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夫人將紅娘子從看云草堂接到后宅的上房以后，紅娘子跪到地下就向高夫人磕頭行大禮，被高夫人趕快攙起，讓她在客位就坐。開始敘話，免不了談到前年冬天在永寧縣熊耳山下相遇的舊話，紅娘子再三說她從那次見面之后如何常常思念，把高夫人看做是她的救命恩人。高夫人也問了她如何起義，如何破杞縣救出李公子，以及如何決定來投奔闖王。在親熱的閑談中間，高夫人注意到紅娘子幾天來連頭發(fā)也沒有工夫梳洗，滿鬢風(fēng)塵。紅娘子不好意思地笑著說她自從向杞縣進兵的頭一天起，到如今半個多月，沒有洗過澡，沒有洗換過貼身衣服，身上長了許多虱子，跟隨她的健婦們也是一樣。但她又淡然一笑，說經(jīng)常行軍打仗，虱多也就不覺癢了。
高夫人吩咐女兵們趕快用大鍋燒水，笑著對紅娘子說：“你說得很對。我這十來年，遇著打仗行軍忙起來，十天半月不換洗貼身衣服，長滿虱子是常事。有時，連鐵甲縫里還長了帆子哩。你家中爹媽還都健在么？”
紅娘子回答說：“都早不在了?！?br/>
“有兄弟姐妹么？”
“一個都沒有了?！奔t娘子低聲回答，嘆了口氣。
“家里還有什么親人？”
“一個親人也沒有啦。”
高夫人看見紅娘子的眼圈兒一紅，眼眶里噙著熱淚，忍著沒有流出來，便不再問下去。但是她對于紅娘子的受苦身世十分關(guān)心，心里猜問：“這姑娘連一個親人也沒有，莫非是都給官軍殺光了么？”沉默片刻，高夫人為著岔開紅娘子的心中難過，又含笑問道：“你身邊的這十幾個姑娘、媳婦看來都是身強力壯，不知武藝怎樣？”
“她們都是我起義以后招收來的，原來也只有一兩個幼年在家中跟著父兄練過武藝，其余一概都是來到我身邊后才學(xué)武藝。所好的是她們在家中都是受苦下力的人，身材長得好，腳也大，學(xué)點兒武藝較快，如今逢到緊急時還都能出生人死地跟我一道，不怯陣，不怕辛苦?！?br/>
“啊，能這樣，就管用！我好像聽見你向她們叫健婦，這名稱倒很別致。你是這樣叫的么？”
紅娘子臉上的悲傷神情消散了，回答說：“我剛剛起義時候，想著我自己是一個女流之輩，不能叫男親兵睡在我的帳篷里，也有些生活上的瑣細事不能讓男親兵們照料，就打算招收幾百名年輕力壯的婦女成立一個健婦營，一則使她們常常跟隨著我，二則也讓婦女們揚眉吐氣。后來因為馬匹實在困難，只好打消了這個主意，把已經(jīng)招收的幾十名婦女遣散回家，只挑選十幾個留在身邊。她們都同我一心一腹，我也把她們當(dāng)姊妹看待。她們都有名字，多半是起義以后才起的，因為我的藝名叫紅娘子，所以有幾個新起的名字也帶個紅字。這是我替她們起的，也是我把她們當(dāng)姊妹看待的意思。可是我有時只叫聲健婦們，她們都答應(yīng)?！?br/>
高夫人說：“啊，原來是這樣，多有意思！”
紅娘子說：“她們都是起義不久，也不懂軍中規(guī)矩，實在不能同夫人身邊這些姑娘們相比。倘若她們有言語舉動粗魯之處，請夫人千萬包涵。”
高夫人說：“這話快不要說。咱們是要她們上馬殺敵，卻不是要她們坐在繡房里描龍刺鳳，說起話來輕言細語。你想成立個健婦營，這個主意很好，很合我的心意。我身邊現(xiàn)有十幾個姑娘，都年紀(jì)還小，只有慧英、慧梅這兩個姑娘大一些，懂事一些。來到河南以后，人馬眾多了，我也想過到明年春天，叫慧英、慧梅離開我的身邊，每人給她們兩三百名年輕力壯的大腳婦女，練成女軍。或者叫她倆在一起，一正一副，互相幫助，共同率領(lǐng)一支女軍試試。我不信，男人是天生的將才，女人是天生的奴才，女流之中就不會生出將軍！你來啦，這就好啦。等破了洛陽以后，我就同闖王說一說，先給你五百匹戰(zhàn)馬，五百名健婦，成立個健婦營，讓慧英、慧梅跟著你，做你的幫手。只要把根基打好，以后再增添人馬不難?！?br/>
mpanel（1）;紅娘子趕快站起來向高夫人深深一拜，說：“能得夫人如此垂愛，撥給五百匹戰(zhàn)馬成立健婦營，我一定把健婦營練成一支精兵，在沖鋒陷陣時不辜負夫人期望，不給夫人丟臉。日后有了多的馬匹，就多練一些女兵?！?br/>
高夫人轉(zhuǎn)向站在身邊的姑娘們說：“你看她，論年紀(jì)，她比慧英你們大不了幾歲，竟能夠自己造反，統(tǒng)兵打仗，治軍嚴(yán)明，用兵有法，比許多須眉丈夫強上十倍。
前天聽雙喜回來說，那些年輕小伙子，不管是多大頭目，在她的面前都是恭恭敬敬，唯唯聽命，連一句粗話也不敢出口。她說句話像打雷一樣。軍令如山，無人敢犯。
你們以后要好生跟著她學(xué)?！?br/>
紅娘子說：“這些妹妹們能夠跟在夫人身邊，大場面比我經(jīng)得多，見得廣。我是單身獨立，一個人挑擔(dān)子過獨木橋，千艱萬難，掙扎著來到夫人身邊，才算有了靠山，有了出頭之日。在那些艱難的日子里，我倘若不在那一群猴子面前樹起威來，別說不能打敗官軍和鄉(xiāng)勇，抵抗土寇火并，單是自己周圍的這一群調(diào)皮猴子也會把我吃了?！?br/>
高夫人和姑娘們聽了紅娘子這么一說，都忍不住笑了，心里更覺得她的可愛。
正閑話間，大鍋的熱水已經(jīng)燒好。高夫人叫把大木盆放在西廂房姑娘們住房屋里，把炭火燒旺，叫慧珠引紅娘子去洗澡、洗頭，親自取出自己的干凈貼身衣服，又叫慧英拿給紅娘子更換，叫另一個姑娘把紅娘子脫下的臟衣服用開水多燙幾遍。又吩咐在東廂房放兩個大木盆，燒旺炭火，讓健婦們輪流去洗，將慧英等姑娘們的干凈內(nèi)衣借給她們更換。當(dāng)紅娘子在西廂房沐浴時候，高夫人將她的一個貼身健婦名叫紅霞的叫到面前，叫她坐下敘話。紅霞堅不肯坐。經(jīng)高夫人一再命坐，她才拉了一張凳子，欠著身子坐在高夫人的斜對面。高夫人親切地說：“我們這里，盡管軍令森嚴(yán)，可是平常無事，上下相處就像家人一般。跟隨我的這些姑娘們，名義上都是女兵，其實我看她們就如同我的女兒一般，沒事時就讓她們坐在我的身邊說說閑話。闖王對部下也是這樣。你們這些跟紅娘子來的姊妹們以后在我的面前務(wù)必不要拘束，也不要過分講禮。太講禮，反而就疏遠了?！?br/>
紅霞恭敬地笑著說：“夫人把手下人當(dāng)一家人看待，所以人人都愛戴夫人?？墒窃撝v究的禮節(jié)還得講究，才有上下之分。拿我們紅帥說，她也是把我們當(dāng)姊妹看待，可是大家還是在她的面前畢恭畢敬。要是我們稍稍隨便一點，叫別人看見，就會不尊敬紅帥了?！?br/>
高夫人說：“聽你的口音，好像同紅帥是一個地方人?！?br/>
“回稟夫人，俺同紅帥是一個村子的?！?br/>
“同宗么？”
“不同宗。我姓范，是邢家村的老伯戶?！?br/>
高夫人又問：“你們紅帥家里連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唉，我們紅帥真是苦命，家中親人早死絕啦，自己是從苦水中泡大的?！?br/>
“怎么一家人死的不剩一個了？”
“說起來話長。有些事情聽村里老年人說過，有些聽紅帥跟我說過，可是不完全清楚。只知道紅帥的爺爺給本村財主德慶堂種地，——我家也給德慶堂種了三輩子地——她自家也有三畝七分薄地。那時候，紅帥還沒出世，世道也還太平。一家大小七口，拼死拼活，作牛作馬，勞累一年，還得忍饑受寒，拖一身償不清的債。
一到冬春兩季，一家人就得有一半人出外討飯。欠德慶堂的債，是！日債未清，新債又來，利上滾利，越背越多，偏又死了耕牛，老天爺要這一家人的命！”
高夫人深深地嘆口氣說：“莊稼人就怕背閻王債；加上死牛，就是要命的事?！?br/>
紅霞接著說：“我們紅帥一家人哭了幾天，萬般無奈，一張文約把祖?zhèn)鞯娜€地賣了出來。本來這三畝地可以多賣幾個錢，可是德慶堂要買這塊地，狠狠地煞了地價，拿到賣地的錢買了一頭黃牛，那閻王債還是留個尾巴，沒有還清?！?br/>
高夫人問：“既然德慶堂狠煞地價，同村里就沒有買主了么？”
“聽說幾家有錢人都想買這塊地，德慶堂不許別家買。他同紅帥家的門頭近，還沒有出五服。窮人賣地，不知從哪個朝代定下規(guī)矩，得先盡同族的買，同族中得先盡門頭近的買，外族人和門頭較遠的人都不能爭?！?br/>
高夫人說：“普天下到處都是這個規(guī)矩，向了富人，坑了窮人。還留下七分地？”
“那七分地上面，宅地占了三分，還有一塊墳地，埋著兩代祖宗，所以紅帥的爺爺說，這七分地是命根子，寧可餓死也不能出手。”
“以后又出了什么事兒？”
“唉，誰也沒有想到，德慶堂竟會那樣壞良心，跟衙門里管錢糧的師爺勾手，欺壓窮人，不曾將那三畝地的錢糧過戶。紅帥家地已賣出，每年春秋兩季仍得交納錢糧。天下哪有這樣不講道理的事？”
“這叫做產(chǎn)去糧存，天下像這樣不講道理的事多著哩?！?br/>
“還有，聽老年人說，那三畝地的錢糧特別重，幾十年都是實繳三畝八分地的錢糧，不知從啥時候起就將別人的八分地錢糧飛灑①到這三畝地上。萬歷末年，新增了遼餉，再加上北京城修建宮殿，洛陽修建王宮，黃河上有河工，還有各種名目的苛捐雜派都加到地丁上，隨糧征收。人們說這辦法叫做‘一條鞭’②，可苦了那些薄有田產(chǎn)的小戶人家和產(chǎn)去糧存的窮人！我們紅帥的爺爺去找買主，指問說文約上明明寫著‘糧隨地轉(zhuǎn)’，為什么不將錢糧過戶？德慶堂的主人說已經(jīng)對衙門里管錢糧的師爺們講過了，錢糧沒有過戶與他無干。爺爺往城里空跑了幾趟，反被師爺們罵了一頓，說他是個刁民，通欠錢糧，應(yīng)該下獄治罪。爺爺氣得要命，不敢在衙門講理，卻回來找買主講理，說道：‘天呀，你們還講良心么？我同你們無仇無冤，種你家?guī)资€地，作牛作馬，到頭來將三畝祖業(yè)地賣給你家。你們得了地，還要我替你們出錢糧，殺我全家！天呀，你們還有一點兒人心么？’這一句話激怒了東家，對著大吵起來。爺爺想著，同地主雖是東佃關(guān)系，但按宗族說，沒出五服，論輩分說地主還是任輩，所以就不肯讓步，罵他們盤剝窮人，喪盡天良。沒有料到這德慶堂的少東家只知有錢有勢就可以欺壓窮人，并不講五服之親、叔侄之情，破口就罵，動手就打，一腳將爺爺踢倒在地，又唆使一群悍奴惡仆將爺爺按在地上飽打一頓。
后來村中鄰舍和窮族人不平，跑來勸架，將爺爺攙回家中。爺爺受了重傷，又生氣不過，回家后臥床不起。一家人吃這頓沒那頓，哪有錢給爺爺抓藥？爺爺?shù)牟⊥狭藘蓚€多月，又背了新債，想著這苦日子實在沒有奔頭，一天晚上對奶奶說：‘我要先你們走一步啦！’一家人放聲大哭，勸他安心養(yǎng)傷治病。半夜里，他趁著一家人睡在夢中，爬出院子，投到坑里自盡了?！?br/>
?、亠w灑——明代關(guān)于田賦問題的流行術(shù)語，或叫一飛寄”，指大戶勾結(jié)胥吏，將自己應(yīng)交納的錢糧分散在平民小戶的錢糧上邊。
?、谝粭l鞭——明代田賦術(shù)語。將田賦、丁賦、各種名目繁多的雜派，統(tǒng)一隨田賦（糧）征收，以求手續(xù)簡化，名叫一條鞭。這辦法開始于嘉靖朝，到萬歷九年（1581年）通行全國，為中國田賦制度的一大變化。
屋里，鴉雀無聲。高夫人身邊的姑娘們深深地被紅霞訴說的事所打動，有的人浮動淚花，有的人咬緊嘴唇，有的人想起來自己的祖父和父親兩代所受的財主欺壓，心中憤恨不平。過了片刻，高夫人嘆口氣，慢慢地說：“我的伯父就是被人家逼債上吊死的。財主們的治家經(jīng)是‘不殺窮人不富’，講什么沒出五服！這田賦上的弊病我也知道一些。我常見富人有產(chǎn)無糧，窮人產(chǎn)去糧存，極其不公。一到春秋完糧，逼得窮人沒法可想，賣兒賣女，逃離家鄉(xiāng)。爺爺死時，你家紅帥幾歲了？”
“聽老年人說，這是萬歷末年的事。爺爺死后三個月，才有我們紅帥?！?br/>
“啊，她是在苦里生的！”
“也是在苦里長的！爺爺死后不久，德慶堂就把佃給的田地收回，砍斷了一家生路，還繼續(xù)逼付欠租。那賣出的三畝地也在逼繳錢糧，十分火急。等完糧的限期一到，衙役們帶著火簽、傳票，掛著腰刀，拿著水火棍、鐵鏈、手銬，下鄉(xiāng)抓人，如狼似虎。一到紅帥家中，不容分說，見人就打，見鍋碗就砸，聲聲要抓紅帥的爹爹。爹爹早已聞風(fēng)躲藏在村外的荒草蕪坡里邊。叔叔躲藏在宅后不遠的蘆葦叢中。
叔叔起初聽見衙役行兇打人，一家婦女小孩齊哭亂叫，還咬緊牙根，竭力忍著，隨后聽見他們在院中毒打奶奶，就從蘆葦叢中躥了出來，沖進院中，說了聲：‘老子同你們拼了！’掄起桑木扁擔(dān)，兩下子打倒了兩個衙役，其余三個衙役奪路逃出，連他們的水火棍、鐵鏈、手銬，統(tǒng)統(tǒng)扔了。叔叔惹下了滔天大禍……”
紅霞的話剛說一半，忽然聽見從西廂房里傳出來紅娘子的柔和而清脆的說話聲音，隨即一個女兵替她掀開簾子，她帶著偷快的笑容走了出來。紅霞立刻站起來，小聲對高夫人說：“紅帥不愛談她自家的身世，談起來父母的慘死就哭得跟淚人兒一樣。”說畢，趕快退到門后站著，等待她的首領(lǐng)進來。紅娘子看見慧英和慧梅走出上房迎接她，一只手拉了一個，笑嘻嘻地來到高夫人面前。高夫人站起來讓她在客位上坐。她不肯坐下去，對高夫人說：“夫人，我今天來到這里就像回到家里一樣，這些姑娘們比我的親妹妹待我還親?？蓱z我起小就死了父母，又死了姐姐和弟弟，沒有了一個親人?！彼难廴和蝗灰患t，但仍然臉上堆笑，繼續(xù)說：“夫人要是把我收留在身邊，讓我平時侍候夫人，打仗時拿著三尺寶劍保夫人的駕，該多快活！”
高夫人問：“你洗得這樣快，頭發(fā)也洗干凈了么？”
紅娘子說：“姑娘們就不讓我的那些健婦插手，爭著替我蓖頭，蓖下來不少虱子、蟣子，然后又替我用熱水洗了兩遍，又用干綢子替我把頭發(fā)揉干。先洗頭，后洗澡，渾身上下猛一輕爽，猛一痛快。自從起義到如今，我還是頭一遭心中無憂無慮，痛痛快快地沐浴，快活得像神仙一樣。夫人，以后你的這個老營就是俺的家。
我既然來了，你就別想要我走了。你拿鞭子趕，我也不走！”
她說得那么天真，那么有感情，引得高夫人和滿屋子的女兵們、門外的健婦們，一齊笑起來。
紅娘子同慧英、慧梅并排兒站在高夫人面前，都是高條個兒，體格健美。高夫人把她們這個望望，那個望望，在心中一個一個地稱贊。她看見紅娘子臉上的疲勞神色已經(jīng)消失，容光煥發(fā)，明眸大眼，笑時兩頰上現(xiàn)出酒窩，不覺心里想道：“這么可愛的姑娘，竟能在江湖上一身清白，還能造起反來，破城劫獄，在豫東一帶吹口氣風(fēng)云變色，真不容易！”她催促紅娘子坐下敘話，同時吩咐親兵們?nèi)フ埜骷掖髮⒌姆蛉撕团?、宋二人的夫人前來赴宴，為紅帥接風(fēng)。宋獻策的妻子是最近幾天才從永城家鄉(xiāng)接來的。
在宴會上，那些將領(lǐng)們和牛、宋的夫人沒有一個不打心眼兒里喜歡紅娘子。她們平時只認(rèn)為慧英和慧梅兩個姑娘武藝好，長得俊，是高夫人身邊難得的一雙玉女，沒想到如今來了個紅娘子，本領(lǐng)更了不起，而容貌同樣的俊。她們看見紅娘子同慧英等都是在眉宇間帶著一股勃勃英氣，這是一般生得好看的姑娘們所缺少的。但是大家也看出來，紅娘子畢竟比慧英等大幾歲，在江湖上闖蕩多年，又率領(lǐng)一支人馬造反，比慧英等潑辣、老練。在眾位夫人輪番給紅娘子敬酒時，紅娘子瞟見有幾位夫人含著笑，目不轉(zhuǎn)睛地端詳著她的臉孔，使她感到不好意思，她的臉不覺紅了。
酒過三巡，紅娘子將酒壺搶在手中，起身離座，給高夫人滿斟一杯，說她有一句心中的話要向高夫人說，但只有高夫人喝干這杯酒她才說出。等高夫人干杯以后，紅娘子雖然依舊臉上堆笑，卻激動得熱淚盈眶，帶著硬咽說：“我是一個孤女，起小從苦水中泡大成人。今天來到夫人身邊，就像是見到了自己的母親。我沒有別的懇求，只懇求夫人把我收為義女。倘若我今后對夫人不忠不孝，上有皇天，下有后土，天地不容?！闭f完以后，雙膝跪地，等待高夫人說話。
高夫人趕快俯身去攙紅娘子，要她起來說話。但紅娘子哪里肯聽，一定要高夫人答應(yīng)之后她才起來。高夫人只是謙遜，不肯答應(yīng)，可是又?jǐn)v不起來，十分為難。
紅娘子繼續(xù)哽咽說：“夫人！我生下來不到一年，就抱在母親懷里討飯。為著叔叔坐監(jiān)，原有七分宅地和墳地也賣了，一家人住在村邊的破廟里。我的十三歲的小姑姑賣給人家做丫頭，受不住折磨，活到十五歲上吊死了。我姐，七歲賣給人家當(dāng)童養(yǎng)媳，挨打受罵，十冬臘月只穿一條單褲片，也給折磨死了。俺媽抱著俺討來了吃的，自己餓得眼花頭暈，舍不得吃，又要往監(jiān)獄給叔叔送飯，又要留一點拿回來給奶奶吃。奶奶本來有病，又被衙役用水火棍打傷了，臥床不起。有一天黃昏，下著大雪，我媽抱著我討飯回來，帶著討來的兩塊高粱面窩窩頭，已經(jīng)干了幾天了，想回到家來燒點開水，泡一泡給奶奶吃。一進門，叫一聲，沒人答應(yīng)；往床上一摸，奶奶早餓死了……”
紅娘子淚如奔泉，哭得說不下去。滿屋寂靜，所有的眼睛都紅了，含著淚，凝望著她。從屋中到廊下，在寂靜中，到處有抽泣聲。過了一陣，紅娘子又勉強硬咽著說：“俺三歲上又添了一個弟弟。俺爹在給人家當(dāng)長工，向東家借了三升高粱，一碗雜面。媽在月子里，不能帶著俺和小弟弟到處討飯，就靠這點兒糧食摻和著野菜度日。媽剛剛坐月子才三天，就下床帶著我到地里剜野菜。勉強支持到二十來天，實在山窮水盡，就只好抱著弟弟，牽著我，出外討飯。我五歲那年，徐鴻儒在山東起事，我們那一帶也人心浮動。東家疑心俺爹與白蓮教暗中通氣，就打發(fā)他跟別的長工一起，離開家鄉(xiāng)，往大名府販鹽。天氣熱，一挑鹽一百多斤，山路又難走。俺爹在路上病了，發(fā)著高燒。押運鹽幫的長工頭子借口路途不靖，不許休息，一坐下去就拿皮鞭子打。俺爹實在支撐不住，眼一黑，栽倒路邊。長工頭子說他是裝病，竟然又拿皮鞭打起來。他又勉強搖搖晃晃地挑了一里多路，過河時候，正下河堤，身子猛一晃，又一次栽倒下去，再也沒有起來。臨斷氣時，他睜開眼睛對紅霞的爺爺說：‘大叔，你給俺屋里人捎個信兒，叫家里不要等我。只可惜我不能夠把兩個孩子撫養(yǎng)成人！’同伴們把我爹埋在河岸上的荒野里。直到半個月以后，同伴們從大名回來，才告訴俺媽。媽哭得死去活來，幾次想尋無常，都因為我跟弟弟太小，丟不下手，又勉強活了半年……”
紅娘子又一次說不下去，掩面痛哭。從屋里到廊下，有啜泣的，有嘆息的，也有忍不住低聲痛哭的。高夫人扶著紅娘子，只顧哽咽流淚，卻忘記攙她起來。李過的妻子黃夫人在一片哭聲和感嘆聲中揩揩眼淚，對高夫人說：“嬸子，你不要辜負紅娘子妹妹的一片誠心，快答應(yīng)認(rèn)她做干女兒吧！前天雙喜兄弟從神垕回來，已經(jīng)說到紅妹妹有心認(rèn)嬸子做義母，已經(jīng)與雙喜姐弟相稱了，如今嬸子還推辭什么呢？快別再推辭啦！”
高一功的妻子王夫人也擤把鼻涕，揩揩眼淚，從鄰席來到高夫人身旁勸說：“姐，你有紅娘子這樣有忠有義、武藝出眾的姑娘做干女兒，不會辱沒你跟闖王的赫赫英名，快答應(yīng)收下吧！”
高夫人擦了眼淚，嘆口氣說：“雙喜前天回來，告訴我他紅姐姐有認(rèn)我做干娘的意思。可是我想，她已經(jīng)在豫東起義半載，攻破杞縣，威名遠揚，同李公子率領(lǐng)著幾千人馬，成為一營之主，我自己無德無能，又只比她大十來歲，怎么好意思做她的義母？所以并沒把雙喜回來說的話放在心上。剛才看見她那么誠意，我也很作難，答應(yīng)不好，不答應(yīng)也不好?，F(xiàn)在，我，我答應(yīng)了吧。你紅姐，起來吧，只要你不嫌棄我是無德無能的人，我們從今日起，就以母女相待?！?br/>
紅娘子還在哽咽，卻登時露出笑容，熱淚滾在喜悅的臉頰上，連磕了四個頭，從地上站起來。高夫人又叫她給舅母王夫人磕頭，然后依次兒給各位大將和牛、宋二人的夫人重新見禮，說各位夫人都是長輩，需要磕頭。但大家都執(zhí)意攔住，不叫紅娘子跪下磕頭，只讓她福了三福，大家同樣還禮。最后輪到黃氏，高夫人特意介紹說：“她是你的大嫂，和我同歲，不同別人。你大哥李補之現(xiàn)在永寧。你還有個侄兒名叫來亨，現(xiàn)在孩兒兵營做小頭目，今日我差人喚他回來給你磕頭。你同大嫂對拜三拜?！?br/>
紅娘子說：“大嫂坐好，禮應(yīng)受妹妹一拜。”她把黃氏往椅子上一推，跪地下就磕頭。黃氏趕快跪下去一條腿，將她攙起，二人對拜了三拜。
高夫人又叫蘭芝和眾姑娘們來拜見大姐姐。這一群姑娘們早已離席，站在旁邊看紅娘子向長輩夫人們行禮。她們剛才都痛哭過，抽泣過，已經(jīng)轉(zhuǎn)悲為喜，臉上淚痕方干，但眼睛仍在紅著，正等著向紅娘子行禮，聽高夫人一聲吩咐，一擁而上，擁擠在紅娘子的面前。蘭芝先跪下磕頭，叫聲：“大姐！”這一聲親熱呼喊，又使紅娘子激動得淚如雨下。她趕快將蘭芝攙起，還了一拜。慧英等每次幾個人跪下，拜紅娘子，稱呼大姐。紅娘子知道這些姑娘們名義上是高夫人的親兵，實際上等于高夫人的義女，所以趕快還禮，噙著眼淚說：“我是一個孤苦伶仃的人，如今有了這么多妹妹，實在心中高興?！?br/>
高夫人對姑娘們說：“你們大姐姐原來姓邢，從今以后，你們叫她大姐也行，叫她邢姐姐、紅姐姐都行，總之要在心中把她當(dāng)親姐姐看待。大姐比你們閱歷的事情多得多，比你們的本領(lǐng)大得多，也比你們年長幾歲，遇事要多聽她的話?！彼洲D(zhuǎn)向紅娘子說：“你的這些妹妹，有的來到軍中日子久，學(xué)會一些武藝，經(jīng)過一些陣仗，緩急時也出過死力，像慧梅這丫頭，有一次在十分緊急關(guān)頭，她拿身子遮蔽我，自己中了毒箭，險些兒送了性命。但不管怎么說，她們到底是一群沒有離開窩的小燕子，哪像你一樣能夠率領(lǐng)一支人馬獨樹一幟，連許多男將也趕不上你?！?br/>
紅娘子攔住說：“請干娘不要這樣夸我，我也是迫不得已?！?br/>
高夫人接下去說：“至于有些跟隨我日子淺的姑娘，年紀(jì)也小，武藝上都是才學(xué)，經(jīng)過的陣仗也少。只有慧珠和慧劍這兩個丫頭，從小在家中學(xué)過武藝，也天生有一把氣力，在這班投軍日子淺的姑娘中還算出色。所好的是這班黃毛丫頭，都出身很苦，跟著闖王造反是死里求生，懷里揣著深仇大恨，不管什么時候從不叫一聲苦；在平日，也知道勤學(xué)苦練。從今以后，你既是她們的大姐，也是她們的教師，多傳授給她們幾手本領(lǐng)?！?br/>
紅娘子笑著說：“在這班姑娘面前，做姐姐我不推辭，做教師我可不敢?！?br/>
高夫人叫紅娘子和大家都趕快就座，繼續(xù)酒宴。紅娘子原是坐在首席，現(xiàn)在既成了高夫人的義女，當(dāng)然堅不肯再坐原位，拉一把椅子挨在高夫人的身旁坐下。高夫人也不勉強，只好讓首席空著。以蘭芝和慧英為首，姑娘們都要輪流給紅娘子敬酒，而且聲言每人要敬兩杯，一杯是拜姐姐，一杯是拜老師。高夫人見紅娘子不像會吃酒的樣兒，攔住她們，只讓她們共同敬了一杯。
牛金星和宋獻策兩家夫人，各位將領(lǐng)的夫人，所有的姑娘們、健婦們，以及坐在廊檐下的男親兵們，都要給高夫人敬酒賀喜。高夫人勉強吃了幾杯，兩頰鮮紅。
各位夫人和紅娘子因為義軍連破宜陽、永寧，活捉萬安王，又紛紛向高夫人敬酒祝捷。高夫人只得又勉強喝了一杯，笑著說：“這是我跟著闖王起義以來最快活的一天，也是我吃酒最多的一天。咱們闖王令嚴(yán)，你們大家都莫再敬我酒啦。把我灌醉，那樣就是我?guī)ь^犯軍令啦?！?br/>
等大家都不向高夫人敬酒時候，高夫人很想趕快知道紅娘子的媽媽是什么時候去世的，她的那個弟弟哪里去了。但是看見紅娘子剛剛喜笑顏開，她就忍住不問了，只是在心中嘆息說：“要是她的弟弟還在，如今也長成一條好漢，找來軍中多好！”
牛金星的夫人也很想聽紅娘子把自小出身的故事說完，便忍不住向紅娘子問了一句。
紅娘子突然低下頭去，眼眶中又充滿熱淚，嘆口氣說：“我叔后來死在監(jiān)里。我媽不再操心往監(jiān)里送飯，就在鄰村給財主家做女仆……”
高夫人怕紅娘子又傷起心來，趕快笑著說：“這些遠年的陳話，酒后談吧。你紅姐，既然你認(rèn)我做義母，你的禮還沒有行完哩。”
紅娘子噙著眼淚，改為笑容說：“我正在想到前邊去給闖王和舅舅磕頭，請干娘帶我去吧？”
高夫人沒有回答，立即吩咐一個女兵打來一盆熱水，讓紅娘子揩揩臉，然后望望她的仍然顯得紅潤的眼睛，低聲說：“前邊大廳里坐滿了老營中的大小將領(lǐng)，你去行禮不方便，我請闖王和舅舅到后宅來吧?！彼S即往鄰席上使個眼色，吩咐說：“慧英，你快去請闖王和高將爺進來，就說你紅姐姐已經(jīng)認(rèn)我為義母，要給他們磕頭。”
慧英迅速地往前院跑去。
在前院的五間抱廈廳里，擺了十席，為李巖洗塵。李巖和紅娘子的來到雖然受到十分重視，但今日葷素菜肴的樣數(shù)不多，只是每樣菜的數(shù)量很豐富實在。在老營中，不管什么樣的喜慶日子，都不許使用烈酒，不許喝醉。這不僅是為了節(jié)儉，更重要的是為著保持軍紀(jì)嚴(yán)整，養(yǎng)成一種隨時準(zhǔn)備打仗和出發(fā)行軍的習(xí)慣。今日宴會，只用老營自制的干榨酒和水酒，而不用有名的寶豐燒酒。這種由老營自制的酒是將一種俗稱酒米的黍子煮熟，加上酒麯，放在缸中發(fā)酵，用時將酒糟取出，裝在小布口袋里，放在酒榨子（又稱糟床）上榨出汁來，便叫干榨酒，或簡稱干酒；加人清水，酒力較薄，叫做水酒。酒宴上所用器皿，全是粗瓷盤盞和豫西百姓通用的黑泥瓦碗。雖然李自成進人河南以來已經(jīng)攻破了四十個以上山寨和二十幾個重要市鎮(zhèn)，得到的名貴細瓷和金銀器皿不少，但在今日的酒席上一件也見不到。那些值錢的東西，都由專管人員設(shè)法送往別處，輾轉(zhuǎn)賣出，購買馬匹和各種軍需物資。李巖因是初來乍到，看見闖王宴席上的用具如此儉樸，不禁心中驚奇，也更增加了他對闖王的敬佩心情。
在大廳里，從闖王帶頭，都向李巖敬酒之后，牛、宋二人和李巖因為闖王的義軍接連攻下宜陽和永寧兩個縣城，活捉了萬安王，都向闖王敬酒祝捷，席上的話題圍繞著活捉萬安王的事談了起來。劉宗敏聽見宋獻策對李巖談出闖王進人河南后，不許攻城的道理以及為什么如今開始連破兩座縣城，忍不住探著身子對李巖說：“咱們新近連攻下兩座縣城，雖是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實際上算不上什么大事。咱們李闖王起義以來，攻破的府、州、縣城還少？可真不少。從上月進入你們貴省以來，要是打算攻破幾個城池，不費吹灰之力。南陽境內(nèi)，只有鄧州城高池深，稍微有點兒扎手。一路上如浙川、內(nèi)鄉(xiāng)、鎮(zhèn)平、方城、南召、盧氏、魯山、郟縣，都是彈丸小城，要攻破哪個城都不費事。別說攻打，跺跺腳城門就開啦?？墒顷J王拿定主意，下嚴(yán)令不許攻城。當(dāng)時間王說，有哪個將領(lǐng)敢擅自攻城的，以違令治罪，立即斬首！所以過去一個多月，只攻山寨，不攻城池?？匆姵浅夭还?，把將士們急得心癢手癢。別說那些縣城，就拿南陽府城說，想攻破也有辦法。南陽城內(nèi)饑民，來見闖王，愿作內(nèi)應(yīng)。將士們也向闖王請求，要攻南陽?？墒顷J王不惟不攻南陽，還下令不許人馬走近離南陽城二十里以內(nèi)。嗨，如今回頭想想，越發(fā)清楚闖王的這個主意多么英明！你看，咱們?nèi)缃褚呀?jīng)有了十幾萬人馬，號稱二十萬，豫西百姓到處歌頌闖王仁義，他崇禎和楊嗣昌這雜種還都在鼓里坐著。崇禎，他懂什么叫打仗？
他懂個球。他常常自以為多么聰明，實際上他在宮里是個聾子。我估計，再過十天，咱們破宜陽的消息才能夠報到京城；再過半月，咱們破永寧，活捉萬安王的事兒，他才會看見奏報。到那時，他會大吃一驚，在金鑾殿上急得像熱鍋臺上的螞蟻，焦急萬分，向兵部衙門的官兒們連聲問：‘這，這，這個李自成是從哪兒來的？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么？是地下冒出來的么？你們不是早說他已經(jīng)消滅了么？你們不是曾說他大概是病死了么？一個李自成有幾條性命？為什么幾次傳說他病死了呢？你們這班大臣，糊糊涂涂，事前連李自成一點兒音信都不知道！唉，混賬，混賬！’”
劉宗敏說到這里，放聲大笑，滿廳都震響著他的笑聲。同席的人們都被他的具有獨特風(fēng)趣的言談引得大笑，而全廳中的大小將領(lǐng)都轉(zhuǎn)過來看他。
宋獻策在笑聲中對李巖說：“你記得么？兵法上說：‘途有所不由，軍有所不擊，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幾句話，自古沒有像闖王這樣用法的。真是給闖王用活了，變化出神！”
劉宗敏又接著說：“為了活捉萬安王，今日倒是值得痛飲一杯。這朱家朝廷，每生出一個兒子都要封王；每封一個王，就有千家萬戶傾家破產(chǎn)，妻離子散，受不盡的糟踐。從崇禎元年各處紛紛起義，如今才第一次捉到姓朱的一個王。來，李公子，軍師，咱們干一杯！”
闖王和席上相陪的將領(lǐng)們都一齊端起酒盅，陪著李巖和軍師干杯。然后，闖王提著一壺剛送來的熱酒起身，替李巖和宋獻策斟了杯子，又過鄰席去給坐在首席的牛金星斟酒。他一邊斟酒，又聽見劉宗敏說：“其實，咱們?nèi)缃褡降降闹皇且粋€二字王①，算不得多大了不起；不久咱們提到一個一字工，那才叫大快人心哩！來，請酒！要喝干，見底兒！”
?、俣滞酢鞒H王的封號是一個字，郡王的封號是兩個字
闖王剛向牛金星敬過酒，一掃眼看老神仙走進大廳，趕快轉(zhuǎn)身相迎。十個席上的人們紛紛起立，同醫(yī)生說話。自成把醫(yī)生拉到自己席上，原來在劉宗敏的對面坐的將領(lǐng)已笑著把座位讓給醫(yī)生，拿著自己的碗筷移到另一席上。醫(yī)生還想推讓，卻被闖王打斷，趕快介紹他同李巖相見。李巖從去年起就聽宋獻策說過，盧氏縣的外科醫(yī)生尚炯在李自成軍中數(shù)年，是牛金星的同鄉(xiāng)好友，深得闖王信任。昨晚在路上又聽高一功談到尚炯是怎樣一位了不起的外科高手，赤心耿耿地在闖王帳下做事，全軍上下無不敬愛，被呼為老神仙。如今李巖看見他劍眉高鼻，面如古銅，目光炯炯，三絡(luò)長須垂胸，風(fēng)神軒朗，比他原來所想象的人物更加出色。施禮已畢，他搶著給醫(yī)生斟酒。醫(yī)生哪里肯依，互相推讓，結(jié)果只好由闖王要過來酒壺，將他們的兩個杯子斟滿，大家同飲一杯。李巖說了幾句表示仰慕的話以后，隨即問醫(yī)生從何處回來。尚炯回答說：“弟奉闖王差遣，數(shù)日前赴宜陽軍中，不能在老營恭迎大駕，抱歉良深。今后得能常接輝光，時聆教益，殊慰平生‘高山仰止’之情?！?br/>
闖王急著問：“那三個弟兄救活了沒有？”
醫(yī)生說：“還好，都不要緊啦。那個被老虎咬斷胳膊的小頭目，骨頭對好，涂了藥膏，綁上小夾板，百日之內(nèi)便可以拉弓射箭，一如平日?！?br/>
牛金星從鄰席問：“怎么會叫猛虎連傷三人？”
“弟兄們正在砍柴，冷不防從枯草中躥出一只猛虎。因為相距太近，弓箭完全沒用。一個弟兄就舉起斧頭向老虎頭上砍去。老虎將身子一縱，未中要害，只被砍掉了一只耳朵，將這個弟兄咬傷在地。幸而另一個弟兄，拼命持斧向老虎身上砍去，砍傷老虎脊骨，撲倒在地。那個負傷在地的弟兄又急忙掙扎坐起，向老虎肚子上連砍兩斧，將老虎砍死。沒料到另一只老虎躥了出來，將第二個弟兄咬倒在地，又撲向帶隊的頭目。頭目一斧砍去，斧頭脫落，只好拔劍刺虎。劍未出鞘，猛虎已撲到身上。他用空拳去打虎頭，一只胳膊被虎咬斷。正在這要命關(guān)頭，在十多丈遠的一個弟兄一箭射來，正中虎膆。老虎負痛，猛跳起來；又一箭射中虎心，將它射死。
多虧大家心齊膽壯，一場混戰(zhàn)，雖說傷了咱們?nèi)齻€弟兄，卻都沒傷性命，硬是殺死了兩只猛虎?！?br/>
聽了醫(yī)生的敘述，闖王和金星等都不覺大笑起來。獻策叫道：“真是有聲有色！”
隨即闖王向李巖說：“自從進入河南以來，我們竭力招聘醫(yī)生；不問醫(yī)術(shù)高低，一概厚禮相待。如今軍中雖有不少醫(yī)生，但遇著重傷大病，仍非子明親自動手不可。有的失血過多，命在垂危，只要子明一到，就會著手回春。全軍上下可惜只有一個高手神醫(yī)，所以也真夠他辛苦！”
大家正在說話，忽然慧英笑嘻嘻地走進大廳，到了闖王身邊，輕聲說：“啟稟闖王，夫人命我前來稟報，今日有大喜事兒，請闖王快到后宅受禮。”
“什么大喜事兒？”闖王回頭問。
“剛才紅娘子姐姐拜夫人為干娘。紅姐姐要出來給闖王和舅舅磕頭，夫人不讓她來，叫我來請闖王同舅爺進去，就在內(nèi)宅磕頭。”
“真的么？”
“怎么不真？我什么時候敢在闖王面前說半句戲言？不但剛才紅姐姐在夫人面前磕了頭，我們這十幾個小姐妹還一齊拜了姐姐哩?！?br/>
闖王哈哈大笑，說：“我怎么敢收她做義女？真是一大喜事！”
同席的人們都大笑起來。宋獻策用右手指拍著左掌心，點著頭說：“妙哉！妙哉！這才是義為君臣，情同骨肉?？少R！可賀！”隨即搶過酒壺，站起來接著說：“我要敬闖王三杯酒。一杯賀闖王得李公子賢昆仲前來麾下；一杯賀闖王與夫人收紅娘子為義女；一杯賀連破宜陽、永寧，活捉萬安王，馬到成功。這三杯酒，闖王是定要喝的?！?br/>
眾人都隨著宋獻策站立起來，紛紛說：“這三件事確實可賀。軍師敬的酒是定要喝的?！?br/>
自成說：“我自來酒量不行，但今日確實喜上加喜，我就滿飲一杯吧?！闭f畢，捧起杯子讓軍師斟滿，一飲而盡。牛金星、李巖、尚炯、許多將領(lǐng)，紛紛起立，要向闖王敬酒賀喜。闖王向大家拱拱手，說：“我實在酒量不佳，敬謝各位盛情?；塾?，你先走，對夫人說我馬上就來。捷軒，你替我向大家敬幾杯酒，一定要請林泉兄多飲幾杯。一功，咱們進去吧。雙喜，小鼐子，你們都跟我往后宅去，拜見姐姐?！?br/>
他又向李巖拱手，向大家拱手，連說兩個“失陪”！在一片歡喜的氣氛中，同高一功帶著雙喜和張鼐往后宅去了。
高夫人吩咐女兵們趕快用大鍋燒水，笑著對紅娘子說：“你說得很對。我這十來年，遇著打仗行軍忙起來，十天半月不換洗貼身衣服，長滿虱子是常事。有時，連鐵甲縫里還長了帆子哩。你家中爹媽還都健在么？”
紅娘子回答說：“都早不在了?！?br/>
“有兄弟姐妹么？”
“一個都沒有了?！奔t娘子低聲回答，嘆了口氣。
“家里還有什么親人？”
“一個親人也沒有啦。”
高夫人看見紅娘子的眼圈兒一紅，眼眶里噙著熱淚，忍著沒有流出來，便不再問下去。但是她對于紅娘子的受苦身世十分關(guān)心，心里猜問：“這姑娘連一個親人也沒有，莫非是都給官軍殺光了么？”沉默片刻，高夫人為著岔開紅娘子的心中難過，又含笑問道：“你身邊的這十幾個姑娘、媳婦看來都是身強力壯，不知武藝怎樣？”
“她們都是我起義以后招收來的，原來也只有一兩個幼年在家中跟著父兄練過武藝，其余一概都是來到我身邊后才學(xué)武藝。所好的是她們在家中都是受苦下力的人，身材長得好，腳也大，學(xué)點兒武藝較快，如今逢到緊急時還都能出生人死地跟我一道，不怯陣，不怕辛苦?！?br/>
“啊，能這樣，就管用！我好像聽見你向她們叫健婦，這名稱倒很別致。你是這樣叫的么？”
紅娘子臉上的悲傷神情消散了，回答說：“我剛剛起義時候，想著我自己是一個女流之輩，不能叫男親兵睡在我的帳篷里，也有些生活上的瑣細事不能讓男親兵們照料，就打算招收幾百名年輕力壯的婦女成立一個健婦營，一則使她們常常跟隨著我，二則也讓婦女們揚眉吐氣。后來因為馬匹實在困難，只好打消了這個主意，把已經(jīng)招收的幾十名婦女遣散回家，只挑選十幾個留在身邊。她們都同我一心一腹，我也把她們當(dāng)姊妹看待。她們都有名字，多半是起義以后才起的，因為我的藝名叫紅娘子，所以有幾個新起的名字也帶個紅字。這是我替她們起的，也是我把她們當(dāng)姊妹看待的意思。可是我有時只叫聲健婦們，她們都答應(yīng)?！?br/>
高夫人說：“啊，原來是這樣，多有意思！”
紅娘子說：“她們都是起義不久，也不懂軍中規(guī)矩，實在不能同夫人身邊這些姑娘們相比。倘若她們有言語舉動粗魯之處，請夫人千萬包涵。”
高夫人說：“這話快不要說。咱們是要她們上馬殺敵，卻不是要她們坐在繡房里描龍刺鳳，說起話來輕言細語。你想成立個健婦營，這個主意很好，很合我的心意。我身邊現(xiàn)有十幾個姑娘，都年紀(jì)還小，只有慧英、慧梅這兩個姑娘大一些，懂事一些。來到河南以后，人馬眾多了，我也想過到明年春天，叫慧英、慧梅離開我的身邊，每人給她們兩三百名年輕力壯的大腳婦女，練成女軍。或者叫她倆在一起，一正一副，互相幫助，共同率領(lǐng)一支女軍試試。我不信，男人是天生的將才，女人是天生的奴才，女流之中就不會生出將軍！你來啦，這就好啦。等破了洛陽以后，我就同闖王說一說，先給你五百匹戰(zhàn)馬，五百名健婦，成立個健婦營，讓慧英、慧梅跟著你，做你的幫手。只要把根基打好，以后再增添人馬不難?！?br/>
mpanel（1）;紅娘子趕快站起來向高夫人深深一拜，說：“能得夫人如此垂愛，撥給五百匹戰(zhàn)馬成立健婦營，我一定把健婦營練成一支精兵，在沖鋒陷陣時不辜負夫人期望，不給夫人丟臉。日后有了多的馬匹，就多練一些女兵?！?br/>
高夫人轉(zhuǎn)向站在身邊的姑娘們說：“你看她，論年紀(jì)，她比慧英你們大不了幾歲，竟能夠自己造反，統(tǒng)兵打仗，治軍嚴(yán)明，用兵有法，比許多須眉丈夫強上十倍。
前天聽雙喜回來說，那些年輕小伙子，不管是多大頭目，在她的面前都是恭恭敬敬，唯唯聽命，連一句粗話也不敢出口。她說句話像打雷一樣。軍令如山，無人敢犯。
你們以后要好生跟著她學(xué)?！?br/>
紅娘子說：“這些妹妹們能夠跟在夫人身邊，大場面比我經(jīng)得多，見得廣。我是單身獨立，一個人挑擔(dān)子過獨木橋，千艱萬難，掙扎著來到夫人身邊，才算有了靠山，有了出頭之日。在那些艱難的日子里，我倘若不在那一群猴子面前樹起威來，別說不能打敗官軍和鄉(xiāng)勇，抵抗土寇火并，單是自己周圍的這一群調(diào)皮猴子也會把我吃了?！?br/>
高夫人和姑娘們聽了紅娘子這么一說，都忍不住笑了，心里更覺得她的可愛。
正閑話間，大鍋的熱水已經(jīng)燒好。高夫人叫把大木盆放在西廂房姑娘們住房屋里，把炭火燒旺，叫慧珠引紅娘子去洗澡、洗頭，親自取出自己的干凈貼身衣服，又叫慧英拿給紅娘子更換，叫另一個姑娘把紅娘子脫下的臟衣服用開水多燙幾遍。又吩咐在東廂房放兩個大木盆，燒旺炭火，讓健婦們輪流去洗，將慧英等姑娘們的干凈內(nèi)衣借給她們更換。當(dāng)紅娘子在西廂房沐浴時候，高夫人將她的一個貼身健婦名叫紅霞的叫到面前，叫她坐下敘話。紅霞堅不肯坐。經(jīng)高夫人一再命坐，她才拉了一張凳子，欠著身子坐在高夫人的斜對面。高夫人親切地說：“我們這里，盡管軍令森嚴(yán)，可是平常無事，上下相處就像家人一般。跟隨我的這些姑娘們，名義上都是女兵，其實我看她們就如同我的女兒一般，沒事時就讓她們坐在我的身邊說說閑話。闖王對部下也是這樣。你們這些跟紅娘子來的姊妹們以后在我的面前務(wù)必不要拘束，也不要過分講禮。太講禮，反而就疏遠了?！?br/>
紅霞恭敬地笑著說：“夫人把手下人當(dāng)一家人看待，所以人人都愛戴夫人?？墒窃撝v究的禮節(jié)還得講究，才有上下之分。拿我們紅帥說，她也是把我們當(dāng)姊妹看待，可是大家還是在她的面前畢恭畢敬。要是我們稍稍隨便一點，叫別人看見，就會不尊敬紅帥了?！?br/>
高夫人說：“聽你的口音，好像同紅帥是一個地方人?！?br/>
“回稟夫人，俺同紅帥是一個村子的?！?br/>
“同宗么？”
“不同宗。我姓范，是邢家村的老伯戶?！?br/>
高夫人又問：“你們紅帥家里連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唉，我們紅帥真是苦命，家中親人早死絕啦，自己是從苦水中泡大的?！?br/>
“怎么一家人死的不剩一個了？”
“說起來話長。有些事情聽村里老年人說過，有些聽紅帥跟我說過，可是不完全清楚。只知道紅帥的爺爺給本村財主德慶堂種地，——我家也給德慶堂種了三輩子地——她自家也有三畝七分薄地。那時候，紅帥還沒出世，世道也還太平。一家大小七口，拼死拼活，作牛作馬，勞累一年，還得忍饑受寒，拖一身償不清的債。
一到冬春兩季，一家人就得有一半人出外討飯。欠德慶堂的債，是！日債未清，新債又來，利上滾利，越背越多，偏又死了耕牛，老天爺要這一家人的命！”
高夫人深深地嘆口氣說：“莊稼人就怕背閻王債；加上死牛，就是要命的事?！?br/>
紅霞接著說：“我們紅帥一家人哭了幾天，萬般無奈，一張文約把祖?zhèn)鞯娜€地賣了出來。本來這三畝地可以多賣幾個錢，可是德慶堂要買這塊地，狠狠地煞了地價，拿到賣地的錢買了一頭黃牛，那閻王債還是留個尾巴，沒有還清?！?br/>
高夫人問：“既然德慶堂狠煞地價，同村里就沒有買主了么？”
“聽說幾家有錢人都想買這塊地，德慶堂不許別家買。他同紅帥家的門頭近，還沒有出五服。窮人賣地，不知從哪個朝代定下規(guī)矩，得先盡同族的買，同族中得先盡門頭近的買，外族人和門頭較遠的人都不能爭?！?br/>
高夫人說：“普天下到處都是這個規(guī)矩，向了富人，坑了窮人。還留下七分地？”
“那七分地上面，宅地占了三分，還有一塊墳地，埋著兩代祖宗，所以紅帥的爺爺說，這七分地是命根子，寧可餓死也不能出手。”
“以后又出了什么事兒？”
“唉，誰也沒有想到，德慶堂竟會那樣壞良心，跟衙門里管錢糧的師爺勾手，欺壓窮人，不曾將那三畝地的錢糧過戶。紅帥家地已賣出，每年春秋兩季仍得交納錢糧。天下哪有這樣不講道理的事？”
“這叫做產(chǎn)去糧存，天下像這樣不講道理的事多著哩?！?br/>
“還有，聽老年人說，那三畝地的錢糧特別重，幾十年都是實繳三畝八分地的錢糧，不知從啥時候起就將別人的八分地錢糧飛灑①到這三畝地上。萬歷末年，新增了遼餉，再加上北京城修建宮殿，洛陽修建王宮，黃河上有河工，還有各種名目的苛捐雜派都加到地丁上，隨糧征收。人們說這辦法叫做‘一條鞭’②，可苦了那些薄有田產(chǎn)的小戶人家和產(chǎn)去糧存的窮人！我們紅帥的爺爺去找買主，指問說文約上明明寫著‘糧隨地轉(zhuǎn)’，為什么不將錢糧過戶？德慶堂的主人說已經(jīng)對衙門里管錢糧的師爺們講過了，錢糧沒有過戶與他無干。爺爺往城里空跑了幾趟，反被師爺們罵了一頓，說他是個刁民，通欠錢糧，應(yīng)該下獄治罪。爺爺氣得要命，不敢在衙門講理，卻回來找買主講理，說道：‘天呀，你們還講良心么？我同你們無仇無冤，種你家?guī)资€地，作牛作馬，到頭來將三畝祖業(yè)地賣給你家。你們得了地，還要我替你們出錢糧，殺我全家！天呀，你們還有一點兒人心么？’這一句話激怒了東家，對著大吵起來。爺爺想著，同地主雖是東佃關(guān)系，但按宗族說，沒出五服，論輩分說地主還是任輩，所以就不肯讓步，罵他們盤剝窮人，喪盡天良。沒有料到這德慶堂的少東家只知有錢有勢就可以欺壓窮人，并不講五服之親、叔侄之情，破口就罵，動手就打，一腳將爺爺踢倒在地，又唆使一群悍奴惡仆將爺爺按在地上飽打一頓。
后來村中鄰舍和窮族人不平，跑來勸架，將爺爺攙回家中。爺爺受了重傷，又生氣不過，回家后臥床不起。一家人吃這頓沒那頓，哪有錢給爺爺抓藥？爺爺?shù)牟⊥狭藘蓚€多月，又背了新債，想著這苦日子實在沒有奔頭，一天晚上對奶奶說：‘我要先你們走一步啦！’一家人放聲大哭，勸他安心養(yǎng)傷治病。半夜里，他趁著一家人睡在夢中，爬出院子，投到坑里自盡了?！?br/>
?、亠w灑——明代關(guān)于田賦問題的流行術(shù)語，或叫一飛寄”，指大戶勾結(jié)胥吏，將自己應(yīng)交納的錢糧分散在平民小戶的錢糧上邊。
?、谝粭l鞭——明代田賦術(shù)語。將田賦、丁賦、各種名目繁多的雜派，統(tǒng)一隨田賦（糧）征收，以求手續(xù)簡化，名叫一條鞭。這辦法開始于嘉靖朝，到萬歷九年（1581年）通行全國，為中國田賦制度的一大變化。
屋里，鴉雀無聲。高夫人身邊的姑娘們深深地被紅霞訴說的事所打動，有的人浮動淚花，有的人咬緊嘴唇，有的人想起來自己的祖父和父親兩代所受的財主欺壓，心中憤恨不平。過了片刻，高夫人嘆口氣，慢慢地說：“我的伯父就是被人家逼債上吊死的。財主們的治家經(jīng)是‘不殺窮人不富’，講什么沒出五服！這田賦上的弊病我也知道一些。我常見富人有產(chǎn)無糧，窮人產(chǎn)去糧存，極其不公。一到春秋完糧，逼得窮人沒法可想，賣兒賣女，逃離家鄉(xiāng)。爺爺死時，你家紅帥幾歲了？”
“聽老年人說，這是萬歷末年的事。爺爺死后三個月，才有我們紅帥?！?br/>
“啊，她是在苦里生的！”
“也是在苦里長的！爺爺死后不久，德慶堂就把佃給的田地收回，砍斷了一家生路，還繼續(xù)逼付欠租。那賣出的三畝地也在逼繳錢糧，十分火急。等完糧的限期一到，衙役們帶著火簽、傳票，掛著腰刀，拿著水火棍、鐵鏈、手銬，下鄉(xiāng)抓人，如狼似虎。一到紅帥家中，不容分說，見人就打，見鍋碗就砸，聲聲要抓紅帥的爹爹。爹爹早已聞風(fēng)躲藏在村外的荒草蕪坡里邊。叔叔躲藏在宅后不遠的蘆葦叢中。
叔叔起初聽見衙役行兇打人，一家婦女小孩齊哭亂叫，還咬緊牙根，竭力忍著，隨后聽見他們在院中毒打奶奶，就從蘆葦叢中躥了出來，沖進院中，說了聲：‘老子同你們拼了！’掄起桑木扁擔(dān)，兩下子打倒了兩個衙役，其余三個衙役奪路逃出，連他們的水火棍、鐵鏈、手銬，統(tǒng)統(tǒng)扔了。叔叔惹下了滔天大禍……”
紅霞的話剛說一半，忽然聽見從西廂房里傳出來紅娘子的柔和而清脆的說話聲音，隨即一個女兵替她掀開簾子，她帶著偷快的笑容走了出來。紅霞立刻站起來，小聲對高夫人說：“紅帥不愛談她自家的身世，談起來父母的慘死就哭得跟淚人兒一樣。”說畢，趕快退到門后站著，等待她的首領(lǐng)進來。紅娘子看見慧英和慧梅走出上房迎接她，一只手拉了一個，笑嘻嘻地來到高夫人面前。高夫人站起來讓她在客位上坐。她不肯坐下去，對高夫人說：“夫人，我今天來到這里就像回到家里一樣，這些姑娘們比我的親妹妹待我還親?？蓱z我起小就死了父母，又死了姐姐和弟弟，沒有了一個親人?！彼难廴和蝗灰患t，但仍然臉上堆笑，繼續(xù)說：“夫人要是把我收留在身邊，讓我平時侍候夫人，打仗時拿著三尺寶劍保夫人的駕，該多快活！”
高夫人問：“你洗得這樣快，頭發(fā)也洗干凈了么？”
紅娘子說：“姑娘們就不讓我的那些健婦插手，爭著替我蓖頭，蓖下來不少虱子、蟣子，然后又替我用熱水洗了兩遍，又用干綢子替我把頭發(fā)揉干。先洗頭，后洗澡，渾身上下猛一輕爽，猛一痛快。自從起義到如今，我還是頭一遭心中無憂無慮，痛痛快快地沐浴，快活得像神仙一樣。夫人，以后你的這個老營就是俺的家。
我既然來了，你就別想要我走了。你拿鞭子趕，我也不走！”
她說得那么天真，那么有感情，引得高夫人和滿屋子的女兵們、門外的健婦們，一齊笑起來。
紅娘子同慧英、慧梅并排兒站在高夫人面前，都是高條個兒，體格健美。高夫人把她們這個望望，那個望望，在心中一個一個地稱贊。她看見紅娘子臉上的疲勞神色已經(jīng)消失，容光煥發(fā)，明眸大眼，笑時兩頰上現(xiàn)出酒窩，不覺心里想道：“這么可愛的姑娘，竟能在江湖上一身清白，還能造起反來，破城劫獄，在豫東一帶吹口氣風(fēng)云變色，真不容易！”她催促紅娘子坐下敘話，同時吩咐親兵們?nèi)フ埜骷掖髮⒌姆蛉撕团?、宋二人的夫人前來赴宴，為紅帥接風(fēng)。宋獻策的妻子是最近幾天才從永城家鄉(xiāng)接來的。
在宴會上，那些將領(lǐng)們和牛、宋的夫人沒有一個不打心眼兒里喜歡紅娘子。她們平時只認(rèn)為慧英和慧梅兩個姑娘武藝好，長得俊，是高夫人身邊難得的一雙玉女，沒想到如今來了個紅娘子，本領(lǐng)更了不起，而容貌同樣的俊。她們看見紅娘子同慧英等都是在眉宇間帶著一股勃勃英氣，這是一般生得好看的姑娘們所缺少的。但是大家也看出來，紅娘子畢竟比慧英等大幾歲，在江湖上闖蕩多年，又率領(lǐng)一支人馬造反，比慧英等潑辣、老練。在眾位夫人輪番給紅娘子敬酒時，紅娘子瞟見有幾位夫人含著笑，目不轉(zhuǎn)睛地端詳著她的臉孔，使她感到不好意思，她的臉不覺紅了。
酒過三巡，紅娘子將酒壺搶在手中，起身離座，給高夫人滿斟一杯，說她有一句心中的話要向高夫人說，但只有高夫人喝干這杯酒她才說出。等高夫人干杯以后，紅娘子雖然依舊臉上堆笑，卻激動得熱淚盈眶，帶著硬咽說：“我是一個孤女，起小從苦水中泡大成人。今天來到夫人身邊，就像是見到了自己的母親。我沒有別的懇求，只懇求夫人把我收為義女。倘若我今后對夫人不忠不孝，上有皇天，下有后土，天地不容?！闭f完以后，雙膝跪地，等待高夫人說話。
高夫人趕快俯身去攙紅娘子，要她起來說話。但紅娘子哪里肯聽，一定要高夫人答應(yīng)之后她才起來。高夫人只是謙遜，不肯答應(yīng)，可是又?jǐn)v不起來，十分為難。
紅娘子繼續(xù)哽咽說：“夫人！我生下來不到一年，就抱在母親懷里討飯。為著叔叔坐監(jiān)，原有七分宅地和墳地也賣了，一家人住在村邊的破廟里。我的十三歲的小姑姑賣給人家做丫頭，受不住折磨，活到十五歲上吊死了。我姐，七歲賣給人家當(dāng)童養(yǎng)媳，挨打受罵，十冬臘月只穿一條單褲片，也給折磨死了。俺媽抱著俺討來了吃的，自己餓得眼花頭暈，舍不得吃，又要往監(jiān)獄給叔叔送飯，又要留一點拿回來給奶奶吃。奶奶本來有病，又被衙役用水火棍打傷了，臥床不起。有一天黃昏，下著大雪，我媽抱著我討飯回來，帶著討來的兩塊高粱面窩窩頭，已經(jīng)干了幾天了，想回到家來燒點開水，泡一泡給奶奶吃。一進門，叫一聲，沒人答應(yīng)；往床上一摸，奶奶早餓死了……”
紅娘子淚如奔泉，哭得說不下去。滿屋寂靜，所有的眼睛都紅了，含著淚，凝望著她。從屋中到廊下，在寂靜中，到處有抽泣聲。過了一陣，紅娘子又勉強硬咽著說：“俺三歲上又添了一個弟弟。俺爹在給人家當(dāng)長工，向東家借了三升高粱，一碗雜面。媽在月子里，不能帶著俺和小弟弟到處討飯，就靠這點兒糧食摻和著野菜度日。媽剛剛坐月子才三天，就下床帶著我到地里剜野菜。勉強支持到二十來天，實在山窮水盡，就只好抱著弟弟，牽著我，出外討飯。我五歲那年，徐鴻儒在山東起事，我們那一帶也人心浮動。東家疑心俺爹與白蓮教暗中通氣，就打發(fā)他跟別的長工一起，離開家鄉(xiāng)，往大名府販鹽。天氣熱，一挑鹽一百多斤，山路又難走。俺爹在路上病了，發(fā)著高燒。押運鹽幫的長工頭子借口路途不靖，不許休息，一坐下去就拿皮鞭子打。俺爹實在支撐不住，眼一黑，栽倒路邊。長工頭子說他是裝病，竟然又拿皮鞭打起來。他又勉強搖搖晃晃地挑了一里多路，過河時候，正下河堤，身子猛一晃，又一次栽倒下去，再也沒有起來。臨斷氣時，他睜開眼睛對紅霞的爺爺說：‘大叔，你給俺屋里人捎個信兒，叫家里不要等我。只可惜我不能夠把兩個孩子撫養(yǎng)成人！’同伴們把我爹埋在河岸上的荒野里。直到半個月以后，同伴們從大名回來，才告訴俺媽。媽哭得死去活來，幾次想尋無常，都因為我跟弟弟太小，丟不下手，又勉強活了半年……”
紅娘子又一次說不下去，掩面痛哭。從屋里到廊下，有啜泣的，有嘆息的，也有忍不住低聲痛哭的。高夫人扶著紅娘子，只顧哽咽流淚，卻忘記攙她起來。李過的妻子黃夫人在一片哭聲和感嘆聲中揩揩眼淚，對高夫人說：“嬸子，你不要辜負紅娘子妹妹的一片誠心，快答應(yīng)認(rèn)她做干女兒吧！前天雙喜兄弟從神垕回來，已經(jīng)說到紅妹妹有心認(rèn)嬸子做義母，已經(jīng)與雙喜姐弟相稱了，如今嬸子還推辭什么呢？快別再推辭啦！”
高一功的妻子王夫人也擤把鼻涕，揩揩眼淚，從鄰席來到高夫人身旁勸說：“姐，你有紅娘子這樣有忠有義、武藝出眾的姑娘做干女兒，不會辱沒你跟闖王的赫赫英名，快答應(yīng)收下吧！”
高夫人擦了眼淚，嘆口氣說：“雙喜前天回來，告訴我他紅姐姐有認(rèn)我做干娘的意思。可是我想，她已經(jīng)在豫東起義半載，攻破杞縣，威名遠揚，同李公子率領(lǐng)著幾千人馬，成為一營之主，我自己無德無能，又只比她大十來歲，怎么好意思做她的義母？所以并沒把雙喜回來說的話放在心上。剛才看見她那么誠意，我也很作難，答應(yīng)不好，不答應(yīng)也不好?，F(xiàn)在，我，我答應(yīng)了吧。你紅姐，起來吧，只要你不嫌棄我是無德無能的人，我們從今日起，就以母女相待?！?br/>
紅娘子還在哽咽，卻登時露出笑容，熱淚滾在喜悅的臉頰上，連磕了四個頭，從地上站起來。高夫人又叫她給舅母王夫人磕頭，然后依次兒給各位大將和牛、宋二人的夫人重新見禮，說各位夫人都是長輩，需要磕頭。但大家都執(zhí)意攔住，不叫紅娘子跪下磕頭，只讓她福了三福，大家同樣還禮。最后輪到黃氏，高夫人特意介紹說：“她是你的大嫂，和我同歲，不同別人。你大哥李補之現(xiàn)在永寧。你還有個侄兒名叫來亨，現(xiàn)在孩兒兵營做小頭目，今日我差人喚他回來給你磕頭。你同大嫂對拜三拜?！?br/>
紅娘子說：“大嫂坐好，禮應(yīng)受妹妹一拜。”她把黃氏往椅子上一推，跪地下就磕頭。黃氏趕快跪下去一條腿，將她攙起，二人對拜了三拜。
高夫人又叫蘭芝和眾姑娘們來拜見大姐姐。這一群姑娘們早已離席，站在旁邊看紅娘子向長輩夫人們行禮。她們剛才都痛哭過，抽泣過，已經(jīng)轉(zhuǎn)悲為喜，臉上淚痕方干，但眼睛仍在紅著，正等著向紅娘子行禮，聽高夫人一聲吩咐，一擁而上，擁擠在紅娘子的面前。蘭芝先跪下磕頭，叫聲：“大姐！”這一聲親熱呼喊，又使紅娘子激動得淚如雨下。她趕快將蘭芝攙起，還了一拜。慧英等每次幾個人跪下，拜紅娘子，稱呼大姐。紅娘子知道這些姑娘們名義上是高夫人的親兵，實際上等于高夫人的義女，所以趕快還禮，噙著眼淚說：“我是一個孤苦伶仃的人，如今有了這么多妹妹，實在心中高興?！?br/>
高夫人對姑娘們說：“你們大姐姐原來姓邢，從今以后，你們叫她大姐也行，叫她邢姐姐、紅姐姐都行，總之要在心中把她當(dāng)親姐姐看待。大姐比你們閱歷的事情多得多，比你們的本領(lǐng)大得多，也比你們年長幾歲，遇事要多聽她的話?！彼洲D(zhuǎn)向紅娘子說：“你的這些妹妹，有的來到軍中日子久，學(xué)會一些武藝，經(jīng)過一些陣仗，緩急時也出過死力，像慧梅這丫頭，有一次在十分緊急關(guān)頭，她拿身子遮蔽我，自己中了毒箭，險些兒送了性命。但不管怎么說，她們到底是一群沒有離開窩的小燕子，哪像你一樣能夠率領(lǐng)一支人馬獨樹一幟，連許多男將也趕不上你?！?br/>
紅娘子攔住說：“請干娘不要這樣夸我，我也是迫不得已?！?br/>
高夫人接下去說：“至于有些跟隨我日子淺的姑娘，年紀(jì)也小，武藝上都是才學(xué)，經(jīng)過的陣仗也少。只有慧珠和慧劍這兩個丫頭，從小在家中學(xué)過武藝，也天生有一把氣力，在這班投軍日子淺的姑娘中還算出色。所好的是這班黃毛丫頭，都出身很苦，跟著闖王造反是死里求生，懷里揣著深仇大恨，不管什么時候從不叫一聲苦；在平日，也知道勤學(xué)苦練。從今以后，你既是她們的大姐，也是她們的教師，多傳授給她們幾手本領(lǐng)?！?br/>
紅娘子笑著說：“在這班姑娘面前，做姐姐我不推辭，做教師我可不敢?！?br/>
高夫人叫紅娘子和大家都趕快就座，繼續(xù)酒宴。紅娘子原是坐在首席，現(xiàn)在既成了高夫人的義女，當(dāng)然堅不肯再坐原位，拉一把椅子挨在高夫人的身旁坐下。高夫人也不勉強，只好讓首席空著。以蘭芝和慧英為首，姑娘們都要輪流給紅娘子敬酒，而且聲言每人要敬兩杯，一杯是拜姐姐，一杯是拜老師。高夫人見紅娘子不像會吃酒的樣兒，攔住她們，只讓她們共同敬了一杯。
牛金星和宋獻策兩家夫人，各位將領(lǐng)的夫人，所有的姑娘們、健婦們，以及坐在廊檐下的男親兵們，都要給高夫人敬酒賀喜。高夫人勉強吃了幾杯，兩頰鮮紅。
各位夫人和紅娘子因為義軍連破宜陽、永寧，活捉萬安王，又紛紛向高夫人敬酒祝捷。高夫人只得又勉強喝了一杯，笑著說：“這是我跟著闖王起義以來最快活的一天，也是我吃酒最多的一天。咱們闖王令嚴(yán)，你們大家都莫再敬我酒啦。把我灌醉，那樣就是我?guī)ь^犯軍令啦?！?br/>
等大家都不向高夫人敬酒時候，高夫人很想趕快知道紅娘子的媽媽是什么時候去世的，她的那個弟弟哪里去了。但是看見紅娘子剛剛喜笑顏開，她就忍住不問了，只是在心中嘆息說：“要是她的弟弟還在，如今也長成一條好漢，找來軍中多好！”
牛金星的夫人也很想聽紅娘子把自小出身的故事說完，便忍不住向紅娘子問了一句。
紅娘子突然低下頭去，眼眶中又充滿熱淚，嘆口氣說：“我叔后來死在監(jiān)里。我媽不再操心往監(jiān)里送飯，就在鄰村給財主家做女仆……”
高夫人怕紅娘子又傷起心來，趕快笑著說：“這些遠年的陳話，酒后談吧。你紅姐，既然你認(rèn)我做義母，你的禮還沒有行完哩。”
紅娘子噙著眼淚，改為笑容說：“我正在想到前邊去給闖王和舅舅磕頭，請干娘帶我去吧？”
高夫人沒有回答，立即吩咐一個女兵打來一盆熱水，讓紅娘子揩揩臉，然后望望她的仍然顯得紅潤的眼睛，低聲說：“前邊大廳里坐滿了老營中的大小將領(lǐng)，你去行禮不方便，我請闖王和舅舅到后宅來吧?！彼S即往鄰席上使個眼色，吩咐說：“慧英，你快去請闖王和高將爺進來，就說你紅姐姐已經(jīng)認(rèn)我為義母，要給他們磕頭。”
慧英迅速地往前院跑去。
在前院的五間抱廈廳里，擺了十席，為李巖洗塵。李巖和紅娘子的來到雖然受到十分重視，但今日葷素菜肴的樣數(shù)不多，只是每樣菜的數(shù)量很豐富實在。在老營中，不管什么樣的喜慶日子，都不許使用烈酒，不許喝醉。這不僅是為了節(jié)儉，更重要的是為著保持軍紀(jì)嚴(yán)整，養(yǎng)成一種隨時準(zhǔn)備打仗和出發(fā)行軍的習(xí)慣。今日宴會，只用老營自制的干榨酒和水酒，而不用有名的寶豐燒酒。這種由老營自制的酒是將一種俗稱酒米的黍子煮熟，加上酒麯，放在缸中發(fā)酵，用時將酒糟取出，裝在小布口袋里，放在酒榨子（又稱糟床）上榨出汁來，便叫干榨酒，或簡稱干酒；加人清水，酒力較薄，叫做水酒。酒宴上所用器皿，全是粗瓷盤盞和豫西百姓通用的黑泥瓦碗。雖然李自成進人河南以來已經(jīng)攻破了四十個以上山寨和二十幾個重要市鎮(zhèn)，得到的名貴細瓷和金銀器皿不少，但在今日的酒席上一件也見不到。那些值錢的東西，都由專管人員設(shè)法送往別處，輾轉(zhuǎn)賣出，購買馬匹和各種軍需物資。李巖因是初來乍到，看見闖王宴席上的用具如此儉樸，不禁心中驚奇，也更增加了他對闖王的敬佩心情。
在大廳里，從闖王帶頭，都向李巖敬酒之后，牛、宋二人和李巖因為闖王的義軍接連攻下宜陽和永寧兩個縣城，活捉了萬安王，都向闖王敬酒祝捷，席上的話題圍繞著活捉萬安王的事談了起來。劉宗敏聽見宋獻策對李巖談出闖王進人河南后，不許攻城的道理以及為什么如今開始連破兩座縣城，忍不住探著身子對李巖說：“咱們新近連攻下兩座縣城，雖是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實際上算不上什么大事。咱們李闖王起義以來，攻破的府、州、縣城還少？可真不少。從上月進入你們貴省以來，要是打算攻破幾個城池，不費吹灰之力。南陽境內(nèi)，只有鄧州城高池深，稍微有點兒扎手。一路上如浙川、內(nèi)鄉(xiāng)、鎮(zhèn)平、方城、南召、盧氏、魯山、郟縣，都是彈丸小城，要攻破哪個城都不費事。別說攻打，跺跺腳城門就開啦?？墒顷J王拿定主意，下嚴(yán)令不許攻城。當(dāng)時間王說，有哪個將領(lǐng)敢擅自攻城的，以違令治罪，立即斬首！所以過去一個多月，只攻山寨，不攻城池?？匆姵浅夭还?，把將士們急得心癢手癢。別說那些縣城，就拿南陽府城說，想攻破也有辦法。南陽城內(nèi)饑民，來見闖王，愿作內(nèi)應(yīng)。將士們也向闖王請求，要攻南陽?？墒顷J王不惟不攻南陽，還下令不許人馬走近離南陽城二十里以內(nèi)。嗨，如今回頭想想，越發(fā)清楚闖王的這個主意多么英明！你看，咱們?nèi)缃褚呀?jīng)有了十幾萬人馬，號稱二十萬，豫西百姓到處歌頌闖王仁義，他崇禎和楊嗣昌這雜種還都在鼓里坐著。崇禎，他懂什么叫打仗？
他懂個球。他常常自以為多么聰明，實際上他在宮里是個聾子。我估計，再過十天，咱們破宜陽的消息才能夠報到京城；再過半月，咱們破永寧，活捉萬安王的事兒，他才會看見奏報。到那時，他會大吃一驚，在金鑾殿上急得像熱鍋臺上的螞蟻，焦急萬分，向兵部衙門的官兒們連聲問：‘這，這，這個李自成是從哪兒來的？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么？是地下冒出來的么？你們不是早說他已經(jīng)消滅了么？你們不是曾說他大概是病死了么？一個李自成有幾條性命？為什么幾次傳說他病死了呢？你們這班大臣，糊糊涂涂，事前連李自成一點兒音信都不知道！唉，混賬，混賬！’”
劉宗敏說到這里，放聲大笑，滿廳都震響著他的笑聲。同席的人們都被他的具有獨特風(fēng)趣的言談引得大笑，而全廳中的大小將領(lǐng)都轉(zhuǎn)過來看他。
宋獻策在笑聲中對李巖說：“你記得么？兵法上說：‘途有所不由，軍有所不擊，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幾句話，自古沒有像闖王這樣用法的。真是給闖王用活了，變化出神！”
劉宗敏又接著說：“為了活捉萬安王，今日倒是值得痛飲一杯。這朱家朝廷，每生出一個兒子都要封王；每封一個王，就有千家萬戶傾家破產(chǎn)，妻離子散，受不盡的糟踐。從崇禎元年各處紛紛起義，如今才第一次捉到姓朱的一個王。來，李公子，軍師，咱們干一杯！”
闖王和席上相陪的將領(lǐng)們都一齊端起酒盅，陪著李巖和軍師干杯。然后，闖王提著一壺剛送來的熱酒起身，替李巖和宋獻策斟了杯子，又過鄰席去給坐在首席的牛金星斟酒。他一邊斟酒，又聽見劉宗敏說：“其實，咱們?nèi)缃褡降降闹皇且粋€二字王①，算不得多大了不起；不久咱們提到一個一字工，那才叫大快人心哩！來，請酒！要喝干，見底兒！”
?、俣滞酢鞒H王的封號是一個字，郡王的封號是兩個字
闖王剛向牛金星敬過酒，一掃眼看老神仙走進大廳，趕快轉(zhuǎn)身相迎。十個席上的人們紛紛起立，同醫(yī)生說話。自成把醫(yī)生拉到自己席上，原來在劉宗敏的對面坐的將領(lǐng)已笑著把座位讓給醫(yī)生，拿著自己的碗筷移到另一席上。醫(yī)生還想推讓，卻被闖王打斷，趕快介紹他同李巖相見。李巖從去年起就聽宋獻策說過，盧氏縣的外科醫(yī)生尚炯在李自成軍中數(shù)年，是牛金星的同鄉(xiāng)好友，深得闖王信任。昨晚在路上又聽高一功談到尚炯是怎樣一位了不起的外科高手，赤心耿耿地在闖王帳下做事，全軍上下無不敬愛，被呼為老神仙。如今李巖看見他劍眉高鼻，面如古銅，目光炯炯，三絡(luò)長須垂胸，風(fēng)神軒朗，比他原來所想象的人物更加出色。施禮已畢，他搶著給醫(yī)生斟酒。醫(yī)生哪里肯依，互相推讓，結(jié)果只好由闖王要過來酒壺，將他們的兩個杯子斟滿，大家同飲一杯。李巖說了幾句表示仰慕的話以后，隨即問醫(yī)生從何處回來。尚炯回答說：“弟奉闖王差遣，數(shù)日前赴宜陽軍中，不能在老營恭迎大駕，抱歉良深。今后得能常接輝光，時聆教益，殊慰平生‘高山仰止’之情?！?br/>
闖王急著問：“那三個弟兄救活了沒有？”
醫(yī)生說：“還好，都不要緊啦。那個被老虎咬斷胳膊的小頭目，骨頭對好，涂了藥膏，綁上小夾板，百日之內(nèi)便可以拉弓射箭，一如平日?！?br/>
牛金星從鄰席問：“怎么會叫猛虎連傷三人？”
“弟兄們正在砍柴，冷不防從枯草中躥出一只猛虎。因為相距太近，弓箭完全沒用。一個弟兄就舉起斧頭向老虎頭上砍去。老虎將身子一縱，未中要害，只被砍掉了一只耳朵，將這個弟兄咬傷在地。幸而另一個弟兄，拼命持斧向老虎身上砍去，砍傷老虎脊骨，撲倒在地。那個負傷在地的弟兄又急忙掙扎坐起，向老虎肚子上連砍兩斧，將老虎砍死。沒料到另一只老虎躥了出來，將第二個弟兄咬倒在地，又撲向帶隊的頭目。頭目一斧砍去，斧頭脫落，只好拔劍刺虎。劍未出鞘，猛虎已撲到身上。他用空拳去打虎頭，一只胳膊被虎咬斷。正在這要命關(guān)頭，在十多丈遠的一個弟兄一箭射來，正中虎膆。老虎負痛，猛跳起來；又一箭射中虎心，將它射死。
多虧大家心齊膽壯，一場混戰(zhàn)，雖說傷了咱們?nèi)齻€弟兄，卻都沒傷性命，硬是殺死了兩只猛虎?！?br/>
聽了醫(yī)生的敘述，闖王和金星等都不覺大笑起來。獻策叫道：“真是有聲有色！”
隨即闖王向李巖說：“自從進入河南以來，我們竭力招聘醫(yī)生；不問醫(yī)術(shù)高低，一概厚禮相待。如今軍中雖有不少醫(yī)生，但遇著重傷大病，仍非子明親自動手不可。有的失血過多，命在垂危，只要子明一到，就會著手回春。全軍上下可惜只有一個高手神醫(yī)，所以也真夠他辛苦！”
大家正在說話，忽然慧英笑嘻嘻地走進大廳，到了闖王身邊，輕聲說：“啟稟闖王，夫人命我前來稟報，今日有大喜事兒，請闖王快到后宅受禮。”
“什么大喜事兒？”闖王回頭問。
“剛才紅娘子姐姐拜夫人為干娘。紅姐姐要出來給闖王和舅舅磕頭，夫人不讓她來，叫我來請闖王同舅爺進去，就在內(nèi)宅磕頭。”
“真的么？”
“怎么不真？我什么時候敢在闖王面前說半句戲言？不但剛才紅姐姐在夫人面前磕了頭，我們這十幾個小姐妹還一齊拜了姐姐哩?！?br/>
闖王哈哈大笑，說：“我怎么敢收她做義女？真是一大喜事！”
同席的人們都大笑起來。宋獻策用右手指拍著左掌心，點著頭說：“妙哉！妙哉！這才是義為君臣，情同骨肉?？少R！可賀！”隨即搶過酒壺，站起來接著說：“我要敬闖王三杯酒。一杯賀闖王得李公子賢昆仲前來麾下；一杯賀闖王與夫人收紅娘子為義女；一杯賀連破宜陽、永寧，活捉萬安王，馬到成功。這三杯酒，闖王是定要喝的?！?br/>
眾人都隨著宋獻策站立起來，紛紛說：“這三件事確實可賀。軍師敬的酒是定要喝的?！?br/>
自成說：“我自來酒量不行，但今日確實喜上加喜，我就滿飲一杯吧?！闭f畢，捧起杯子讓軍師斟滿，一飲而盡。牛金星、李巖、尚炯、許多將領(lǐng)，紛紛起立，要向闖王敬酒賀喜。闖王向大家拱拱手，說：“我實在酒量不佳，敬謝各位盛情?；塾?，你先走，對夫人說我馬上就來。捷軒，你替我向大家敬幾杯酒，一定要請林泉兄多飲幾杯。一功，咱們進去吧。雙喜，小鼐子，你們都跟我往后宅去，拜見姐姐?！?br/>
他又向李巖拱手，向大家拱手，連說兩個“失陪”！在一片歡喜的氣氛中，同高一功帶著雙喜和張鼐往后宅去了。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