺血之疾。乃是忍便行房?！庇重粤宋逍撬幗穑憣⑺巵沓韵氯?，如石沉大海一般，反溺不出來。月娘慌了，打發(fā)桂姐、吳銀兒去了，又請何老人兒子何春泉來看。又說：“是癃閉便毒，一團(tuán)膀胱邪火，趕到這下邊來。四肢經(jīng)絡(luò)中，又有濕痰流聚，以致心腎不交?！狈饬宋邋X藥金，討將藥來，越發(fā)弄的虛陽舉發(fā)，麈柄如鐵，晝夜不倒。潘金蓮?fù)硐Σ还芎么?，還騎在他身上，倒?jié)蚕灎T掇弄，死而復(fù)蘇者數(shù)次。
到次日，何千戶要來望，先使人來說。月娘便對西門慶道：“何大人要來看你，我扶你往后邊去罷，這邊隔二騙三，不是個待人的?！蹦俏鏖T慶點(diǎn)頭兒。于是月娘替他穿上暖衣，和金蓮肩搭搊扶著，方離了金蓮房，往后邊上房，鋪下被褥高枕，安頓他在明間炕上坐的。房中收拾干凈，焚下香。不一時，何千戶來到，陳敬濟(jì)請他到于后邊臥房，看見西門慶坐在病榻上，說道：“長官，我不敢作揖?！币騿枺骸百F恙覺好些？”西門慶告訴：“上邊火倒退下了，只是下邊腫毒，當(dāng)不的?！焙吻舻溃骸按讼当愣?。我學(xué)生有一相識，在東昌府探親，昨日新到舍下，乃是山西汾州人氏，姓劉號桔齋，年半百，極看的好瘡毒。我就使人請他來看看長官貴恙。”西門慶道：“多承長官費(fèi)心，我這里就差人請去。”何千戶吃畢茶，說道：“長官，你耐煩保重。衙門中事，我每日委答應(yīng)的遞事件與你，不消掛意?！蔽鏖T慶舉手道：“只是有勞長官了?！弊鬓o出門。西門慶這里隨即差玳安拿貼兒，同何家人請了這劉桔齋來。看了脈，并不便處，連忙上了藥，又封一貼煎藥來。西門慶答賀了一匹杭州絹，一兩銀子。吃了他頭一盞藥，還不見動靜。
那日不想鄭月兒送了一盒鴿子雛兒，一盒果餅頂皮酥，坐轎子來看。進(jìn)門與西門慶磕頭，說道：“不知道爹不好，桂姐和銀姐好人兒，不對我說聲兒，兩個就先來了?？吹牡t了，休怪?！蔽鏖T慶道：“不遲，又起動你費(fèi)心，又買禮來?！睈墼聝盒Φ溃骸吧趺创蠖Y，惶恐?！币蛘f：“爹清減的恁樣的，每日飲饌也用些兒？”月娘道：“用的倒好了，吃不多兒。今日早辰，只吃了些粥湯兒，剛才太醫(yī)看了去了。”愛月兒道：“娘，你分付姐把鴿子雛兒頓爛一個兒來，等我勸爹進(jìn)些粥兒。你老人家不吃，恁偌大身量，一家子金山也似靠著你，卻怎么樣兒的?！痹履锏溃骸八缓π目趦?nèi)攔著，吃不下去?！睈墼聝旱溃骸暗?，你依我說，把這飲撰兒就懶待吃，須也強(qiáng)吃些兒，怕怎的？人無根本，水食為命。終須用些兒。不然，越發(fā)淘淥的身子空虛了?！辈灰粫r，頓爛了鴿子雛兒，小玉拿粥上來，十香甜醬瓜茄，粳粟米粥兒。這鄭月兒跳上炕去，用盞兒托著，跪在西門慶身邊，一口口喂他。強(qiáng)打著精神，只吃了上半盞兒。揀兩箸兒鴿子雛兒在口內(nèi)，就搖頭兒不吃了。愛月兒道：“一來也是藥，二來還虧我勸爹，卻怎的也進(jìn)了些飲饌兒！”玉簫道：“爹每常也吃，不似今日月姐來，勸著吃的多些?！痹履镆幻鏀[茶與愛月兒吃，臨晚管待酒饌，與了他五錢銀子，打發(fā)他家去。愛月兒臨出門，又與西門慶磕頭，說道：“爹，你耐煩將息兩日兒，我再來看你?！?
比及到晚夕，西門慶又吃了劉桔齋第二貼藥，遍身疼痛，叫了一夜。到五更時分，那不便處腎囊脹破了，流了一灘鮮血，龜頭上又生出疳瘡來，流黃水不止。西門慶不覺昏迷過去。月娘眾人慌了，都守著看視，見吃藥不效，一面請了劉婆子，在前邊卷棚內(nèi)與西門慶點(diǎn)人燈挑神，一面又使小廝往周守備家內(nèi)訪問吳神仙在那里，請他來看，因他原相西門慶今年有嘔血流膿之災(zāi)，骨瘦形衰之病。賁四說：“也不消問周老爹宅內(nèi)去，如今吳神仙見在門外土地廟前，出著個卦肆兒，又行醫(yī)，又賣卦。人請他，不爭利物，就去看治。”月娘連忙就使琴童把這吳神仙請將來。進(jìn)房看了西門慶不似往時，形容消減，病體懨懨，勒著手帕，在于臥榻。先診了脈息，說道：“官人乃是酒色過度，腎水竭虛，太極邪火聚于欲海，病在膏肓，難以治療。吾有詩八句，說與你聽。只因他：
醉飽行房戀女娥，精神血脈暗消磨。遺精溺血與白濁，燈盡油干腎水枯。
當(dāng)時只恨歡娛少，今日翻為疾病多。玉山自倒非人力，總是盧醫(yī)怎奈何！”
月娘見他說治不的了，道：“既下藥不好，先生看他命運(yùn)如何？”吳神仙掐指尋紋，打算西門慶八字，說道：“屬虎的，丙寅年，戊申月，壬午日，丙辰時。今年戊戌，流年三十三年，算命，見行癸亥運(yùn)。雖然是火土傷官，今年戊土來克壬水。正月又是戊寅月，三戊沖辰，怎么當(dāng)?shù)?？雖發(fā)財(cái)發(fā)福，難保壽源。有四句斷語不好。說道：
命犯災(zāi)星必主低，身輕煞重有災(zāi)危。時日若逢真太歲，就是神仙也皺眉。
月娘道：“命不好，請問先生還有解么？”神仙道：“白虎當(dāng)頭，喪門坐命，神仙也無解，太歲也難推。造物已定，神鬼莫移?！痹履镏坏媚昧艘黄ゲ?，謝了神仙，打發(fā)出門。月娘見求神問卜皆有兇無吉，心中慌了。到晚夕，天井內(nèi)焚香，對天發(fā)愿，許下“兒夫好了，要往泰安州頂上與娘娘進(jìn)香掛袍三年”。孟玉樓又許下逢七拜斗，獨(dú)金蓮與李嬌兒不許愿心。
西門慶自覺身體沉重，要便發(fā)昏過去，眼前看見花子虛、武大在他跟前站立，問他討債，又不肯告人說，只教人廝守著他。見月娘不在跟前，一手拉著潘金蓮，心中舍他不的，滿眼落淚，說道：“我的冤家，我死后，你姐妹們好好守著我的靈，休要失散了?！蹦墙鹕徱啾蛔詣伲f道：“我的哥哥，只怕人不肯容我?！蔽鏖T慶道：“等他來，等我和他說。”不一時，吳月娘進(jìn)來，見他二人哭的眼紅紅的，便道：“我的哥哥，你有甚話，對奴說幾句兒，也是我和你做夫妻一場?！蔽鏖T慶聽了，不覺哽咽哭不出聲來，說道：“我覺自家好生不濟(jì)，有兩句遺言和你說：我死后，你若生下一男半女，你姊妹好好待著，一處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話?！敝钢鹕徴f：“六兒從前的事，你耽待他罷?！闭f畢，那月娘不覺桃花臉上滾下珍珠來，放聲大哭，悲慟不止。西門慶囑付了吳月娘，又把陳敬濟(jì)叫到跟前，說道：“姐夫，我養(yǎng)兒靠兒，無兒靠婿。姐夫就是我的親兒一般。我若有些山高水低，你發(fā)送了我入土。好歹一家一計(jì)，幫扶著你娘兒每過日子，休要教人笑話?！庇址指叮骸拔宜篮?，段子鋪里五萬銀子本錢，有你喬親家爹那邊，多少本利都找與他。教傅伙計(jì)把貸賣一宗交一宗，休要開了。賁四絨線鋪，本銀六千五百兩，吳二舅綢絨鋪是五千兩，都賣盡了貨物，收了來家。又李三討了批來，也不消做了，教你應(yīng)二叔拿了別人家做去罷。李三、黃四身上還欠五百兩本錢，一百五十兩利錢未算，討來發(fā)送我。你只和傅伙計(jì)守著家門這兩個鋪?zhàn)恿T。印子鋪占用銀二萬兩，生藥鋪五千兩，韓伙計(jì)、來保松江船上四千兩。開了河，你早起身，往下邊接船去。接了來家，賣了銀子并進(jìn)來，你娘兒每盤纏。前邊劉學(xué)官還少我二百兩，華主簿少我五十兩，門外徐四鋪內(nèi)，還欠我本利三百四十兩，都有合同見在，上緊使人摧去。到日后，對門并獅子街兩處房子都賣了罷，只怕你娘兒們顧攬不過來?！闭f畢，哽哽咽咽的哭了。陳敬濟(jì)道：“爹囑咐，兒子都知道了?！辈灰粫r，傅伙計(jì)、甘伙計(jì)、吳二舅、賁四、崔本都進(jìn)來看視問安。西門慶一一都分付了一遍。眾人都道：“你老人家寬心，不妨事?！币蝗諄韱柊部凑?，也有許多。見西門慶不好的沉重，皆嗟嘆而去。
過了兩日，月娘癡心，只指望西門慶還好，誰知天數(shù)造定，三十三歲而去。到于正月二十一日，五更時分，相火燒身，變出風(fēng)來，聲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挨到巳牌時分，嗚呼哀哉，斷氣身亡。正是：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古人有幾句格言，說得好：
為人多積善，不可多積財(cái)。積善成好人，積財(cái)惹禍胎。
石崇當(dāng)日富，難免殺身災(zāi)。鄧通饑餓死，錢山何用哉！
今人非古比，心地不明白。只說積財(cái)好，反笑積善呆。
多少有錢者，臨了沒棺材。
原來西門慶一倒頭，棺材尚未曾預(yù)備?；诺膮窃履锝辛藚嵌伺c賁四到跟前，開了箱子拿四四錠元寶，教他兩個看材板去。剛才打發(fā)去了，不防忽一陣就害肚里疼，急撲進(jìn)去床上倒下，就昏暈不省人事。孟玉樓與潘金蓮、孫雪娥都在那邊屋里，七手八腳，替西門慶戴唐巾，裝柳穿衣服。忽聽見小玉來說：“俺娘跌倒在床上?！被诺挠駱?、李嬌兒就來問視，月娘手按著害肚內(nèi)疼，就知道決撒了。玉樓教李嬌兒守著月娘，他就來使小廝快請蔡老娘去。李嬌兒又使玉簫前邊教如意兒來。比及玉樓回到上房里面，不見了李嬌兒。原來李嬌兒趕月娘昏沉，房內(nèi)無人，箱子開著，暗暗拿了五錠元寶，往他屋里去了。手中拿將一搭紙，見了玉樓，只說：“尋不見草紙，我往房里尋草紙去來。”那玉樓也不留心，且守著月娘，拿榪子伺候，見月娘看看疼的緊了。
不一時，蔡老娘到了，登時生下一個孩兒來。這屋里裝柳西門慶停當(dāng)，口內(nèi)才沒氣兒，合家大小放聲號哭起來。蔡老娘收裹孩兒，剪去臍帶，煎定心湯與月娘吃了。扶月娘暖炕上坐的。月娘與了蔡老娘三兩銀子，蔡老娘嫌少，說道：“養(yǎng)那位哥兒賞了我多少，還與我多少便了。休說這位哥兒是大娘生養(yǎng)的?！痹履锏溃骸氨炔坏卯?dāng)時，有當(dāng)家的老爹在此，如今沒了老爹，將就收了罷。待洗三來，再與你一兩就是了?！蹦遣汤夏锏溃骸斑€賞我一套衣服兒罷?！卑葜x去了。
月娘蘇醒過來，看見箱子大開著，便罵玉簫：“賊臭肉，我便昏了，你也昏了？箱子大開著，恁亂烘烘人走，就不說鎖鎖兒?！庇窈嵉溃骸拔抑徽f娘鎖了箱子，就不曾看見。”于是取鎖來鎖。玉樓見月娘多心，就不肯在他屋里，走出對著金蓮說：“原來大姐姐恁樣的，死了漢子，頭一日就防范起人來了?！笔獠恢顙蓛阂淹盗宋邋V元寶在屋里去了。
當(dāng)下吳二舅、賁四往尚推官家買了一付棺材板來，教匠人解鋸成槨。眾小廝把西門慶抬出，停當(dāng)在大廳上，請了陰陽徐先生來批書。不一時，吳大舅也來了。吳二舅、眾伙計(jì)都在前廳熱亂，收燈卷畫，蓋上紙被，設(shè)放香燈幾席。來安兒專一打磨。徐先生看了手，說道：“正辰時斷氣，合家都不犯兇煞?！闭垎栐履铮骸叭沾髿殻瑩穸率仆?，三十出殯，有四七多日子?！币幻婀艽煜壬チ耍钊烁魈巿?bào)喪，交牌印往何千戶家去，家中披孝搭棚，俱不必細(xì)說。
到三日，請僧人念倒頭經(jīng)，挑出紙錢去。合家大小都披麻帶孝。女婿陳敬濟(jì)斬衰泣杖，靈前還禮。月娘在暗房中出不來。李嬌兒與玉樓陪待堂客；潘金蓮管理庫房，收祭桌；孫雪娥率領(lǐng)家人媳婦，在廚下打發(fā)各項(xiàng)人茶飯。傅伙計(jì)、吳二舅管帳、賁四管孝帳；來興管廚；吳大舅與甘伙計(jì)陪待人客。蔡老娘來洗了三，月娘與了一套綢絹衣裳打發(fā)去了。就把孩兒起名叫孝哥兒，未免送些喜面。親鄰與眾街坊鄰舍都說：“西門慶大官人正頭娘子生了一個墓生兒子，就與老子同日同時，一頭斷氣，一頭生兒，世間有這等蹊蹺古怪事?！?
不說眾人理亂這樁事。且說應(yīng)伯爵聞知西門慶沒了，走來吊孝哭泣，哭了一回。吳大舅、二舅正在卷棚內(nèi)看著與西門慶傳影，伯爵走來，與眾人見禮，說道：“可傷，做夢不知哥沒了?！币?jiān)履锇菀?，吳大舅便道：“舍妹暗房出不來，如此這般，就是同日添了個娃兒。”伯爵愕然道：“有這等事！也罷也罷，哥有了個后代，這家當(dāng)有了主兒了。”落后陳敬濟(jì)穿著一身重孝，走來與伯爵磕頭。伯爵道：“姐夫姐夫，煩惱。你爹沒了，你娘兒每是死水兒了，家中凡事要你仔細(xì)。有事不可自家專，請問你二位老舅主張。不該我說，你年幼，事體還不大十分歷練?！眳谴缶说溃骸岸?，你沒的說。我自也有公事，不得閑，見有他娘在?！辈舻溃骸昂么缶耍m故有嫂子，外邊事怎么理的？還是老舅主張。自古沒舅不生，沒舅不長。一個親娘舅，比不的別人。你老人家就是個都根主兒，再有誰大？”因問道：“有了發(fā)引日期沒有？”吳大舅道：“擇二月十六日破土，三十日出殯，也在四七之外。”不一時，徐先生來到，祭告入殮，將西門慶裝入棺材內(nèi)，用長命丁釘了，安放停當(dāng)，題了名旌：“誥封武略將軍西門公之柩”。
那日何千戶來吊孝。靈前拜畢，吳大舅與伯爵陪侍吃茶，問了發(fā)引的日期。何千戶分付手下該班排軍，原答應(yīng)的，一個也不許動，都在這里伺候。直過發(fā)引之后，方許回衙門當(dāng)差。又委兩名節(jié)級管領(lǐng)，如有違誤，呈來重治。又對吳大舅說：“如有外邊人拖欠銀兩不還者，老舅只顧說來，學(xué)生即行追治?！钡趵袭叄窖瞄T里一面行文開缺，申報(bào)東京本衛(wèi)去了。
話分兩頭。卻說來爵、春鴻同李三，一日到兗州察院，投下了書禮，宋御史見西門慶書上要討古器批文一節(jié)，說道：“你早來一步便好。昨日已都派下各府買辦去了?！睂に奸g，又見西門慶書中封著金葉十兩，又不好違阻了的。便留下春鴻、來爵、李三在公廨駐札。隨即差快手拿牌，趕回東平府批文來，封回與春鴻書中，又與了一兩路費(fèi)，方取路回清河縣。往返十日光景。走進(jìn)城，就聞得路上人說：“西門大官人死了，今日三日，家中念經(jīng)做齋哩?！边@李三就心生奸計(jì)，路上說念來爵、春鴻：“將此批文按下，只說宋老爺沒與來。咱每都投到大街張二老爹那里去罷。你二人不去，我每人與你十兩銀子，到家隱住，不拿出來就是了?！蹦莵砭粢娯?cái)物倒也肯了，只春鴻不肯，口里含糊應(yīng)諾。
到家，見門首挑著紙錢，僧人做道場，親朋吊喪者不計(jì)其數(shù)，這李三就分路回家去了。來爵、春鴻見吳大舅、陳敬濟(jì)磕了頭，問：“討批文如何？怎的李三不來？”那來爵欲說不肯，這春鴻把宋御史書連批都拿出來，遞與大舅，悉把李三路上與的十兩銀子，說的言語，如此這般教他隱下，休拿出來，同他投往張二官家去：“小的怎敢忘恩負(fù)義？徑奔家來。”吳大舅一面走到后邊，告訴月娘：“這個小的兒，就是個知恩的。叵耐李三這廝短命，見姐夫沒了幾日，就這等壞心?！币虬堰@件事就對應(yīng)伯爵說：“李智、黃四借契上本利還欠六百五十兩銀子，趁著剛才何大人分付，把這件事寫紙狀子，呈到衙門里，教他替俺追追這銀子來，發(fā)送姐夫。他同寮間自恁要做分上，這些事兒莫道不依?！辈艋帕耍f道：“李三卻不該行此事。老舅快休動意，等我和他說罷?！庇谑亲叩嚼钊?，請了黃四來，一處計(jì)較。說道：“你不該先把銀子遞與小廝，倒做了管手。狐貍打不成，倒惹了一屁股臊。如今恁般，要拿文書提刑所告你每哩。常言道官官相護(hù)，何況又同寮之間，你等怎抵斗的他過！依我，不如悄悄遂二十兩銀子與吳大舅，只當(dāng)兗州府干了事來了。我聽得說，這宗錢糧他家已是不做了，把這批文難得掣出來，咱投張二官那里去罷。你每二人再湊得二百兩，少不也拿不出來，再備辦一張祭桌，一者祭奠大官人，二者交這銀子與他。另立一紙欠結(jié)，你往后有了買賣，慢慢還他就是了。這個一舉兩得，又不失了人情，有個始終?！秉S四道：“你說的是。李三哥，你干事忒慌速了些?！闭?zhèn)€到晚夕，黃四同伯爵送了二十兩銀子到吳大舅家，如此這般，“討批文一節(jié)，累老舅張主張主。”這吳大舅已聽見他妹子說不做錢糧，何況又黑眼見了白晃晃銀子，如何不應(yīng)承，于是收了銀子。
到次日，李智、黃四備了一張插桌，豬首三牲，二百兩銀子，來與西門慶祭奠。吳大舅對月娘說了，拿出舊文書，從新另立了四百兩一紙欠帖，饒了他五十兩，余者教他做上買賣，陸續(xù)交還。把批文交付與伯爵手內(nèi)，同往張二官處合伙，上納錢糧去了，不在話下。正是：金逢火煉方知色，人與財(cái)交便見心。有詩為證：
造物于人莫強(qiáng)求，勸君凡事把心收。你今貪得收人業(yè)，還有收人在后頭。
青玉案
人生南北如岐路，世事悠悠等風(fēng)絮，造化弄人無定據(jù)。翻來覆去，倒橫直豎，眼見都如許。
到如今空嗟前事，功名富貴何須慕，坎止流行隨所寓。玉堂金馬，竹籬茅舍，總是傷心處。
話說西門慶，奸耍了來爵老婆，復(fù)走到卷棚內(nèi)，陪吳大舅、應(yīng)伯爵、謝希大、常峙節(jié)飲酒。荊統(tǒng)制娘子、張團(tuán)練娘子、喬親家母、崔親家母、吳大妗子、段大姐，坐了好一會，上罷元宵圓子，方才起身去了。大妗子那日同吳舜臣媳婦都家去了。陳敬濟(jì)打發(fā)王皇親戲子二兩銀子唱錢，酒食管待出門。只四個唱的并小優(yōu)兒，還在卷棚內(nèi)彈唱遞酒。伯爵向西門慶說道：“明日花大哥生日，哥，你送了禮去不曾？”西門慶說道：“我早辰送過去了?！辩榘驳溃骸盎ù缶祟^里使來定兒送請貼兒來了?！辈舻溃骸案?，你明日去不去？我好來會你?！蔽鏖T慶道：“到明日看。再不，你先去罷?！鄙夙?，四個唱的后邊去了，李銘等上來彈唱，那西門慶不住只在椅子上打睡。吳大舅道：“姐夫連日辛苦了，罷罷，咱每告辭罷?！庇谑瞧鹕?。那西門慶又不肯，只顧攔著，留坐到二更時分才散。西門慶先打發(fā)四個唱的轎子去了，拿大鐘賞李銘等三人每人兩鐘酒，與了六錢唱錢，臨出門，叫回李銘分付：“我十五日要請你周爺和你荊爺、何老爹眾位，你早替我叫下四個唱的，休要誤了?！崩钽懝蛳路A問：“爹叫那四個？”西門慶道：“樊百家奴兒，秦玉芝兒，前日何老爹那里唱的一個馮金寶兒，并呂賽兒，好歹叫了來?！崩钽憫?yīng)諾：“小的知道了?！笨牧祟^去了。
西門慶歸后邊月娘房里來。月娘告訴：“今日林太太與荊大人娘子好不喜歡，坐到那咱晚才去了。酒席上再三謝我說：蒙老爹扶持，但得好處，不敢有忘。在出月往淮上催攢糧運(yùn)去也?！庇终f：“何大娘子今日也吃了好些酒，喜歡六姐，又引到那邊花園山子上瞧了瞧。今日各項(xiàng)也賞了許多東西?！闭f畢，西門慶就在上房歇了。到半夜，月娘做了一夢，天明告訴西門慶說道：“敢是我日里看著他王太太穿著大紅絨袍兒，我黑夜就夢見你李大姐箱子內(nèi)尋出一件大紅絨袍兒，與我穿在身上，被潘六姐匹手奪了去，披在他身上，教我就惱了，說道：‘他的皮襖，你要的去穿了罷了，這件袍兒你又來奪?！剐詢喊雅蹆荷仙沓读艘坏来罂谧?，吃我大吆喝，和他罵嚷，嚷著就醒了。不想是南柯一夢。”西門慶道：“不打緊，我到明日替你尋一件穿就是了。自古夢是心頭想。”
到次日起來，頭沉，懶待往衙門中去，梳頭凈面，穿上衣裳，走來前邊書房中坐的。只見玉簫問如意兒擠了半甌子奶，徑到書房與西門慶吃藥。西門慶正倚靠床上，叫王經(jīng)替他打腿。王經(jīng)見玉簫來，就出去了。玉簫打發(fā)他吃了藥，西門慶就使他拿了一對金鑲頭簪兒，四個烏銀戒指兒，送到來爵媳婦子屋里去。那玉簫明見主子使他干此營生，又似來旺媳婦子那一本帳，連忙鉆頭覓縫，袖的去了。送到了物事，還走來回西門慶話，說道：“收了，改日與爹磕頭。”就拿回空甌子兒到上房去了。月娘叫小玉熬下粥，約莫等到飯時前后，還不見進(jìn)來。
原來王經(jīng)稍帶了他姐姐王六兒一包兒物事，遞與西門慶瞧，就請西門慶往他家去。西門慶打開紙包兒，卻是老婆剪下的一柳黑臻臻、光油油的青絲，用五色絨纏就了一個同心結(jié)托兒，用兩根錦帶兒拴著，做的十分細(xì)巧。又一件是兩個口的鴛鴦紫遍地金順袋兒，里邊盛著瓜穰兒。西門慶觀玩良久，滿心歡喜，遂把順袋放在書廚內(nèi)，錦托兒褪于袖中。正在凝思之際，忽見吳月娘驀地走來，掀開簾子，見他躺在床上，王經(jīng)扒著替他打腿，便說道：“你怎的只顧在前頭，就不進(jìn)去了，屋里擺下粥了。你告我說，你心里怎的，只是恁沒精神？”西門慶道：“不知怎的，心中只是不耐煩，害腿疼?！痹履锏溃骸跋氡厥谴簹馄鹆?。你吃了藥，也等慢慢來?！币幻嬲埖椒恐校虬l(fā)他吃粥。因說道：“大節(jié)下，你也打起精神兒來，今日門外花大舅生日，請你往那里走走去。再不，叫將應(yīng)二哥來，同你坐坐。”西門慶道：“他也不在，與花大舅做生日去了。你整治下酒菜兒，等我往燈市鋪?zhàn)觾?nèi)和他二舅坐坐罷?！痹履锏溃骸澳泸T馬去，我教丫鬟整理?！边@西門慶一面分付玳安備馬，王經(jīng)跟隨，穿上衣穿，徑到獅子街燈市里來。但見燈市中車馬轟雷，燈球燦彩，游人如蟻，十分熱鬧。
太平時序好風(fēng)催，羅綺爭馳斗錦回。鰲山高聳青云上，何處游人不看來。
西門慶看了回?zé)?，到房子門首下馬，進(jìn)入里面坐下?；诺膮嵌恕①S四都來聲喏。門首買賣，甚是興盛。來昭妻一丈青又早書房內(nèi)籠下火，拿茶吃了。不一時，吳月娘使琴童兒、來安兒拿了兩方盒點(diǎn)心嗄飯菜蔬，鋪內(nèi)有南邊帶來豆酒，打開一壇，擺在樓上，請吳二舅與賁四輪番吃酒。樓窗外就看見燈市，來往人煙不斷。
吃至飯后時分，西門慶使王經(jīng)對王六兒說去。王六兒聽見西門慶來，連忙整治下春臺，果盒酒肴等候。西門慶分付來昭：“將這一桌酒菜，晚夕留著吳二舅、賁四在此上宿吃，不消拿回家去了?！庇纸糖偻崴鸵粔?，過王六兒這邊來。西門慶于是騎馬徑到他家。婦人打扮迎接到明間內(nèi)，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西門慶道：“迭承你厚禮，怎的兩次請你不去？”王六兒說道：“爹倒說的好，我家中再有誰來？不知怎的，這兩日只是心里不好，茶飯兒也懶待吃，做事沒入腳處。”西門慶道：“敢是想你家老公？”婦人道：“我那里想他！倒是見爹這一向不來，不知怎的怠慢著爹了，爹把我網(wǎng)巾圈兒打靠后了，只怕另有個心上人兒了?！蔽鏖T慶笑道：“那里有這個理！倒因家中節(jié)間擺酒，忙了兩日?！眿D人道：“說昨日爹家中請?zhí)每蛠??！蔽鏖T慶道：“便是你大娘吃過人家兩席節(jié)酒，須得請人回席?！眿D人道：“請了那幾位堂客？”西門慶便說某人某人，從頭訴說一遍。婦人道：“看燈酒兒，只請要緊的，就不請俺每請兒?！蔽鏖T慶道：“不打緊，到明日十六，還有一席酒，請你每眾伙計(jì)娘子走走去。是必到跟前又推故不去了。”婦人道：“娘若賞個貼兒來，怎敢不去？”因前日他小大姐罵了申二姐，教他好不抱怨，說俺每。他那日原要不去來，倒是俺每攛掇了他去，落后罵了來，好不在這里哭。俺每倒沒意思剌涑的。落后又教爹娘費(fèi)心，送了盒子并一兩銀子來，安撫了他，才罷了。原來小大姐這等躁暴性子，就是打狗也看主人面?！蔽鏖T慶道：“你不知這小油嘴，他好不兜達(dá)的性兒，著緊把我也擦刮的眼直直的。也沒見，他叫你唱，你就唱個兒與他聽罷了，誰教你不唱，又說他來？”婦人道：“耶嚛，耶嚛！他對我說，他幾時說他來，說小大姐走來指著臉子就罵起來，在我這里好不三行鼻涕兩行眼淚的哭。我留他住了一夜，才打發(fā)他去了。”說了一回，丫頭拿茶吃了。老馮婆子又走來與西門慶磕頭。西門慶與了他約三四錢一塊銀子，說道：“從你娘沒了，就不往我那里走走去。”婦人道：“沒他的主兒，那里著落？倒常時來我這里，和我做伴兒?！?
不一時，請西門慶房中坐的，問：“爹和了午飯不曾？”西門慶道：“我早辰家中吃了些粥，剛才陪你二舅又吃了兩個點(diǎn)心，且不吃甚么哩?！币幻娣抛纼?，安排上酒來。婦人令王經(jīng)打開豆酒，篩將上來，陪西門慶做一處飲酒。婦人問道：“我稍來的那物件兒，爹看見來？都是奴旋剪下頂中一溜頭發(fā)，親手做的。管情爹見了愛?！蔽鏖T慶道：“多謝你厚情?！憋嬛涟牒?，見房內(nèi)無人，西門慶袖中取出來，套在龜身下，兩根錦帶兒扎在腰間，用酒服下胡僧藥去，那婦人用手搏弄，弄得那話登時奢棱跳腦，橫筋皆現(xiàn)，色若紫肝，比銀托子和白綾帶子又不同。西門慶摟婦人坐在懷內(nèi)，那話插進(jìn)牝中，在上面兩個一遞一口飲酒，咂舌頭頑笑。吃至掌燈，馮媽媽又做了些韭菜豬肉餅兒拿上來。婦人陪西門慶每人吃了兩個，丫鬟收下去。兩個就在里間暖炕上，撩開錦幔，解衣就寢。婦人知道西門慶好點(diǎn)著燈行房，把燈臺移在里間炕邊桌上，一面將紙門關(guān)上，澡牝干凈，脫了褲兒，鉆在被窩里，與西門慶做一處相摟相抱，睡了一回。原來西門慶心中只想著何千戶娘子藍(lán)氏，欲情如火，那話十分堅(jiān)硬。先令婦人馬伏在下，那話放入庭花內(nèi)，極力扇蹦了約二三百度，扇蹦的屁股連聲響亮，婦人用手在下揉著心子，口中叫達(dá)達(dá)如流水。西門慶還不美意，又起來披上白綾小襖，坐在一只枕頭上，令婦人仰臥，尋出兩條腳帶，把婦人兩只腳拴在兩邊護(hù)炕柱兒上，賣了個金龍?zhí)阶Γ瑢⒛窃挿湃腙蛑?，少時，沒棱露腦，淺抽深送?？謰D人害冷，亦取紅綾短襦，蓋在他身上。這西門慶乘其酒興，把燈光挪近跟前，垂首玩其出入之勢。抽撤至首，復(fù)送至根，又?jǐn)?shù)百回。婦人口中百般柔聲顫語，都叫將出來。西門慶又取粉紅膏子藥，涂在龜頭上攮進(jìn)去，婦人陰中麻癢不能當(dāng)，急令深入，兩廂迎就。這西門慶故作逗留，戲?qū)旑^濡晃其牝口，又操弄其花心，不肯深入，急的婦人淫津流出，如蝸之吐涎。燈光里，見他兩只腿兒著紅鞋，蹺在兩邊，吊的高高的，一往一來，一沖一撞，其興不可遏。因口呼道：“淫婦，你想我不想？”婦人道：“我怎么不想達(dá)達(dá)，只要你松柏兒冬夏長青便好。休要日遠(yuǎn)日疏，頑耍厭了，把奴來不理。奴就想死罷了，敢和誰說？有誰知道？就是俺那王八來家，我也不和他說。想他恁在外做買賣，有錢，他不會養(yǎng)老婆的？他肯掛念我？”西門慶道：“我的兒，你若一心在我身上，等他來家，我爽利替他另娶一個，你只長遠(yuǎn)等著我便了?！眿D人道：“好達(dá)達(dá)，等他來家，好歹替他娶了一個罷，或把我放在外頭，或是招我到家去，隨你心里。淫婦爽利把不直錢的身子，拼與達(dá)達(dá)罷，無有個不依你的?！蔽鏖T慶道：“我知道?！眱蓚€說話之間，又干勾兩頓飯時，方才精泄。解御下婦人腳帶來，摟在被窩內(nèi)，并頭交股，醉眼朦朧，一覺直睡到三更時分方起。西門慶起來，穿衣凈手。婦人開了房門，叫丫鬟進(jìn)來，再添美饌，復(fù)飲香醪，滿斟暖酒，又陪西門慶吃了十?dāng)?shù)杯。不覺醉上來，才點(diǎn)茶漱口，向袖中掏出一紙貼兒遞與婦人：“問甘伙計(jì)鋪?zhàn)永锶∫惶滓路愦S你要甚花樣。”那婦人萬福謝了，方送出門。
王經(jīng)打著燈籠，玳安、琴童籠著馬，那時也有三更天氣，陰云密布，月色朦朧，街市上人煙寂寞，閭巷內(nèi)犬吠盈盈。打馬剛走到西首那石橋兒跟前，忽然一陣旋風(fēng)，只見個黑影子，從橋底下鉆出來，向西門慶一撲。那馬見了只一驚跳，西門慶在馬上打了個冷戰(zhàn)，醉中把馬加了一鞭，那馬搖了搖鬃，玳安、琴童兩個用力拉著嚼環(huán)，收煞不住，云飛般望家奔將來，直跑到家門首方止。王經(jīng)打著燈籠，后邊跟不上。西門慶下馬腿軟了，被左右扶進(jìn)，徑往前邊潘金蓮房中來。此這一來，正是：
失脫人家逢五道，濱冷餓鬼撞鐘馗。
原來金蓮從后邊來，還沒睡，渾衣倒在炕上，等待西門慶。聽見來了，連忙一骨碌扒起來，向前替他接衣服。見他吃的酩酊大醉，也不敢問他。西門太一只手搭伏著他肩膀上，摟在懷里，口中喃喃吶吶說道：“小淫婦兒，你達(dá)達(dá)今日醉了，收拾鋪，我睡也?！蹦菋D人持他上炕，打發(fā)他歇下。那西門慶丟倒頭在枕上鼾睡如雷，再搖也搖他不醒。然后婦人脫了衣裳，鉆在被窩內(nèi)，慢慢用手腰里摸他那話，猶如綿軟，再沒硬朗氣兒，更不知在誰家來。翻來覆去，怎禁那欲火燒身，淫心蕩漾，不住用手只顧捏弄，蹲下身子，被窩內(nèi)替他百計(jì)品咂，只是不起，急的婦人要不的。因問西門慶：“和尚藥在那里放著哩？”推了半日推醒了。西門慶酩子里罵道：“怪小淫婦，只顧問怎的？你又教達(dá)達(dá)擺布你，你達(dá)今日懶待動彈。藥在我袖中穿心盒兒內(nèi)。你拿來吃了，有本事品弄的他起來，是你造化?！蹦菋D人便去袖內(nèi)摸出穿心盒來打開，里面只剩下三四丸藥兒。這婦人取過燒酒壺來，斟了一鐘酒，自己吃了一丸，還剩下三丸?？峙铝Σ恍?，千不合，萬不合，拿燒酒都送到西門慶口內(nèi)。醉了的人，曉的甚么？合著眼只顧吃下去。那消一盞熱茶時，藥力發(fā)作起來，婦人將白綾帶子拴在根上，那話躍然而起，婦人見他只顧去睡，于是騎在他身上，又取膏子藥安放在馬眼內(nèi)，頂入牝中，只顧揉搓，那話直抵苞花窩里，覺翕翕然，渾身酥麻，暢美不可言。又兩手據(jù)按，舉股一起一坐，那話坐棱露腦，一二百回。初時澀滯，次后淫水浸出，稍沾滑落，西門慶由著他掇弄，只是不理。婦人情不能當(dāng)，以舌親于西門慶口中，兩手摟著他脖項(xiàng)，極力揉搓，左右偎擦，麈柄盡沒至根，止剩二卵在外，用手摸之，美不可言，淫水隨拭隨出。比三鼓天，五換巾帕。婦人一連丟了兩次，西門慶只是不泄。龜頭越發(fā)脹的猶如炭火一般，害箍脹的慌，令婦人把根下帶子去了，還發(fā)脹不已，令婦人用口吮之。這婦人扒伏在他身上，用朱唇吞裹龜頭，只顧往來不已，又勒勾約一頓飯時，那管中之精猛然一股冒將出來，猶水銀之淀筒中相似，忙用口接咽不及，只顧流將出來。初時還是精液，往后盡是血水出來，再無個收救。西門慶已昏迷去，四肢不收。婦人也慌了，急取紅棗與他吃下去。精盡繼之以血，血盡出其冷氣而已。良久方止。婦人慌做一團(tuán)，便摟著西門慶問道：“我的哥哥，你心里覺怎么的！”西門慶亦蘇醒了一回，方言：“我頭目森森然，莫知所以。”金蓮問：“你今日怎的流出恁許多來？”更不說他用的藥多了?？垂俾犝f，一己精神有限，天下色欲無窮。又曰“嗜欲深者生機(jī)淺”，西門慶只知貪淫樂色，更不知油枯燈滅，髓竭人亡。正是起頭所說：
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一宿晚景題過。到次日清早辰，西門慶起來梳頭，忽然一陣昏暈，望前一頭搶將去。早被春梅雙手扶住，不曾跌著磕傷了頭臉。在椅上坐了半日，方才回過來。慌的金蓮連忙問道：“只怕你空心虛弱，且坐著，吃些甚么兒著，出去也不遲?！币幻媸骨锞眨骸昂筮吶≈鄟砼c你爹吃?！蹦乔锞兆叩胶筮厪N下，問雪娥：“熬的粥怎么了？爹如此這般，今早起來害了頭暈，跌了一交，如今要吃粥哩?！辈幌氡辉履锫犚?，叫了秋菊，問其端的。秋菊悉把西門慶梳頭，頭暈跌倒之事，告訴一遍。月娘不聽便了，聽了魂飛天外，魄散九霄，一面分付雪娥快熬粥，一面走來金蓮房中看視。見西門慶坐在椅子上，問道：“你今日怎的頭暈？”西門慶道：“我不知怎的，剛才就頭暈起來?！苯鹕彽溃骸霸鐣r我和春梅要跟前扶住了，不然好輕身子兒，這一交和你善哩！”月娘道：“敢是你昨日來家晚了，酒多了頭沉。”金蓮道：“昨日往誰家吃酒？那咱晚才來?！痹履锏溃骸八蛉蘸退嗽阡?zhàn)永锍跃苼怼！辈灰粫r，雪娥熬了粥，教春梅拿著，打發(fā)西門慶吃。那西門慶拿起粥來，只吃了半甌兒，懶待吃，就放下了。月娘道：“你心里覺怎的？”西門慶道：“我不怎么，只是身子虛飄飄的，懶待動旦?！痹履锏溃骸澳憬袢詹煌瞄T中去罷?！蔽鏖T慶道：“我不去了。消一回，我往前邊看著姐夫?qū)戀N兒，十五日請周菊軒、荊南崗、何大人眾官客吃酒?！痹履锏溃骸澳憬袢者€沒吃藥，取奶來把那藥再吃上一服。是你連日著辛苦忙碌了?！币幻娼檀好穯柸缫鈨簲D了奶來，用盞兒盛著，教西門慶吃了藥，起身往前邊去。春梅扶著，剛走到花園角門首，覺眼便黑了，身子晃晃蕩蕩，做不的主兒，只要倒。春梅又扶回來了。月娘道：“依我且歇兩日兒，請人也罷了，那里在乎這一時。且在屋里將息兩日兒，不出去罷?！币蛘f：“你心里要吃甚么，我往后邊做來與你吃。”西門慶道：“我心里不想吃?！?
月娘到后邊，從新又審問金蓮：“他昨日來家醉不醉？再沒曾吃酒？與你行甚么事？”金蓮聽了，恨不的生出幾個口來，說一千個沒有：“姐姐，你沒的說，他那咱晚來了，醉的行禮兒也沒顧的，還問我要燒酒吃，教我拿茶當(dāng)酒與他吃，只說沒了酒，好好打發(fā)他睡了。自從姐姐那等說了，誰和他有甚事來，倒沒的羞人子剌剌的。倒只怕別處外邊有了事來，俺每不知道。若說家里，可是沒絲毫事兒?！痹履锖陀駱嵌甲谝惶?，一面叫了玳安、琴童兩個到跟前審問他：“你爹昨日在那里吃酒來？你實(shí)說便罷，不然有一差二錯，就在你這兩個囚根子身上?！蹦晴榘惨Фㄑ?，只說獅子街和二舅、賁四吃酒，再沒往那里去。落后叫將吳二舅來，問他，二舅道：“姐夫只陪俺每吃了沒多大回酒，就起身往別處去了。”這吳月娘聽了，心中大怒，待二舅去了，把玳安、琴童盡力數(shù)罵了一遍，要打他二人。二人慌了，方才說出：“昨日在韓道國老婆家吃酒來?！蹦桥私鹕彽貌坏囊宦暰蛠砹?，說道：“姐姐剛才就埋怨起俺每來，正是冤殺旁人笑殺賊。俺每人人有面，樹樹有皮，姐姐那等說來，莫不俺每成日把這件事放在頭里？”又道：“姐姐，你再問這兩個囚根子，前日你往何千戶家吃酒，他爹也是那咱時分才來，不知在誰家來。誰家一個拜年，拜到那咱晚！”玳安又恐怕琴童說出來，隱瞞不住，遂把私通林太太之事，備說一遍。月娘方才信了，說道：“嗔道教我拿貼兒請他，我還說人生面不熟，他不肯來，怎知和他有連手。我說恁大年紀(jì)，描眉畫鬢，搽的那臉倒像膩抹兒抹的一般，干凈是個老浪貨！”玉樓道：“姐姐，沒見一個兒子也長恁大人兒，娘母還干這個營生。忍不住，嫁了個漢子，也休要出這個丑?！苯鹕彽溃骸澳抢弦鶍D有甚么廉恥！”月娘道：“我只說他決不來，誰想他浪（扌扉）著來了?！苯鹕彽溃骸斑@個，姐姐才顯出個皂白來了！像韓道國家這個淫婦，姐姐還嗔我罵他！干凈一家子都養(yǎng)漢，是個明王八，把個王八花子也裁派將來，早晚好做勾使鬼?！痹履锏溃骸巴跞賰耗?，你還罵他老淫婦，他說你從小兒在他家使喚來?！蹦墙鹕彶宦牨懔T，聽了把臉掣耳朵帶脖子都紅了，便罵道：“汗邪了那賊老淫婦！我平日在他家做甚么？還是我姨娘在他家緊隔壁住，他家有個花園，俺每小時在俺姨娘家住，常過去和他家伴姑兒耍子，就說我在他家來，我認(rèn)的他是誰？也是個張眼露睛的老淫婦！”月娘道：“你看那嘴頭子！人和你說話，你罵他。”那金蓮一聲兒就不言語了。
月娘主張叫雪娥做了些水角兒，拿了前邊與西門慶吃。正走到儀門首，只見平安兒徑直往花園中走。被月娘叫住問道：“你做甚么？”平安兒道：“李銘叫了四個唱的，十五日擺酒，因來回話。問擺的成擺不成。我說未發(fā)貼兒哩。他不信，教我進(jìn)來稟爹?！痹履锪R道：“怪賊奴才，還擺甚么酒，問甚么，還不回那王八去哩，還來稟爹娘哩?！卑哑桨矁毫R的往外金命水命去了。月娘走到金蓮房中，看著西門慶只吃了三四個水角兒，就不吃了。因說道：“李銘來回唱的，教我回倒他，改日子了，他去了?！蔽鏖T慶點(diǎn)頭兒。
西門慶只望一兩日好些出來，誰知過了一夜，到次日，內(nèi)邊虛陽腫脹，不便處發(fā)出紅瘰來，連腎囊都腫得明滴溜如茄子大。但溺尿，尿管中猶如刀子犁的一般。溺一遭，疼一遭。外邊排軍、伴當(dāng)備下馬伺候，還等西門慶往衙門里大發(fā)放，不想又添出這樣癥候來。月娘道：“你依我拿貼兒回了何大人，在家調(diào)理兩日兒，不去罷。你身子恁虛弱，趁早使小廝請了任醫(yī)官，教瞧瞧。你吃他兩貼藥過來。休要只顧耽著，不是事。你偌大的身量，兩日通沒大好吃甚么兒，如何禁的？”那西門慶只是不肯吐口兒請?zhí)t(yī)，只說：“我不妨事，過兩日好了，我還出去?！彪m故差人拿貼兒送假牌往衙門里去，在床上睡著，只是急躁，沒好氣。西門慶只望一兩日好些出來，誰知過了一夜，到次日，內(nèi)邊虛陽腫脹，不便處發(fā)出紅瘰來，連腎囊都腫得明滴溜如茄子大。但溺尿，尿管中猶如刀子犁的一般。溺一遭，疼一遭。外邊排軍、伴當(dāng)備下馬伺候，還等西門慶往衙門里大發(fā)放，不想又添出這樣癥候來。月娘道：“你依我拿貼兒回了何大人，在家調(diào)理兩日兒，不去罷。你身子恁虛弱，趁早使小廝請了任醫(yī)官，教瞧瞧。你吃他兩貼藥過來。休要只顧耽著，不是事。你偌大的身量，兩日通沒大好吃甚么兒，如何禁的？”那西門慶只是不肯吐口兒請?zhí)t(yī)，只說：“我不妨事，過兩日好了，我還出去?！彪m故差人拿貼兒送假牌往衙門里去，在床上睡著，只是急躁，沒好氣。
應(yīng)伯爵打聽得知，走來看他。西門慶請至金蓮房中坐的。伯爵聲喏道：“前日打攪哥，不知哥心中不好，嗔道花大舅那里不去?！蔽鏖T慶道：“我心中若好時，也去了。不知怎的懶待動旦?！辈舻溃骸案?，你如今心內(nèi)怎樣的？”西門慶道：“不怎的，只是有些頭暈，起來身子軟，走不的?！辈舻溃骸拔乙娔忝嫒莅l(fā)紅色，只怕是火。教人看來不曾？”西門慶道：“房下說請任后溪來看我，我說又沒甚大病，怎好請他的?！辈舻溃骸案纾氵@個就差了，還請他來看看，怎的說。吃兩貼藥，散開這火就好了。春氣起，人都是這等痰火舉發(fā)舉發(fā)。昨日李銘撞見我，說你使他叫唱的，今日請人擺酒，說你心中不好，改了日子。把我唬了一跳，我今日才來看哥。”西門慶道：“我今日連衙門中拜牌也沒去，送假牌去了?！辈舻溃骸翱芍ゲ坏?，大調(diào)理兩日兒出門。”吃畢茶道：“我去罷，再來看哥。李桂姐會了吳銀兒，也要來看你哩?！蔽鏖T慶道：“你吃了飯去?！辈舻溃骸拔乙恍┎怀??！睋P(yáng)長出去了。
西門慶于是使琴童往門外請了任醫(yī)官來，進(jìn)房中診了脈，說道：“老先生此貴恙，乃虛火上炎，腎水下竭，不能既濟(jì)，此乃是脫陽之癥。須是補(bǔ)其陰虛，方才好得?！闭f畢，作辭起身去了。一面封了五錢銀子，討將藥來，吃了。止住了頭暈，身子依舊還軟，起不來。下邊腎囊越發(fā)腫痛，溺尿甚難。西門慶于是使琴童往門外請了任醫(yī)官來，進(jìn)房中診了脈，說道：“老先生此貴恙，乃虛火上炎，腎水下竭，不能既濟(jì)，此乃是脫陽之癥。須是補(bǔ)其陰虛，方才好得?！闭f畢，作辭起身去了。一面封了五錢銀子，討將藥來，吃了。止住了頭暈，身子依舊還軟，起不來。下邊腎囊越發(fā)腫痛，溺尿甚難。
到后晌時分，李桂姐、吳銀兒坐轎子來看。每人兩個盒子，進(jìn)房與西門慶磕頭，說道：“爹怎的心里不自在？”西門慶道：“你姐兒兩個自恁來看看便了，如何又費(fèi)心買禮兒。”因說道：“我今年不知怎的，痰火發(fā)的重些?！惫鸾愕溃骸斑€是爹這節(jié)間酒吃的多了，清潔他兩日兒，就好了?！弊艘换兀叩嚼钇績耗沁呂堇?，與月娘眾人見節(jié)。請到后邊，擺茶畢，又走來到前邊，陪西門慶坐的說話兒。只見伯爵又陪了謝希大、常峙節(jié)來望。西門慶教玉簫搊扶他起來坐的，留他三人在房內(nèi)，放桌兒吃酒。謝希大道：“哥，用了些粥不曾？”玉簫把頭扭著不答應(yīng)。西門慶道：“我還沒吃粥，咽不下去?！毕４蟮溃骸澳弥?，等俺每陪哥吃些粥兒還好?！辈灰粫r，拿將粥來。西門慶拿起粥來，只扒了半盞兒，就吃不下了。月娘和李桂姐、吳銀兒都在李瓶兒那邊坐的。伯爵問道：“李桂姐與銀姐來了，怎的不見？”西門慶道：“在那邊坐的。”伯爵因令來安兒：“你請過來，唱一套兒與你爹聽?！眳窃履锟治鏖T慶不耐煩，攔著，只說吃酒哩，不教過來。眾人吃了一回酒，說道：“哥，你陪著俺每坐，只怕勞碌著你。俺每去了，你自在側(cè)側(cè)兒罷?！蔽鏖T慶道：“起動列位掛心?！比擞谑亲鬓o去了。
應(yīng)伯爵走出小院門，叫玳安過來分付：“你對你大娘說，應(yīng)二爹說來，你爹面上變色，有些滯氣，不好，早尋人看他。大街上胡太醫(yī)最治的好痰火，何不使人請他看看，休要耽遲了。”玳安不敢怠慢，走來告訴月娘。月娘慌進(jìn)房來，對西門慶說：“方才應(yīng)二哥對小廝說，大街上胡太醫(yī)看的痰火好，你何不請他來看看你？”西門慶道：“胡太醫(yī)前番看李大姐不濟(jì)，又請他？”月娘道：“藥醫(y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此粷?jì)，只怕你有緣，吃了他的藥兒好了是的?！蔽鏖T慶道：“也罷，你請他去?！辈灰粫r，使棋童兒請了胡太醫(yī)來。適有吳大舅來看，陪他到房中看了脈。對吳大舅、陳敬濟(jì)說：“老爹是個下部蘊(yùn)毒，若久而不治，卒成溺血之疾。乃是忍便行房?！庇重粤宋逍撬幗穑憣⑺巵沓韵氯?，如石沉大海一般，反溺不出來。月娘慌了，打發(fā)桂姐、吳銀兒去了，又請何老人兒子何春泉來看。又說：“是癃閉便毒，一團(tuán)膀胱邪火，趕到這下邊來。四肢經(jīng)絡(luò)中，又有濕痰流聚，以致心腎不交?！狈饬宋邋X藥金，討將藥來，越發(fā)弄的虛陽舉發(fā)，麈柄如鐵，晝夜不倒。潘金蓮?fù)硐Σ还芎么?，還騎在他身上，倒?jié)蚕灎T掇弄，死而復(fù)蘇者數(shù)次。
到次日，何千戶要來望，先使人來說。月娘便對西門慶道：“何大人要來看你，我扶你往后邊去罷，這邊隔二騙三，不是個待人的?！蹦俏鏖T慶點(diǎn)頭兒。于是月娘替他穿上暖衣，和金蓮肩搭搊扶著，方離了金蓮房，往后邊上房，鋪下被褥高枕，安頓他在明間炕上坐的。房中收拾干凈，焚下香。不一時，何千戶來到，陳敬濟(jì)請他到于后邊臥房，看見西門慶坐在病榻上，說道：“長官，我不敢作揖?！币騿枺骸百F恙覺好些？”西門慶告訴：“上邊火倒退下了，只是下邊腫毒，當(dāng)不的?！焙吻舻溃骸按讼当愣?。我學(xué)生有一相識，在東昌府探親，昨日新到舍下，乃是山西汾州人氏，姓劉號桔齋，年半百，極看的好瘡毒。我就使人請他來看看長官貴恙。”西門慶道：“多承長官費(fèi)心，我這里就差人請去。”何千戶吃畢茶，說道：“長官，你耐煩保重。衙門中事，我每日委答應(yīng)的遞事件與你，不消掛意?！蔽鏖T慶舉手道：“只是有勞長官了?！弊鬓o出門。西門慶這里隨即差玳安拿貼兒，同何家人請了這劉桔齋來。看了脈，并不便處，連忙上了藥，又封一貼煎藥來。西門慶答賀了一匹杭州絹，一兩銀子。吃了他頭一盞藥，還不見動靜。
那日不想鄭月兒送了一盒鴿子雛兒，一盒果餅頂皮酥，坐轎子來看。進(jìn)門與西門慶磕頭，說道：“不知道爹不好，桂姐和銀姐好人兒，不對我說聲兒，兩個就先來了?？吹牡t了，休怪?！蔽鏖T慶道：“不遲，又起動你費(fèi)心，又買禮來?！睈墼聝盒Φ溃骸吧趺创蠖Y，惶恐?！币蛘f：“爹清減的恁樣的，每日飲饌也用些兒？”月娘道：“用的倒好了，吃不多兒。今日早辰，只吃了些粥湯兒，剛才太醫(yī)看了去了。”愛月兒道：“娘，你分付姐把鴿子雛兒頓爛一個兒來，等我勸爹進(jìn)些粥兒。你老人家不吃，恁偌大身量，一家子金山也似靠著你，卻怎么樣兒的?！痹履锏溃骸八缓π目趦?nèi)攔著，吃不下去?！睈墼聝旱溃骸暗?，你依我說，把這飲撰兒就懶待吃，須也強(qiáng)吃些兒，怕怎的？人無根本，水食為命。終須用些兒。不然，越發(fā)淘淥的身子空虛了?！辈灰粫r，頓爛了鴿子雛兒，小玉拿粥上來，十香甜醬瓜茄，粳粟米粥兒。這鄭月兒跳上炕去，用盞兒托著，跪在西門慶身邊，一口口喂他。強(qiáng)打著精神，只吃了上半盞兒。揀兩箸兒鴿子雛兒在口內(nèi)，就搖頭兒不吃了。愛月兒道：“一來也是藥，二來還虧我勸爹，卻怎的也進(jìn)了些飲饌兒！”玉簫道：“爹每常也吃，不似今日月姐來，勸著吃的多些?！痹履镆幻鏀[茶與愛月兒吃，臨晚管待酒饌，與了他五錢銀子，打發(fā)他家去。愛月兒臨出門，又與西門慶磕頭，說道：“爹，你耐煩將息兩日兒，我再來看你?！?
比及到晚夕，西門慶又吃了劉桔齋第二貼藥，遍身疼痛，叫了一夜。到五更時分，那不便處腎囊脹破了，流了一灘鮮血，龜頭上又生出疳瘡來，流黃水不止。西門慶不覺昏迷過去。月娘眾人慌了，都守著看視，見吃藥不效，一面請了劉婆子，在前邊卷棚內(nèi)與西門慶點(diǎn)人燈挑神，一面又使小廝往周守備家內(nèi)訪問吳神仙在那里，請他來看，因他原相西門慶今年有嘔血流膿之災(zāi)，骨瘦形衰之病。賁四說：“也不消問周老爹宅內(nèi)去，如今吳神仙見在門外土地廟前，出著個卦肆兒，又行醫(yī)，又賣卦。人請他，不爭利物，就去看治。”月娘連忙就使琴童把這吳神仙請將來。進(jìn)房看了西門慶不似往時，形容消減，病體懨懨，勒著手帕，在于臥榻。先診了脈息，說道：“官人乃是酒色過度，腎水竭虛，太極邪火聚于欲海，病在膏肓，難以治療。吾有詩八句，說與你聽。只因他：
醉飽行房戀女娥，精神血脈暗消磨。遺精溺血與白濁，燈盡油干腎水枯。
當(dāng)時只恨歡娛少，今日翻為疾病多。玉山自倒非人力，總是盧醫(yī)怎奈何！”
月娘見他說治不的了，道：“既下藥不好，先生看他命運(yùn)如何？”吳神仙掐指尋紋，打算西門慶八字，說道：“屬虎的，丙寅年，戊申月，壬午日，丙辰時。今年戊戌，流年三十三年，算命，見行癸亥運(yùn)。雖然是火土傷官，今年戊土來克壬水。正月又是戊寅月，三戊沖辰，怎么當(dāng)?shù)?？雖發(fā)財(cái)發(fā)福，難保壽源。有四句斷語不好。說道：
命犯災(zāi)星必主低，身輕煞重有災(zāi)危。時日若逢真太歲，就是神仙也皺眉。
月娘道：“命不好，請問先生還有解么？”神仙道：“白虎當(dāng)頭，喪門坐命，神仙也無解，太歲也難推。造物已定，神鬼莫移?！痹履镏坏媚昧艘黄ゲ?，謝了神仙，打發(fā)出門。月娘見求神問卜皆有兇無吉，心中慌了。到晚夕，天井內(nèi)焚香，對天發(fā)愿，許下“兒夫好了，要往泰安州頂上與娘娘進(jìn)香掛袍三年”。孟玉樓又許下逢七拜斗，獨(dú)金蓮與李嬌兒不許愿心。
西門慶自覺身體沉重，要便發(fā)昏過去，眼前看見花子虛、武大在他跟前站立，問他討債，又不肯告人說，只教人廝守著他。見月娘不在跟前，一手拉著潘金蓮，心中舍他不的，滿眼落淚，說道：“我的冤家，我死后，你姐妹們好好守著我的靈，休要失散了?！蹦墙鹕徱啾蛔詣伲f道：“我的哥哥，只怕人不肯容我?！蔽鏖T慶道：“等他來，等我和他說。”不一時，吳月娘進(jìn)來，見他二人哭的眼紅紅的，便道：“我的哥哥，你有甚話，對奴說幾句兒，也是我和你做夫妻一場?！蔽鏖T慶聽了，不覺哽咽哭不出聲來，說道：“我覺自家好生不濟(jì)，有兩句遺言和你說：我死后，你若生下一男半女，你姊妹好好待著，一處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話?！敝钢鹕徴f：“六兒從前的事，你耽待他罷?！闭f畢，那月娘不覺桃花臉上滾下珍珠來，放聲大哭，悲慟不止。西門慶囑付了吳月娘，又把陳敬濟(jì)叫到跟前，說道：“姐夫，我養(yǎng)兒靠兒，無兒靠婿。姐夫就是我的親兒一般。我若有些山高水低，你發(fā)送了我入土。好歹一家一計(jì)，幫扶著你娘兒每過日子，休要教人笑話?！庇址指叮骸拔宜篮?，段子鋪里五萬銀子本錢，有你喬親家爹那邊，多少本利都找與他。教傅伙計(jì)把貸賣一宗交一宗，休要開了。賁四絨線鋪，本銀六千五百兩，吳二舅綢絨鋪是五千兩，都賣盡了貨物，收了來家。又李三討了批來，也不消做了，教你應(yīng)二叔拿了別人家做去罷。李三、黃四身上還欠五百兩本錢，一百五十兩利錢未算，討來發(fā)送我。你只和傅伙計(jì)守著家門這兩個鋪?zhàn)恿T。印子鋪占用銀二萬兩，生藥鋪五千兩，韓伙計(jì)、來保松江船上四千兩。開了河，你早起身，往下邊接船去。接了來家，賣了銀子并進(jìn)來，你娘兒每盤纏。前邊劉學(xué)官還少我二百兩，華主簿少我五十兩，門外徐四鋪內(nèi)，還欠我本利三百四十兩，都有合同見在，上緊使人摧去。到日后，對門并獅子街兩處房子都賣了罷，只怕你娘兒們顧攬不過來?！闭f畢，哽哽咽咽的哭了。陳敬濟(jì)道：“爹囑咐，兒子都知道了?！辈灰粫r，傅伙計(jì)、甘伙計(jì)、吳二舅、賁四、崔本都進(jìn)來看視問安。西門慶一一都分付了一遍。眾人都道：“你老人家寬心，不妨事?！币蝗諄韱柊部凑?，也有許多。見西門慶不好的沉重，皆嗟嘆而去。
過了兩日，月娘癡心，只指望西門慶還好，誰知天數(shù)造定，三十三歲而去。到于正月二十一日，五更時分，相火燒身，變出風(fēng)來，聲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挨到巳牌時分，嗚呼哀哉，斷氣身亡。正是：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古人有幾句格言，說得好：
為人多積善，不可多積財(cái)。積善成好人，積財(cái)惹禍胎。
石崇當(dāng)日富，難免殺身災(zāi)。鄧通饑餓死，錢山何用哉！
今人非古比，心地不明白。只說積財(cái)好，反笑積善呆。
多少有錢者，臨了沒棺材。
原來西門慶一倒頭，棺材尚未曾預(yù)備?；诺膮窃履锝辛藚嵌伺c賁四到跟前，開了箱子拿四四錠元寶，教他兩個看材板去。剛才打發(fā)去了，不防忽一陣就害肚里疼，急撲進(jìn)去床上倒下，就昏暈不省人事。孟玉樓與潘金蓮、孫雪娥都在那邊屋里，七手八腳，替西門慶戴唐巾，裝柳穿衣服。忽聽見小玉來說：“俺娘跌倒在床上?！被诺挠駱?、李嬌兒就來問視，月娘手按著害肚內(nèi)疼，就知道決撒了。玉樓教李嬌兒守著月娘，他就來使小廝快請蔡老娘去。李嬌兒又使玉簫前邊教如意兒來。比及玉樓回到上房里面，不見了李嬌兒。原來李嬌兒趕月娘昏沉，房內(nèi)無人，箱子開著，暗暗拿了五錠元寶，往他屋里去了。手中拿將一搭紙，見了玉樓，只說：“尋不見草紙，我往房里尋草紙去來。”那玉樓也不留心，且守著月娘，拿榪子伺候，見月娘看看疼的緊了。
不一時，蔡老娘到了，登時生下一個孩兒來。這屋里裝柳西門慶停當(dāng)，口內(nèi)才沒氣兒，合家大小放聲號哭起來。蔡老娘收裹孩兒，剪去臍帶，煎定心湯與月娘吃了。扶月娘暖炕上坐的。月娘與了蔡老娘三兩銀子，蔡老娘嫌少，說道：“養(yǎng)那位哥兒賞了我多少，還與我多少便了。休說這位哥兒是大娘生養(yǎng)的?！痹履锏溃骸氨炔坏卯?dāng)時，有當(dāng)家的老爹在此，如今沒了老爹，將就收了罷。待洗三來，再與你一兩就是了?！蹦遣汤夏锏溃骸斑€賞我一套衣服兒罷?！卑葜x去了。
月娘蘇醒過來，看見箱子大開著，便罵玉簫：“賊臭肉，我便昏了，你也昏了？箱子大開著，恁亂烘烘人走，就不說鎖鎖兒?！庇窈嵉溃骸拔抑徽f娘鎖了箱子，就不曾看見。”于是取鎖來鎖。玉樓見月娘多心，就不肯在他屋里，走出對著金蓮說：“原來大姐姐恁樣的，死了漢子，頭一日就防范起人來了?！笔獠恢顙蓛阂淹盗宋邋V元寶在屋里去了。
當(dāng)下吳二舅、賁四往尚推官家買了一付棺材板來，教匠人解鋸成槨。眾小廝把西門慶抬出，停當(dāng)在大廳上，請了陰陽徐先生來批書。不一時，吳大舅也來了。吳二舅、眾伙計(jì)都在前廳熱亂，收燈卷畫，蓋上紙被，設(shè)放香燈幾席。來安兒專一打磨。徐先生看了手，說道：“正辰時斷氣，合家都不犯兇煞?！闭垎栐履铮骸叭沾髿殻瑩穸率仆?，三十出殯，有四七多日子?！币幻婀艽煜壬チ耍钊烁魈巿?bào)喪，交牌印往何千戶家去，家中披孝搭棚，俱不必細(xì)說。
到三日，請僧人念倒頭經(jīng)，挑出紙錢去。合家大小都披麻帶孝。女婿陳敬濟(jì)斬衰泣杖，靈前還禮。月娘在暗房中出不來。李嬌兒與玉樓陪待堂客；潘金蓮管理庫房，收祭桌；孫雪娥率領(lǐng)家人媳婦，在廚下打發(fā)各項(xiàng)人茶飯。傅伙計(jì)、吳二舅管帳、賁四管孝帳；來興管廚；吳大舅與甘伙計(jì)陪待人客。蔡老娘來洗了三，月娘與了一套綢絹衣裳打發(fā)去了。就把孩兒起名叫孝哥兒，未免送些喜面。親鄰與眾街坊鄰舍都說：“西門慶大官人正頭娘子生了一個墓生兒子，就與老子同日同時，一頭斷氣，一頭生兒，世間有這等蹊蹺古怪事?！?
不說眾人理亂這樁事。且說應(yīng)伯爵聞知西門慶沒了，走來吊孝哭泣，哭了一回。吳大舅、二舅正在卷棚內(nèi)看著與西門慶傳影，伯爵走來，與眾人見禮，說道：“可傷，做夢不知哥沒了?！币?jiān)履锇菀?，吳大舅便道：“舍妹暗房出不來，如此這般，就是同日添了個娃兒。”伯爵愕然道：“有這等事！也罷也罷，哥有了個后代，這家當(dāng)有了主兒了。”落后陳敬濟(jì)穿著一身重孝，走來與伯爵磕頭。伯爵道：“姐夫姐夫，煩惱。你爹沒了，你娘兒每是死水兒了，家中凡事要你仔細(xì)。有事不可自家專，請問你二位老舅主張。不該我說，你年幼，事體還不大十分歷練?！眳谴缶说溃骸岸?，你沒的說。我自也有公事，不得閑，見有他娘在?！辈舻溃骸昂么缶耍m故有嫂子，外邊事怎么理的？還是老舅主張。自古沒舅不生，沒舅不長。一個親娘舅，比不的別人。你老人家就是個都根主兒，再有誰大？”因問道：“有了發(fā)引日期沒有？”吳大舅道：“擇二月十六日破土，三十日出殯，也在四七之外。”不一時，徐先生來到，祭告入殮，將西門慶裝入棺材內(nèi)，用長命丁釘了，安放停當(dāng)，題了名旌：“誥封武略將軍西門公之柩”。
那日何千戶來吊孝。靈前拜畢，吳大舅與伯爵陪侍吃茶，問了發(fā)引的日期。何千戶分付手下該班排軍，原答應(yīng)的，一個也不許動，都在這里伺候。直過發(fā)引之后，方許回衙門當(dāng)差。又委兩名節(jié)級管領(lǐng)，如有違誤，呈來重治。又對吳大舅說：“如有外邊人拖欠銀兩不還者，老舅只顧說來，學(xué)生即行追治?！钡趵袭叄窖瞄T里一面行文開缺，申報(bào)東京本衛(wèi)去了。
話分兩頭。卻說來爵、春鴻同李三，一日到兗州察院，投下了書禮，宋御史見西門慶書上要討古器批文一節(jié)，說道：“你早來一步便好。昨日已都派下各府買辦去了?！睂に奸g，又見西門慶書中封著金葉十兩，又不好違阻了的。便留下春鴻、來爵、李三在公廨駐札。隨即差快手拿牌，趕回東平府批文來，封回與春鴻書中，又與了一兩路費(fèi)，方取路回清河縣。往返十日光景。走進(jìn)城，就聞得路上人說：“西門大官人死了，今日三日，家中念經(jīng)做齋哩?！边@李三就心生奸計(jì)，路上說念來爵、春鴻：“將此批文按下，只說宋老爺沒與來。咱每都投到大街張二老爹那里去罷。你二人不去，我每人與你十兩銀子，到家隱住，不拿出來就是了?！蹦莵砭粢娯?cái)物倒也肯了，只春鴻不肯，口里含糊應(yīng)諾。
到家，見門首挑著紙錢，僧人做道場，親朋吊喪者不計(jì)其數(shù)，這李三就分路回家去了。來爵、春鴻見吳大舅、陳敬濟(jì)磕了頭，問：“討批文如何？怎的李三不來？”那來爵欲說不肯，這春鴻把宋御史書連批都拿出來，遞與大舅，悉把李三路上與的十兩銀子，說的言語，如此這般教他隱下，休拿出來，同他投往張二官家去：“小的怎敢忘恩負(fù)義？徑奔家來。”吳大舅一面走到后邊，告訴月娘：“這個小的兒，就是個知恩的。叵耐李三這廝短命，見姐夫沒了幾日，就這等壞心?！币虬堰@件事就對應(yīng)伯爵說：“李智、黃四借契上本利還欠六百五十兩銀子，趁著剛才何大人分付，把這件事寫紙狀子，呈到衙門里，教他替俺追追這銀子來，發(fā)送姐夫。他同寮間自恁要做分上，這些事兒莫道不依?！辈艋帕耍f道：“李三卻不該行此事。老舅快休動意，等我和他說罷?！庇谑亲叩嚼钊?，請了黃四來，一處計(jì)較。說道：“你不該先把銀子遞與小廝，倒做了管手。狐貍打不成，倒惹了一屁股臊。如今恁般，要拿文書提刑所告你每哩。常言道官官相護(hù)，何況又同寮之間，你等怎抵斗的他過！依我，不如悄悄遂二十兩銀子與吳大舅，只當(dāng)兗州府干了事來了。我聽得說，這宗錢糧他家已是不做了，把這批文難得掣出來，咱投張二官那里去罷。你每二人再湊得二百兩，少不也拿不出來，再備辦一張祭桌，一者祭奠大官人，二者交這銀子與他。另立一紙欠結(jié)，你往后有了買賣，慢慢還他就是了。這個一舉兩得，又不失了人情，有個始終?！秉S四道：“你說的是。李三哥，你干事忒慌速了些?！闭?zhèn)€到晚夕，黃四同伯爵送了二十兩銀子到吳大舅家，如此這般，“討批文一節(jié)，累老舅張主張主。”這吳大舅已聽見他妹子說不做錢糧，何況又黑眼見了白晃晃銀子，如何不應(yīng)承，于是收了銀子。
到次日，李智、黃四備了一張插桌，豬首三牲，二百兩銀子，來與西門慶祭奠。吳大舅對月娘說了，拿出舊文書，從新另立了四百兩一紙欠帖，饒了他五十兩，余者教他做上買賣，陸續(xù)交還。把批文交付與伯爵手內(nèi)，同往張二官處合伙，上納錢糧去了，不在話下。正是：金逢火煉方知色，人與財(cái)交便見心。有詩為證：
造物于人莫強(qiáng)求，勸君凡事把心收。你今貪得收人業(yè)，還有收人在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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