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五十三章

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著


  黃昏以后,劉宗敏和袁宗第來到洛陽西關(guān),李過和張鼐來到北關(guān)。李過和袁宗第的騎兵都改作步兵,攜帶著云梯,按照白天選好的爬城地點,等候在城壕外的民宅院內(nèi)。掩護爬城的弓弩手和火銑手都站立在臨近城壕的房坡上,只等一聲令下,千百弓、弩和火銃對準城頭齊射。張鼐的騎兵列隊在西關(guān)和北關(guān)的大街上,肅立不動,而他本人卻立馬北關(guān),注目城頭,觀察著守城的官軍動靜。雖然曾經(jīng)同城內(nèi)的官軍接上線,官軍情愿內(nèi)應,但是城外義軍仍然做好了不得已而強行爬城的準備。

  大約在一更時候,有人在西門北邊的城頭上向城外呼喚:“老鄉(xiāng),辛苦啦!想進洛陽城玩玩么?”

  城壕外的屋脊上立刻有人回答說:“老鄉(xiāng),你們也辛苦啦。我們正在等著進城,你們一開門,我們就進去。老鄉(xiāng),勞勞駕,把城門打開吧。”

  城上笑著回答說:“你們想的怪美!我們得進宮去問一問福王殿下。他要是說可以開城門,我們就開;他要說不能開,我們就得聽他的。他今天拿出來一千兩白花花的銀子犒賞我們,官長一個人分到一兩,少的八錢,當兵的每個人分到了一錢多一丁點兒銀子,咋好不替他守城?咋好不替他賣命?”

  城上城外,一片笑聲。有片刻工夫,城頭上在紛紛議論,城壕外也在紛紛議論。

  隨即,城外邊有人親熱地叫聲“老鄉(xiāng)”,說:“聽說福王的錢多得沒法數(shù),比皇帝的錢還要多。你們怎么不向他要呀?嫌肉太肥么?怕魚刺扎手么?”

  城上回答說:“嗨,老鄉(xiāng),我們要,他能給么?福王爺?shù)你y錢雖然堆積如山,可是他還嫌向小百姓搜刮的不夠哩!王府是狗屄衙門,只進不出。我們?nèi)缃襁€穿著國家號衣,怎么辦呢?等著瞧吧?!?br/>
  城外問:“老鄉(xiāng),聽你的口音是關(guān)中口音,貴處哪里?”

  城上回答:“不敢,小地名華陰。請問貴處?”

  城下答:“呀,咱們還是小同鄉(xiāng)哩!我是臨潼人,可不是小同鄉(xiāng)么?”

  城上快活地說:“果然是小同鄉(xiāng)!鄉(xiāng)親鄉(xiāng)親,一離家鄉(xiāng)更覺親。大哥,你貴姓?”

  城下:“賤姓王。你呢?”

  城上:“賤姓十八子?!?br/>
  城下:“啊,你跟我們闖王爺原是本家!”

  城上:“不敢高攀。不過一個李字掰不開,五百年前是一家?!?br/>
  城下:“小同鄉(xiāng),你在外吃糧當兵,日月混得還好吧?”

  城上:“當兵的,過的日子還不是神仙、老虎、狗!”

  城下:“怎么叫神仙、老虎、狗?”

  城上:“不打仗的時候,也不下操,游游逛逛,自由自在,沒人敢管,可不是賽如神仙?看見百姓,愿殺就殺,愿燒就燒,愿搶就搶,見大姑娘小媳婦就摟到懷里,她不肯就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可不比猛虎還兇?一旦打了敗仗,丟盔拋甲,落荒而逃,誰看見就趕,就打,可不是像夾著尾巴的狗一樣?”

  城上城下,一陣哄笑。跟著,城上有人低聲警告說:“道臺大人來了,不要說話!”那個華陰人滿不在乎地說:“管他媽的,老子現(xiàn)在才不怕哩!他不發(fā)老子餉,老子罵幾句,看他能夠把老子的……咬了!”他的話剛落音,旁邊有人顯然為表示支持他,故意大聲說:“如今李闖王大軍圍城,他們做大官兒的身家難保,也應該識點時務,殺殺威風,別他媽的把咱們小兵們得罪苦了。閻王無情,休怪小鬼無義!”

  城下故意問:“老鄉(xiāng)們,有幾個月沒關(guān)餉了?”

  城上那個華陰人調(diào)皮地回答說:“唉,城下的老鄉(xiāng)們,你聽啊!……”

  城上正要用一首快板說出官軍欠餉的情況,忽然有一群人在月光下大踏步走了過來,其中有一人向士兵們大聲喝問是誰在同城外賊人說話,并威脅說,再敢亂說,定要從嚴追究。那個華陰人大膽地迎上去說:

  mpanel(1);“道臺大人,你來得正好。我們的欠餉到底發(fā)呀不發(fā)?”

  分巡道王胤昌厲聲口答說:“目前流賊圍城,大家只能齊心守御,豈是鼓噪索餉時候?賊退之后,還怕不照發(fā)欠餉,另外按功升賞么?”

  華陰人高聲嚷叫說:“從來朝廷和官府的話都算放屁,我們當兵的根本不信。

  你現(xiàn)在就發(fā)餉,不發(fā)餉我們就一哄而散,休想我們守城!弟兄們,今夜非要王道臺發(fā)餉不可,休怕做大官兒的在咱們當兵的面前耍威風,以勢壓人!”

  城頭上一片鼓噪索餉,有很多人向吵嚷處奔跑,又有人從人堆中擠出來,向北門跑去。鼓噪的士兵將王胤昌和他的左右隨從們裹在中心,一邊謾罵著,威脅著,一邊往西北城角移動。西門外,袁宗第含著笑看看劉宗敏,說:“咱們快進城了。”

  宗敏笑著回答:“快到時候了。你吩咐弟兄們再同城上搭話,準備抬云梯靠城?!?br/>
  北門外,李過和張鼐立馬北關(guān),起初只聽見西城頭上和城外不斷說笑,后來聽見士兵鼓噪,吵吵嚷嚷地向北城走來,而北城也有人在奔跑,呼叫,有人喊著:“給兵主爺①讓路!閃開!閃開!”又一群人匆匆地往西北城角趕去,顯然是總兵王紹禹親自去解決糾紛。張鼐急不可耐,向李過小聲問:

 ?、俦鳡敗鞔录壾姽俸褪勘鴮偙囊环N尊稱。

  “大哥,趁這時叫弟兄們靠云梯爬城怎樣?”

  李過冷靜地回答說:“莫急,莫急。很快會讓你順利進城,連一支箭也用不著放?!?br/>
  張鼐說:“趁現(xiàn)在城上士兵鼓噪索餉,我們的弟兄蜂擁爬城,城上決不會有人抵抗??煲稽c兒進城不好么?”

  李過傾聽著西北城角的吵嚷,注目城上動靜,嘴角流露出若有若無的一絲微笑,若不在意地回答說:“快了,快了。你聽著城內(nèi)的二更鑼聲。大概快到二更了吧?

  大概快啦?!?br/>
  總兵官王紹禹在一群親將親兵的簇擁中騎著馬奔往西北城角。由于他的心情恐慌、緊張,加上年老體虛,呼哧呼哧直喘氣。這西城和北城的守軍全是他自己的部隊,他得到稟報說那脅持王胤昌、大呼索餉的還是他的鎮(zhèn)標親軍。他想趁著士卒剛剛鼓噪的千鈞一發(fā)時機,親自去解救王胤昌,使事情不至于完全決裂。當他走進鼓噪人群時,看見變兵們緊扭著分巡道的兩只胳膊,一把明晃晃的大刀舉在他的脖頸上,喝叫他趕快拿出餉銀,饒他性命。王胤昌嚇得牙齒打戰(zhàn),說不出話來。王紹禹想說話,但士兵們擁擠著,喧鬧著,使他沒有機會說話。王紹禹身邊的中軍參將大聲叫道:“總兵大人駕到!不要嚷!不要嚷!不得無理!”立刻有一個士兵憤怒地反駁說:“現(xiàn)在李闖王的人馬就在城下。我等出死為守城,有勞有苦不記功,敘功升官沒有我們的份兒。我們?nèi)粢鍪址砰_,破城陷藩①與我們雞巴相干!事到如今,哪怕他總爺?兵爺?”

 ?、傧莘輿]藩王。

  一個軍官怕王紹禹吃虧,推他說:“此刻不是老總兵說話的時候,趕快離開!”

  王紹禹的一部分親兵隨在士兵群中鼓噪,一部分簇擁著他的坐騎從城角小路下城,趕快逃走。有人舉刀去殺王胤昌,被王的親兵擋了一下,砍成重傷。那個親兵隨即被變兵殺死,而王本人卻在混亂中被左右救護,逃下城去。這時城內(nèi)有打二更的鑼聲飛向城頭和城外。二更鑼聲敲響時,只見幾個騎馬的變兵從西城向南城奔馳,同時大呼:“闖王進城了!闖王進城了!”城頭上守軍亂跑,有人逃命,有人成群結(jié)伙地滾下城去,爭先奔往福王府搶劫財寶。

  看見城頭殺人,同時又聽見城內(nèi)傳出來二更鑼聲,袁宗第和李過同時下令將士們立刻用云梯登城。從西城到北城,同時有三十多個云梯轉(zhuǎn)瞬間抬過干涸的城壕,靠上城墻。將士們矯捷地魚貫登城。在前邊的將士們都是將大刀傷在嘴里,以備在剛上城頭時倘若需要砍殺,免得臨時從腰間抽刀會耽誤時間。片刻過后,北城樓開始著火,烈焰沖天而起。在火頭起時,一群變兵將北門打開,向外大叫:“快進城!

  快進城!”張鼐見吊橋尚未放下,而橋兩邊干城壕中密密麻麻地奔跑著李過的步兵,吶喊著,打著唿哨,蜂擁爬城,他不能使騎兵同步兵爭路,便在馬上大聲喝令開城的變兵:“快放吊橋!快!快!”恰在這時,李自成派幾個親兵飛馬來到北門和西門外,傳下口諭:破城之后,對城中所有現(xiàn)任大小文武官員,除非繼續(xù)率眾頑抗,一概不加殺害,也不拘捕,只不許隨便出城。闖王還傳諭入城將士,要將這一條軍令在滿城曉諭周知。將士們聽到之后,都覺詫異,不明白闖王為何如此寬容。張鼐雖也不明白闖王的用意,但他的部隊是主要的進城部隊,所以馬上將闖王的軍令傳達全營知悉。他聽見背后在嘁嘁喳喳議論,回頭說:“不許說話!遵照闖王的軍令就是!”北關(guān)的吊橋落下來了。張鼐將馬鐙一磕,同時將寶劍一揮,大聲下令:“進城!”他首先率領(lǐng)親兵們奔過吊橋,沖進甕城。城樓正在大火燃燒,時有飛瓦和燃燒的木料落下。一個火塊恰好從張鼐的面前落下,幾乎打著馬頭。他用劍一揮,將落在空中的火塊打到一旁,回頭大叫一聲:“快!”他自己首先沖進城去,大隊騎兵跟在背后,奔騰前進。奔到十字街口,張鼐又將劍一揮,大聲說:“分開!”

  于是騎兵分開,各隊由頭目率領(lǐng),執(zhí)行指定的任務。他自己率領(lǐng)三百名騎兵向福王府飛馳而去。

  當將士們開始登上城頭的時候,劉宗敏就派人飛馬去向闖王稟報。西門因為掌管鑰匙的軍官逃走,臨時尋找鐵錘砸鎖,所以過了一刻鐘才打開城門。張鼐的留在西關(guān)等候的一支騎兵首先進城,布滿城內(nèi)的街巷要道。按照事先商定,袁宗第和李過的人馬只有一部分占領(lǐng)洛陽四門和登城巡邏,大部分留在城外。劉宗敏和袁宗第等張鼐的騎兵都進城以后,帶著一大群親兵進城。走沒多遠,在十字街口正遇著李雙喜率領(lǐng)一支騎兵和大約有兩百步兵,匆匆向右首轉(zhuǎn)去。劉宗敏剛住他,問:“南門已經(jīng)打開了?”

  雙喜回答說:“南門、東門都打開了。城中的窮百姓一看見北門起火,就立刻驅(qū)散官兵、衙役,綁了洛陽知縣,打開南門。東門是潼關(guān)來的叛兵打開的,知府也被他們抓到了?!?br/>
  宗敏又問:“你的人馬進來了多少?”

  雙喜說:“我先帶進來二百騎兵、五百步兵,現(xiàn)在正在分頭將全城文武官員、鄉(xiāng)宦、富豪們的住宅前后門看守起來,任何人不準出進,到天明后開始抄查?!?br/>
  劉宗敏一擺手,讓雙喜的人馬過去。隨即他同袁宗第來到福王府的西華門外,看見那里已經(jīng)有張鼐的騎兵守衛(wèi),街上殺死了兩個進府搶劫的官軍。他們下了馬,正要進宮去,看見李過從里邊出來。袁宗第急著問:“福王捉到了么?”

  李過說:“他媽的,福王父子都跑啦!”

  宗敏問:“張鼐在哪里?”

  李過說:“他一面繼續(xù)在宮中各處搜查,一面抓了一些太監(jiān)審問。”

  他們?nèi)齻€人一時相對無言,都默思著福王父子如何能夠逃走和會逃往何處。正在這時,一小隊騎兵從西華門外經(jīng)過,走在最后的是小頭目,懷抱闖王令箭,最前邊的是一個聲音洪亮的大漢。那大漢敲著銅鑼,高聲傳呼闖王的安民曉諭。

  等這一小隊騎兵走過以后,李過急著出北門去部署將士們分頭搜索福王父子,趕快上馬而去。袁宗第也上馬奔出西門。劉宗敏走進西華門,想找張鼐問清情況。

  可是一到宮城以內(nèi),到處是殿宇樓閣,曲檻回廊,也到處有張鼐手下的將士把守宮殿門戶,有些人在院中匆匆走動。劉宗敏沒有工夫看福王宮中的巍峨建筑和豪華陳設,喝住一個正在搜查的小校,怒氣沖沖地問:“張鼐在哪里?”

  這個小??匆娍偵趧⒆诿羧绱松鷼?,嚇得變顏失色,趕快垂手肅立,回答說小張爺在望京門審問太監(jiān)。劉宗敏又厲聲問道:“什么望京門?在哪兒?”

  “就是宮城后門?!?br/>
  宗敏罵道:“媽的,后門就是后門,什么望京門!遠不遠?從哪兒走?”

  小校說:“有一里多路。宮院中道路曲折,門戶很多。我派人給總哨劉爺帶路,從這西甬路去較近?!?br/>
  劉宗敏回頭對親兵們說:“去西華門外把馬匹都牽來!”

  小校趕快說:“馬匹騎著走宮城外邊,繞道后門,反而快一些。小張爺有令,不論何人馬匹,不得走進宮城?!?br/>
  劉宗敏看見這個小校竟然敢說出來張鼐的將令阻止他牽馬進宮,不覺愣了一下,但剎那間就在心中笑了,暗暗稱贊說:“小鼐子,這孩子,行啦?!彼虮澈蟮挠H兵們作個手勢,說:“馬匹不要進宮,去幾個弟兄牽著繞到后門?!彼謱π⌒Uf:“快叫人給我?guī)?!?br/>
  劉宗敏隨著引路士兵,帶著一群親兵,穿過一條長巷,轉(zhuǎn)了兩個彎,過了兩三道門,看見一座高大的房屋,門上用大鎖鎖著,門外有五六個弟兄守護。他問了一下,知道這里叫作西三庫,藏的全是上等綾羅綢緞,各種瑪瑙、翡翠、珊瑚、玉器、金、銀、銅、漆古玩和各種名貴陳設。有三個穿著官軍號衣的尸體躺在附近。他繼續(xù)匆匆往前走,從后花園的旁邊繞過,看見有些弟兄打著燈籠火把在花園假山上下、鹿圈前后、豹房左右,到處尋找。鹿圈的門曾經(jīng)打開過,有幾只梅花鹿已經(jīng)沖出圈來,在林木中驚慌亂竄。一過花園,又穿過一架白玉牌坊,就到了宮城的后門里邊。

  負責把守宮城后門的李俊聽說劉宗敏來到,趕快來見。近來劉宗敏已同他廝熟,神色嚴峻地問道:“子英,張鼐在哪里?”

  李俊回答說:“小張爺率領(lǐng)一支騎兵出城去了?!?br/>
  宗敏問:“查到一點兒蹤跡么?”

  李俊回答:“剛才小張爺審問一群太監(jiān),知道破城時候,福王父子和老王妃、小王妃都換了衣服,由親信太監(jiān)和一群拿重金收買的衛(wèi)士護送,從這后宮門分三批出去上了城。只是這留下的太監(jiān)都不是親信太監(jiān),不許跟隨,所以出宮以后的蹤跡他們也不清楚。小張爺已經(jīng)派了十起將士趁著月光在城上城下搜索,又派了一隊騎兵去截斷去孟津過河的道路,他自己押著幾個太監(jiān)也出城去了?!?br/>
  宗敏問:“福王的老婆、媳婦都逃走了?”

  李俊回答:“是。趁著混亂,都逃出宮了。”

  宗敏大怒,拍著腰刀罵道:“混蛋!你們這一群將領(lǐng)是干什么的?你們是想死么?為什么讓福王一家人從后門逃走?你說!你不要想著我不會先斬了你!”

  李俊見宗敏如此盛怒,十分驚駭,但他竭力保持鎮(zhèn)定,回答說:“請總哨息怒,這事情罪不在我,也不在小張爺身上。攻城時候,原是沒料到西城門打開較晚,所以最初只從北門沖進來一千多騎兵。到了離北門不遠的十字街口,兵馬分成幾股,有的去占據(jù)鐘樓、鼓樓和重要街口,有的去各重要衙門,有的去打開監(jiān)獄。小張爺怕宮城的衛(wèi)士會拼命抵抗,自己率領(lǐng)三百騎兵直奔午門,我也跟他一道去攻午門。

  另外一百騎兵奔往東華門,一百騎兵奔往西華門,李彌昌率領(lǐng)一百騎兵來奪望京門。

  沒想到這后宮門東西兩邊的街上有閘子門①不能通過。等費力砍破了西邊閘子門,又遇著幾百亂兵從城上下來,打算進宮搶劫,有的已經(jīng)蜂擁進宮。他們在后宮門外阻止道路。喝令他們散開,他們不惟不聽,還拿著刀槍對抗。李彌昌沒有辦法,下令沖殺,當場殺死了十幾個亂兵,殺傷了不少,才將亂兵驅(qū)散。等小張爺和李彌昌從前后兩路進人宮中,福王父子和兩個王妃已經(jīng)找不到了?!?br/>
  ①閘子門——橫街柵欄門,河南人叫做閘子門。

  劉宗敏想了想,怒氣稍息,說:“叫別人留守這里,你立刻多帶騎兵去幫同張鼐尋找。你將我的話傳給張鼐:別人跑了猶可,福王這老狗必得找到。逃走了福王,我稟明闖王,非砍掉你們的頭不可!”等李俊答應一聲“遵令”!轉(zhuǎn)身要走,宗敏又叫住他,走近一步放低聲音說:“子英,我如今不是把你當做從杞縣來的客人看待,是把你當做闖王的部將看待。你要明白,這個福王,他是崇禎的親叔父,民憤極大。咱們破洛陽為著何來?闖王將活捉福王的重擔子交給張鼐和你們一群將領(lǐng)挑,倘若逃走了福王,你們?nèi)绾蜗蜿J王交賬?如何對河南百姓說話?如何對全軍將士說話?子英,盡管張鼐是在闖王和我的眼皮下長大的,他的兩個哥哥都是跟著闖王陣亡的,闖王和高夫人把他當兒子看待,你是林泉的叔伯兄弟,李彌昌他們又都是在闖王手下立過戰(zhàn)功,在潼關(guān)南原出死力保護闖王突圍的,可是今晚倘若逃走了福王,這不是一件小事。向來闖王的軍法無私,我老劉執(zhí)法如山,你們不可忘記!”

  聽了劉宗敏的話,李俊感到事情確實十分嚴重,而且深為激動,剛才在心中產(chǎn)生的那一縷委屈情緒跑到爪哇國了。他高聲回答說:“請總哨劉爺放心!不管他福王上天入地,我們一定要將他捉拿歸案。總哨的吩咐,末將一字一句都傳給小張爺知道。闖王的軍令森嚴,賞罰無私,總哨執(zhí)法如山,末將等不敢忘記!”

  他轉(zhuǎn)身大踏步走出望京門,將守門的事情交給一個頭目,留下五十名騎兵,將原來他率領(lǐng)的騎兵和西門打開后又來到的騎兵,足有四五百人,全部帶上,飛馬出城而去。隨即劉宗敏也走出宮門,看見他的幾名親兵已經(jīng)將馬匹都從西華門牽來了。

  他望望附近地上躺著的一些死尸,還有被砍成重傷的亂兵在墻角呻吟,又看見不遠處的北城頭上已經(jīng)有兵士巡邏。他轉(zhuǎn)回頭來向簇擁在背后的親兵們看了一眼,用低沉而威嚴的聲音說:“上馬!”

  早晨起來,李自成的傷風大體好了。吃過早飯,他正要動身進城,恰好有三個從一百六十里外的汝州來的百姓到轅門求見,控告知州錢柞征誣民為盜、屠戮良民的罪惡。李自成接見了百姓之后,已經(jīng)是已時以后,就帶著牛金星、宋獻策、李巖等上馬出發(fā)。

  從昨天晚上到今天清晨,劉宗敏曾三次派人飛馬向闖王稟報,所以關(guān)于義軍攻進洛陽后的重要情況,他全都知道。劉宗敏派的最后一個小校是卯牌時候從洛陽出發(fā)的,向闖王稟報入城以后的情況,并詢問闖王進城的時間,以便眾將領(lǐng)和老百姓在南門以外迎接。往日攻破一座城池,李自成常常是率領(lǐng)親兵親將,在喊殺聲中手揮花馬劍,同他的攻城部隊一起沖進城門;也有一兩次是他隨后進城,但也比較隨便,在他進城之后,很多城內(nèi)老百姓還不知道。今天是他起義以來第一次改變了進城方式,要使洛陽人民看看“奉天倡義”的“王者”氣概和他的軍容。除闖王和牛、宋等原有的隨身親兵之外,特地從拱衛(wèi)關(guān)陵行轅的中軍營挑選了三百將士,一律高頭駿馬,盔甲整齊,每人除寶劍、弓箭之外,還有一根白蠟桿紅纓長槍。在進入河南之前,部隊常在大山中的崎嶇道路上奔走作戰(zhàn),將士攜帶長武器不便,所以以刀、劍和弓、箭為主要武器,正如人們所常說的“快馬輕刀”。自從進人河南以后,作戰(zhàn)的地理形勢和軍事形勢都發(fā)生了變化,所以在李自成的部隊中也出現(xiàn)了大量長槍。

  現(xiàn)在李自成從關(guān)陵往洛陽,隊伍的前邊是手持長槍的三百騎兵,每四人并轡前進。

  在他和牛金星等人的背后是一大群親兵親將。那長槍的槍桿、槍頭的長度一律,將士們左手攬韁,右手持槍,槍尾插在馬鞍右邊安裝的鐵環(huán)子上,槍桿直立,所以在初春的陽光下看去像一隊十分整齊的槍林,隨著馬的行走而波動。那磨利的槍頭和猩紅色的槍纓,以及緊隨著他的銀槍①、白鬃的“闖”字大旗和紅傘銀浮圖②,在陽光中特別耀眼。

 ?、巽y槍——指旗桿上端安裝的銀槍尖。

 ?、阢y浮圖——浮圖是梵語音譯,即塔。銀浮圖是傘上邊的銀制塔形裝飾物。

  早飯時候,里甲敲鑼傳呼:百姓們在南門外迎接闖王。很多百姓一則平日恨透王府和官府,把李闖王看成救命恩人二則兼有好奇心,巴不得早一點看見闖王究竟是什么樣兒,三則南關(guān)外擁擠的人太多、簡直沒有下腳地方,所以很多百姓成群結(jié)隊,扶老攜幼,走到洛河岸等候迎接。約莫到已時三刻時候,等候在洛河兩岸的老百姓中間紛紛地發(fā)出小聲驚呼:“看,來了!來了!”人們看見闖王走近,不約而同地跪到地上,但是他們卻不像看見福王和文武大官時候低下頭去,伏俯不動。他們都聽說闖王十分仁義,憐憫百姓,不威嚇人,所以大家抬著頭注視著闖王的騎兵來到。就在持槍騎兵到了面前時,卻有人在地上小聲向身旁詢問:“哪一位是闖王爺?哪一位是?怎么沒有看見穿黃龍袍的?”

  旁邊地上有人小聲回答:“闖王爺還沒有登極,不穿黃龍袍?!?br/>
  “該不有一把黃傘?前邊該不有金瓜、鋮斧、朝天鐙?”

  “別吭聲!來了,來了!”

  李自成像往常一樣,穿一身青布箭衣,披一件羊皮斗篷,戴一頂北方農(nóng)民喜歡戴的半舊白氈帽,上有紅纓。他原來知道洛陽百姓和他的將領(lǐng)們要在洛陽南門外迎接他,卻沒有料到有成百成千的窮百姓來到洛河北岸上迎他。他又看見,在傍洛河的小街上和直到洛陽南關(guān)的大路兩旁,都有百姓迎接,每隔不遠就為他擺著香案,為他的士兵們準備著熱茶桶和稀飯桶。他的人馬沿路不停,緩轡前進。闖王不斷打量著路兩旁的歡迎百姓,為著不使百姓害怕,他特地在臉上掛著溫和的微笑。經(jīng)過多年的奮戰(zhàn)、坎坷和挫敗,今日勝利地走進曾經(jīng)是九朝建都的名城洛陽,又加上洛陽百姓如此在路旁歡迎,他沒法不感到心中激動。

  離洛陽城門大約有兩三里遠的地方,李雙喜和張鼐飛馬前來迎接,而劉宗敏、袁宗第、李過和大群將領(lǐng)都在南關(guān)外立馬迎候。李自成在將領(lǐng)們的簇擁中穿過南關(guān),看見所有店鋪都開門營業(yè),門前擺著香案,門頭上貼著用黃紙寫的一個“順”字,或?qū)懼绊樏瘛倍?,而跪在道路兩旁迎接的老百姓的帽子上也大部分貼著一個“順”字。兩三年來,他有時也想著將來會奪得江山,建立新朝,但是他將來用什么國號,卻沒有想過。就在這剎那之間,他的腦海里閃出來“大順朝”三個字,同時想到了“應天順人”這句成語。但是他沒有機會多想,已經(jīng)來到洛陽南門。他抬頭望了一眼,看見城墻很高,城樓巍峨,城門洞上邊有一塊青石匾額,上刻“長夏門”三個大字。剛看清這三個大字,他的烏龍駒已經(jīng)走進城門洞了。

  劉宗敏等將闖王接進道臺衙門。這是劉宗敏暫時駐的地方,在這里主持全城的軍事、政治。李闖王離開關(guān)陵之前,已經(jīng)知道福王和呂維棋都在黎明時候捉到。福王帶著兩三個心腹太監(jiān)出城后藏在東郊迎恩寺中,被附近百姓看見,稟報張鼐,將他捉到;呂維祺正要縋城逃走,被張鼐的士兵在北城頭上捉到。闖王望著張鼐問:

  “福王的世子朱由崧,還有老王妃、小王妃,如何逃走了?”

  張鼐很害怕,趕快回答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查明,福王世子沒有跟他老子一道,他事先躲在安國寺,出城后由護送的衛(wèi)士背著他逃到一個小村莊名叫苗家海,被我們的巡邏弟兄看見。弟兄們正要追上去捉拿他,他們從老百姓家里搶了一匹馬,上馬逃走了。當時弟兄們不曉得他是何人,所以沒有繼續(xù)追趕。天明后在邙山腳下一個亂葬墳園中捉到了一個護送他的人,才知道他就是福王世子。老王妃和小王妃也是在混亂中縋城逃走,現(xiàn)在還沒有查出下落。我沒有捉到福王世子,請闖王從嚴治罪。”

  闖王沉默片刻,說:“只要捉到福王這個主犯,也就算了?,F(xiàn)在既然城中的秩序如常,你將李公子的幾百騎兵交還給他。他今天下午作好準備,從明天開始由他主持,分別在三個地方賑濟洛陽饑民?!彼D(zhuǎn)向劉宗敏:“大軍進洛陽以后殺了多少人?”

  宗敏說:“城上殺了幾個人,有的是亂兵殺的。福王宮中和宮門外邊死了三十幾個人。亂兵進去時殺死了一些人,有的亂兵又給我們就地正法了?!?br/>
  闖王點頭,又問:“百姓看見捉到呂維棋有何話說?”

  宗敏說:“我詢問他家中的一些丫環(huán)、仆人,還有一些街坊鄰居,知道呂維棋確實縱容悍奴惡仆欺壓百姓,洛陽人敢怒不敢言。將他捉到以后,百姓拍手稱快?!?br/>
  闖王轉(zhuǎn)向牛金星問:“你看,呂維祺肯投降么?”

  牛金星已經(jīng)不敢再流露救合維棋的思想,回答說:“呂維棋曾為朝廷大臣,又以理學自命,一定不肯投降。既是小民恨之刺骨,殺了算啦。”

  劉宗敏、袁宗第、李過都同時綻開笑顏,說:“牛先生說得是,殺了算啦。”

  宋獻策和李巖也一齊點頭。李自成見文武意見一致,心中高興,微笑點頭,又問:

  “在洛陽的現(xiàn)任文武官員有逃掉的沒有?”

  宗敏回答:“所有大小現(xiàn)任文武官員全未逃脫,都拘留在各自家中,聽候處置?!?br/>
  闖王又向雙喜詢問了查抄福王府和各大鄉(xiāng)宦豪門的進行情況,便將話題轉(zhuǎn)到了如何放賑,如何擴大部隊的問題上去。午飯以后,他將李巖留在道臺衙門準備放賑的事,然后帶著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和袁宗第離開道臺衙門。

  這時,正有一大堆百姓擁擁擠擠地看照壁上新貼出的《九問九勸》,而大街上凡是貼《九問九勸》的地方,都有成堆的人在擁擠著看。有的人在看的時候不由得咕噥著念出聲來,而有的人稍微放大聲音,有意念給別人聽。每處人堆中都有很多不識字或識字極少的窮百姓,他們擠進人堆的目的不是看,而是聽,聽了后好回去向街坊鄰居和家人轉(zhuǎn)述大意。有一個叫做李三景的老頭,人們都叫他李三爺。他原是一個小地主,田地大半被王府占去,生活困難,但又不會干別的營生,每天大半時間坐茶館,度過了許多年。他識字很少,每當府、縣衙門張貼新告示時,他就趕快擠進人堆,裝做看告示的模樣,實際是聽別人念告示,記在心中,然后到茶館中大談起來。街坊的年輕人多知道他不大識字,看見他剛擠進人堆中,有時抬頭,有時低頭,裝做眼睛隨著告示上一行行的文字上下移動,便故意問他:“李三爺,這告示上寫的啥呀?”他毫不遲疑地回答說:“厲害!厲害!”李三景并未說錯,因為官府的文告十之八九不是催糧,要捐,便是宣布戒嚴和各種禁令,或出斬犯人。

  在洛陽內(nèi)城就流行一句歇后語,河南人叫做“嵌子”,說道:“李三爺看告示——厲害!”現(xiàn)在李三景的帽子上貼著“順”字,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擠進人堆,目注文告,側(cè)耳細聽。一個陌生人從背后問道:“先生,李闖王的告示上說的啥事兒?”

  李三景隨口回答:“厲害!厲害!”過了片刻,他已經(jīng)將《九問九勸》的全文聽了兩遍,那些揭露王府占田的問話特別合他心意。又有一個陌生人從背后問他時,他脫口回答:“痛快!痛快!”但是他立刻明白自己失言,害怕闖王的人馬離開洛陽后他會因這一句回答惹出禍事,趕快改口說:“說不得,說不得!”懷著興奮的心情,從人堆中擠了出去。

  李闖王一起人步行往福王宮去,親兵們牽著戰(zhàn)馬走在后邊。當他們走到王宮前邊時,看見宮墻上也貼著《九問九勸》,擠著看的人更多,有些人擠不進去,只好站在人堆背后,踮著腳尖,伸著脖子,從人們的頭上或頭和頭的空隙間往前看。有些聽的人們不住點頭,還有的忍不住小聲說:“好!好!說的痛快!”百姓們看見闖王等走近時,都轉(zhuǎn)身迎著他們肅立無聲,目送著他們過去。這種情形,在洛陽城中也是破天荒的。往日,倘若是王爺出宮,事先要清道靜街,不準閑人窺看;街上的人們?nèi)绻乇懿患?,都得在街旁俯伏跪地,不許抬頭。如果是巡撫來到洛陽,街上也得靜街,跪迎,在巡撫的八抬大轎前走著衛(wèi)隊、儀仗,還抬著香爐,里邊燒著檀香,并有人鳴鑼喝道。即令是小小的洛陽知縣上街,也要坐四人轎,有一群衙役前呼后擁,有一人高擎著青布傘(作為儀仗用的)走在轎前,而跑在最前邊的兩個衙役擎著虎頭牌,一個牌上寫著“回避”,一個牌上寫著“肅靜”,在虎頭牌前邊還有一個衙役一邊跑一邊打鑼,一邊吆喝,使街上走動的百姓趕快往街邊回避。如今百姓們卻看見李闖王是另一個樣兒:衣飾儉樸,隨便步行,既無如狼似虎的兵丁前呼后擁,也不鳴鑼喝道,驅(qū)散街上百姓,有時還面帶微笑地望望百姓,分明是叫大家不要害怕。等闖王一起人走進福王宮后,有一個聽人念《九問九勸》的白須老人禁不住嘆息說:“我活了七十多歲,頭一次看見有這樣的平民王!”

  福王宮是將原來的伊王宮擴充改建而成,差不多將一座洛陽城占去了三分之一。

  李自成在宮中只走了一半地方,看見到處是雕梁畫棟,金碧輝煌,向牛金星等嘆口氣說:“你們看,這宮城中不知有多少亭臺樓閣,單是一座房子蓋成,加上里邊陳設,花的錢就需要千百家中人之產(chǎn)。建成全部福王府,該花去多少銀錢?該浪費多少民力?該使多少人傾家破產(chǎn)?多少工匠民夫被折磨死去?媽的,他們朱家在全國有幾十處王府,單只這一項,就會使人心離散,民怨沸騰!”

  李自成出了金碧輝煌的福王府,上馬往周公廟了。事后,百姓們得知李闖王不肯留在王府,將行轅扎在周公廟,感到意外,也更增加了對闖王的敬佩。

  李自成帶著劉宗敏、袁宗第和牛、宋二人到了周公廟,立即商議明日殺福王的事,決定明日由闖王親自在福王宮迎恩殿審問,然后推出洛陽西門斬首,派李過監(jiān)斬,并決定今晚就由牛金星準備好處決福王的告示,以便明日上午在洛陽城內(nèi)外到處張貼。商議完這事以后,闖王向宗敏問:“呂維祺捉到后你問過沒有?”

  宗敏說:“我今天忙得連放屁的工夫都沒有,還沒有審問這個老狗?!?br/>
  闖王又問:“張鼐捉到他以后,他說了什么話沒有?”

  宗敏說:“聽張鼐告我說,天明時候,將他從北城墻根押往周公廟來,在西大街遇見福王,他叫著說:‘王!死生有命,綱常至重,反正都是死,不要屈膝于賊!’可是福王這老狗早嚇得魂不附體,呼哧呼哧喘氣,連路也幾乎走不動,只是抬頭望望他,根本沒有聽清他說的啥話!”

  闖王望著牛、宋二人問:“你們看,呂維祺何時處決?”

  金星因闖王這一問,又動了救呂維棋的念頭,說:“呂維祺在海內(nèi)尚有人望……”

  宗敏立刻截住說:“狗屁人望!只不過是他披著一張道學夫子的皮,他的狐群狗黨們替他吹捧,有些人不知底細,受了哄騙。試問問洛陽的黎民百姓,哪個人真正打心眼兒里跟他一氣?他們呂家,倚勢欺人,坑害百姓,誰人不知?別說眾百姓沒有誰跟他一氣的,連他的眾多家丁、仆人也沒有一個跟他一心的。弟兄們在北城根找到他時,他身邊的家丁、仆人們將他扔下,跑散得一個也不留。他跑也跑不動,只好蹲在枯草里等待就擒。冤有頭,債有主。砍樹,要揀大的砍。他是洛陽一帶頂大的鄉(xiāng)宦,頂大的土豪劣紳,許多士豪劣紳的總靠山。不殺他,殺誰?”

  闖王說:“呂維祺非殺不可。我是問何時處決?!?br/>
  宗敏說:“現(xiàn)在就殺,免得以后洛陽會有人替他求情。今日殺日維棋這條狗,明日殺福王那條狗,讓洛陽百姓們出出氣吧?!?br/>
  闖王望著牛金星:“誰提審?啟東主持好么?”

  金星害怕落個殺呂維祺之名,趕快說:“呂維祺是卸任的兵部尚書,又是河格人望,自然以闖王親自坐堂審問為宜?!?br/>
  袁宗第搖頭說:“今日闖王聲威與往日不同,處決這條老狗,用不著親自審問。

  倘若牛先生不愿主持,我看捷軒哥坐堂最好?!?br/>
  宗敏毫不遲疑,說:“好,這件小事情交我辦吧?!?br/>
  宗第說:“他叫福王不向咱們屈膝,大概他不會向你下跪,還會大罵。你得準備用刑?!?br/>
  宗敏把眼睛一瞪,說:“他敢?他要敢,老子就有辦法叫他老實!”

  過了片刻,呂維棋從四室中提出來,押進周公廟的二門。他第一眼看見的是大殿前的卷棚下擺一張方桌,桌后坐著一個殺氣騰騰的人,怒目望他。他猜想這定然是李自成親自審他,不禁脊背發(fā)涼。檐前夾道站著兩行武士,一色手執(zhí)明晃晃的大刀,肅靜無聲。他更覺害怕,但是他沒有忘孔老二“殺身成仁”的古訓,竭力使自己保持鎮(zhèn)定。因為從二門到大殿前有相當距離,使他有不少胡思亂想的機會,忽而想著應如何不屈,如何慷慨盡節(jié),忽而又后悔自己不該留在洛陽守城,致有今日。

  偶一抬頭,他望見大殿正中高懸的朱漆金字匾額“禮樂垂統(tǒng)”,忽然想起來一個月前曾與洛陽官紳士大夫議定,二月間將由他主持周公的春祀大典,屆時凡參與盛會的每人送給一部他著的《孝經(jīng)本義》,借以教忠勸孝,挽救世道頹風,不料局勢變化得如此迅速,瞬息滄桑!他剛剛在心中嘆息說:“完了!完了!”已經(jīng)被押到了大殿卷棚前臺階下站住,跟著有人命他跪下。他不肯跪,仍然牢記著自己是明朝大臣,不可對“賊”屈膝。但左右的武士又連聲喝叫,使他心驚肉跳,兩腿打戰(zhàn),不敢看那些晃動的刀光劍影,更不敢正視一下坐在椅子上的人的威嚴神色。他低著頭,只不跪下。士兵們見他不肯跪下,將他的頭猛一按,同時照他的腿肚上踢了一腳,喝一聲“跪!”呂維祺撲通一聲雙膝跪地,俯下身子,但還在心中鼓勵自己說:“我是朝廷大臣,理學名儒,綱常名節(jié)至重……”

  劉宗敏厲聲問:“呂維祺!你一生又做官,又講學。做官欺壓百姓,講學欺哄士民。今日你被老子捉到,死在頃刻。你在洛陽一帶盤剝窮人,欺壓小民,罪惡滔天,死有余辜。你的這些罪惡,鐵證如山,老子今日不必審問。老子是鐵匠出身,是大老粗,偏要問你,你在南京丟掉兵部尚書的烏紗帽,回到洛陽,立社①講學,到底為著什么?你是想賺取一個講學的好名聲,掩著你和你們一家人的種種罪惡?

  你是想抬高身價,再到朝廷做個大官,幫助崇禎鎮(zhèn)壓全國百姓么?趕快從實招供,不許吞吞吐吐!說出真心實話,老子不會叫你吃苦。要不,看老子會活剝你的皮!”

 ?、偕纭獏尉S祺在南京立豐芭大社,回洛陽立伊洛會,都是他的講學機構(gòu)。

  呂維祺顫聲說:“老夫講學,只為傳孔孟之道,以正人心,挽頹風,振紀綱……”

  劉宗敏不等他說完,冷冷一笑,嘲笑說:“我活了三十多歲,跑遍數(shù)省,還沒有看見你們口里常說的‘道’是什么樣兒,什么顏色,多么輕重,值幾個錢一斤。

  天下老鴰一般黑,盡都是強凌弱,富欺貧;官紳逞兇,黎民遭殃;口中仁義道德,行事男盜女娼。我壓根兒沒看見你們的道在哪里!”

  呂維祺抬起頭來反駁說:“不然,不然。天下萬世所以常存而不毀者,只為此道常存。此道之存,人心之所以不死也。近日流賊遍地……”

  宗敏將桌子一拍,大喝道:“住口!不許你再說‘流賊’!再說出一個‘賊’字,老子立刻拔掉你的舌頭!”

  呂維祺渾身哆嗦,不再做聲。當他從四室中提出來審問之前,曾經(jīng)反復想過如何在李自成面前不屈膝,不失節(jié),不喪失大臣體統(tǒng),要在青史上留下個“罵賊而死”

  的美名。他為著鼓勵自己,曾經(jīng)將文天祥的《正氣歌》在心中默誦一遍。幾十年來他很喜歡《正氣歌》的一些句子,如“為顏常山舌,為張睢陽齒”;又如“孔曰成仁,孟日取義,而今而后,庶幾無愧”。到了現(xiàn)在,這一切對他都沒有什么幫助。

  他明白自己不應該跪在地上,而應該跳起來大罵“流賊”,寧叫打掉牙齒,割掉舌頭,至死罵不絕口,“殺身成仁”,樹立“天地正氣”。然而周圍的刀光劍影,威嚴神色,竟使他渾身軟弱,失去跳起來大罵的勇氣。劉宗敏對他怒視片刻,恨恨地哼了一聲,罵道:“你王八蛋飽讀詩書,啥雞巴理學名儒,可是在真正大道理上你懂得個屬!無數(shù)百姓,被逼無奈,起來跟隨闖王造反?;畈幌氯ィ饋碓旆?,就是天經(jīng)地義,合情合理。我們闖王的宗旨是打富濟貧,開倉賑饑;專殺貪官污吏和土豪劣紳,為百姓伸冤報仇;免征錢糧,剿兵安民;對百姓平買平賣,秋毫無犯;日后打進北京,重建太平治世。這就是上順天命,下應人心。你說我們是賊么?放你娘的屁!我們的造反就是起義,我們的大軍就是義軍,就是天兵。我們的李闖王所到之處,老百姓夾道歡迎,說是救星到了。我們的李闖王就是當今圣人,也就是你們讀書人最景仰的堯、舜、禹、湯。只是你們這班讀書人,死不悔悟,只知道替桀、紂盡忠,硬是不認識當今的湯、武,把當今的大圣人罵為‘流賊’。呂維祺,你說,我們闖王的行事,哪一點不比你們崇禎強過萬倍?呸!你們上自皇帝、藩王,下至文武官員、鄉(xiāng)紳、土豪,也連你這樣披著道學皮的鄉(xiāng)宦在內(nèi),只會吮民脂膏,敲剝百姓,弄得有天無日,世道不像世道,處處哭聲,人人怨恨,男不能耕,女不能織,賣兒賣女,死亡流離……你們他媽的是真正民賊,是吃人虎狼。老子問你:你一家人在洛陽、新安兩縣共霸占多少土地?”

  呂維祺平生第一次受到這樣的訓斥和辱罵,但他不敢回罵,只是倔強地回答說:“我家雖有地二三百頃,然或為祖上所遺,或為近世所買,均有紅契①文約,來路清楚,并無強占民田之事?!?br/>
  ①紅契——明代各縣衙門設稅課局,為民間房地文契蓋印,抽值百分之三。紅契就是蓋過印的文契。

  劉宗敏問:“你家祖上是種田的?還是做工匠手藝的?”

  呂維祺回答:“老夫祖上十代,均以耕讀傳家?!?br/>
  劉宗敏問:“自家耕田?”

  呂維祺答:“雖非親自牽牛掌犁,然而經(jīng)營農(nóng)事,亦謂之耕。自古有勞心勞力之分,君子小人之別。故樊遲問稼,夫子稱之為小人。牽牛掌犁乃是小人之事,應由莊客佃戶去做,非田地主人應做之事?!对姟吩疲骸@彼南畝,田畯至喜?!@田峻就是經(jīng)管小人耕種的農(nóng)官。后世廢井田為私田,土地主人亦猶古之農(nóng)官,教耕課織,使佃農(nóng)免于饑寒,有何罪乎?”

  劉宗敏竭力忍耐,冷笑著問:“你自己下過地么?手上磨有膙子么?”

  呂維祺回答:“老夫幼而讀,壯而仕。出仕以盡忠君父,著書講學以宣揚孔孟之道。一生立身處世,無愧于心。今日不幸落入你們手中,愿殺就殺,請勿多問。”

  劉宗敏將桌子一拍,跳了起來,提起右腳踏在桌牚上,用兩個指頭向呂維祺的臉上一指,嚇得呂維祺趕快低下頭去。宗敏指著他的頭頂大聲說:“老狗!我現(xiàn)在就要殺你,以平民憤。你知道你的罪惡滔天么?”

  呂維祺知道自己馬上就要死了,壯著膽子說:“我知道。第一,我是朝廷大臣;第二,我是圣人門徒,平生著書講學,宣揚仁義,教導忠孝。有此二罪,所以該殺?!?br/>
  宗敏呸了聲,將唾沫隔桌子吐在呂維祺頭上,罵道:“老狗!豎起你的狗耳聽著!你們呂家?guī)状詠?,有錢有勢,一貫魚肉鄉(xiāng)民,禍害地方。你們用重租高利,盤剝小民,霸占民田,逼死人命。因為官官相衛(wèi),府縣官不敢過問,也不愿過問,使受害小民一家家冤沉海底,無處伸雪。自從李闖王來到河南府地方,百姓們才如見天日,紛紛奔赴義軍中控告你們一家罪惡。你說你平生替孔夫子宣揚仁義,教忠勸孝,盡是說人話,做鬼事,餓老虎口念‘阿彌陀’。你有幾百家佃戶,終年辛苦,出的牛馬力,吃的豬狗食,一年三百六十天難得一大溫飽。一到春荒,許多大人小孩出外討飯,許多人向你家磕頭求情,借錢借糧。你家每年放青麥賬照例是小斗出,大斗人,外帶高利盤剝。越是青黃不接,要命關(guān)頭,利錢越高。倘若到麥收后無力償還,你家管賬先兒就將算盤一打,走筆轉(zhuǎn)賬,利變成本,本再生利,像驢子打滾一樣。窮人家死了人,死了牛,也得到你家求情借閻王債。不知多少窮家小戶因為還不清你家的青麥賬、閻王債,有的人上吊投崖,有的鋃鐺入獄,有的賣活人妻,賣兒賣女,妻離子散。這,這,這就是你們的圣人之教,仁義之行,忠恕之道!你們家中,在總管之下有賬房,有十幾個管莊頭子,每個莊頭之下又有向佃戶們催租收租的賬先兒,掌斗掌秤的大小伙計,還有跑腿的,盡是無賴。你家豢養(yǎng)的這班爪牙,好似虎、豹、豺、狼,又像催命判官,專會刻苛窮人,敲詐勒索,淫人妻女。

  你放縱他們經(jīng)管幾百頃田地,虐害窮人,這就是孔夫子傳授給你的仁義!佃戶們不惟交租五成,逢年過節(jié),照規(guī)矩必向你家送禮。遇到你家和管莊頭子家有紅白喜事,還得送禮。你家隨時需要人力,不管叫誰,誰就得來,替你家白做活,不要你家分文。去年春天,你家在新安和洛陽兩處修蓋高樓大廈五十多間,除請了十個木匠師傅,不是全靠佃戶們白替你家做活?從脫坯燒磚,到砌墻上瓦,鐵木小工,運送材料,用去了上萬個工,車牛不算。你家沒有花一個工錢。這就是你呂維棋老雜種口口聲聲講爛了的仁義道德!”

  呂維祺分辯說:“圣人云:‘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yǎng)君子。’天經(jīng)地義,自古如此。況且……”

  劉宗敏截住說:“伯戶們是野人?你倒是他媽的吃人生番!放你祖宗八代的屁!”

  呂維祺已經(jīng)知道這審問他的人大概就是劉宗敏,心中想道:“我堂堂朝廷大臣,竟然跪在李自成手下的賊將面前!”他害怕吃苦,不敢不跪,但聽了劉宗敏的怒斥,又不甘心。明知自己必死無疑,他鼓起勇氣替自己分辯說:“老夫不幸今日落在你們手中,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士可殺,不可辱,請不要對老夫肆口謾罵。況且老夫去年蓋房子正值春荒,年饉劫大,叫佃戶們出力做活,使他們不至于饑餓而死,也不會出外逃荒,流離失所,為非作歹,觸犯國法,亦出自老夫一片仁心。至于叫佃戶們做活不付工錢,自古如此,豈是老夫例外?一個月前,老夫出私糧兩百余石賑濟洛陽饑民,口碑載道,萬民感戴,將軍可曾聞乎?”

  劉宗敏用鼻孔冷笑一聲,說:“他媽的!你披著理學名儒的皮,肚子里裝滿了歪理。盤剝窮人,又叫人家白替你下死力修蓋房屋。你家住高樓大廈,畫棟雕梁,人家住茅庵草舍,不蔽風雨,還說是你的一片仁心!這話你怎么說得出口?真是該死!老子知道你上個月曾拿出兩百多石發(fā)了霉的雜糧賑濟饑民,你用的什么心,難道老子不明白?你是看見我們義軍聲勢浩大,洛陽十分吃緊,害怕義軍來攻城時饑民內(nèi)應,所以你先請求福王出錢出糧賑饑,見他一毛不拔,你不得已才只好將自家倉中的糧食拿出兩百多石放賑,想拿這一點發(fā)霉的陳糧一則在大戶中作個倡導,二則買住洛陽窮人的心,保住洛陽不破。往日你不放賑,為什么直到情勢緊急時你才放賑?你家數(shù)代,盤剝小民不知多少萬石,到了刀臨頭上,想拿出兩百多石雜糧騙住洛陽城中饑民,當作買命錢,行么?真會打算!”宗敏將桌子一拍,憤怒得胡須支奓,大聲喝問:“呂維祺!你說是也不是?著實招來!”

  呂維祺低頭不語,背上冒著冷汗。劉宗敏并無意等待呂維棋招供,正要宣判,忽然從二門口傳進來一句撕裂人心的喊冤聲:“將軍爺呀……小民冤枉!”

  劉宗敏向二門一望,對左右輕聲說:“帶喊冤人!”

  片刻之間,一個衣服破爛、面有饑色、鬢發(fā)灰白的老婦被帶到丹墀上來,跪到地上,叩頭悲呼:“將爺呀,小民兩年來冤沉海底,無處控告。求將爺為民做主,為我這個孤寡無依的苦老婆子伸冤!”

  宗敏問:“你有什么冤?”

  老婆子顫聲哭訴:“我一家三代種呂府的地,住在北邙山上,離黃河不遠。俺村莊的十幾家全是呂府佃戶,替呂府做牛做馬。兩年前,冬月天氣,呂府去人到俺村里說,呂尚書家的大夫人忽然想吃新鮮的黃河鯉魚,街上沒賣的。尚書叫我們村里人打開黃河冰凌提幾十條鯉魚送到府上。我的兒子掉進冰凌下邊淹死了,他爹凍傷,到呂府哀求賞副棺材,賞點銀子埋殯,被日府管家為積欠舊債罵了一頓,勉強賞了五兩銀子,還說這是呂府無量恩德。他爹生了悶氣,又哭兒子,一病不起,含冤而死。我討飯進城,控告呂府害死民命。無奈呂府勢大,府、縣官都不肯管,使小民哭天無路。將爺呀,懇求你明鏡高懸,照見百姓苦情,叫呂維棋替我的兒子償命,替俺孩子他爹償命。我就是死到陰曹地府,也不忘你的大恩。求將爺為小民伸冤!”

  劉宗敏氣得咬牙切齒,向呂維祺問:“老賊!你說有無此事?”

  呂維祺推諉說:“此系家人所為,老夫亦有所聞?!?br/>
  “狗屁!你只是也有所聞?你在冰凍天氣想孝敬你媽吃黃河鯉魚,有這事么?”

  “此事屬實,原是老夫的一片孝心,沒想到有人失足落水……”

  宗敏將桌子猛一拍:“狗屁!不打開冰凌捉魚,如何能落進水里?那么冷天,你想行孝,為何不自己去破冰捉魚?”

  “老夫是讀書做官的人,不會打開黃河堅冰?!?br/>
  “你們讀書人瞎編的《二十四孝》上不是有王祥臥冰么?你想行孝,為何不去黃河臥冰?”

  二門口又有幾個人接連喊冤,聲聲刺入心肺。劉宗敏傳令將喊冤的人們?nèi)胚M來,霎時間在丹墀上跪了一片。他們一個接一個控訴呂府罪惡,有些事情駭人聽聞。

  劉宗敏沒有等控訴完,對百姓們說:“我也是受苦出身的人,你們受呂維棋一家人的苦我完全明白,全無虛告。我奉闖王之命,今日將呂維祺判處死刑,家產(chǎn)抄沒,所有田地歸佃戶和窮鄉(xiāng)親們自耕自食?!彼D(zhuǎn)向呂維棋宣布說:“呂維棋!你老狗血債累累,罪惡滔天,本該凌遲處死,姑念你在洛陽日子不久,從寬判為斬刑,立即處決!”他向左右一望,大聲喝令:“刀斧手!快將這老狗推出斬首!他要是膽敢在臨死前罵出一聲就多砍十刀,罵十聲多砍一百刀??鞌兀 ?br/>
  呂維祺立刻被兩個士兵從地上抱起,剝?nèi)ネ庖拢寤ù蠼?,脖后插上由隨營文書剛才準備好的亡命旗。他不敢罵出一句,越發(fā)渾身戰(zhàn)栗不止,但竭力保持鎮(zhèn)定,鼓勵自己不要出丑。當他正要被推著走下臺階時,聽見劉宗敏又叫他轉(zhuǎn)來,聲音并不像剛才那樣的怒如虎吼,心中不禁一閃:“莫非不殺我了?”劉宗敏等他被重新帶到面前,用壓抑的口吻說:“呂維祺,你是進士出身,理學大儒,我劉宗敏是打鐵的出身,斗大的字兒認識不過兩牛車??墒窃趯⒛阊焊靶虉鲋?,我還有幾句話要教訓你。我聽說你講學很重《孝經(jīng)》,還著了一本什么雞巴書呈給崇禎。天下每年不知有多少做父母的餓死,凍死,被官軍殺死,被大戶欺壓死,被官府殘害死,留下孤兒棄女,向誰行孝?

  千千萬萬的黎民百姓寒無衣,饑無食,如何行孝?你家奴婢成群,一呼百應。這班大小奴婢們賣身到你家,誰能夠孝敬自己的親生父母?你平日講孝道,不是滿口放屁么?我的老娘也是餓死的。我沒法替她行孝。我現(xiàn)在殺你這種多宦豪紳,就是替我的老娘報仇,也是替她老人家行孝。管你什么理學大儒,兵部尚書,在我劉宗敏面前算不了屬毛灰!”他將下巴一擺:“趕快推出斬了,替洛陽一帶百姓伸冤!”

  呂維祺重新被推走,還在竭力保持鎮(zhèn)定,只求不失去朝廷大臣體統(tǒng)。但是他模糊地感到自己在褲子里灑出小便,大腿上有一股濕熱向小腿奔流。當走出周公廟大門的剎那間,他在心中問道:“我不是在做夢吧?難道這就是慷慨成仁么?……”

  第二天,即正月二十二日,陽光明媚,天無纖云,顯得特別溫暖。昨天處決呂維祺的事情使洛陽百姓大為轟動,但人們并不滿足,都在等候啥時候處決福王。今天一清早就哄傳著將在正當午時出斬福王的消息,所有的大街小巷都沸騰起來。約莫巴時剛到,那處決福王朱常詢的布告,上列著福王的十大罪款,已經(jīng)在城內(nèi)大街上和四關(guān)張貼出來。人們聽說將福王判處死刑的法堂就設在福王宮迎恩殿前,而處決他的地方就是西關(guān)外的舊刑場,所以己時左右,從周公廟到王宮,到刑場,到處擠滿了等候觀看的男女老少。特別是刑場周圍,更是人山人海。

  當福王朱常詢從周公廟押往法堂,從西關(guān)和西大街走過時候,沿路兩旁百姓不斷地有人發(fā)出恨罵。有一個人咬牙切齒地對著他罵道:“你媽的作威作福,竟然也有今天!”

  李自成提前來到宮中,一面巡視查抄王府財物糧食情況,一面等候?qū)徲嵏M酢?br/>
  當一個將領(lǐng)向他稟報說福王已經(jīng)提到時,闖王回頭輕聲說:“升堂!”一聲傳呼,隨即從迎恩殿的漢白玉陛階下邊響起來一陣鼓聲。李自成率領(lǐng)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等文武大員,緩步走出便殿,從一個叫玉華門的西角門來到迎恩殿。這迎恩殿是王府主殿,十分雄偉,黃琉璃瓦閃耀金光。殿里正中間設一朱紅檀木描金縷花王座,上鋪黃緞座褥。前檐有七尺深,斗拱,飛檐,彩繪承塵,四根一人抱不住的朱漆柱子。當年建成王宮時候,一位大學士奉萬歷皇帝“圣旨”撰寫了一副對聯(lián),極盡歌頌之能事。如今這朱漆描金云龍對聯(lián)被義軍士兵在上邊涂了兩塊馬屎,仍然懸掛在中間的兩根柱子上:

  福祉滿河洛普天同慶王業(yè)固嵩岳與國并休

  迎恩殿的前檐外是三級漢白玉臺階。臺階下是一片平臺,俗稱丹墀,磨光的青石鋪地,左右擺著鎏金香爐、大鼎、仙鶴。丹墀三面都圍著漢白玉欄板,云龍柱頭,雕刻精美。平臺前是七級石階。下了石階,正中間是一條寬闊的石鋪雨路,把院子平分兩半。甬路兩邊院中栽著松、柏,兩邊是廂房,俗稱朝房。這個院子的正門叫做迎恩門,也是五間蓋著黃琉璃瓦的樓房,下有并排三座六扇朱漆大門。出了迎恩門外是一個很大的院子,兩邊有廊房、鐘樓和鼓樓,正門就是端禮門。在端禮門和迎恩門之間有并排三座白玉雕欄拱橋。修建福王府時特地從洛陽城西的澗河引來一股水,進城后流在地下,到迎恩門外的院中時變?yōu)槊髁?,改名福水,所以這三座橋就叫做洪福萬年橋,簡稱洪福橋。今天闖王特諭守衛(wèi)將士,可以放百姓進入午門和端禮門,直到迎恩門外。這時,迎恩門六扇巨大的帶釘朱門大開。迎恩門外密密麻麻地擁擠著看審問福王的百姓。迎恩門內(nèi),甬路兩邊,每邊站立著兩百士兵,靠近迎恩門那一端的一律手執(zhí)長槍,靠近丹墀這端的一律手執(zhí)寶劍,而迎恩門也有眾多士兵守衛(wèi),不許百姓進來。王座抬放在迎恩殿的門外檐下,王座前擺一長桌,掛著繡緞桌圍,也是迎恩殿中的原有陳設。東西兩邊各擺三把太師椅,都有猩紅座墊。

  鼓聲停止,李自成在王座上坐下,然后牛金星床獻策、李巖在東邊坐下;劉宗敏、袁宗第、李過在西邊坐下。

  坐定以后,牛金星向背后輕聲說:“帶犯人!”立刻,站在檐下的中軍吳汝義一聲傳令,接著丹墀下幾個人齊聲高呼:“帶犯人!”聲音威武洪亮,驚得在迎恩殿脊上曬太陽的一群鵓鴿撲嚕而起,盤旋著向后宮飛去。

  福王從西朝房中押出來了。有兩個身材魁梧的士兵在左右架著他,一直架上丹墀,雙膝跪下,俯伏地上,離闖王的案子大約有一丈遠近。闖王厲聲喝問:“朱常詢,你犯下彌天大罪,民怨沸騰,今日有何話說?”

  福王不住叩頭,聲音哆嗦地說:“小王有罪,小王實實有罪。哀懇大王饒,饒命!小王……”

  闖王又厲聲問:“狗王!我問你,你老子坐天下四十多年,百般搜刮天下百姓,有一半金銀財寶都給了你,運來洛陽,又替你霸占了兩萬頃膏腴良田,封你為福王,你這福從何而來?”

  福王叩頭出血,哆嗦說:“小王有罪。小王有罪。小王沒福,該死。懇大王饒小王狗命?!?br/>
  闖王又問:“你的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是從地上冒出來的?到底是從哪里來的?說!快說!”

  福王哆嗦說:“小王該死。這福字是小王封號,小王實實沒福?!?br/>
  闖王見他語無倫次,答非所問,將驚堂木猛一拍,大喝道:“混蛋!你不肯照實供認,本帥替你說出!你的福就是作威作福,殘害百姓,金衣玉食,荒淫無恥。

  你的銀錢無數(shù),珠寶如山,單說倉庫中的糧食就有幾十萬石。你這福,既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從地下冒出來的,完全來自老百姓身上。你的每一件珠寶,每一兩銀子,每一顆糧食,都浸透了天下百姓的汗水、眼淚、鮮血。你個狗王知呀不知?”

  福王叩頭說:“小王有罪。小王有罪。這都是萬歷皇爺所賜。小王該死?!?br/>
  闖王又喝道:“你身為親王,富甲天下,當如此饑荒年景,不肯發(fā)分毫庫中金銀,不肯散一粒糧食,賑濟饑民,你該不該死?”

  福王哆嗦說:“懇大王饒命。懇大王……”

  闖王大喝道:“拉下去,將這個奴才狠打四十板子,然后再問!”

  左右侍衛(wèi)一聲吆喝,將福王拖下丹墀,剝掉衣服,按在雨路中間,扒開褲子,露出來雪白的肥大屁股。迎恩門外千頭攢動,一片擁擠。站在丹埠下的小將一聲喝令“行刑”,那個手執(zhí)長竹板的士兵開始打起來。他胸中充滿仇恨,每一下都打得很重。福王本來早已嚇得半死,加上平日荒淫過度,身體虛損,又自幼嬌生慣養(yǎng),所以受不了皮肉之苦,起初還拼命哀呼,等打到二十多下時已經(jīng)聲音漸弱。闖王和行刑士兵都以為他是假裝的,繼續(xù)狠打。打到三十多下,竟然沒有聲音了。行刑士兵用手摸摸他的鼻子,快要沒有氣了。一名小校立刻取來半碗冷水,向福王的前額上噴上兩口,使他蘇醒。犯人重新被帶上來,癱軟地伏身跪在闖王面前,渾身哆嗦,低聲哀懇饒命。闖王大聲說:“朱常詢!按你罪惡如山,本當千刀萬剮,凌遲處死,方能稍泄民憤。本帥姑且從寬,判為斬首,立即處決?!彼S即命令:“刀斧手,快將這狗王押赴西關(guān)刑場!”

  福王立刻被重新五花大綁,并將他的松散的頭發(fā)挽到頭頂,插上亡命旗,推擁著向午門外走去。而在門外不遠的大街上,正在將王府的地畝賬冊、霸買的田契、奴仆賣身文約等等,燒成一堆大火,紙灰飛揚。百姓圍觀得擁擠不透,個個稱快,有不少人激動得流下熱淚。

  從洛陽西大街到西門外刑場,街道兩旁早已站滿了百姓,看福王怎樣被押赴刑場。刑場上,每隔五步站一步兵,不讓群眾擠近監(jiān)斬臺和臺前的一片空場;刑場外圈,在擁擁擠擠的人群背后,每隔十來步站一個騎兵。監(jiān)斬臺的兩邊和背后,整整齊齊地站立著一層步兵、一層騎兵,步內(nèi)騎外,肅靜無聲。所有這些步兵和騎兵,都穿著綿甲,外罩深藍連襠。連襠的前后心都有一塊圓形白布,繡著“闖”字。箭上弦,刀出鞘,威風凜凜。這監(jiān)斬臺是原有的一個土堆,本來很??;昨日下午,李過派一百名弟兄添土,打夯,整平,比原來增大一倍。

  監(jiān)斬臺下,刑場周圍,旗旗飄揚,刀、槍、劍、戟耀眼。老百姓望著這威武森嚴場面,情緒振奮,感慨萬端。有一個花白胡須的莊稼老頭小聲嘆息說:“唉,這個殺場,自古以來只殺老百姓,不知屈死了多少性命,從來連一個官兒也沒殺過,今日卻要殺王了。連福王也可以殺,從前我連想也不敢想!”

  旁邊一個生著連鬢胡子的中年人用鼻孔哼了一聲,接著說:“管他媽的啥金技玉葉,龍子龍孫,封王封侯,為官為宦,平日作威作福,耀武揚威,騎在老百姓的頭上過日月,只要犯到闖王手里,都不值一個皮錢。在永寧,不是已經(jīng)殺過萬安王么?別看福王是‘當今’的親叔父,一刀下去,喀嚓一聲,同樣腦袋落地,血濺黃沙,尸首扔給狗吃,有雞巴‘福大命大’!”

  另一個中年人憤憤地說:“自古是富了王侯,苦了百姓。天下亂了這十幾年,也只有李闖王真能替窮百姓伸冤報仇!”

  在附近一個地方,也有幾個人在小聲談話。一個瘦弱的、手拄拐杖的老人說:

  “從前,每年只在冬至殺人。從崇禎七年以后,每年匹季都殺人。從前人命關(guān)天,把人判了死罪,還得層層上詳,等候刑部批下,才能冬至處決。后來殺人像殺雞狗!……”老人嘆口氣,接著說:“就在這個地方,有一年就殺過幾百人。小百姓遇到災荒,餓得沒辦法,偷一點,搶一點,不論罪大罪小,十之八九都判成死罪,也不上呈刑部候批,說殺就殺,據(jù)說這是‘治亂世用重典’。有一陣天天殺人,我親眼看見有一批就殺了二十七個,里邊有婦人、小孩?!?br/>
  旁邊一個人忍耐不住說:“殺的全是窮百姓!”

  一個有癭脖子的中年人說:“所以大家都說闖王來得好。闖王一來,就把世道翻了個兒:昨日殺呂尚書,今日殺福王。人家只殺官,不殺百姓?!?br/>
  一個臉孔浮腫的青年饑民從旁插了一句:“這才叫替天行道!”

  突然,從城內(nèi)奔出來一群百姓,同時傳過來一陣鑼鼓聲和軍用喇叭聲,使刑場周圍擠滿的百姓登時激動起來,轉(zhuǎn)過身子,萬頭攢動,齊向城門張望。過了片刻工夫,一陣馬蹄聲響,一面大旗前導,接著五十名騎兵簇擁著李過出了城門,向殺場奔來。李過到監(jiān)斬臺前下馬,登上臺去,坐在中間,左右侍立著幾位偏將和別的頭目。老百姓想看清楚監(jiān)斬的這位將領(lǐng),有的知道他是李過,有的誤以為他是劉宗敏,都想往前擠,后邊的推動前邊,可是前邊的被步兵擋住,不許向前。你擁我擠,秩序亂了起來。李過下令叫前邊的十排人就地坐下,才恢復了剛才的會場秩序。

  但是不過片刻工夫,場中的秩序又亂了起來,剛才坐在地上的人們也紛紛起立。

  所有的人們都向城門張望,個子矮的人們就踮著腳尖,伸長脖頸,仰著下巴。從西門走出一隊人馬,押著福王來了。

  走在前邊的是二十名步兵,分成兩行,張弓搭箭,虎視左右和前方。接著,又是二十名步兵,一色手執(zhí)紅纓長槍。跟著,兩名刀斧手帶推帶架著福王出來。再后邊又是二十名步兵,手執(zhí)寶劍。最后是一名小將,同親兵們騎著戰(zhàn)馬。多數(shù)人都沒有看見過福王是什么樣兒。整年他不一定出宮一次;縱然出宮,人們都得回避;回避不及,也只能俯首跪在街旁,不許抬頭望他。如今凡是沒有看見過他是什么樣子的,都想看個清楚;那些曾經(jīng)有幸偷看過他的,也想看一看他在臨刑以前是什么情形。刑場上擁擠得更兇了。有的體弱的被擠個趴叉。步兵從幾十層人堆中分開一條路,將犯人押解到監(jiān)斬臺前,喝令跪下。他往地上一跪,幾乎倒下。一個刀斧手踢他一腳,喝道:“跪好!”他猛一驚,似乎有點清醒,勉強用兩手按地,保持半跪半伏的樣子。人群里有人不自禁地罵道:“他媽的,孬種!”

  原來擁擠在王宮前邊的百姓們趕來遲了,得到守城義軍允許,從西門內(nèi)奔上城墻,擠滿了西門右手的一段城頭,隔城壕俯瞰刑場。當有些百姓還在陸續(xù)上城時候,午時已到,從監(jiān)斬臺的后邊向空中發(fā)出一聲炮響,震得全場一驚,有兩三匹戰(zhàn)馬振奮嘶鳴。炮聲剛過,李過喝令刀斧手準備行刑。兩個刀斧手將福王從地上拖起來,推到離監(jiān)斬臺五丈以外,使他面朝正南,對著百姓跪下。第二聲炮響了。站在右邊的刀斧手將犯人脖頸后插的亡命旗拔掉,扔到地上,隨即走開。犯人已經(jīng)失去了勉強自持能力,癱在地上。刑場上萬頭攢動,屏息無聲。第三次炮聲一響,站在犯人左邊的刀斧手用左手將犯人的發(fā)髻一提,同時喝道:“跪好!”說時遲,那時快,人們只看見陽光下一道白光一閃,福王朱常詢的頭顱飛落地上,一股鮮血迸出三尺以外。從刑場到城頭,看斬的百姓們迸發(fā)出震天動地的齊聲喝彩:“好!??!”

  擔任行刑的這個刀斧手向前兩步,彎腰提起來福王的頭,走向監(jiān)斬臺去。遵照李過的命令,這頭將帶進城去,懸掛在宮門前的華表上,即古人所說的“梟首示眾”。

  在刑場中間擔任警戒和維持秩序的步兵都撤到監(jiān)斬臺下,聽任百姓觀看福王的尸體。

  在前邊的百姓們一擁而上,立刻將福王的衣服和褲子剝得精光。有人剖開他的胸膛,挖出心肝拿走。有人從他的身上割走一塊肉。頃刻之間,尸首被分割得不成樣子,而后邊的百姓們繼續(xù)往前邊擁擠。

  李過帶著幾個偏將走下監(jiān)斬臺,上了戰(zhàn)馬,喇叭一吹,鑼鼓開路,率領(lǐng)著步、騎兵回城而去。將走近城門口時,遇見從城內(nèi)走出一個小校,捧著闖王的一支令箭,后邊跟著一個太監(jiān)模樣的中年人,還有一個中年和尚和兩個青年和尚,他們的背后跟著一輛牛車,載著一具桐木白棺材。他們避到路邊,等候李過帶著人馬過去。李過駐馬向捧令箭的小校問:“他們是什么人?”

  小?;卮穑骸盎貙?,這個人是福王宮中的承奉太監(jiān),那位師父是迎恩寺的方丈,法名道濟,剛才他們到東華門向闖王乞恩,要來收殮福王的尸首,已蒙闖王恩準。不過闖王說,他們可以先將福王的身子收殮,福王的頭要懸掛三天以后才能給他們。他們害怕福王的民憤很大,會將他們打死,所以求闖王發(fā)下令箭,好來收尸。”

  李過點了一下頭,策馬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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