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四章

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著


  李自成把雙喜和谷英留在大峪谷,把從石門谷大廟中撤出來的一百多人馬留給他們,而把李友抬回老營養(yǎng)傷。闖王的一行人馬沿路趕得很快,只在大峪谷略作停留,約莫中午剛過,便回到老營寨內(nèi)。這時劉宗敏剛剛回來,躺在李自成的床上,鼾聲如雷。聽總管稟報了劉宗敏如何用計收拾了從宋家寨來的鄉(xiāng)勇和官兵,活捉了宋文富兄弟等人,如何打敗了丁啟睿指揮的數(shù)千官軍,收復(fù)馬蘭峪,直追到高車山下,李自成十分高興,對醫(yī)生說:“子明,捷軒的這兩著棋真是高著兒,今日商洛山又轉(zhuǎn)危為安了。官軍只傳說捷軒很慓悍粗獷,沒料到他會用計。咱們同他相處日久,深知道他有大將之才,并非一勇之夫。這一次,可讓敵人領(lǐng)教領(lǐng)教,認(rèn)識認(rèn)識咱們的總哨劉爺并不簡單?!?br/>
  說畢,與醫(yī)生一同哈哈大笑。笑聲與劉宗敏的鼾聲相應(yīng)和,但沒把宗敏驚醒。

  他不許喚醒宗敏,同醫(yī)生吃過晚飯,坐下休息,吩咐人將馬匹喂飽。這時老營中已經(jīng)知道李過指揮三百人的小部隊昨天黃昏逼近智亭山扎營,高夫人昨天下午也到了蓮花峰下扎營,也知道今日上午智亭山一帶有大戰(zhàn),但戰(zhàn)況如何,還沒有得到稟報。大家想著,一旦張鼐的騎兵沖到商洛鎮(zhèn)和龍駒寨,智亭山的官軍必然驚慌潰退,所以老營中充滿了興奮愉快氣氛,只等從南路送來捷報。現(xiàn)在惟一使李自成掛心的是不知道劉芳亮的創(chuàng)傷什么情形,也不知道兩天來南路將士的傷亡是否嚴(yán)重。

  他本來想早點動身往智亭山,但看見醫(yī)生正談著話矇眬入睡,想著尚子明的年紀(jì)較大,兩天來特別辛苦,只今天在馬上打了個盹兒,所以不忍叫醒醫(yī)生,就暫緩動身了。其實他自己也夠辛苦了,加上病后虛弱,早感渾身疲倦,頭腦沉重。在醫(yī)生睡熟后不到片刻,他也不由得閉上眼睛,沉沉入睡。總管派人守在院里,不許人隨便走進(jìn)二門,不許在大門口高聲說話,對全老營的將士們下道嚴(yán)令,任何人不許驚醒闖王、總哨和老神仙,讓他們?nèi)齻€人痛快地睡一大覺。下過命令,他自己也趁機會睡覺去了。

  太陽快落山了。智亭山的戰(zhàn)事已經(jīng)結(jié)束,有三個騎兵在落日蒼茫的群山中向北疾奔。第一個騎兵是李過派往老營報捷的,他在見到高夫人之前就把第一個報捷的人派出了。第二個騎兵是高夫人派往老營請老醫(yī)生并報捷的。第三個騎兵是她的親兵頭目張材,奉命直奔石門谷去找醫(yī)生。這三個騎者都不住地馬上加鞭,恨不得馬身上生出翅膀。后兩個騎兵的心中更急,一邊策馬疾馳,一邊在心中嘀咕:老神仙在哪兒,恐怕來不及了!

  劉宗敏在夢中還是同敵人廝殺,突然他的雪獅子打個前栽,把他摔下馬來,跌進(jìn)路旁的一道溝中。一個敵將率領(lǐng)一大群官兵一擁而來,站在溝岸上用長槍向他猛刺。他揮動雙刀左格右擋,只聽一片鏗鏘聲響,使敵人沒法刺中,趁機會大吼一聲,一躍上岸,同時用左手中的大刀格開亂槍,右手中的大刀猛向敵將砍去。他被自己的吼聲驚醒,同時感到自己的身子從床上躍起來半尺多高,而右手也把床板捶得咚的一聲。一睜開矇眬睡眼,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便大聲問道:“智亭山有人來么?把官軍殺敗了么?”

  坐在二門口的親兵聽見他的吼聲和床上響聲就向堂屋走來,到堂屋門口又聽見他的大聲問話,趕快輕聲回答說:“智亭山還沒消息。闖王回來了?!?br/>
  宗敏從床上忽地坐起:“什么?闖王回來了?”

  闖王被他的聲音驚醒,從椅子坐起來,笑著說:“捷軒,我同子明回來半天了?!?br/>
  宗敏跳下床,趕快問石門谷的亂子是如何平定的。聽李自成簡單一談,他連聲說:“殺得好!殺得好!要是我去,至少得殺他娘的二三十人!”

  自成正在使眼色要宗敏小聲,老神仙已經(jīng)醒來,用手在臉上一抹,睜開眼睛,望望太陽,吃驚地說:

  mpanel(1);“啊呀,沒想到閉起眼皮矇眬,一下就睡這么久!闖王,你留在老營休息,我趕往智亭山去。那里想著有不少將士掛彩,缺少醫(yī)生。再說,明遠(yuǎn)的傷勢如何,還不知道。一旦智亭山打通,我就往白羊店去?!?br/>
  宗敏說:“別急,吃過晚飯再去!白羊店有你的一個得意門生,用不著你替明遠(yuǎn)的性命擔(dān)憂。吃了飯去!”

  “不,我從石門谷回來時,為著明遠(yuǎn)受了重傷,一路上心中不安。我的徒弟有多大本領(lǐng)我清楚,有些重傷必須我親自去治?!彼D(zhuǎn)過頭去,向二門大聲吩咐:“趕快替我備馬!”

  闖王說:“好,還是咱倆一道去。李強,叫大家趕快備馬!”

  李強答應(yīng)一聲:“是!”向外跑去。劉宗敏想替闖王去,但闖王不讓他去,說:

  “你近來的身體比我虛弱,又連打兩仗,中午從野人峪回來到如今還沒有吃東西。我決不讓你去。捷軒,別逞你的牛性子,替我留在老營坐鎮(zhèn)吧。瞧你的臉色多黃!”

  劉宗敏確實感到兩鬢脹疼,也不勉強。尚炯叫留在老營的一個徒弟快把他泡的藥酒從地下取出來,讓宗敏喝了一茶杯,自己同闖王也都飲了一杯,并囑咐宗敏每日飲三次,然后帶著他的外科百寶囊同闖王出了老營。宗敏把他們送出老營大門,小聲對自成說:“闖王,郝?lián)u旗這個混小子失去智亭山,幾乎弄得咱們沒法收拾。你到智亭山找到他,務(wù)將他斬首示眾,以肅軍紀(jì)?!?br/>
  自成回答說:“等我弄清楚情況再說?!?br/>
  劉宗敏不以為然地說:“哼!派他守智亭山,他丟掉智亭山就該砍頭,何況他還是因酒醉誤事!”

  自成點點頭,沒有再說話,跳上馬去。他明白,倘若這一次不殺搖旗,眾將就不會心服。

  這一行人馬走到麻澗時,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闖王決定趕到清風(fēng)埡打尖,然后再走。過麻澗幾里,遇見了李過派來的報捷小校,知道智亭山已經(jīng)奪回,正在追殺官兵。闖王大喜,命這個小校去老營向總哨稟報,隨即同醫(yī)生催馬前進(jìn)。又走幾里,遇到高夫人派來的第一個親兵。又走幾里,遇到了高夫人派來的第二個親兵。這時,天色已經(jīng)黑暗了,到處是暮靄沉沉,而谷中幾乎暗得什么也看不見,自成因知慧梅中了烈性毒箭,心中更加焦急,向醫(yī)生問道:“子明,還來得及么?”

  “從這里到蓮花峰下邊還有六十里,山路崎嶇,不曉得能否來得及。要真是烈性毒箭,也許不到三更,毒氣就會入心。毒氣一旦人心,別說我是個假神仙,真神仙也難救活?!?br/>
  “子明,來,你騎我的烏龍駒,盡力趕路,越快越好,無論如何你要在三更以前趕到蓮花峰,救了慧梅就立刻去白羊店。快,換馬!”

  “換馬?”

  “是,別遲疑,立刻換馬?!弊猿上认铝藶觚堮x,同尚炯換了馬,又說:“尚大哥,明遠(yuǎn)同慧梅命在垂危。如今救人要緊,你不要心疼我這匹戰(zhàn)馬,一路加鞭,使它拼命飛奔。把馬跑死,我決不會抱怨一個字。”隨即他替醫(yī)生在烏龍駒的屁股上猛抽一鞭,打得它騰空一躍,快如流星而去,把一行人馬撇在背后。

  一更過后,高夫人為著能夠居中坐鎮(zhèn),移駐智亭山寨,同時把慧梅也抬了去,單獨放在一座帳篷里,派慧珠等兩三個姑娘小心照顧?;勖返那闆r愈來愈不濟(jì)事,整個右腿都變?yōu)踝狭?,左大腿也開始腫,開始變色。小腹已腫到了肚臍以上,繼續(xù)向胸部發(fā)展。她的脈搏已經(jīng)微弱,呼吸短促,臉色蒼白,四肢發(fā)涼。高夫人正忙著處理軍務(wù),聽說這般情形,立刻跑來。她揭開慧梅的衣服看看,嚇了一跳,輕輕地喚了兩聲,沒有聽到答應(yīng)?!半y道就沒有救了么?”她心中自問,非常難過。

  忽然帳外有馬蹄聲,隨即有人叫道:“藥送來了!藥送來了!”

  高夫人猛一喜,忙問:“什么藥送來了?”

  女兵慧瓊走進(jìn)帳來,把一個大瓷瓶子放在地上,從懷里掏出來一包藥和一個鴨蛋大小的火罐,匆匆說道:“稟夫人,我到了白羊店,見了丁先兒,把慧梅姐中毒箭的情形對他說了。他說劉明遠(yuǎn)將爺性命危險,他沒法親自前來。再者中毒箭的創(chuàng)傷他沒治過,只是他身上有老神仙配的一種藥,說是能夠解毒的,不妨試試。這瓶子里裝的是醋,這藥分兩次吃。先灌她一大碗醋,然后把這藥用溫酒沖服,沒有酒就用開水。另外,他說用這火罐兒拔創(chuàng)口,把毒拔出來。只是,他又說,既然是烈性毒箭,怕毒氣已入內(nèi)臟,吃這藥和用火罐拔都不一定來得及了?!?br/>
  高夫人說:“什么來不及!慧珠、慧芬,快拿大碗來,幫我替慧梅灌藥!”

  她坐下去,把慧梅的頭抬起來抱在懷里。在慧珠等幾個女兵的幫助下,用筷子撬開慧梅的牙齒,先灌了醋,停一停又灌了藥。然后她放下慧梅的頭,將她的褲子褪掉一半,點著火紙扔進(jìn)火罐,迅速蓋在創(chuàng)口上。過了一陣,把火罐一取,果然拔出來一股黑血,似有腥臭氣味。她連著用火罐拔了兩次,看見用這辦法吸出的毒血不多;再看慧梅的神情,仍是老樣。她扔下火罐,走出帳篷,向男親兵們問道:“如今什么時候了?”

  “已經(jīng)過二更了?!币粋€親兵回答。

  她把慧瓊叫出來,問道:“白羊店戰(zhàn)事如何?”

  “聽說官軍黃昏后自己退去,我軍也不猛追。”

  高夫人的心思又轉(zhuǎn)到慧梅身上,想著她大概活不到五更了。但是她仍未斷了救活慧梅的希望,又派出一個親兵,命他到路上迎接老醫(yī)生,免得老醫(yī)生同張材誤奔蓮花峰去。打發(fā)這個親兵上馬去后,她的心情沉重,倚著一株樹,仰望天空。下弦月徘徊于南山的松林之上,銀河橫斜,星空寂寂,北斗星燦爛下垂,斗柄緊接著北邊高峰。她不由得想起來,不知有多少像這樣的星月深夜,她率領(lǐng)著慧梅等一干男女親兵,隨著闖王的千軍萬馬在群山中奔馳,在荒原上奔馳。有時突然遇到敵人,一聲驚弦響過,隨著是呼聲動天,飛矢如雨……

  她正在沉思,一個小校來到她的面前,慌張地稟報說有幾十個俘虜暗暗解開繩子,從地上摸到石頭木棍,打算沖出院子逃跑,幸而及時發(fā)覺,將他們砍翻幾個,一齊逮住,重新綁牢。高夫人鎮(zhèn)靜地問道:“要逃跑的一共有多少人?”

  “回夫人,有六十多個人?!?br/>
  “里邊有軍官么?”

  “有一個貨是千總,還有幾個小軍官?!?br/>
  “啊,他們準(zhǔn)是知道咱們這里人馬不多,并無大將,我又是個女流之輩,所以才如此大膽。你立刻去傳我的令:叫所有幾百個俘虜一齊站隊,將那些想逃跑的人,拉到他們面前,不論是官是兵,全部斬首,一個不留?!彼职岩粋€小將喚來,對他說:“你點齊二百名弟兄去幫助他們,把殺人的場子圍起來,趕快行刑,逃掉一個俘虜我惟你是問!”

  兩個人說聲“遵令”!從她的身邊離開。她在帳篷前走來走去,恨恨地說:“哼,不用霹靂手段,顯不出菩薩心腸,莫讓這些人誤認(rèn)我們軟弱可欺!”她不放心,又派一個小將前去監(jiān)斬。過了一陣,兩個小將同時轉(zhuǎn)回,向她稟報說,六十三個要逃跑的俘虜業(yè)已斬訖,其余的仍舊原處看管,未曾逃掉一個。她輕輕點點頭,說道:“知道了。你們歇息去吧?!睉阎鴳n愁的心情,她又走進(jìn)慧梅的帳篷,看看慧梅的情形仍無變化。她不愿多看,回到自己帳中,坐在燈下,暗暗傷心。由于疲勞過甚,不覺合上眼皮。她剛剛矇眬入睡,便在夢中看見尚炯飛馳而來。她一乍醒來,果然有一陣馬蹄聲已經(jīng)走近?!鞍。勖酚芯攘?!謝天謝地!”她在心中說,趕快走出軍帳,快走向寨門迎去。

  十幾個人在寨門口下了戰(zhàn)馬,為首的是一員小將,一進(jìn)寨門就給高夫人看清了。

  她心中猛一失望,不等來將稟報,搶先問道:“小鼐子,你回來干什么?”

  “回夫人,進(jìn)攻白羊店的官軍已經(jīng)后退,我補之大哥怕你身邊沒有得力的人,命我回到這里?!?br/>
  “啊……”停了一陣,她忽然又問:“你今天可看見郝?lián)u旗么?”

  張鼐一怔:“他現(xiàn)在還沒回來?”

  “一點影兒也沒有。你可看見他了?”

  “看見了。他想親手捉住官軍的主將好立功贖罪,一直追到龍駒寨西門外不曾追上。他看見我,對我說:‘小張鼐,我把人馬交給你,我獨自回老營見闖王請罪去?!乙娝砩蠏炝藥滋幉?,雙眼通紅,勇敢追趕敵將,不覺心軟了,怕他遇到總哨劉爺會丟掉腦袋,就吩咐他說:‘郝叔,闖王不在老營,你到白羊店去見夫人請罪吧。’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把剩下的人馬留給我,只帶一個親兵轉(zhuǎn)回來了。奇怪,怎么到現(xiàn)在他還沒有回來呢?”

  “你確實看見他往西邊來了?”

  “我親眼望著他往西邊來了?!?br/>
  “你下午為什么不把這件事向我稟報?”

  “我急著往白羊店去,又因為……一時把這件事忘得無影無蹤了?!?br/>
  高夫人略微想了一下,對張鼐說:“小鼐子,看來搖旗說不定在路上遇到大隊潰逃官兵,被亂兵殺害,或者跌入路旁山谷,不死即傷。你現(xiàn)在率領(lǐng)幾十名弟兄,不要騎馬,手執(zhí)燈籠火把,沿路去找,不管死的活的,務(wù)須找到。我知道你也是兩天兩夜不曾合眼,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再去辛苦一趟,等找到搖旗下落,回來大睡一覺?!?br/>
  “是,我馬上就去……”

  “你還遲疑什么?”

  “夫人,慧梅還有救么?”

  高夫人嘆口氣說:“怕是沒有救了。我身邊的得力姑娘,前年死了三個,去年一年死了七個,如今又要去了一個!……”她的眼睛一酸,不能繼續(xù)說下去,揮手使張鼎走開。

  張鼐走后,高夫人又回到帳中休息,告訴女兵們說,一旦慧梅醒來,立刻叫她。

  她相信慧梅在死之前會醒來一次向她辭別的,正像有些病人在死之前“回光返照”,忽然清醒,看看親人。過了一陣,她的玉花驄在帳篷外邊突然蕭蕭地叫了幾聲,同時山寨中正打三更。她心中焦急,走出帳篷,卻聽見從遠(yuǎn)處的山路上傳來緊急的馬蹄聲。玉花驄又一次向著馬蹄聲處昂首振鬣,蕭蕭長鳴,興奮地刨著蹄子。她疑心是闖王來到,但又轉(zhuǎn)念,他既然在石門谷,如何能這時趕來?莫不是郝?lián)u旗回來了?

  可是,玉花驄為什么連叫兩次,這么高興?她心中慌亂,匆忙地走向寨門,登上寨墻,扶著寨垛,向山路凝望。有的地方月色蒼茫,有的地方山影昏黑,望不清奔來的人馬影子,只聽見馬啼聲很快臨近。她對一個親兵說:“出寨去看一看來的是誰?!?br/>
  來的馬奔得很快。高夫人的那個親兵剛下寨墻,騎者離寨門只有二十丈遠(yuǎn)了。

  只聽親兵大聲叫道:“快開寨門,老神仙來到了!”

  高夫人喜出望外,在寨墻上說:“唉,尚大哥,可把你盼到了!”

  尚炯在寨門口跳下馬,說:“要不是騎闖王的烏龍駒,這時還在清風(fēng)埡哩!”

  高夫人立刻把尚炯帶進(jìn)慧梅的帳篷中,拉起慧梅右腿褲腳,讓他看看小腿的顏色,告他說往上去已經(jīng)烏到腹部,離胸口也不遠(yuǎn)了。他一邊詢問慧梅的受傷時間和他來之前的醫(yī)治情形,一邊打開外科百寶囊,取出剪子,照著箭傷的地方剪開褲子,看看傷口,用銀針深深地探了一陣。他又看看慧梅的眼皮,并且掰開眼皮看看她的瞳孔,然后切脈,一言不發(fā),臉色沉重。高夫人心中七上八下,等他切過脈,小聲問道:“還有救么?”

  尚炯沉吟回答:“不瞞夫人說,我在軍中幾年,還是第一次看見這么毒的箭傷。

  這是用南方毒蛇的浸液制藥,含在箭頭之上,非一般毒箭可比。有一半箭頭折斷,嵌入慧梅腿骨,故箭雖拔出,毒源仍存??椿勖愤@樣神志昏迷,眼瞼下垂,瞳孔放大;脈象紛亂,細(xì)微之甚,名為‘麻促’之脈,蓋言其細(xì)如芝麻,急促紛亂??傊練庖讶雰?nèi)臟,十分難治;有此脈象,百不活一。幸而從白羊店取來的藥用量較多,使毒氣稍受抑制,不然這姑娘已經(jīng)死了?!?br/>
  高夫人說:“尚大哥,你無論如何得把她救活!”

  醫(yī)生默默地取出一個葫蘆式樣藍(lán)花瓷瓶,倒出來一些藥面,同從白羊店取來的藥面一樣顏色,又從一個白瓷瓶中倒出來一種黑色藥面,又從一個冰裂紋古瓷小瓶中倒出一點藥面,異香撲鼻。他把三種藥面用半碗溫開水調(diào)勻,取出一只銀匙,叫慧瓊等趕快灌入慧梅口中。高夫人怕姑娘們慌手慌腳,她自己重新坐在鋪上,把慧梅的頭放在懷里,用筷子撬開牙關(guān),親自灌藥。灌畢,醫(yī)生叫把慧梅仍舊放好,然后他從百寶囊中取出一小張白綿紙,卷成長條,將一端用清水蘸濕,再蘸一種黑色藥面和異香撲鼻的藥面,插入箭傷深處,對高夫人說:“夫人,咱們暫且出去,只留下一個姑娘守護(hù)。再過一刻,倘慧梅一陣發(fā)急,便是毒氣攻心,藥力無效。倘若一刻之后她慢慢醒來,就是毒氣已被藥力所制,不能進(jìn)入心臟,她的性命就有救了?!?br/>
  高夫人同眾人踮著腳尖兒退出帳篷,心中難過,惴惴不安。她想到劉芳亮,小聲向醫(yī)生問道:“明遠(yuǎn)的傷勢很重,能不能保住性命?”

  “他的傷勢雖重,只要我明日清早趕到,尚不為遲?!彪S即,他從百寶囊中取出一瓶藥酒,遞給夫人,說:“請夫人命人趕快送到白羊店,交給我的徒弟,每半個時辰替明遠(yuǎn)灌一酒杯。只要這藥酒先送到,按時照料服用,我就是去晚一點也不礙事?!?br/>
  高夫人問:“這是什么仙酒妙藥?”

  “此系用家傳秘方金創(chuàng)止血還陽丹外加人參、三七,泡制藥酒,頗有奇效。”

  高夫人派人把藥酒送走,又到慧梅的帳篷門口,探頭望望,知道藥吃過后尚無動靜,便退回原處,向醫(yī)生問起來自成現(xiàn)在何處,如何平定了桿子叛亂。正說話間,慧珠從帳中出來,小聲稟說慧梅并未發(fā)急,呼吸很勻,眼皮微動,有似乎要醒來的樣子。高夫人和老神仙趕快躡腳躡手地走進(jìn)帳篷,守候在慧梅鋪邊。尚炯蹲下去,在慧梅的臉上望一望,又切了一陣脈,臉上微露欣慰之色。高夫人悄聲問:“怎么樣?”

  “脈象已變,已有回生之望?!?br/>
  高夫人猛然一喜,趕快問道:“可以救活?”

  “如今脈細(xì)而微,若有若無;來往甚慢,我一呼吸脈乃三至,且有時停止不來。

  此謂‘結(jié)脈’。有此脈象,病勢雖險,尚可活也?!?br/>
  滿帳中似乎充滿春意。姑娘們激動地交換眼色,隨即屏息注視著慧梅動靜。高夫人輕輕握一握慧梅的手梢,感到已有一些溫暖。老醫(yī)生凝神注視著慧梅的鼻息,同時用左手拈著疏疏朗朗的花白長須,慢慢往下捋,最后停留在兩根最長的胡子梢上。過了很長一陣,慧梅的眉毛動了幾動,微微睜眼看看,隨即閉住,發(fā)出呻吟。

  尚炯猛一高興,站直身子,噓口長氣,說道:“好了!好了!真有救了!”當(dāng)他高興站起時,左手不自覺地向下一甩,把兩根長須扯斷,自己一點兒也不覺得。高夫人的眼圈兒忽然一紅,喃喃地笑著說:“幸而你騎著闖王的烏龍駒……”她激動得喉頭壅塞,沒有把話說完。

  尚神仙又將剛才的三種藥面配了一服,由高夫人親自照料替慧梅灌了下去。他先替慧梅臂上的槍傷換了金創(chuàng)藥,然后從慧梅的箭傷中拔出解毒的藥捻子,換一個新的藥捻子。高夫人在一旁問道:“這是麝香,那黑面兒是什么藥?”

  “這黑面兒是生犀角加五靈脂。我用的這犀角很不易得,不惟是雄犀角,而且系角尖,故藥力特別強。要不是這姑娘幾年來出生入死,屢立戰(zhàn)功,今日又替你負(fù)傷,我真舍不得用這么多?!?br/>
  為使慧梅安靜,大家又走出帳篷。這時天已快明,殘月西斜,啟明星特別明亮。

  高夫人因等待闖王和等待慧梅醒來,不去休息。但兩腿和身上十分困乏,又無凳子可坐,石上全是露水,便抽出寶劍,倚劍而立。涼風(fēng)徐來,清露潤衣。大戰(zhàn)后山野寂靜,偶爾聽到馬嘶。一切都化險為夷,好似一天烏云散去,她開始感到心中輕松。

  醫(yī)生留下幾片生大黃,囑咐慧瓊:等慧梅醒來后讓她喝一碗大黃茶,使內(nèi)毒隨大小便排泄出來;讓病人喝過大黃茶以后,再給她喝一碗稀稀的面疙瘩。對慧瓊囑咐畢,醫(yī)生轉(zhuǎn)向高夫人,說他要去白羊店給劉芳亮醫(yī)治創(chuàng)傷。高夫人說:“子明,慧梅的性命虧你救了。等她好了以后,我讓她在你面前磕個頭,認(rèn)給你做個義女。”

  醫(yī)生笑著說:“我要是認(rèn)這么好個義女,真是平生快事。不過,不瞞夫人說,這姑娘的性命如今只算救活一大半,還有一小半仍然可慮?!?br/>
  高夫人猛然一愣:“怎么可慮?”

  醫(yī)生說:“此箭毒性猛烈,且毒氣蔓延甚廣,藥力不能完全奏效。斷鏃入骨,禍根猶在。毒氣受藥力所迫,收斂到腿上,如不趕快破開創(chuàng)口,拔出箭頭,刮骨療毒,洗凈周圍肌肉,則數(shù)日后必致化膿潰爛,重則喪命,輕則殘廢?!?br/>
  “你什么時候動手?”

  “等我從白羊店回來動手?!?br/>
  這時天色微明,星光稀疏。高夫人望著尚炯走出山寨,上馬動身。她正要轉(zhuǎn)回帳中望望慧梅,恰好闖王來到。他們才說幾句話,忽有親兵來稟,說望見張鼐同郝?lián)u旗回來,快到寨門口了。高夫人見闖王的臉色鐵青,濃眉緊皺,問道:“你打算斬?fù)u旗么?”

  闖王沒有回答,低著頭在松樹下走來走去。

  郝?lián)u旗身上帶了三處傷,雖說都不是重傷,卻也流血不少。他為要拖住敵人不能從背后夾攻白羊店,也不往北去占領(lǐng)清風(fēng)埡,裹創(chuàng)再戰(zhàn),不斷地襲擾敵人。他的左右親信都知道李自成的軍紀(jì)極嚴(yán),失去了智亭山?jīng)Q沒有活的道理,有人勸他逃走,卻被他大罵一頓。他說:“老子死也要死個光明磊落。打完仗以后,該死該活,任憑闖王發(fā)落;決不逃跑,讓別人說咱孬種!”在龍駒寨附近把殘余的人馬交給張鼐以后,他就回頭往智亭山尋找高夫人。中途遇到一起潰兵,把他同親兵沖散。那個親兵究竟是被亂兵所殺還是跌到谷中,他不知道,而后來也無蹤影。他自己實在疲倦,十分瞌睡,加上饑餓難熬。遇到一道泉水,他下去喝點涼水,又從一個官兵的死尸上找到一袋干糧,趁著泉水吃下,肚子里才不再咕嚕嚕地叫。又走了一段路,他找到一個不容易遇到潰兵的隱僻地方,把馬拴在樹上,坐下休息。誰知他剛往草中一坐,便睡熟了,睡得那么死,縱然山塌下來也不會把他驚醒。

  張鼐帶著幾十個人,分成許多小股,打著燈籠火把,到處尋找,總是尋找不到。

  后來偶然聽到一匹馬打噴嚏的聲音,向著聲音發(fā)出的地方找去,漸漸聽見馬吃草的聲音和人的鼾聲,終于把搖旗找到,大聲喚他醒來。搖旗聽見人聲,一躍而起,拔刀就砍。多虧張鼐手快,用劍格開。搖旗接著連砍幾刀,都被寶劍擋住,只聽鏗鏗鏘鏘,火星亂迸。張鼐的兩個親兵從背后撲上來,將他抱住,大聲告他說是小張爺前來尋他。他定睛看看,完全醒來,笑著罵道:“小雜種,你可把老子嚇了一跳!”

  同張鼐回到智亭山,聽說闖王已經(jīng)來了,郝?lián)u旗來到闖王面前,撲通跪下,說道:“李哥,我生是你闖王旗下的人,死是你闖王旗下的鬼,任你處治,決不會有一句怨言!”

  自成冷冷地看他一眼,繼續(xù)在松樹下邊踱著,不說一句話,也不叫他起來。正在這時,有人前來稟報,說黑虎星來了。自成猛地轉(zhuǎn)過身來,又驚又喜地大聲問:

  “黑虎星在什么地方?”

  “在山下,快上來了?!?br/>
  黑虎星在這時突然而來,完全出李自成的意料之外。他吩咐張鼐派人將郝?lián)u旗送往老營看管,聽候發(fā)落,便同高夫人趕快往寨門走去。郝?lián)u旗想著見到劉宗敏準(zhǔn)沒活命,站起來拍著自己的腦殼說:“這可真完了。怪好的吃飯家伙,要給劉鐵匠砍掉了!”

  闖王同高夫人走出寨門時,黑虎星的一桿人馬離寨門還有二十丈遠(yuǎn)。大家一望見闖王夫婦,立刻下馬。黑虎星快步前走,到了闖王夫婦面前,雙膝跪下,巴巴打自己兩個耳光,說:“闖王叔,嬸娘!都怪侄兒不好,思慮不周,臨離開商洛山時沒有安排好,讓坐山虎挾眾嘩變,惹你們二位操心生氣。我糊涂,我糊涂……”

  他又要舉手打自己耳光,被闖王雙手拉住,連說:“不許這樣!不許這樣!”

  攙他起來。看見他身穿重孝,闖王問道:“你這孝……?”

  黑虎星說:“侄兒回到家鄉(xiāng)以后,老娘的病就一天厲害一天。我日夜服侍老娘,也沒有派人給叔、嬸捎個書信。大前天,老娘落了氣兒。我風(fēng)聞坐山虎在石門谷很不安分,又聽說官軍分成幾路進(jìn)犯咱們,我當(dāng)天就將老娘裝殮下土,連忙徹夜趕回。

  到了石門谷,恰好叔父剛走,我又查出來坐山虎的兩個頭目仍不心服,打算鬧事,就殺了兩個狗日的?,F(xiàn)在趕到這兒,請叔父治我的罪?!?br/>
  自成說:“坐山虎等挾眾嘩變,你在家鄉(xiāng)怎能管得著?快不要說這個話!沒想到你老娘病故,我這里也沒有派人吊孝。我們天天盼望你來,總是不得音信。前幾天,謠傳說你不來了。你留在清風(fēng)埡的將士們也怕你不再回來,一時心思有些不穩(wěn)。

  我當(dāng)時扯個謊話,說你托人帶來了口信兒,不日即回。你到底回來,沒叫我在將士們面前丟面子?!?br/>
  “怎么能不回來呢?把我的骨頭磨成灰,也要跟著叔父打天下?!焙诨⑿寝D(zhuǎn)回頭去叫道:“黑妞兒,你傻什么?快來給叔父、嬸娘磕頭,快!”

  從一群戰(zhàn)馬和弟兄中間走出來一個身穿重孝、十分靦腆的姑娘,背著角弓,掛著寶劍,一臉稚氣,身材卻有慧梅那么高,一條又粗又黑的大辮子挽在頭頂,趴地上就給闖王夫婦磕頭。高夫人趕快攙她起來,拉著她的手,笑著問黑虎星:“曾經(jīng)聽你說有個小妹妹,就是她么?”

  “就是她。給我娘慣壞了,全不懂事!”

  “幾歲了?”

  “別看她長個憨個子,才十五歲?!?br/>
  “會武藝?”

  “跟著我學(xué)了一點兒,也能夠驏騎①烈馬。嬸娘,如今我老娘死了,家中別無親人,我把她帶來跟著你。以后請嬸娘把她同慧英、慧梅一樣看待,有了錯,該打該罵,不要客氣。打仗時候,讓她跟在嬸娘身邊保駕,武藝說不上,倒是有些傻膽量?!焙诨⑿寝D(zhuǎn)向妹妹說:“你給嬸娘帶的禮物呢?怎么忘了?傻妞!”

 ?、衮栻T——不用鞍子騎馬。驏,音chan。

  小姑娘立刻從馬上取出一張又大又漂亮的金錢豹子皮,雙手捧給高夫人。

  她微笑著,咬著嘴唇,卻不肯開口說話,回頭望望哥哥。黑虎星不滿意地瞪她一眼,只好代她說:“嬸娘,這是去年冬天她親自射死的一只大金錢豹。請嬸娘把這件禮物收下,替玉花驄做一件皮褥子,倒是很好?!?br/>
  高夫人十分喜愛這個小姑娘,把她摟到懷里,又叫親兵取來十兩銀子作為見面禮,一定要小姑娘收下。小姑娘又跪下去磕了頭,因見高夫人對她很親,不由得想起死去的母親,眼圈兒紅了起來。高夫人拉著她的手,發(fā)覺她的右手中指和食指的第一節(jié)指肚皮肉粗糙,特別發(fā)達(dá),心中奇怪,笑著問:“這姑娘練武藝,怎么這兩個指頭肚生了老繭皮?”

  小姑娘不好意思地咬著嘴唇,不肯回答。黑虎星笑著回答說:“嬸娘,她這指頭,只能習(xí)武,別想學(xué)繡花啦。十歲時候,有人告她說,用兩個指頭每天在磚墻上或石頭上劃三百下,在玉米口袋中插三百下,會練出驚人本領(lǐng),打仗時用這兩個指照敵人身上一戳,就能戳死敵人;倘若照敵人的頭上劃一下,敵人也吃不消。她一直背著我練到現(xiàn)在,倒有一股恒心?!?br/>
  “她天天練?”

  “可不是!天天除練正經(jīng)武藝外,就練這個笨功夫。嬸娘,你說這妞兒傻不傻?”

  高夫人大笑起來,說:“難得這姑娘在武藝上肯下笨功夫,練別的武藝一定也十分專心?!彼闷鸷阪さ挠沂肿屑?xì)端詳了兩個結(jié)著厚繭皮的指頭肚,問道:“你聽了誰的話,在兩個指尖上下這么大的苦功夫?”

  黑妞只是靦腆地低著頭,繼續(xù)咬著嘴唇,大眼睛里含著天真純樸的笑,不肯說話。黑虎星知道她肚里藏著一個有趣的小故事,笑著慫恿她:“你說呀!你快對嬸娘說出來呀,害怕啥子?嗨,你在家鄉(xiāng),連老虎、豹子都不怕,出門來看見了生人就不敢說話!”

  高夫人和身邊女兵們越發(fā)覺得這小姑娘有趣,攛掇她快說出來她的故事。她終于抬起頭來,不敢多望別人,玩著扎有白頭繩的粗辮梢,對高夫人說:“嬸娘,是一件真的事兒!俺小時聽老年人說古今,說俺那里從前有一個苦媳婦……唉,以后我對你說吧,可有趣!”突然她把頭一低,偎在高夫人身邊,不肯說了,引起周圍人一陣哄笑。高夫人撫摩著她的健壯的胳臂說:“好,我記下你欠一個有趣的故事,等閑的時候再叫你說?!?br/>
  黑虎星兄妹的來到,可算是對各路義軍的勝利錦上添花,喜上加喜。智亭山現(xiàn)在不缺少糧食,又有許多受了重傷的馬匹。闖王下令:今早宰殺馬匹,向各隊分散馬肉和糧食,犒勞將士,同時在智亭山的老營中為黑虎星兄妹接風(fēng)。黑虎星請求立刻派他去白羊店同官軍作戰(zhàn)。自成說:“你奔波了三天三夜,在此地好生休息吧。只要你來到,就如同我增加幾千人馬。再說,你補之哥用兵很穩(wěn)重,大概白羊店不會有大戰(zhàn)了。”

  黑虎星不相信,說:“我補之哥用兵穩(wěn)重?我路過清風(fēng)埡時,聽弟兄們說前天下午他只率領(lǐng)三百弟兄一直逼近智亭山扎營,自己又病得不能打仗,也夠擔(dān)險了。

  今日鄭崇儉的敗局已定,他難道不率領(lǐng)人馬猛追猛殺?”

  闖王笑起來,說:“前日他一則為要牽住官軍不敢全力向你嬸娘進(jìn)攻,二則也料就官軍無力包抄他的后路,所以直逼智亭山附近扎營。昨夜鄭崇儉得知智亭山與龍駒寨的消息,必然趁黑夜整軍而退,于險要處設(shè)下伏兵。你補之哥怕?lián)p傷自己人馬,決不會冒冒失失地向前猛追。”

  正說話間,李過派人來到,稟報闖王說官軍在五更前已經(jīng)退完,他已命馬世耀五更時率領(lǐng)一支義軍小心搜索前進(jìn),沿路收集官軍遺棄的兵器、糧食和掉在后邊的零星部隊。闖王問道:“劉將爺?shù)膫趺礃恿耍俊?br/>
  來人回答說:“聽說老神仙正在替他治,詳情我不知道。有人說他的傷勢太重,怕治不好了?!?br/>
  李自成的心頭一沉,不再問別的,不由得嘖了兩聲。吃過早飯,太陽移向東南。

  慧梅完全醒來,在慧瓊等照料下喝了一碗大黃茶,停一停,又吃了稀稀一碗面疙瘩。

  高夫人到她的身邊看了看,見她神志清楚,只是渾身疼痛,脖頸仍然僵硬。她親自照料她解了大便,回到自己帳中。她自己很是困乏,看見自成的氣色不好,操勞過度,勸他躺下去睡一覺,同時也勸黑虎星同眾人去休息。但是闖王急于去白羊店看劉芳亮,黑虎星也急于去看李過,把一些緊要事略作安排,便一同出寨。他們正要上馬,忽然一個親兵向路上指道:“那不是老神仙同他的徒弟來了?”

  尚炯看見黑虎星,他覺得喜出望外。他跳下馬先同黑虎星拱手招呼;見黑虎星勒著白頭,穿著白鞋,全身衣服沿著白邊,趕快收起笑容,問明是給母親帶孝,便說了些慰解的話。然后,他告訴闖王和高夫人,如今不但已經(jīng)把劉芳亮的性命保全,還擔(dān)保他在百日之內(nèi)能重新上馬打仗,請闖王和夫人不必掛心,留在智亭山好生休息。闖王萬分高興,問道:“子明,你又使了一手什么絕招?”

  尚炯笑一笑,說:“也沒有什么絕招。當(dāng)外科醫(yī)生的只要心細(xì)、眼準(zhǔn)、手熟,加上藥好,就能多治好幾個病人。夫人,慧梅吃了東西么?”

  高夫人回答說:“剛才又吃了一碗多稀飯,你留的藥也給她吃了。”

  尚炯帶著徒弟走進(jìn)慧梅的帳篷,闖王和高夫人跟在后面。黑虎星把妹妹和大部分隨從留下,只帶幾個親兵往白羊店去。

  慧梅的精神比黎明前好得多了。老醫(yī)生摸摸她的脈,看看她的瞳孔,滿意地點點頭,又問她箭傷疼不疼,轉(zhuǎn)回頭向高夫人問慧梅大小便是否暢通,以及小便顏色。

  高夫人怕尚神仙有話不便開口,便說道:“尚大哥,雖說慧梅是個未出閣的大閨女,可是俗話說病不瞞醫(yī),再說她也和你自己的女兒差不多,要不要讓我揭開她的上衣你瞧瞧?”

  醫(yī)生說:“用不著,用不著?;壑?,她身上的毒氣消了多少?”

  慧珠說:“原來烏到肚臍以上,剛才我看了看,已經(jīng)退到肚臍旁邊了。”

  高夫人說:“你說清楚,在肚臍上、肚臍下?”

  “還在肚臍以上,可是比原先低下去二三指了?!?br/>
  老神仙叫取來一杯溫酒,然后從百寶囊中取出一個白瓷小瓶,紅紙簽上寫著“華陀麻沸散”。倒出一銀匙藥面放進(jìn)杯中調(diào)勻,對慧梅說這是另一種清血解毒散,照料她吃下肚去?;勖酚悬c懷疑,低聲問道:“尚伯伯,吃下去這杯藥就能解毒么?”

  “能,能?!?br/>
  “我往后還能騎馬打仗么?”

  “當(dāng)然能!不出半月,包你能騎馬打仗!”

  等慧梅吃下華陀麻沸散,醫(yī)生使眼色叫闖王、高夫人、兩個女兵和他的徒弟都退出去,讓慧梅安靜地睡一睡。獨自留在帳中片刻,直到看見慧梅并無心中煩躁感覺,雙眼半閉,露出矇眬欲睡的樣子,他才從帳中走出,告訴慧珠說:“叫弟兄們快去預(yù)備半桶開水。待會兒你進(jìn)去看看,要是慧梅睡得很熟,你立刻告我?!彼x開闖王和高夫人,走出十幾丈外,來到一棵大樹下,背抄著手,有時低著頭走幾步,有時抬起頭望望藍(lán)天,仿佛有什么不愉快的心思似的。高夫人望見他的神情同平時不很一樣,心中發(fā)疑,想道:“難道慧梅的右腿要殘廢么?”她嘆口氣,走回自己的帳中坐下。闖王也看見尚炯的心情不好,雖然一點沒有聯(lián)想到慧梅可能殘廢,但是也心中深覺奇怪。他走到尚炯跟前,低聲問道:“子明,你怎么很不愉快?是身上不舒服么?”

  醫(yī)生搖搖頭,回答說:“我不是身上不舒服。我今天給明遠(yuǎn)醫(yī)治炮傷,雖然僥幸救了他一條命,可是我深感到自己醫(yī)道尚淺,做一個好醫(yī)生多不容易!”

  “怎么?他會落個殘廢么?”

  “一則沒有損傷骨頭,二則我治得還算及時,不至于落個殘廢?!?br/>
  “那么你愁的什么?為什么怨恨自己的醫(yī)道不深?”

  尚炯苦笑說:“闖王,我們?nèi)娚舷露挤Q道我的醫(yī)術(shù),叫我做老神仙,可是都不明白我每次遇到疑難癥狀和棘手創(chuàng)傷,心中在想些什么。倘若人救不活,我自然心中難過。即使救活了,我有時心中也并不輕松。就以今日為明遠(yuǎn)治創(chuàng)傷說,我的心中直到此刻還亂紛紛的!”

  “這是為何?”

  “明遠(yuǎn)的創(chuàng)傷,一在右邊肋間,一在右邊大腿,而以大腿的傷勢最重。盡管官軍施放的是鳥槍小銃,火力不大,彈丸小如黃豆,入肉不深,但是一大片皮肉都被打爛,血肉模糊。這樣創(chuàng)傷,如何能夠早日痊愈,使明遠(yuǎn)少受痛苦,我現(xiàn)在只能靠一二種秘方藥物。我曾經(jīng)查遍了古人醫(yī)書、醫(yī)案,對此類重傷,未見有速效治法。

  古人有‘剜肉補瘡’一語,只是一句比喻,并無其事。幾年來我曾試過幾次,都未生效。有些人重傷之后,常因失血過多而死。即使我能及時治療,用藥止血,也往往因已經(jīng)流血過多,仍然難救,或者因身體衰弱,復(fù)原艱難,雖藥物可以補血,但是緩不濟(jì)急。倘若人能窺造化之奧秘,窮天人之妙理,做外科醫(yī)生的能夠以肉補肉,以血補血,則救死扶傷,造福人群,豈不大哉!可惜我已是望五之年,今生將不及見此神醫(yī)妙術(shù)了?!?br/>
  闖王笑著說:“從我們眾人看來,你在外科上已經(jīng)是神乎其技,所以都叫你老神仙。不料你竟如此不自滿足,想得這么高,這么遠(yuǎn)!”

  闖王因事匆匆離開以后,老醫(yī)生繼續(xù)默默地思索著如何能“窺造化之奧秘”的問題,卻看見慧珠跑到他的背后叫他,對他說慧梅已經(jīng)睡熟了。老神仙猛轉(zhuǎn)過身子,看一眼慧珠,匆匆地向慧梅的帳篷走去,同時向他的徒弟招一下手。進(jìn)了帳篷,老醫(yī)生看看慧梅的面部,輕輕呼喚兩聲,不聽答應(yīng),一邊挽自己的袖頭一邊回頭說:

  “拿溫開水來!拿盆子來!”

  他凈了手,用剪子把箭傷地方的褲子破口剪大,一刀子將創(chuàng)口割開三寸多長,又重復(fù)一刀,深到腿骨,左手將創(chuàng)口掰開,右手探進(jìn)鉗子,用力一拔,將深入骨頭的半截箭頭拔出,扔到地上。他立刻換把刀子,將中毒的骨頭刮去一層,然后用解毒的藥倒進(jìn)溫水中,一次一次地沖洗創(chuàng)口,烏紫的血和水流了一盆。洗過之后,他用藥線縫了創(chuàng)口,但不全縫,留下一個小口讓毒血水繼續(xù)流出。用白布包裹的時候,他也留下來那個小口。手術(shù)做完,他用袖子揩一下前額的汗,凈了手,取出豌豆子大三粒紅丸藥交給慧珠,說:“一個時辰后慧梅醒來,必然叫傷口疼痛,你就服侍她用開水將這藥吃下一粒,以后再疼時再吃下一粒?!?br/>
  當(dāng)他給慧梅動手治箭創(chuàng)時,遞刀子,遞鉗子,用盆子接血水,全是他的徒弟。

  兩三個女兵嚇得不敢走近。高夫人進(jìn)來在醫(yī)生的背后站了一下,感到心中疼痛,隨即噙著眼淚退了出去。雖然她在戰(zhàn)場上看慣流血死傷,但她不忍看醫(yī)生在慧梅的腿上割開一個大口子,刮得骨頭嚓嚓響,也不忍看慧梅露出的一片大腿烏紫得那么重,血和毒水不斷流。等尚炯走出帳篷,她迎著他小聲問道:“尚大哥,你說實話,這孩子會殘廢么?”

  “哪里話!我包她十天長好傷口,一月內(nèi)騎馬打仗,一如往日。你現(xiàn)在快放心休息吧。這幾天把你累壞了,應(yīng)該好好地睡上兩天!”他轉(zhuǎn)向徒弟,吩咐說:“你去看一看受傷的弟兄們,該換藥的換藥,該動刀子的動刀子,弄完了快回白羊店。

  我要找個地方睡一覺,沒有要緊事不要叫我?!?br/>
  沒有過過戎馬生活的人,很難體會到大戰(zhàn)勝利之后的休息和睡眠有多么香甜。

  在智亭山寨和山腳下的幾座營盤中,只有少數(shù)人在守衛(wèi)營寨和按時巡邏,大部分將士都睡了,到處都可以聽見粗細(xì)不同的鼾聲。李闖王勉強掙扎著去幾個營盤看看受傷的將士和百姓義勇,回來倒下去就睡了,睡得十分踏實。一只蜜蜂飛進(jìn)帳篷,在他的臉上嗡嗡地盤旋一陣,又落在他的前額上走幾步再嗡嗡飛走,他竟毫無所知。

  黃昏時候,因軍中請示夜間口號,一個女兵進(jìn)帳來把高夫人叫醒。她不驚動闖王,自己發(fā)下口號之后,到慧梅的帳中看看,見她睡得很熟,又去看看老醫(yī)生,看看張鼐,看看黑虎星的妹妹和女兵們,個個都睡得很熟。她不想吃東西,走回自己同闖王的帳篷,倒下去又睡了。

  一天以后,闖王把白羊店交給馬世耀,智亭山交給黑虎星,派張鼐駐守清風(fēng)埡,命百姓義勇營開回麻澗整頓,隨即同高夫人率領(lǐng)著一起人馬返回老營。

  李過仍坐在篼子上,劉芳亮和慧梅都躺在用繩床綁的擔(dān)架上,一同回老營將養(yǎng)。

  黑虎星的妹妹騎著一匹大青騾,緊跟在慧梅的后邊。如今大家都很喜歡她,她也很喜歡這種熱鬧的、威武的集體生活。她剛剛拋開了萬山叢中的只有幾戶人家的小村莊,乍一進(jìn)入李闖王的起義軍中,樣樣事都感到新鮮。她原以為自從母親死去以后,她在這世界上成了個孤苦伶仃的小姑娘,沒有人再疼愛她;哥哥是個男子漢,一向?qū)λ車?yán),縱然心中很疼愛她也不肯輕易露在外面。完全沒想到,來到義軍以后,高夫人把她當(dāng)親女兒一般看待,高夫人左右、男女親兵和將領(lǐng)們沒一個不關(guān)心她,平空增添了一大群叔叔、伯伯、哥哥、姐姐。她覺得自己并不是來到一群陌生人里邊,而是來到一個親熱的大家庭中,她的思念母親的悲傷心情頓然減輕了。

  當(dāng)慧梅被抬上擔(dān)架時,聽見有人在近處小聲談?wù)撍募齻?,帶著惋惜的口氣說她以后大概不能再騎馬打仗了。盡管語氣極其輕悄,卻像晴天霹靂,震撼她的全身。

  她最怕的是這個問題。倘若傷治好后不能夠再騎馬打仗,自己活著有什么意義呢?

  她強自忍耐,但是忍耐不住,用被子蒙著頭,傷心痛哭。后來高夫人和尚神仙一再保證她一月后就能夠騎馬打仗,她起初半信半疑,后來終于破涕為笑。高夫人用鞭子搗搗她,對醫(yī)生說:“你瞧瞧,雖說她虛歲十八了,到底是個女孩子,動不動就哭!”

  過清風(fēng)埡不遠(yuǎn),就遇見吳汝義前來迎接。李自成吩咐吳汝義,最近幾天內(nèi)派人去接丁國寶來老營住幾天,對百姓義勇營傷亡的要多給撫恤。他想,如今把宋文富兄弟全捉到,還捉了一大批宋家寨和別的兩個寨的人,今后不但宋家寨不敢為患,幾個月內(nèi)銀錢和糧食也不愁了。兩個月來他常常想到牛金星,但因為他自己處境險惡,無力營救。如今打了個大勝仗,他的病也好了,商洛山中至少在半年內(nèi)沒有危險,應(yīng)該設(shè)法搭救牛金星才是。在馬上,他時時為這事打著主意。

  到了麻澗,人馬稍作休息。吳汝義想知道如何處治郝?lián)u旗的罪,悄悄問高夫人。

  高夫人問道:“捷軒怎么說?”

  吳汝義說:“總哨劉爺一看見他就狠狠地踢他一腳,把他臭罵一通,說要砍他的八斤半??墒菦]有闖王的命令,他倒不敢擅殺大將。如今郝?lián)u旗在老營嚴(yán)加看管,等候闖王回去發(fā)落。”

  高夫人走到闖王面前,問道:“回老營后,你打算把郝?lián)u旗怎么發(fā)落?真要將他斬首么?”

  自成在同醫(yī)生商量打救牛金星的事,聽桂英這么一問,他雖然早已成竹在胸,卻望望李過和醫(yī)生,沉吟不語。尚炯明白了他的意思,淡淡地說了一句:“這個人留下來,日后還有用處?!?br/>
  高夫人見自成默默不語,替搖旗講情說:“失去險要,按理該斬。不過他失去智亭山之后,身帶三處傷,始終咬住敵人不放,盡力牽制敵軍。明知有罪,決不逃走。從這些地方看,可以從輕發(fā)落。再者,高闖王留下的許多戰(zhàn)將,死的死,降的降,只剩下?lián)u旗一個人。我看,你回老營后同大家商量商量,能夠不殺就不殺。為人不經(jīng)一事,不長一智。讓他受受挫折,多磨練磨練,慢慢會走上正路,不再任性胡為。補之,你看怎樣?”

  李過本想殺郝?lián)u旗以肅軍紀(jì),但看見高夫人想救搖旗,只好說:“一則看在高闖王的情分上,二則念他帶傷后繼續(xù)同官軍鏖戰(zhàn),戴罪立功,不殺他也好。不過要重責(zé)一頓,永不重用?!?br/>
  大家都把眼光注視在闖王的臉孔上,等他說話。他又沉默一陣,說道:“等我回去審問之后,再決定如何發(fā)落吧?!?br/>
  闖王又同老神仙小聲商量打救牛金星父子之策。尚炯因金星是他從北京邀來的,落此下場,早有救金星父子之心,這時就提出來讓他回河南一趟。自成怕他回河南會落入仇家之手,堅不同意。尚炯皺著眉頭想一陣,又說:“倘若牛啟東已判為死刑,也許到冬至方能出斬。況且這種案子,啟東一口咬定是路過商洛山中被你強迫留下,一時也難斷為死罪。即讓盧氏知縣將他判為死罪,案卷層層上詳,也須數(shù)月之久。如今咱們不必在盧氏縣想辦法,也不必在河南府想辦法,趕快到開封托人在撫臺、藩臺、桌臺三衙門想辦法,將死罪減輕,能保釋則保釋,不能保釋則拖延幾個月,等到將士病愈,我們打出商洛山,打破盧氏城,把他從獄中救出。至于他的兒子堯仙,原不知情,想來不會判何等重罪?!?br/>
  闖王問道:“我們在開封素?zé)o熟人,如何托人辦事?”

  尚炯說:“我們在開封雖無熟人,但牛啟東在開封倒有一些朋友。只是如今他犯了重罪,有身家的朋友避之惟恐不及,未必肯出力幫忙。肯幫他忙的必須是宋獻(xiàn)策這樣的人,闖蕩江湖,素以義氣為重,又無身家之累。聽啟東說,宋獻(xiàn)策在開封熟人甚多,只要咱們派人找到他,救啟東不難?!?br/>
  “這位宋先生會不會在開封呢?”

  “今春聽說宋獻(xiàn)策送友人之喪去開封,然后赴江南訪友,到江南以后稍作勾留,即回大梁賣卜。如今他是否已回開封,我們不得而知,且不妨派人前去找找。倘能遇到,豈不甚佳?至于銀子,我們在西安尚存有數(shù)千兩。必得我親去一趟,暗中囑咐清楚。將來一旦宋獻(xiàn)策在開封需要用錢,可由陜西當(dāng)鋪兌去。”說到這里,尚神仙拈著胡子沉吟地說:“只是,只是,如今藍(lán)田和商州都駐有官軍重兵,路途不通,我怎么到西安府,倒得想想。還有,倘若我不能去,那派往開封去的人必須十分精明能干才行,派誰去呢?”

  李自成想了半天,忽然轉(zhuǎn)憂為喜,說聲“有了”!湊近尚炯的耳朵說:“宋文富兄弟現(xiàn)在咱們手心里,還擔(dān)心沒有路?派誰出去,回去商量?!?br/>
  尚炯笑著說:“我看,還是讓我去吧?!?br/>
  “你?不,我不能讓你擔(dān)這樣風(fēng)險?!?br/>
  “不,你一定得讓我去。別人去,我倒是很不放心?!?br/>
  闖王沒有回答他的請求,微微一笑,把手中的鞭子一揚,對大家說:“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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