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十六章

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著


  由于清兵的主力移向山東,洪承疇、孫傳庭和別的援軍陸續(xù)到達(dá)畿輔,北京城的局勢緩和多了。盡管并未解嚴(yán),但為著皇帝、貴族、達(dá)官、富人以及宮廷的需要,一年一度的燈市又開始了。

  西從東安門外起,東到現(xiàn)在燈市口大街的東口止,約摸二里長,幾條街全是燈市。每年從正月初八日開始,到十六日結(jié)束,共有十天。白天是市場,晚上看燈。

  在燈市場上,會集著各地商人,有南北兩京的、各省的、以及外國的各種貨物。從年代和范圍上說,有三代以來的各種古董,有時興的錦緞、綾羅、刺繡、布匹、手工藝品、家常用具,還有西洋的自鳴鐘和稀奇玩藝兒,商肆按行業(yè)分類,各占一段街道。一吃過早飯,大小街道都涌著人流,到巳時后就擁擠不堪。人們有買東西的,有看熱鬧的,有看稀奇開眼界的,也有專為著看人的。人們有時被踩掉了靴、鞋,有時被扒走了銀錢,有時被擠散了同伴或孩子,叫叫嚷嚷,呼呼喚喚,像鍋滾似的。

  俗話說,燈市是“九市開場”,就是指附近的許多街道和胡同在燈市期間都隨著熱鬧起來。

  晚上,店鋪關(guān)門,通夜賞燈,放煙火。沿著以燈市口大街為中心的東西長街,兩邊盡是彩樓,南北相向,朱門繡戶,畫棟雕梁。樓上有簾幕的多是勛家、貴戚、大官宦和縉紳眷屬,每座彩樓的租價,一夜就得幾百串①錢。從燈的質(zhì)料說,有燒珠料的、夾畫堆墨絲的、五色紗的、明角的、紙的、麥桔的和通草的。從形式說,有百花、鳥、獸、蟲、魚、走馬燈……巧奪天工。至于煙火,也是花樣繁多,令人驚嘆不止。各種樂隊,各種雜耍,通宵演奏。另外,這兒那兒,有隊隊童子彩衣?lián)艄?,從晚到曉,叫做太平鼓,通宵男女擁擠,人山人海。

  ──────────────①串——一千銅錢叫做“一串”。當(dāng)時銀價大約是一千二百錢一兩。在以后幾年中銀價不住飛漲,變化很大。

  ──────────────今年的花燈和煙火雖不如往年熱鬧,但也相差不遠(yuǎn),只是鄉(xiāng)下的燈進(jìn)城來的較少罷了。

  正月十四日是燈市進(jìn)入高潮的第二天。這天上午,有一個相貌不俗的中年人,生著疏疏朗朗的三絡(luò)胡須,穿一件半舊的圓領(lǐng)羊皮袍,戴著方巾,眉宇間含著幾分郁悒神氣,騎著一匹驢子,從西城來到東城,在東長安街向王府井的轉(zhuǎn)角處下了驢子,開了腳錢,慢慢地往燈市走去。一邊走一邊頗有感慨地低聲吟道:近畿才消戰(zhàn)火紅,太平燈市鬧春風(fēng)。

  感時詩就心如搗,踽踽游人笑語中。

  這個人就是醫(yī)生尚炯對李自成所說的舉人牛金星,他來到北京已經(jīng)幾個月了。

  越走人越擠,生意越熱鬧,使牛金星不知道看什么好。有時他想站在一個店鋪前仔細(xì)看看,但正在看著,又被人潮推向前去,他走到一個較大的珠寶店前,由于好奇,進(jìn)去隨便觀賞。這個店里的廣東老板正在請一位太監(jiān)看一顆很大的珍珠,幾尺之外,光耀人目。牛金星知道這就是古書上所說的“徑寸之珠”,他不敢走近,也不敢問,只聽那個太監(jiān)說:“三千兩不能再少?”

  商人極其恭敬地回答說:“實在不能再少,公公。田皇親府上的總管老爺已經(jīng)來看過,叫小的把這顆珠子給他留下。只是公公喜愛,我才敢賣給公公,要是在往年,像這樣的寶物至少可以賣四五千兩銀子。今年生意差一點(diǎn),又是公公想要,作價三千兩賣給公公,賠幾百兩銀子算小的的一點(diǎn)孝敬,以后仰仗公公關(guān)照的時候多著哩。”商人隨即走近半步,嘻嘻地笑著小聲說:“以后里邊采辦珠寶,只要公公垂愛,照顧小的一下,什么都有啦?!?br/>
  mpanel(1);太監(jiān)又把珠子端詳一陣,說:“好吧,我留下吧。其實我也不打算用它。我看這顆珠子還不錯,送給我們宗主爺①嵌在帽子上,倒是很好?!?br/>
  ──────────────①宗主爺——明朝太監(jiān)們對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的尊稱。

  ──────────────牛金星第一次看見用三千兩銀子買顆珠子,駭?shù)脧堊斓裳?,不由得搖搖腦袋。

  看見太監(jiān)向他掃一眼,他趕快一轉(zhuǎn)身退出了珠寶商店。當(dāng)回到人潮中繼續(xù)向前擁擠時候,他禁不住喃喃他說:“一顆珠子的價錢在鄉(xiāng)下要救活多少人家!”

  剛吐出這句閑話,正擔(dān)心有東廠的人聽見,果然有人從背后照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他駭了一跳,回頭一看,頗覺意外,又驚又喜?!鞍“?,是你!”他立刻抓住拍他的這只手,正要往下說話,那個人趕快使個眼色,說:“這里人太擠,咱們出去找個地方暢敘吧?!?br/>
  他們回頭向南擠去,看見金魚胡同里的人稍稀,就從撫寧侯朱國弼的府第前穿過去,轉(zhuǎn)了幾個彎子,來到了東長安街。牛金星急于想知道這位朋友的來龍去脈,看見身邊沒有人,邊走邊問:“你如今……”

  尚炯不等他把話說完,搶著說:“啟翁,你沒有料到吧?我是年底到京的,好容易找到足下!”隨即向左右一看,放低聲音說:“我現(xiàn)在改名常光甫,以字行,籍貫是內(nèi)鄉(xiāng)?!?br/>
  牛金星點(diǎn)點(diǎn)頭,問:“下榻何處?”

  “住在前門外仁壽堂藥鋪里。弟一到京就向河南同鄉(xiāng)打聽老兄消息,昨天才打聽出尊寓在西城皮庫胡同。今早去尊寓趨謁,不想大駕已經(jīng)出來,不勝悵惘之至,詢問貴價①,知大駕來看燈市。我回到仁壽堂交代幾句話,便趕快來燈市相尋。原以為此處九衙縱橫,人山人海,無緣遇到,只好晚上再登門叩謁,沒想會看見老兄在珠寶店中,數(shù)載闊別,常懷云樹之思②;今日邂逅相逢,快何如之!”尚炯說到這里哈哈地大笑起來。自從離開商洛山中以后,他在同有身份的人們說話時故意文制制的。

  ──────────────①價——仆人。

 ?、谠茦渲肌獜那爸R分子口頭上和書信中常用的話,指朋友闊別后相思之情。典出杜甫懷念李白的詩句:“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蔽急敝付鸥λ诘兀瓥|指李白所在地。

  ──────────────金星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說:“多年不見,你還是那么熱情豪放?!?br/>
  尚炯在朋友的臉上端詳著說:“閣下也是風(fēng)采猶昔,只是鬢上已有二毛③了?!?br/>
  “唉,光陰茬苒,不覺老之將至!足下近幾年寄跡何處?何以知愚弟來京?”

  “去年冬月,弟因事有谷城之行,路過老河口,遇一寶豐香客,始知兄有官司糾纏,來到北京,目下貴事可已辦妥?”

  “沒有。目前奸貪橫行,公道淪喪,誰肯仗義執(zhí)言?愚弟深悔此行!”

  “究竟所為何事?”

  “一言難盡。”

 ?、鄱诎l(fā)雜有白發(fā),古人稱做二毛。

  “仁壽堂離此不遠(yuǎn),請到敝寓暢談?!?br/>
  “好,甚愿一傾積愫?!?br/>
  尚炯下榻的仁壽堂是一個有名的老藥鋪,兼營參、茸、銀、燕等貴重藥品的批發(fā)生意。尚炯路過西安找當(dāng)鋪辦理匯款的時候,那個同李自成部隊有秘密聯(lián)系的當(dāng)鋪伙計拜托管賬先生給尚炯寫了一封書信,介紹他到京后在仁壽堂落腳。他扮做販賣貴重藥材的行商,從西安來的時候帶來許多真正的藏紅花、四川銀耳、犀角和麝香,打算回去時帶一些高麗參和燕窩之類。仁壽堂原來只把他當(dāng)做一位有錢的客官,殷勤招待。后來一位鄰家婦女上吊,大家認(rèn)為已經(jīng)死了,經(jīng)尚炯扎了一針,灌下去一劑猛藥,過了兩個時辰,竟然活轉(zhuǎn)。又有兩次外科難癥,別人認(rèn)為不可救藥,經(jīng)他著手回春。從此仁壽堂的人們才知道他是一位了不得的醫(yī)生,對他更加尊敬。

  當(dāng)尚炯問牛金星來到仁壽堂藥鋪時,梁掌柜趕快起立相迎,拱拱手笑著說:“常先生,剛才派兩個伙計去燈市上找您,倒是大駕自己回來啦。”

  “何事如此火急?”

  “剛才王給事中王老爺親自駕臨,請臺駕去替兵部楊老爺治病。楊老爺長了一個搭背,群醫(yī)束手,十分危險,務(wù)懇臺駕費(fèi)神一去,妙手回春?!?br/>
  尚炯止在猶豫,牛金星忙問:“是哪位楊老爺?”

  梁掌柜說:“聽說是兵部職方司主事楊老爺,兩月前奉派赴盧總督軍前贊畫。

  新近不知為何事貶往外省做個小官,正要出京,竟然害了這病。也是這位楊老爺性情耿直,一時看不開,窩了悶氣,所以病勢日漸沉重,還聽說,他的公館里連他的后事都準(zhǔn)備了?!?br/>
  牛金星和尚炯同時心中一動,交換了一個眼色。雖然他們同楊廷麟并不認(rèn)識,但是他們對于楊廷麟是怎樣一個人卻都清楚,特別是彈劾楊嗣昌這件事和那封奏疏,在京師哄傳一時,他們都能夠背得出“南仲在內(nèi),李綱無功;潛善秉成,宗澤殞命”

  的名句。

  “趕快去,常兄,義不容辭!”牛金星慫恿說。

  “可是你我好容易見了面,還沒有談幾句話哩?!?br/>
  “聽說楊主事住在舍飯寺,離敝寓不遠(yuǎn)。我眼下先回去,在敝寓恭候如何?”

  梁掌柜慌忙說:“常先生務(wù)必費(fèi)神一去,一則聽說這位楊老爺在朝中頗有風(fēng)骨,眾所仰慕,二則是王給事中親自來請,十分誠懇。至于這位先生,在下尚未請教,請留在敝號便飯,等候臺駕回來。這樣如何?”

  尚炯介紹說:“這位是河南舉人牛啟東牛先生,愚弟少年時同窗好友,多年不見,不期在燈市上邂逅相逢,正如俗話說的‘久旱逢甘雨,他鄉(xiāng)遇故知’,尚未一敘闊別之情,梁掌柜,你倒出一個應(yīng)急題目叫我去做!”他哈哈一笑,轉(zhuǎn)望著金星問:“啟翁,你留在這里等我好么?”

  梁掌柜一聽說是他的同窗好友,又是舉人,不等金星回答,重新向金星施禮,留得越發(fā)殷勤。金星同梁掌柜不熟,不愿相擾。他想趁這時往正陽門內(nèi)一位朋友處談一件事,再到西長安街一位同鄉(xiāng)家里取點(diǎn)東西,堅決不肯留下,告辭先走,約好中午在他的寓處等候尚炯。尚炯到后邊打開皮箱,取出兩樣藥品和刀子、鑷子、鉗子,騎上仁壽堂替他雇好的腳驢往舍飯寺去。

  牛金星在同鄉(xiāng)和朋友處沒有多停留,匆匆地趕回下處,等候尚炯。午時過去很久,還不見尚炯來到,雖然他明白尚炯去給楊廷麟治病是件大事,比他們的談心要緊得多,而且他也明白尚炯在楊公館必然要耽擱很久,被留下吃午飯也說不定,但是因為他急于想知道尚炯近幾年的生活情形,心中如饑似渴,巴不得這位不尋常的老朋友趕快來到,特別是由于他近幾年抑郁無聊,對世事不滿,受人欺負(fù),來京城碰了釘子,看透了朝廷的腐敗和“亡國”征象,這就使他很想在同尚炯的談話中多知道一些關(guān)于“流賊”方面的情形。至于這些“流賊”日后會同他發(fā)生什么關(guān)系,他倒不曾想過。

  平時一回到屋里,他就手不釋卷地讀書。近幾天,他正在讀《貞觀政要》和《諸葛武侯集》,現(xiàn)在趁著等人時候,他又?jǐn)傞_來《貞觀政要》。但是讀了幾頁,他的思想就從書本上離開了。他把書掩起來,在屋里走來走去。想著尚炯真是奇人,奇遇,更兼奇行,他的臉上不覺露出來贊賞的微笑。

  他還不能想象尚炯在農(nóng)民起義部隊中如何生活,有些什么活動,所以只能用一個“奇”字評論他的朋友,他自幼喜讀司馬遷的《游俠列傳》,他自己的身上也有些游俠精神,但是他覺得尚炯比《游俠列傳》中的人物更進(jìn)一步,竟是跟著“流賊”

  造反。特別使金星感到奇怪的是:尚炯來到北京做什么?難道是因為李自成被打垮了,他逃出命來,決計從此洗手,改名換姓,要做個藥材商人過一輩子?……

  一大串問題在金星的心上盤繞。想著想著,他又覺得尚炯是一個危險人物,同這樣的人不可來往太多,最好今天見面之后,以后不要多來往。他有點(diǎn)害怕,萬一朝廷的打事件番子查出來常光甫就是投“賊”多年的尚炯,牽連了他,會惹出滔天大禍。這樣一想,他的渴望朋友速來的心情忽然冷了大半。他甚至后悔,不該約尚炯來他這里。

  約摸在未初時候,尚炯匆匆來了。牛金星看見他滿面喜色,忙問:“如何?幸遇你這位高手,想來可以痊愈吧?”

  “看情形好像不礙事啦。幸而我?guī)в袃煞N藥,一種是內(nèi)服的,一種是外用的,對這種毒瘡很有奇效。不過,明天再去一趟,才敢說有沒有十分把握?!?br/>
  “這種病,恐怕心境好壞很關(guān)重要?!?br/>
  “正是此話。醫(yī)生只能治病,不能治心。但愿楊贊畫能把心境放寬一點(diǎn),藥物才能夠完全奏效。”

  牛金星又問了問楊廷麟的病情和尚炯如何動刀,以后打算如何治法,知道尚炯這幾年在“流賊”中醫(yī)術(shù)大進(jìn),大力驚異,特別是當(dāng)聽到尚炯說他用了一種秘傳丹藥,叫病人溫酒服下,過了一刻工夫,割治時病人毫不疼痛,金星拍案叫道:“妙!妙!不想我兄有如此神技,雖古之名醫(yī)有所不逮,堪人《方技列傳》①而毫無愧色!”

  ──────────────①《方技列傳》——我國有些正史中有《方技列傳》,其中有最著名醫(yī)生的傳記。

  ──────────────“過獎,過獎,其實三國時候華倫為關(guān)公刮骨療毒,即知使用蒙汗藥,名曰‘麻沸湯’,不過著《三國演義》者為要將關(guān)公寫成神人,不肯寫出華倫曾用麻藥罷了?!?br/>
  “對!對!弟讀書數(shù)十年,不求甚解。你這一句話提醒了我,不覺茅塞頓開!”

  牛金星縱聲大笑,驚得臥在房檐下曬太陽的幾只雞子猛地跳起,咯咯嗒嗒地叫喚著,撲撲嚕嚕地飛往院里。尚炯也跟著大笑起來,同時,牛金星青年時代的影子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心里說:“雖然他的鬢發(fā)斑白了,笑聲可沒有改變,倜儻豪邁的風(fēng)度依舊!”

  “子明兄……你看,叫慣了,一失口又叫出你從前的臺甫!”金星揭開門簾向外望一眼,接著說:“我這里不方便,沒有什么款待你,略備幾杯淡酒,不成敬意。

  吾輩總角之交,想兄不會以簡慢見怪?!?br/>
  “啟翁,你這話太見外了。我方才被楊公館堅留,已經(jīng)吃得酒足飯飽。俗話說,‘他鄉(xiāng)遇故知’是人生一大樂事。今日能夠見到老兄,暢快談心,比吃龍肝鳳膽還要快意。這里談話可清靜么?”

  “院里倒還清靜,有些話可以小點(diǎn)聲談。”金星望著外邊叫:“王德,快拿酒來!”

  仆人工德用托盤端上來幾樣熱菜和一壺白干,喝過一杯酒以后,牛金星不好先問醫(yī)生的詭秘行蹤,隨便問道:“光甫,你到楊公館治療,覺得楊伯祥究竟是何如人物?”

  尚炯說:“楊先生病勢沉重,精神委頓,呻吟病榻,不能多談。他的學(xué)問、風(fēng)骨,弟來京后頗有所聞,人人稱道。只是我同他略談數(shù)語,也看出他正像一般讀書人一樣,看事半明半暗;有時一葉障目,不見泰山?!?br/>
  金星不禁一驚,忙問:“此話怎講?”

  醫(yī)生笑一笑,說:“他知道我是從西安來的,不免問到陜西局面,跟著就大罵流賊禍國,說道倘若不是流賊鬧了十多年,國家何至于陷到今日地步,聽任虜騎深入,蹂躪畿輔、山東。啟翁,你說,這不是一隅之見么?”

  “怎么是一隅之見?”

  “你難道也不明白?”

  “愿聞高論?!?br/>
  “啟翁,百姓倘能安居樂業(yè),斷然不會造反。許多人只是因為吃紂王俸祿,不肯說紂王無道,將百姓造反看成罪不容誅,而誰逼百姓造反倒不問了。”

  “你對楊贊畫怎么說?”

  “我對他說:自大啟未年以來,各地百姓造反,勢如狂瀾,致使目今朝廷焦頭爛額,國步十分艱難。但推究原因,罪在官而不在民?!?br/>
  “他怎么說?”

  “他一陣疼痛呻吟,也就不再談了?!?br/>
  牛金星又問:“后來談到盧總督殉國的事么?”

  “后來,他疼痛稍輕,又同我閑談起來,自然談到了盧總督的殉國上去。我也沒多說別的,只說盧總督處此時勢,實在不得不死,但論其平生,也算死得其所。”

  金星笑一笑,說:“盧九臺曾任剿賊總理,為朝廷立過汗馬功勞,所以皇上原來也是很看重他的。不料朝廷有意對東虜主和,這就使盧公只能一死殉國。你在楊伯祥面前談?wù)摫R公之死,似乎對他的平生含有貶意。楊伯祥可說什么?”

  “他不明白我的意思,就問:何謂‘論其平生,也算死得其所’?我對他說:盧公前幾年帶兵剿‘賊’,實亦無大功效。戰(zhàn)場上奏報不實,虛飾戰(zhàn)功,久成風(fēng)氣,雖盧公亦非例外。至于殺良冒功,擾害百姓,所有官軍皆然,盧公對他的麾下將土也只能睜只眼,合只眼。倘若盧公繼續(xù)作剿‘賊’總理,日子久了,‘流賊’難滅,未必有好的結(jié)局,徒令小百姓多遭兵殃,背后恨罵而已,所以抵御虜騎入犯,為國捐軀,正是他死得其所。我不怕冒昧,說出這番話來,楊贊畫似有不愉之色,就不再談下去了?!?br/>
  金星笑著搖搖頭,說:“老兄年逾不惑,說話反而比年輕時還要直爽。在楊公面前,你何必如此評論盧九臺,惹他心中不快?”

  尚炯不在乎地笑著說:“常言道,‘無欲志則剛’。弟在人前一不求官,二不求名,三不求利,何必違背自己良心,說些假話?”

  金星說:“此是輦毅之下,縱然不說違背良心的話,也要小心會因一時言語不慎,惹出禍來?!?br/>
  醫(yī)生說:“我想,楊翰林雖然不喜我的直爽之言,也斷不會有害我之心,最可怕的是東廠和錦衣衛(wèi)的打事件番子,這樣人大概不會在他的病榻前邊竊聽。我何懼哉?”

  老朋友二人舉杯相望,同時笑了起來。

  他們都明白剛才所談的都是些題外的話,需要趕快轉(zhuǎn)入正題。醫(yī)生喝下去半杯酒,望著金星問道:“啟翁,你的官司到底如何?究竟為了何事?”

  “談起來話長,先吃酒吧。”又敬了一杯酒,金星用筷子往一盤肥肉片上點(diǎn)著說:“請,請。這是缸瓦市砂鍋居的白肉,近幾年在京城里也算有名。肉雖然很肥,可是吃到嘴里不膩,請嘗嘗?!?br/>
  “好,好。”尚炯見金星故意不談官司,愈想快點(diǎn)知道,遂停住筷子說:“啟翁,自從我聽說你來北京打官司,心中就常常奇怪:像你這樣襟懷開朗的人,怎么會與人官司糾纏?你既不會倚勢欺人,難道還有誰欺負(fù)到你舉人頭上?”

  金星笑一笑,端起酒杯來自飲一杯,又替朋友把杯子斟滿,說:“你別慌問我的事,弟倒要先問問兄的近況。這幾年,風(fēng)聞你一直跟著十八子,可甚得意?”他的聲音很低,停住筷子,不轉(zhuǎn)眼珠地望著對方臉孔,等待回答。

  尚炯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一不怕官府緝拿,二不怕仇家陷害。以大地為心,以四海為家,雖不能讀萬卷書,卻行了萬里路?!?br/>
  “何謂‘以天地為心’?”

  “所作所為,上合天理,下順輿情,就是以天地為心。”

  “你可是指的打富濟(jì)貧?”

  “對。殺貪官,除豪強(qiáng),拯危濟(jì)困,救死扶傷,難道不都是以天地為心?當(dāng)今朝廷無道,百姓陷于水深火熱之中,十八子奉天倡義,救民水火,矢志打倒明朝,重建清平世界。至于……”

  金星目瞪口呆,伸著舌頭,心頭怦怦亂跳,擺擺手不讓尚炯再往下說。他走到門口,輕輕推開風(fēng)門,向院中左右張望,看見確實無人,然后走回,重新坐下,心中波濤激蕩,沉默片刻,猛然舉起酒杯說:“說得好,再于一杯!”

  幾杯熱酒下肚,牛金星聽尚炯又談了幾句話,句句慷慨磊落,為他平生聞所未聞,想不曾想,胸中感到又是激動又是暢快,并且很羨慕尚炯的奇特遭遇和英雄生涯。他按捺著胸中的復(fù)雜感情,用著關(guān)心的口吻打聽:“常,兄,聽說你們在潼關(guān)附近全軍覆沒,究竟如何?”

  “吃虧不小是真,但并未全軍覆沒,目前十八子正在集合人馬,加緊操練,時機(jī)一到就會重整旗鼓,石破天驚。”

  “這里曾傳聞他已經(jīng)陣亡,近來又傳聞他或在崤函山中,或在商洛山中,到底現(xiàn)任何處?”

  “啟翁,咱們是自己人,我用不著對你隱瞞,十八子的部隊有一部分由他的夫人率領(lǐng),在崤函山中,他本人卻是在商洛山中。”

  “你們?nèi)缃襁€有多少人馬?”

  “這話看怎么說。要說現(xiàn)有人馬,我個們對你亮底,崤函山中的不算,單說闖王身邊的還不到一千?!?br/>
  “嘿!只剩下千把人了?”

  尚炯坦然地點(diǎn)頭微笑,說:“可是義軍與官兵不同,官兵一千人只是一千人,動不動還要逃跑一些。我們的人,今日你看只有一千,明日一招呼,說不定就變成十萬、八萬。弟在義軍數(shù)年,深知此中奧妙。目前商洛山中兵燹之余,加上天災(zāi),糧食困難。十八子一則不愿加重百姓負(fù)擔(dān),二則要埋頭休息整頓,不惹朝廷注意,故暫不急于集合多的人馬?,F(xiàn)有人馬,也是分駐在幾個地方,這是我們常用的化整為零,分散就食之策。”

  “此話甚有道理,目前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熱之中,朝不保夕,只要有人振臂一呼,誰不揭竿而起?”

  仆人端進(jìn)來一個暖鍋,放在方桌中間,金星把酒壺放在酒鐺上熱一熱,連敬了兩杯酒,他看著尚炯雖然身在“賊伙”,卻揚(yáng)眉吐氣,不禁暗自感慨,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酒一飲而盡。

  “啟翁,請談?wù)劺闲值慕鼪r,使愚弟略知一二。”尚炯說,他從老朋友的眼睛里覺察出有一股憤懣和郁悒情緒。

  牛金星搖搖頭說:“我實在不愿多談,處此無道之世,夫復(fù)何言?惟有搔首問天而已!”

  “難道還有人欺負(fù)你舉人老爺?”

  “不但受人欺負(fù),連我的功名也革了!”

  尚炯大吃一驚,問:“竟有此事?”

  “不惟革去功名,且被投入囹圄,幾死于墨吏、豪紳、衙蠢、獄卒之手!”

  醫(yī)生見他氣得臉色發(fā)紫,脖頸上一條血管直跳,便不再急著催他往下說,陪著他慢慢地飲了幾杯熱酒。

  “我自己也有毛病,”金星嘆口氣說,“一生就吃虧在‘使酒負(fù)氣’這四個字上。足下不知,弟同寶豐王舉人原是很要好的朋友,后來又成了兒女親家。他的第二個姑娘嫁到寒舍……”

  尚炯忙問:“可是同堯仙結(jié)婚?”

  “正是佳兒?!?br/>
  “既是愛好作親,又是門當(dāng)戶對,豈不甚佳?”

  “哼,親戚變成了仇人!”

  “此話怎講?”

  “近幾年,王舉人閑居在家,勾結(jié)官府,又與祥符①進(jìn)士王士俊聯(lián)了宗,成為一方惡霸,魚肉桑梓。弟對王舉人深為不滿,當(dāng)面責(zé)備過他兩次,遂成水火,不相往來。王士俊同弟也是熟人。此人頗有閨門之丑,穢聲四聞。前年弟因事住在汴梁,有一天王士俊請吃飯。也怨弟多喝了幾杯酒,在酒宴上當(dāng)著滿座賓客罵他扒灰,使王士俊不能下臺,十分惱恨。這就種下了一個禍根。來,對飲一杯!”

  ──────────────①祥符——宋、明、清三朝的祥符縣就是開封縣。

  ──────────────飲了一杯酒,尚神仙笑了笑,說:“這就是你過于‘使酒負(fù)氣’了。我們在年輕時都有此毛病,不想兄至今仍未改變?!?br/>
  “豈止未改,更有甚焉。去年春天,弟在鄉(xiāng)下走親戚,恰遇縣吏催糧,如狼似虎。弟一時看不下去,乘著一股酒勁,叫人們把他們捆起來各打幾十鞭子。此事不惟觸怒縣令,且為一班好貪肯吏所切齒,幸有朋友出面奔走,鄉(xiāng)閻百姓共為申訴,知縣未即深究。不久,舍媳暴病死去,王舉人就控弟虐待致死。王進(jìn)士又慫恿知縣張人龍百般羅織,捏造罪款,上稟巡方御史。按院根據(jù)片面之辭,上疏彈劾,將弟革去舉人,下人獄中。弟負(fù)屈含冤,百口莫辯?!?br/>
  “后來如何出獄的?”

  “幸虧一位好友周拔貢在地方上頗有聲望,約著幾位公正士紳代弟說情。張知縣亦自知做得太過,輿論頗為不服,向周拔貢賣個人情,叫周拔貢出具保狀,將弟保了出來。但只是‘因病保釋’,隨傳隨到,官司并不算了?!迸=鹦呛攘税氡疲嘈σ幌?,接著說:“弟為此事來京找蘭陽①梁御史幫忙……”

  ──────────────①蘭陽——后來改稱蘭封縣。解放后與考城合并,改稱蘭考縣。

  ──────────────“是梁云構(gòu)梁御史么?”

  “正是梁云構(gòu),弟同他是鄉(xiāng)試①同年?!?br/>
  ──────────────①鄉(xiāng)試——每三年各省舉行一次考試,稱做鄉(xiāng)試,考中者為舉人。

  ──────────────“他可幫忙?”

  “哼,谷話說得好:‘官官相衛(wèi)?!芪吹骄?,他已接王進(jìn)卜一封書子,豈肯幫我這個已革舉人的忙?”

  尚炯把有手攥成拳頭,照左掌上狠狠一捶,嘆口氣說:“沒想到兄臺滿腹經(jīng)綸,抱負(fù)不凡,遭遇竟然如此不佳!今后如何打算?”

  “回去。已擇定日內(nèi)就動身回去!”

  “日內(nèi)就走?”

  “走。決計離京!”

  “官司未了,回去豈不吃虧?”

  “不回去有何辦法?一則弟不能使周拔貢為弟受累,二則長安米珠薪桂,居大不易?;厝ィ铱此麄円膊荒馨盐以鯓?!”

  “請千萬不要急著動身。俗話說:‘光棍不吃眼前虧?!孕峙_正在壯年,處此亂世,倘遇機(jī)緣,不難一展所學(xué),建功立業(yè),使萬人刮目相看。如何可以再受這班小人欺凌?難道還想重對刀筆吏乎?”

  “弟有家室之累,如何能不回去?且弟是靠保出獄,萬一衙門問周拔貢要人怎么好?決計回去,到寶豐后看情形再作道理?!?br/>
  “你能否稍留幾天?”

  “弟已定十七動身,實實不能再留?!?br/>
  尚炯感到惘然,說:“咱弟兄多年不見,還沒有深談哩!”

  他的話剛落地,有兩位客人進(jìn)來。他們都是河南同鄉(xiāng),一位是不入流①的小京官,一位是上一科會試落第的舉人,在西城兵馬司王老爺家中坐館②,等候下次會試。他們因金星幾天內(nèi)就要離京,特來話別。尚炯怕在同鄉(xiāng)中露出馬腳,同來客隨便應(yīng)酬幾句,推說另有約會,匆匆告辭而去。牛金星也不敢挽留,把他送出大門。

  臨別時候,尚炯低聲說:──────────────①不入流——明代官階最低的是從九品,從九品之下叫做不入流。

 ?、谧^——在家塾或私塾中當(dāng)教書先生。

  ──────────────“明天早飯后我要到楊公館看病,隨后來尊寓與兄細(xì)談,務(wù)請稍候?!?br/>
  牛金星很擔(dān)心別人知道他同尚炯來往,但又愿意同這位熱腸的、遭際不凡的老朋友多見一面,趕快說:“我這里來往人多,明日弟到尊寓奉訪吧。”

  “敝寓也不清靜。兄可知道,有沒有清靜的吃酒地方?”

  “有。西長安街有一家梁苑春,是開封鼓樓街梁苑春的分號。那里有單房間,談話方便?!?br/>
  “好。我作東道,明日望早光臨,以便深談!”

  “一定不誤!”

  在尚炯同金星談話時候,金星曾說了一句話:“長安米珠薪桂,居大不易?!?br/>
  真是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使醫(yī)生的心里一動。他想到素來不事生產(chǎn)、也非素豐之家的牛金星,既出了喪事,又遭到官司糾纏,手頭一定很是拮據(jù)?;氐较绿幰院螅t(yī)生立刻取出來三十兩紋銀,寫了一封短簡,請梁掌柜派伙計送往牛金星處。這天下午和晚上,他不斷地想著他同金星的會面,感到欣幸,又感到遺憾。遺憾的是,牛金星不肯在京多留,幾天內(nèi)就要走了。他又想時機(jī)未至,像牛啟東這樣有些田產(chǎn)又有身份的人物定不肯輕易下水。

  同尚炯晤面之后,在牛金星的心上也久久地翻騰著不小的波浪。兩位同鄉(xiāng)走后,他獨(dú)坐在火盆邊胡思亂想。他想著自己這樣一個滿腹經(jīng)綸的人,卻遭逢未世,不得揚(yáng)眉吐氣,反受貪官豪強(qiáng)欺凌,身人囹圄,過年節(jié)也不能一家團(tuán)圓,困在京城,倒不如尚炯做了名教叛徒,草莽英雄,活得舒暢。正在他越想越感慨萬端的當(dāng)兒,仁壽堂的伙計把銀子送到。金星看了醫(yī)生的信上寫得十分誠懇,也不怎么推辭,把銀子收下。為著籌措回去的路費(fèi),他前天忍痛賣去了他所心愛的宋版《史記》。但是因為在北京住的太久,拖了些債,回家的路費(fèi)仍不寬裕。尚炯的銀子正像是雪里送炭,來得恰是時候。他是一個看慣了世態(tài)炎涼的人,到北京這幾個月更覺得人情比紙還薄。尚炯的慷慨相助,使他不但十分感激,也使他覺得還是江湖上的朋友講究義氣。理智上他覺得自己同尚炯不是一道人,感情上卻喜歡像尚炯這樣的人,并喜歡所有的草莽英雄。

  第二天上午,尚炯先來到梁苑春,叫堂信找一個雅靜房間,坐下等候,過不多久,金星來了。一見面,他首先提到那三十兩銀子,剛要說感謝的話,就被醫(yī)生攔住,說:“自古朋友有通財之義。區(qū)區(qū)微數(shù),何足掛齒!兄肯笑納,足見對弟尚不見外。

  說一個感謝的字,就顯得俗氣了。不知這一點(diǎn)銀子是否夠用?”

  “夠用,夠用,蒙兄慷慨相助,弟卻之不恭,受之有愧;為著免俗,弟只好暫不說感激的話,以俟相報于異日?!?br/>
  堂倌走來,報出來十幾樣萊。他們商量著點(diǎn)了四樣熱萊和一個拼盤吃酒,別的菜以后再要,并要他快點(diǎn)把拼盤端來。堂倌走后,金星問:“楊贊畫的病情如何?”

  醫(yī)生笑著說:“已有起色。今日弟始敢大膽說句話:用不著再為他的性命擔(dān)憂了。”

  金星也大為高興,說:“果然是妙手回春!幸而遇到你這樣高手,使忠臣得以不死,為朝廷保存一點(diǎn)正氣!”

  “不過,朝廷如此無道,別說留得一個楊伯祥,即令有十個楊伯祥,有何作為?

  何況他也只是在反對與滿韃子議和這一點(diǎn)上較有骨頭,在其他軍國大事上未必是一個心地清楚的人。目前國勢一天比一天……”

  金星趕快站起來,走到門口,先向院里聽聽,隨即又揭開簾子一邊向院里望望,見小院中空無一人,這才放下心來,小聲說:“到處是東廠的打事件番子,說話務(wù)必留神?!?br/>
  “我看這個地方還清靜,不大有人進(jìn)來?!?br/>
  “不管如何,小心為妙?!苯鹦侵匦伦?,低聲問:“昨天不曾來得及叩問:你來到北京有何要務(wù)?”

  “弟是奉十八子之命,前來看一看朝廷動靜?!?br/>
  “已經(jīng)看清楚了?”

  “尚不清楚。我是初次來京,人地生疏,又不敢公然訪親問故,只好慢慢探聽。

  啟東,你來此較久,且與中州同鄉(xiāng)來往較多,朝廷情況,必定十分清楚。”

  金星笑笑:“朝廷的事,誰都看得清楚,一言以蔽之曰:民窮財盡,勢如累卵?!?br/>
  “請兄略談一二,”

  跑堂的先用托盤送來了一個拼盤和一壺酒,隨后陸續(xù)地送上來兩樣熱菜,牛金星一邊吃酒,一邊談著朝中朝外的種種情形。由于他平素對朝廷不滿,又感于尚炯的推心置腹,就把他平日不輕對人談的話都談了出來。最后他搖搖頭,拈著胡子說:

  “總之,目前的國運(yùn),好像一個害癆病的人一樣,已經(jīng)病入膏肓,成了絕癥,縱有扁鵲再世,亦無回春之望。今上十一年來吁食宵衣,孜孜求治而天下日亂,以嚴(yán)刑峻法督責(zé)臣工而臣工徇私害公,泄泄沓沓如故。蓋積漸之勢已成,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挽回。況又猜忌多端,措置失當(dāng)乎?”

  “據(jù)你看,是不是氣數(shù)盡了?”

  牛金星用右手中指蘸酒,在桌上寫了“大明必亡”四個字,隨即望望醫(yī)生,悄聲說:“但不知鹿死誰手耳?!?br/>
  尚炯笑著說:“自然是捷足者先得之?!?br/>
  金星嘆口氣說:“徒見天下擾攘,可惜尚未見像漢高祖和本朝洪武爺這樣的人物出世。”

  “也不能這么說。當(dāng)洪武爺未成功時,人們誰知他是個創(chuàng)業(yè)皇帝?”

  金星正端起杯子,聽了這句話,心中有點(diǎn)吃驚,望著醫(yī)生,不覺放下杯子,眼睛流露出不肯相信的神氣;停了片刻,微微一笑,小聲問:“你這話可有所指?”

  尚炯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也用右手中指在酒杯里蘸了一下,在桌上寫了一個“闖”字。

  金星問:“何以見得?”

  “洪武爺雖是少有的創(chuàng)業(yè)之主,但是太殘暴多疑。這一位,有其長而無其短。”

  “請詳言之,”金星說,不相信地拈著胡子微笑,他沒有料到尚炯竟然如此推崇李自成,這倒要聽個新鮮。

  尚炯是那樣地敬愛李自成,并且自認(rèn)為對自成的了解很深,所以一談起自成就不禁眉飛色舞。金星起初抱著個“姑妄聽之”的態(tài)度,但是剛聽了關(guān)于自成的幾樁事情,就不能不頻頻點(diǎn)頭,有時不自覺地用指頭在桌面輕輕一敲,脫口而出地小聲說:“好!好!”正在這時,堂倌送來一盤蔥爆羊肉和一碗用海參、魷魚和雞絲做的三鮮湯,使尚炯的話不得不停了下來。牛金星很熟悉開封館子的規(guī)矩是喜歡向客人敬湯,除客人自己要的湯之外,堂倌還要多送上幾次湯,作為敬意,而這些湯都做得鮮美可口,很有特色,可是這個湯來得很不是時候,打擾他同尚炯的秘密談心。

  他望著跑堂的說:“今天你們不用敬湯,也不要多來伺候。需要什么湯的時候,我會叫你?!?br/>
  堂倌笑瞇瞇地答應(yīng)了一個“是”字,站在旁邊仍不肯走,恭敬地問:“有活鯉魚,來一個吧?”

  “別急。我們要慢慢吃酒。你等會兒來吧,”

  堂倌又笑著答應(yīng)了一個“是”字,才一彎腰,提著托盤走了。

  尚炯拿起羹匙來作一個讓客的姿勢,同金星嘗了一口,說:“味道不錯,在別處的館子里怕不會有這樣好湯。”金星喝了一羹匙,說:“咱們快回到本題吧。請快繼續(xù)說下去,”

  尚炯接著談起來。他越談越有勁,而金星也越聽越暗暗地感到驚異。當(dāng)尚炯談到崇禎八年起義軍十三家七十二營的滎陽大會時,金星不自覺地連飲了滿滿的兩杯白干。

  “崇禎九年,”尚炯又說,“十八子打回故鄉(xiāng),這米脂縣古稱銀州,前對文屏山,后對鳳凰嶺,無定河斜繞城西。只有東、南、北三個城門,沒有西門。十八子的人馬占據(jù)了文屏山和風(fēng)凰嶺,老營扎在無定河邊的郭王廟,也就是相傳郭子儀遇見仙姬的地方。一座彈丸孤城被圍得水泄不通,城里住著十八子的幾個仇人,有他當(dāng)牧童時鞭打過他的主人,有向他放閻王債,又把他投進(jìn)牢獄的人,有折磨過他的獄吏和書辦。他的左右人都巴不得一下子攻破城池,替他報仇。城里兵力很單薄,要攻開城確實很容易??墒?,你猜十八子怎么辦?”

  “難道他不攻城么?”

  “不攻!”

  “他要知縣把他的仇人送出城來?”

  “不,不?!?br/>
  “那末他怎么辦?要城中送出幾千或幾萬兩銀子以助軍餉?”

  “哼,你簡直想不到!”醫(yī)生興奮地喝干一杯酒,接著說:“他說,成大事不記小仇。還說,攻破城池,不管怎么都得死人,對不起桑梓的父老兄弟,他在城外駐了三天,秋毫無犯,賑濟(jì)饑寒,還從四鄉(xiāng)請了些年高有德的人前來赴宴。臨走時候,他立馬城外,喚知縣到城頭說話。他把兩千兩銀子放在城下,囑咐知縣拿一千兩修繕文廟,周濟(jì)貧寒士子讀書,另一千兩賑濟(jì)城中貧民,他還說:‘你倘若貪污一兩銀子,我下次回來,定要剝你的皮!’當(dāng)眾吩咐完畢,率領(lǐng)人馬離去。你說,如此人物,古今能有幾個?比之本朝大祖爺何如?”

  牛金星情不自禁地用拳頭在桌上猛一捶,大聲說:“來,十一杯!”同尚炯對飲了一杯之后,他連說:“想不到!真想不到!”隨即目光炯炯地盯著醫(yī)生的眼睛,問:“還有么?”

  “有,有,可惜一時說不完。啟翁,咱們且不管知縣肯不肯聽他的話修文廟,周濟(jì)貧寒士子讀書,賑濟(jì)城中饑民。從此以后,十八子的好名望在延安府深入人心,不僅窮苦百姓愛戴他,讓眾多的清寒士于也都異口同聲地稱贊他。十八子做事,就會從大處著眼,出一班常人的意表?!?br/>
  尚炯又說了一陣,用一句話結(jié)束了他的介紹:“敝東十八子做的只是想著如何救百姓,收人心。”金星連連點(diǎn)頭說:“我也聽到人們說他有勇有謀,不貪色,不愛財,與部下同甘苦,他自己的老八隊也不很燒殺奸淫,卻沒想到他是這樣的一個不凡人物??雌饋硭故切貞汛笾荆浅嗝?、銅馬①可比。像他這樣的人……”

  ──────────────①赤眉、銅馬——王莽的新朝末年,兩支重要的農(nóng)民起義。

  ──────────────牛金星的話才說出半句,那個堂倌又匆匆進(jìn)來,打斷了他的話。堂值提著一條約摸十二三兩重的活鯉魚的脊翅,請客人親眼過目,滿臉堆笑地問:“請問,兔怎么吃法?一吃還是兩吃?”

  “啟翁,你是客人,你說,怎么吃?”尚炯望著金星問。

  “兩吃吧,糖溜一半,焦炸一半,糖溜的一半,吃剩的魚骨頭來一個魚骨焙面?!?br/>
  金星對堂倌吩咐畢,轉(zhuǎn)向醫(yī)生笑著說:“這是咱們河南館子的拿手菜,在別省館子里是吃不到的?!?br/>
  跑堂的按照河南館子的老規(guī)矩,把活魚往地上一用,然后把半死的鯉魚拎了起來。但是他還不走,望望桌上的三鮮湯,問:“這碗湯不合二位的口味,我拿去換一碗吧?”

  尚炯一看,湯果然早已冷了,笑著說:“不是不合口味,是我們忘記喝了。端去熱一熱,上魚的時候一起端來?!?br/>
  跑堂的答應(yīng)一聲,左手端湯,右手提魚,笑瞇瞇地退了出去。

  牛金星又一次站起來把門簾子揭開一個縫兒向外看一眼,重新坐下,接著低聲說:“像十八子這樣的人,倘若得到幾位有學(xué)問的人輔佐,那就如虎生翼,說不定會成大氣候。自古成大事、建大業(yè)者,寧有種乎?雖有大命,亦在人事而已?!?br/>
  這句話恰恰打在尚炯的心窩里,他趕快說:“目前缺少的就是宋濂、劉伯溫這樣的人物,他時常同弟談到這一點(diǎn),真是寢寐求之,恨不能得。我同他也談到過你,他十分渴慕,說,‘咱如今池淺不能養(yǎng)大魚,何敢妄想?倘獲一晤,一聆教益,也就是三生有幸?!芘R來時候,他再三囑咐:‘老尚,你要是在北京能夠看見牛舉人,務(wù)請代我致仰慕之意。’啟翁,你看他是如何思賢如渴!”

  “啊啊,沒想到你們還談及下走①!哈哈哈哈……”

  ──────────────①下走——即奴仆,古代士大大對朋友的自謙之詞。

  ──────────────尚炯不知道牛金星的這一笑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現(xiàn)在決計要試一試,勸說牛金星參加起義,至少拉他到商洛山中同闖王一晤。這種希望,他在今天同金星傾心談話之前是不敢多想的。

  “啟翁,我有一句很為冒昧的話,不知道敢說不敢說?!?br/>
  “但說何妨?”

  “張獻(xiàn)忠那里有幾位舉人秀才,給他幫助很大,令人實在羨慕。如蒙足下不棄,肯屈尊到我們那里,十八子定然以師禮相待。足下可有意乎?”

  金星一笑,說:“實在慚愧,有負(fù)厚愛,務(wù)乞見諒?!?br/>
  “你是瞧不起么?”

  “非也。你知道,弟十年來株守故園,教子讀書,茍全性命,不求聞達(dá)。不惟才識短淺,不堪任使,且又疏懶成性,無心世事?!?br/>
  “是不是你覺得我的話不夠至誠?”

  “亦非也,兄的話自然是出于至誠,無奈闊別數(shù)載,兄今日對愚弟有所不知耳?!?br/>
  “弟別的不知,但知兄平素滿腹經(jīng)濟(jì),熱腸激烈。目今百姓輾轉(zhuǎn)于水深火熱之中,兄安能無動于衷?”

  “當(dāng)然不能無動于衷,然弟一介書生,縱熱腸激烈,也只能效屈子問天,賈生痛哭①而已,更有何用!”

  ──────────────①屈子、賈生——屈原和賈誼,因前者做過《天問》,故有“屈子問天”的話。

  后者是西漢文帝時人,常感慨時事,嘆息流涕。在他給文帝上的《治安策》中,用了不少“可為痛哭流涕者也”這樣的句子。

  ──────────────“諸葛孔明千古人杰,如不遇劉備,不出茅廬,也不過老死隆中,既不能建功立業(yè),亦不能流芳萬世,只要際會風(fēng)云,誰說書生無用?”

  “弟非佐命之才①,豈能與古人相提并論?”

  ──────────────①佐命之才——輔佐開國皇帝打江山的人才。“命”是天命,封建皇帝都認(rèn)為自己的得天下是受有天命。

  ──────────────“請兄恕弟直言。我兄敝展功名,高風(fēng)可欽,然今日天下離亂,萬姓望救心切。

  兄有濟(jì)世之才而不用,潔身隱居,豈非自私?甘與草木同朽,寧不可惜?”

  牛金星微笑不語,慢慢地拈著胡須。

  “況且,”尚炯又說,“目今公道淪喪,奸貪橫行,讀書人想與世無爭,安貧樂道,已不可得。兄年來備受欺凌,奔告無門,豈不十分顯然?”

  “寶豐雖不可居,伏牛山中尚有祖宗墳?zāi)古c先人薄田百畝。弟已決計俟官司完畢即遷回伏牛山中,隱姓埋名,長與農(nóng)夫樵叟為伍,了此一生。”

  尚炯知道牛金星并不是一個甘心與草木同朽的人,這話也不是出于真心,只不過時機(jī)不到,還不肯走上梁山。他決定暫不勉強(qiáng)勸他,笑著說:“天下大亂,伏牛山也不是世外桃源?!?br/>
  醫(yī)生勸金星在北京多留幾天,以便請教。金星歸心很急,但又感于故人熱情,頗為躊躇,只好說讓他回去考慮考慮,直到結(jié)束這頓午餐,醫(yī)生沒有再勸金星人伙,只同他談一些別的閑話。

  這天晚上,金星回到下處,想著今天同尚炯的談話,心中很不平靜,連書也看不下去。仆人王德進(jìn)來,看見他的神色和平日不同,卻不敢多問,只提醒說:“老爺,咱們后天動身走,當(dāng)鋪里的幾件衣服明天該取出來啦?!?br/>
  金星望望他,說:“急什么?后天再說吧。”

  “不走了?”王德吃驚地望了主人片刻,又說:“可是住在這里沒有要緊事,家里都在盼著老爺回去哩?!?br/>
  他沒有再做聲,揮手使仆人出去,“走乎不走?”他在猶豫。坐在椅里沉思一陣,仍然不能決定。尚炯勸他去商洛山中入伙的話雖被他婉詞拒絕,但是他的內(nèi)心深處卻又一次起了很大波動,好像有誰在不曾平靜的池水中又投下了一塊石頭,他想,難道真有一天我會像諸葛孔明一樣走出隆中么?他忽然抬起頭來,用慷慨的聲調(diào)慢慢地背誦著諸葛亮的《草廬對》①。

  ──────────────①《草廬對》——陳壽在《三國志·計劃諸葛亮傳》中記敘了劉備到隆中三顧草廬,向諸葛亮請教大計。諸葛亮的一段答話很有名,后人把這段答話題做《草廬對》或《隆中對》。

  ──────────────他像那個時代的一般讀書人一樣,一遇到心情興奮或郁悒時總愛朗誦熟記的古文或詩、詞,算是借他人杯酒澆自己胸中塊壘,朗讀的調(diào)子很好聽,就像是歌唱一樣,所以也是借著唱歌來抒發(fā)感情,但是這時牛金星的心中是興奮呢還是郁悒?是不是在朦朧的意識中把自己比做等待三顧的孔明呢?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朗誦畢《草廬對》之后,他的心仍不能平靜下來。過了很久,蠟燭熄了,木炭卻著得更旺,火光照得他臉色通紅,他心中慷慨,加上幾分酒意,拿起鐵筷子鏗地敲一下火盆,震得火星飛進(jìn),隨即朗誦出曹孟德的著名詩句。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朗誦畢,他從火邊站起來,繞室彷徨,直到深夜,后來剛躺到床上,他忽然想起來一個朋友,心中遺憾他說:“要是宋獻(xiàn)策沒有離開北京就好了!”

  第二天,尚炯給楊廷麟看病以后,又來約牛金星去梁苑春吃酒談心。他只勸金星往商洛山中同闖王一晤,也被金星拒絕了。從梁苑存出來時,大街小巷,家家都在敬神,大門口掛著花燈,放著鞭炮,有的人家還放著煙火。尚炯和牛金星決定先到正陽門外商業(yè)繁盛的地方看看,然后往東城去看燈市。于是他們從西長安街轉(zhuǎn)至江米巷,進(jìn)武功坊到了正陽門內(nèi)棋盤街。

  在正陽門那里,只見月光下成群結(jié)隊的婦女,有很多穿著白衣白裙,像潮水似的從城門洞涌進(jìn)涌出,幾乎連道路都阻塞住了。有不少年輕男人,故意在婦女群中亂擠,以便偷偷摸摸地占點(diǎn)兒便宜。有時,有些婦女因為身上什么地方被陌生男人的手摸一下或擰一下,或腳尖被人故意踏一下,發(fā)出來小聲怒罵,但也有不少婦女吃了啞巴虧,一陣心跳,臉紅,慌忙地躲進(jìn)女伴堆中。那些盼望早日生子的婦女們,用力擠到大開著的城門邊,把門上的圓木釘子摸一摸;往往還來不及摸第二個釘子,就被擠走了。有的婦女比較幸運(yùn),可以搶著摸幾個釘子,摸過釘子之后,她們懷著幸福的心情,懷著甜蜜的希望,隨著人潮離開了城門洞。

  尚炯和牛金星在熱鬧的棋盤街看了一陣,又走到離大明門不遠(yuǎn)的地方站住,憑著圍繞棋盤街的白石欄桿偷眼向大明門里張望,大明門朱門洞開,禁衛(wèi)森嚴(yán)。門外掛著一排很大的朱紅紗燈,垂著穗子。門內(nèi)是東西千步廊,掛了無數(shù)紗燈,望不到盡頭,金星悄悄地對醫(yī)生說:“千步廊北頭是金水橋,過了金水橋就是承天門,再往里是端門、午門。聽說承天門兩旁有解學(xué)士①寫的對聯(lián):──────────────①解學(xué)士——解縉,明初人,官翰林學(xué)士,為歷史上有名的才子,民間流傳許多解學(xué)士的故事。coc2‘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那午門內(nèi)就是九重宸居!”

  ──────────────尚炯沒敢做聲,但心中閃過了一句話:“也只剩下一個空架子了?!?br/>
  金星怕惹出是非,用時彎碰碰他的朋友,向正陽門洞走去。他們隨著摸釘?shù)膵D女們擠出正陽門,擠過正陽橋,才到了前門大街。牛金星笑著說:“北京風(fēng)俗,說是元宵節(jié)走過正陽橋可以除百病,腰不疼,所以這些婦道人家都要擠著過橋。咱們今晚一過,也可以一年無病了?!?br/>
  尚炯說:“幸而有很多懶人和忙人不來過正陽橋,不然,北京城的醫(yī)生只好抄著手喝西北風(fēng)了?!?br/>
  二人哈哈大笑,繼續(xù)往南走去。正陽門大街十分熱鬧,有玩獅子的、玩旱船的、踩高蹺的、放煙火的、耍龍燈的、猜燈謎的,看了幾個地方,牛金星拉著尚炯的袖子擠進(jìn)一處猜燈謎的人堆中,隨便一望,立刻指著一個燈謎向尚炯咕噥說:“這一個謎面是‘挑燈閑看牡丹亭’,用的是錢塘妓女馮小青的詩句,謎底我已經(jīng)猜到了,很巧,也很雅。”于是他指著謎紙向主人大聲問:“這個謎底是不是王勃《滕王閣序》上的一句:‘光照臨川之筆’?”

  “是,是,您先生猜中啦!”主人笑著說,趕快撕下謎紙,取了一把湘妃竹骨的白紙折疊扇交給金星。

  周圍的人們用欣喜和羨慕的眼光望著金星和扇子,有幾個人稱贊他猜得好,也稱贊燈謎出得好。金星拉著醫(yī)生走出人堆,笑著說:“這把扇子雖然眼下沒有用,可是這是一個吉利。走吧,我們進(jìn)崇文門逛燈市去?!?br/>
  尚炯愉快他說:“但愿你今年百事順利?!?br/>
  他們在崇文門內(nèi)吃了湯圓,歇歇腳,繼續(xù)往燈市走去。愈近燈市,人愈擁擠。

  等到了東單往北,米市大街上人山人海,簡直無法前進(jìn)。他們用力擠了一陣,看看不容易擠到燈市口,便從金魚胡同穿過來,在八面槽和東安門大街看了看,從皇城南夾道轉(zhuǎn)到東長安街。盡管所謂“九衢燈市”只看了少部分,而且最熱鬧的部分沒有看,但尚炯已經(jīng)為那些竟奇斗勝的彩燈驚嘆不止,在東長安街上走著時候,他聽見走在前邊的兩位外省口音的人正在談話。一位老者向一位戴方中的中年人問:“聽說因為萬歲爺圣情寡歡,宮中今年的燈節(jié)不如往年之盛,未知確否?”

  “我也聽說如此?!贝鞣浇淼膰@口氣,感慨他說:“在往年,每逢燈節(jié),宮眷①與太監(jiān)都穿燈景補(bǔ)子②蟒衣,并于乾清宮丹陛上安放牌坊燈,于壽皇殿安放方、圓鰲山燈。崇禎元年,宮中的燈節(jié)特別講究,牌坊高至七層,鰲山高至十三層。目今國步維艱,當(dāng)然不能像往年那樣了?!?br/>
  ──────────────①宮眷——妃嬪和宮女統(tǒng)稱宮眷。

 ?、谘a(bǔ)子——綴在蟒衣前后心的方形絲織品,上邊按照品級繡首不同的圖案。燈景補(bǔ)子只在燈節(jié)時用。

  ──────────────老者也感慨說:“國家愈來愈窮,自然是今非昔比。聽說在崇禎初年,宮中有珍珠燈,高四五尺,全用珍珠穿成,每一顆珍珠有一分多重;華蓋和飄帶皆用眾寶綴成,帶下復(fù)綴以小珠流蘇。一尺多高的珍珠燈,據(jù)說一共有四十九盞。官中各殿都有極貴重之彩燈數(shù)盞,殿陛甬道,回旋數(shù)里,全有白玉石欄,石欄外邊每隔數(shù)尺遠(yuǎn)有雕刻精致的龍頭伸出,頜下鑿有小孔,專為懸插彩燈之用。無殿陛石欄處,立有蓮樁,每樁懸掛琉璃燈一盞。紫禁城中各處所懸各色花燈,共有數(shù)萬盞。遇宮女成群嬉耍,碰落幾盞,頃刻間就有太監(jiān)拿新的換上。如此太平豪華景象,轉(zhuǎn)眼間己成陳跡!”

  尚炯用時彎碰了金星一下,放慢腳步,小聲說:“不要說宮中的珍珠燈,就以前天我在燈市上看見鋪子里賣的那些燈,有一百兩一架的,有數(shù)十兩一盞的,一燈之費(fèi),可活數(shù)口之家。真不愧繁華帝都!”

  金星冷笑一下,說:“玩燈的人們只知安富尊榮,何嘗知道天下小百姓嗷嗷待哺,易子而食!”

  尚炯把牛金星送到西長安街,快到府右街口時仍然依依不忍分手,又站在行人稀少的地方同金星談了一陣。他苦勸金星暫留京師,將來同他一起動身;如金星怕家中懸念,可派仆人王德先回,川資不須金星費(fèi)心,金星感于老友的深情厚意,只得同意。兩人并商定二月下旬離京,由太原南下,以求安全。今天下午,金星曾同醫(yī)生談過宋獻(xiàn)策是一位了不起的人才,不久前從北京趕往太原去經(jīng)紀(jì)一位朋友的喪事,他們路過太原時也許能同他遇見。醫(yī)生正想替闖王物色天下人才,對此更加高興。

  金星回到寓所,已經(jīng)三更過了;雖然腿腳很困,卻沒有一星睡意。想著中原的局面不久就要大變,李自成的種種不凡,以及尚炯再三勸他同自成一晤,他的心情比昨夜更加不能平靜。像一般孔門的讀書人一樣,他相信《易經(jīng)》的卜卦,自己會文王課,也會邵康節(jié)①的梅花數(shù)。每逢遇到重大問題時,他往往自己起個卦,以決疑難或預(yù)卜吉兇,現(xiàn)在夜靜無事,他洗洗手,坐在桌邊,用三個銅錢占了一課,得“飛龍在大,利見大人”之卦,心中一喜。又想了一陣,仿佛預(yù)感到自己揚(yáng)眉吐氣的日子快要來到,隨即興致勃勃地攤開猜燈謎得到的白紙折疊扇,揮筆寫道:大火流金②,天地為爐;汝于是時,伊、周大儒③。

  北風(fēng)其涼,雨雪載途;汝于是時,夷、齊餓夫④。

  噫!

  “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⑤──────────────①邵康節(jié)——北宋人,邵雍字堯夫,門人謚為康節(jié)先生,在哲學(xué)上是一個主觀唯心主義者,編造了一種叫做梅花數(shù)的占卦方法。

 ?、诖蠡鹆鹘稹馑际翘柖緹?,把金屬曬得熔化。

  ③伊、周大儒——伊尹和周公。

  ④夷、齊餓夫——不食周粟,餓死在首陽山的伯夷和叔齊。

 ?、萦弥欠颉浊鸬脑挕?br/>
  ──────────────寫畢,他念了一遍,認(rèn)為方孝儒的這首《扇子銘》很能夠說出他自己的思想和品格,并且想道,他今后怕要成為伊、周,要像孟子所說的“兼濟(jì)天下”了。他從抽屜里取出八寶印泥,在題款下邊蓋了一顆小印,又在銘文前邊蓋一顆閑章,刻著“淡泊以明志”①五個篆字。等到墨干了,他把扇子合起來,放進(jìn)箱里,然后熄燈就寢。但是過了很久,直到聽見雞叫,他還在胡思亂想,不能入睡。

  ──────────────②淡泊以明志——諸葛亮有兩句有名的話:“淡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yuǎn)。”

  ──────────────二月下旬,他們從北京動身了。因為娘子關(guān)和倒馬關(guān)兩條入晉的道路都有游兵和土匪騷擾,他們干脆出居庸關(guān),走陽和、大同入晉。路程雖遠(yuǎn),倒是比較平穩(wěn)。

  一路上雖然風(fēng)餐露宿,不免辛苦,但幸而天氣晴朗,遇馬騎馬,遇驢騎驢,遇駱駝騎駱駝,倒很方便。金星因為這條路是自古以來的軍事要道和邊防重地,所以沿路把里程遠(yuǎn)近,關(guān)山形勢,一一記了下來。每到一個重要地方,他總是用鞭子指著蒼茫的山川,雄偉的長城,古老的城堡,告訴他的朋友:某朝某代,某年某川,在這里發(fā)生過什么戰(zhàn)爭,經(jīng)過的情形怎樣。尤其是關(guān)于時蒙古也先的戰(zhàn)爭,土木之變①,他談得特別詳細(xì),好像親自參加了戰(zhàn)爭一樣,并時時流露出不勝憤慨的情緒。這些談話使尚炯在心中十分驚佩,簡直不明白一個長期住在內(nèi)地的人竟然對邊塞情形如此留心,這般熟悉。

  ──────────────①土木之變——公元1449年秋天,明英宗“親征”蒙占,在土木堡兵潰被俘,歷史上稱做土木之變。

  ──────────────“真是了不起的人才!”他在心中說?!拔乙氡M辦法勸他同闖王一晤!”

  不過月,他們到了太原。把行李往客店一放,打去身上和腳上塵上,洗過臉,就一起去找宋獻(xiàn)策,在太原府城隍廟前住著一位醫(yī)生名叫袁潛齋,是河南開封人,十多年前以拔貢分發(fā)山西候缺,后來見天下大亂,無意在官場浮沉,遂以行醫(yī)糊口,在晉省頗為有名。這位袁醫(yī)生也精于六壬、遁甲,并善看相,深得柳莊①三昧,但是并不以這些數(shù)術(shù)小道賣錢,更不輕易替人看相。他住在太原,暗中結(jié)交了不少江湖豪杰,同早期陜西農(nóng)民義軍領(lǐng)袖王嘉胤也有過關(guān)系,宋獻(xiàn)策同他是極要好的朋友,這次來太原就是為經(jīng)紀(jì)他的喪事。牛金星和尚炯一路問到府城隍廟,找到了一座黑漆小門樓,果然石見門框上還釘著一塊朱漆木牌,上寫著“大梁袁寓”,兩扇門關(guān)得很嚴(yán)。敲敲門,沒人答應(yīng)。詢問鄰居,回答說正月間從北京來了一位宋先生,照料了袁先生的喪事,已于三月初送袁先生的靈柩和家眷回河南去了。金星和尚炯不勝悵惘,嘆息而回。

  ──────────────①柳莊——袁琪字廷玉,號柳莊,明初鄞縣人,以相法著名,受成祖所重。后代所說的柳莊相法就是他父子傳下來的。

  ──────────────他們在太原休息三天,看看名勝古跡,游了晉祠,繼續(xù)趕路。等他們到了平陽,金星的仆人王德已經(jīng)從家鄉(xiāng)回來在那里等候兩天了。他向主人報告說,自從金星往北京去后,王舉人有點(diǎn)心虛,害怕把事情鬧大,經(jīng)周拔貢和朋友們從中調(diào)停,答應(yīng)和解。

  “奶奶巴不得官司快了,”仆人說,“把大相公叫回寶豐,忍氣吞聲,同他和了。”

  “怎個和法?”

  “少不得治席請客,由大相公出面,在王舉人面前低低頭,賠個不是。另外賣了一處莊子,拿出八十兩銀子打掃衙門①?!?br/>
  ──────────────①打掃衙門——官司結(jié)束時,輸?shù)耐醴交虮桓婺贸鲥X來送給衙門中的官吏和衙役,并治席請客。叫做打掃衙門。

  ──────────────金星把桌子一拍,罵道:“混賬!沒想到小畜生這樣骨頭軟,沒有出息!”

  “這全是奶奶的主張,怨不得大相公。按照大相公的意思也是寧折不彎,同王舉人一拼到底?!?br/>
  金星氣得說不出話來,但事情既然是出于娘子的主張,他不能再罵兒子牛佺。

  過了半天,他又問:“另外呢?關(guān)于那個死的?”

  “叫咱家重新請了一百個和尚、道上,做了七天道場,替死的人念經(jīng)超度。”

  “唉,唉!”

  金星沉重地嘆兩聲,低下頭去。他本以為事情就這么結(jié)束了,但是當(dāng)他重新抬起頭時,看見王德的嘴唇嚅動了幾下,似乎還有什么話想說又不敢出口,就問:“還有什么事沒有說出來?”

  “奶奶不叫我告訴你老人家,怕你生氣?!?br/>
  “快說出來?!?br/>
  仆人吞吞吐吐他說:“王舉人一心要訛去咱家的那只宣德爐①和那把扇子,非要去不依。奶奶想著既然他存心訛咱,如今人家有錢有勢,刀把兒攥在手里,咱要留也留不住,留下反而是個禍根,不如給他,從此心凈,奶奶氣得流著淚,心一狠,牙一咬,說:‘把這兩樣?xùn)|西都送給他!咱以后永遠(yuǎn)離開寶豐,少受欺負(fù)!’”

  ──────────────①宣德爐——明朝宣德年間(1426——1435)宮中制造的銅香爐,十分名貴。

  ──────────────金星氣得臉色發(fā)紫,兩手打顫,抓起來桌上的茶杯往地上摔得粉碎。他想叫罵,但是他叫不出來,呼哧呼哧喘氣,在屋里來回走著,腳踏得鋪磚地通通響。尚炯聽見他摔茶杯子,從院里走進(jìn)來,看見他如此氣惱,連忙問:“啟翁,莫生氣。為了何事?”

  牛金星恨恨他說:“我就知道,他早就存心訛我的這兩樣?xùn)|西!”

  尚炯摸不著頭腦,又問:“到底為著何事?”

  “我現(xiàn)在氣得說不出來,隨后談吧。唉,光甫,我,受盡欺負(fù),簡直要把肚皮氣炸!”

  “天色還早,咱們到汾河岸上走走如何?”

  金星沒有回答,又來回走了幾步,把牙根咬得生疼,然后站在仆人面前,怒氣沖沖地問:“家里還有別的事情么?”

  仆人說,他來的時候,全家已經(jīng)搬回盧氏了,寶豐只留下一個老伙計看房子,照管莊子。金星點(diǎn)著頭小聲說:“搬得對,搬得對?!?br/>
  “奶奶說‘小亂住城,大亂住鄉(xiāng)’,早就該搬回伏牛山里。”

  金星不再問家里事情,轉(zhuǎn)向尚炯說:“走,光甫,咱們到外邊走走,散散心去?!?br/>
  他們走出平陽西門,信步來到汾河岸上。渡口有不少逃荒的難民,扶老攜幼,瘦得皮包骨頭。岸上的莊稼長得很不好,麥苗已經(jīng)打苞,可是又黃,又低,稈兒又細(xì),并且很稀。豌豆還沒結(jié)莢,可是官路兩旁有不少豌豆苗兒已經(jīng)給災(zāi)民吃光了。

  在渡口旁邊的河岸上坐下以后,尚炯見牛金星的臉色仍很難看,勸解說:“官司了了,家也搬了,事情已經(jīng)過去,不必放在心上。我聽說有個宣德爐給王舉人訛去了,雖說欺人太甚,但究竟是身外之物,為這點(diǎn)事氣壞身體實在不值。

  將來有報仇的日子。”尚炯笑一笑,小聲補(bǔ)充一句:“有朝一日,不須你牛啟東動動小指頭,叫你的仇人跪在你的腳下求饒。到那時,你愿意怎樣報仇就怎樣報仇。

  這樣的日子,我看不遠(yuǎn)?!?br/>
  金星不覺小聲問:“不遠(yuǎn)?”

  “等麥后我們來到河南,我包管你能報仇。眼下讓他們橫行去,‘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①,大丈夫報仇十年不遲,何況只用等幾個月?氣壞了身體可不值!”

  ──────────────①多行……待之——這是引用春秋時鄭莊公的話,見《左傳》隱公元年。

  ──────────────“光甫,你不知道,這口氣實在難忍。起初先嚴(yán)作寶豐教諭,為著伏牛山中過于閉塞,決定在寶豐落戶??墒呛嵩趯氊S住了幾十年,到底是漂來戶,強(qiáng)龍不壓地頭蛇,王舉人倚勢欺人,言之令人發(fā)指。如今弟才明白,原來他處心積慮想訛走舍下所藏的兩件東西!其實,弟平日對古董并不看重,只是這兩件東西是先父遺物,弟雖不肖,何能將先父遺物拱手送人!王舉人趁弟不在家,賤內(nèi)怕事,訛詐而去,叫弟如何甘心?此仇不報,弟將無面目見先嚴(yán)于地下!”

  “一件是宣德爐,還有一把什么扇子?”

  “扇子是萬歷初年先嚴(yán)在北京候選①時在古董鋪中買的,為馬勛②所制,上有文待詔③的書畫,先嚴(yán)甚是寶愛,目前文待詔的書畫不難見到,馬勛的扇子就很少了。更痛心的是,扇子上有幾行跋語是先嚴(yán)手澤!”

  ──────────────①候選——明代舉人、貢生在京候吏部選授官職,叫做“候選”。

 ?、隈R勛——明朝永樂年間,折疊扇才開始流行,在宣德和弘治年間(1426——1505)出現(xiàn)了幾位以制扇出名的民間工藝美術(shù)家,馬勛是其中之一。

 ?、畚拇t——文征明(1461—1559),明朝常州人,大書畫家兼詩人,曾做翰林院待詔的官。

  ──────────────“請放心,不要多久,這兩件東西定會完璧歸趙。此事放在弟身上好啦。”

  “此仇不報,弟死不瞑目!”

  “既然官司已了,府上已安然遷回故鄉(xiāng),兄心情如此郁悒,何不同弟入陜一游?”

  牛金星沒有回答,這時他的心中仍在矛盾,又想到商洛山中同闖王一晤,又擔(dān)心萬一將來大事不成,身敗名辱。另外,既不是李自成“三顧茅廬”,又不是由自成正式禮聘,而僅僅是由尚炯相邀,他便由北京到商洛山中,終覺心上有個疙瘩。

  但是他又想著自己已經(jīng)快四十五歲了,難道就這樣白白地郁悶以終?他望著奔流的河水,忽然不勝感慨地嘆口氣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①同時他想著不惟半生抱負(fù)落空,反而丟掉了舉人,斷送了前程,身入囹圄,貽祖宗父母之羞,又不禁發(fā)分恨聲。

  ──────────────①逝者……晝夜——這是孔丘的話,把光陰比做逝水,晝夜不停地奔流而去。

  ──────────────尚炯問:“老兄為何不語?”

  “我還是想先回到舍下看看,再作決定?!苯鹦锹掏趟f,自己也覺得這句話并沒有多大道理。

  “貴價剛回,府上情形,兄已盡知。如怕令嫂夫人懸念,可差貴價明日回府,就說足下安抵平陽,順便往西安訪友,不日返家。這樣,府上也就放心了?!?br/>
  牛金星苦笑不語,心中盤算:“怎么好?去不去?嗯?”

  “既然老兄對去商洛山中仍有猶豫,弟不敢勉強(qiáng)。西安為自古建都之地,老兄何妨趁此時機(jī),前往一游,豈不比悶居深山為佳?”

  看一看關(guān)中名勝,長安古都,也是牛金星的多年宿愿。但是他明白尚炯勸他去西安的真正用心不在看名勝古跡,而是希望拉他同十八子一晤,所以他突然笑著說:

  “光甫,我們少年時同窗數(shù)載,你跟我一樣都是讀孔孟之書,受師長之教,真沒料到,你今日變成了這樣人物!”

  “你說我變在何處?”

  “自從咱倆在北京見面,你的心時時刻刻都在為十八子經(jīng)營的買賣著想,你完全忠心耿耿幫他做生意,同他那個商號的人們變成了一家人,已經(jīng)是水乳交融。光甫,你入他們的伙只有幾年工夫,變化如此,令我為之欣羨,更為之吃驚。”

  醫(yī)生笑著說:“啟東,你說欣羨是假,吃驚倒是真的。”汾河岸上的春風(fēng)吹動著他的三絡(luò)長須,有一綹散亂地飄飛肩上。醫(yī)生捋一捋長須,然后接著說:“其實,這也沒有什么可以吃驚的。你我雖系少年同窗好友,同讀孔孟之書,同受師長之教,可是從根子上說,你我畢竟大不相同!”

  金星:“嗯?……”

  醫(yī)生說:“府上在盧氏與寶豐兩地都有田產(chǎn),雖非富有,也有三百多畝土地,兩三處宅子,令尊大人為盧氏名拔貢,受地方大吏①保薦,由吏部選授寶豐教諭,也算是朝廷命官。弟家三代在鄉(xiāng)下行醫(yī),既非富裕,也無功名。這就是足下與我在根子上大不相同之處?!?br/>
  ──────────────①地方大吏——指省一級的地方長官。

  ──────────────牛金星輕輕點(diǎn)頭,沒有做聲,等醫(yī)生再往下說。

  “自幼讀書,老兄受師長父母之教,一心想從科舉仕途上飛黃騰達(dá),只是后來會試不第,老兄才淡于功名富貴,留心經(jīng)世致用之學(xué)。弟在少年時候,雖不如足下那樣富有才華,但在鄉(xiāng)里兒童中也有穎悟之稱。只是,我從沒有想到讀書做官,功名富貴。先王父①與先嚴(yán)都盼望我繼承家風(fēng),長大后做一個好的醫(yī)生。我自己也很用功讀書,指望在塾中讀書時打個好根基,日后讀古人醫(yī)書不難。咱們那里的鄉(xiāng)下內(nèi)科大夫往往只會背熟《湯頭歌》,連《本草綱目》也只能看懂一半。至于所謂城里名醫(yī),真正能看懂《黃帝素問》、《靈樞經(jīng)》、《金匾要略》與《傷寒論》等書的,十不有一。弟矢志讀書,就是為此。在許多醉心舉業(yè)的同學(xué)眼中,我是素?zé)o大志,卑卑無足道也。啟東,我幼年學(xué)做八股文的笑話你忘了沒有?”

  ──────────────①先王父——死了的祖父。

  ──────────────牛金星一想起尚炯的幼年趣事,忽然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但他故意說他已經(jīng)記不清了。尚炯回憶幼年生活,越發(fā)興致勃勃,趣味風(fēng)生地接著說:“我十二歲那年,先生出了一句四書題是‘三十而立’,叫咱們學(xué)做破題①。

  你跟大同學(xué)們都是用心用意做的。先生對你做的破題特別夸獎,說你日后必有大成。

  先生看了我做的破題,氣得吹胡子瞪眼睛,把醒木一敲,厲聲問我:‘尚炯!你寫的這兩句是什么意思?說!’啟東,你還記得我是怎么寫的?”

  ──────────────①破題——八股文的開頭二句,點(diǎn)明題目意思,叫做破題,聲調(diào)有一定格式,常用“焉”字落尾。學(xué)童學(xué)做八股文,要從學(xué)做破題入手。

  ──────────────金星笑著點(diǎn)頭:“記得,記得。你寫的是‘兩過十五之年,雖有板凳、椅子而不敢坐焉’。”說畢,縱聲大笑,笑聲壓倒了頭頂飛過的一陣雁聲。

  醫(yī)生接著說:“我原是故意鬧別扭,也知道自己要挨打,可是一板正經(jīng)地對先生說:‘我這個破題做得很恰切,沒有做錯?!译S即解釋說:‘兩過十五之年’就是三十歲,有板凳、椅子不坐,那就只好‘而立’了。先生又將醒木一拍,大喝一聲:‘跪下!’我是一個秉性倔強(qiáng)的孩子,硬不肯跪。無奈先生叫大學(xué)長①將我按倒在板凳上,扒開我的褲子,由先生狠打一頓板子,打得我屁股紅腫。打過之后,先生問我:‘尚炯,你以后還敢不用心學(xué)做八股么?’我哭著說:‘先生,常言道讀書人如不能為良相,當(dāng)為良醫(yī)。這話你也對我們說過。我不像牛金星他們有大志氣,也不是做宰相的坯子,只想長大了做個良醫(yī),替人治病。做八股對我沒有用,請你以后莫逼我做破題吧!’后來先生看出我確不是那種‘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上等材料,不再鼓勵我在舉業(yè)上爭取上進(jìn),把我學(xué)做八股的一課免了?!?br/>
  ──────────────①大學(xué)長——私塾中老師指派年紀(jì)較長和他信得過的學(xué)生幫他管理學(xué)生,俗稱大學(xué)長。

  ──────────────牛金星感慨他說:“少年時想從舉業(yè)上飛黃騰達(dá)的同學(xué)們都飽嘗了世路坎坷,落得灰心喪氣,更莫望能為良相,你倒果然成為良醫(yī)了。”

  尚炯說:“且不說我是不是成了良醫(yī),再接著談我走的道路如何與別人不同。

  我十八歲跟著先嚴(yán)在鄉(xiāng)下行醫(yī),一年四季同窮百姓打交道。咱那兒行醫(yī),照例沒人給錢,每年麥?zhǔn)蘸颓锸罩?,到各村去向病家收點(diǎn)糧食。多的給三升五升,少的給一升半升,實在日子艱難的就一粒糧食不給。百姓苦,我家也苦。百姓如何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我比你做舉人老爺?shù)那宄枚?,和窮百姓有同感,七八年前,我就是為著替窮百姓打抱不平,一怒打死了富豪家的狗腿子,與富豪為仇,只得逃到山西,做一個有家難歸的走方郎中。后來遇到了高闖王率大軍自秦入晉,路過平陽一帶,我一狠心投入義軍,成為十八子帳下醫(yī)生,義軍中優(yōu)待識字的人,尤其優(yōu)待會點(diǎn)兒醫(yī)道的人。在家鄉(xiāng)為豐糊口,也為著百姓的病很雜,我原是內(nèi)科、婦科、兒科的病部治,只是我家世代在外科上比較拿手,有些祖?zhèn)鞯耐饪剖炙嚭捅确?,只傳長子,我這手外科本領(lǐng),在義軍中頗有用處,大家對我就更加青眼相看。我呢,平生既不想做官,也不想發(fā)財,就有點(diǎn)喜歡俠義,所以投入義軍以后,同大家一混熟,如魚得水,所好的是先嚴(yán)、先慈都在弟去山西以前病故,拙荊也在弟去山西后不久病故了,故鄉(xiāng)中別無牽掛?!?br/>
  牛金星說:“你遇到像十八子這樣英雄,待為知己,肝膽相照,也算是三生有幸!”

  醫(yī)生說:“其實自古為良相的并不是都從舉業(yè)出身,一靠自己確實有經(jīng)濟(jì)之才,二靠風(fēng)云際遇耳。啟翁,同我去西安一游如何?”

  “到西安一游?”

  “到西安以后,我陪你玩幾天,看一看名勝古跡,那大雁塔是必然要看的。然后,足下暫留西安,弟回商洛山中一趟。十八子聽說足下到了西安,一定欣喜欲狂,立刻派人迎接足下駕臨山中。你們見過之后,弟親自送兄回盧氏,決不留你久住?!?br/>
  “好吧,就同你作西安之游吧?!苯鹦钦f,心上的疙瘩解開了。停一停,他又加了一句:“至于商洛之行,到西安后看吧?!?/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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