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明】本傳敘述司馬遷其人其事及其撰述。司馬遷，字子長。司馬談之子。生于景帝中元五年（前145）。早年受學(xué)于孔安國、董仲舒，漫游各地，了解風(fēng)俗，采集傳聞。初任郎中，奉使西南。元封三年（前108）任太史令，繼承父業(yè)，著述歷史。太初元年（前104）參與制定歷法。天漢年間，因替李陵辯解，被處腐刑。不久任中書令，發(fā)憤著述，完成《太史公書》（后稱《史記》）。這是一部不朽的史學(xué)名著。司馬遷于《吏記·太史公自序》詳寫其家世、父業(yè)、自己撰述及主要內(nèi)容，又在《報(bào)任安書》中自述被刑及忍辱著書的情節(jié)和思想?！秷?bào)任安書》作于太始元年（前96），司馬遷可能不久即死。斑固取《太史公自序》及《報(bào)任安書》等材料，在《漢書》中為司馬遷立傳，傳寫了這位偉大史學(xué)家撰著歷史的經(jīng)過、思想和精神。這是中國史學(xué)史上第一篇史學(xué)家傳記，反映了史學(xué)家的旨趣和精神，很有意義。傳未的評論，寫得很有水平，可謂一篇精練的史評佳作；但批評司馬遷“是非頗繆于圣人”，反映了馬、班兩家的思想分歧，為我們探索《史記風(fēng)漢書》思想提供了線索。
昔在顓頊，命南正重司天（1），火正黎司地（2）。唐虞之際（3），紹重黎之后，使復(fù)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后也（4）。當(dāng)宣王時(shí)，官失其守而為司馬氏。司馬氏世典周史（5）?；菹逯g，司馬氏適晉（6），晉中軍隨會奔魏（7），而司馬氏入少梁（8）。
（1）南正：傳說中的官名。掌管天事。（2）火正：傳說中的官名。掌管民事。（3）唐、虞：陶唐氏、有虞氏。（4）程伯休甫：程，國名。伯，爵名。休甫，人名。傳說是黎的后裔，周宣王時(shí)為大司馬，封為程伯。（5）司馬氏世典周史：此說不可信。司馬氏祖先當(dāng)是掌軍事，而不可能典史職。這是司馬談遷父子為太史今后，美化祖先的說法。（6）惠襄之間二句：周惠王、周襄王時(shí)，因有子頹，叔帶之難，故司馬氏逃奔于晉。（7）中軍：春秋時(shí)大國軍隊(duì)分上、中、下三等，其中以中軍地位較高。隨會：人名，也稱士會。由晉奔秦。奔魏：《史記》作“奔秦”。（8）少梁：古邑名。故地在今陜西韓城南。本西周梁國，春秋時(shí)為秦所滅，稱少梁邑。后屬晉，繼屬魏，再入于秦。秦惠文王十一年（前327）改名夏陽。
自司馬氏去周適晉，分散，或在衛(wèi)（1），或在趙（2），或在秦。其在衛(wèi)者，相中山（3）。在趙者，以傳劍論顯，蒯聵其后也。在秦者錯，與張儀爭論（4），于是惠王使錯將兵伐蜀（5），遂拔（6），因而守之（7）。錯孫蘄（8），事武安君白起。而少梁更名夏陽。蘄與武安君坑趙長平軍（9），還而與之俱賜死杜郵（10），葬于華池（11）。蘄孫昌，為秦王鐵官（12）。當(dāng)始皇之時(shí)，蒯聵玄孫卬為武信君將而徇朝歌（13）。諸侯之相王，王卬于殷（14）。漢之伐楚，卬歸漢（15），以其地為河內(nèi)郡（16）。昌生毋懌（17），毋懌為漢市長（18）。毋懌生喜，喜為五大夫（19），卒，皆葬高門（20）。喜生談，談為太史公（21）。
?。?）衛(wèi)：古國名。在今河南省境內(nèi)，相繼為魏（前254）、秦（前209）所滅。司馬氏在衛(wèi)者名喜。（2）趙：戰(zhàn)國七雄之一。在今山西、河北等省一帶，為秦所滅（前222）。司馬氏在趙者名覬。（3）中山：古國名。都于顧（今河北定縣）。為趙所滅（前296）。（4）爭論：秦惠王欲伐蜀，張儀主張伐韓，司馬錯以為當(dāng)先伐蜀?；萃鯊腻e之議。（5）蜀：古國名。都于成都（今四川成都）。為秦所滅（前316）。（6）拔：攻克。（7）守：郡守。（8）蘄：《史記》作“靳”。（9）坑趙長平軍：公元前262年，秦、趙于長平（今山西高平西北）大戰(zhàn)。趙將趙括盲目出擊，秦將白起在正面詐敗后退。另以奇兵襲擊趙軍后方。結(jié)果趙軍慘敗，四十六萬人被俘坑死。
（10）杜郵：古地名。在今陜西咸陽市東。（11）華池：池名。在今陜西韓城西南。（12）鐵官：秦代始置，漢代沿置。掌鑄造和買賣鐵器。（13）蒯聵玄孫卬：據(jù)《史記索隱》引《司馬氏系本》云：“蒯聵生昭豫，昭豫生憲，憲生卬（áng）。”武信君：指武臣，秦末起義軍首領(lǐng)之一，自號武信君，稱王于趙，都邯鄲，后被叛將李良所殺。朝歌：故衛(wèi)國都城，漢置縣。在今河南淇縣。（14）王叩于殷：公元前206年項(xiàng)羽分封諸侯，因司馬卬定河內(nèi)有功，封其為殷王，王河內(nèi)，都朝歌。（15）卬歸漢：公元前205年三月，漢軍攻下河內(nèi)，司馬卬降于漢。（16）河內(nèi)郡：郡治懷縣（今河南武陟西南）。（17）毋懌：《史記》作“無澤”。（18）市長：官名。漢代長安四市有四長。（19）五大夫：秦漢爵名，第九級。（20）高門：地名。在今陜西韓城西南。（21）太史公：漢有太史令，秩六百石，屬太常。漢稱太史令其人為太史公。
太史公學(xué)天官于唐都（1），受《易》于楊何（2），習(xí)道論于黃子（3）。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間（4），愍學(xué)者不達(dá)其意而師悖（5），乃論六家之要指曰（6）：（1）天官：指古代天文學(xué)。唐都：漢代天文學(xué)家，曾參加制定太初歷。（2）楊何：字叔元，漢菑川（今山東壽光縣）人。武帝時(shí)以《易》被征，官至中大夫。（3）道論：道家學(xué)說。黃子：漢人，亦稱黃生。史失其名。曾與轅固生辯論湯武受命問題。（4）建元：漢武帝年號，共六年（前140—前135）。元封：漢武帝年號，共六年（前110—前105）。（5）愍（mǐn）：憂慮。師悖：謂以悖為師。固執(zhí)廖論之意。（6）六家：指陰陽、儒、墨、名、法、道等六家。
《易大傳》曰（1）：“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涂（途）?！狈蜿庩枴⑷?、墨、名、法、道德，此務(wù)為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2）。嘗竊觀陰陽之術(shù)，大詳（祥）而眾忌諱（3），使人拘而多畏，然其序四時(shí)之大順，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勞而少功，是以其事難盡從，然其敘君臣父子之禮，列夫婦長幼之別，不可易也。墨者儉而難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強(qiáng)本節(jié)用，不可廢也。法家嚴(yán)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也。名家使人儉而善失真（4），然其正名實(shí)，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5），澹（贍）足萬物，其為術(shù)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shí)遷徙，應(yīng)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則不然，以為人主天下之儀表也，君唱臣和，主先臣隨。如此，則主勞而臣佚（逸）。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羨（6），黜聰明（7），釋此而任術(shù)。夫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神形早衰，欲與天地長久，非所聞也。
?。?）《易大傳》：即《易·系辭》。（2）?。好靼?。（3）大祥：夸大災(zāi)祥。眾：猶多。（4）儉：當(dāng)作“檢”，拘束。（5）無形：指道，客觀規(guī)律。（6）去健美：意謂去掉剛強(qiáng)與貪欲，而以柔弱與知足自守。（7）黜聰明：意謂不要花招和滑頭。
夫陰陽，四時(shí)、八位、十二度、二十四節(jié)各有教令（1），曰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經(jīng)也（2），弗順則無以為天下紀(jì)綱，故曰“四時(shí)之大順，不可失也”。
?。?）四時(shí)：春、夏、秋、冬。八位：八卦位，即八方（離南、坎北、震東、兌西、巽東南、艮東北，乾西北、坤西南）。十二度：即十二次。我國古代為了量度日、月、行星的位置和運(yùn)動，把黃道帶分為十二個部分，稱“十二次”。每次有若干星名作為標(biāo)志。十二次名稱是星紀(jì)、玄枵、威訾、降婁、大梁、實(shí)沈、鶉首、鶉火、鶉尾、壽星、大火、析木。二十四節(jié)：即立春、雨水、驚蟄、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滿、芒種、夏至、小暑、立秋、處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等二十四節(jié)氣。教令：指帶有神秘色彩的條規(guī)禁忌。（2）大經(jīng)：重要法則。
夫儒者，以六藝為法（1），六藝經(jīng)傳以千萬數(shù)，累世不能通其學(xué)，當(dāng)年不能究其禮（2），故曰“博而寡要，勞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禮，序夫婦長幼之別，雖百家弗能易也。
?。?）六藝：指《詩》、《書》、《易》、《禮》、《樂》、《春秋》等六種儒家典籍。又稱六經(jīng)。（2）當(dāng)年：謂當(dāng)生之年，猶言畢生。
墨者亦上堯舜，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階三等，茅茨不翦（1），采椽不斫；飯土簋（2），歠土刑（3），糲梁之食（4），藜藿之羹（5）；夏日葛衣，冬日鹿裘（6）。”其送死，桐棺三寸，舉音不盡其哀。教喪禮，必以此為萬民率。故天下共若此，則尊卑無別也。夫世異時(shí)移，事業(yè)不必同，故曰“儉而難遵”也。要曰強(qiáng)本節(jié)用，則人給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長，雖百家不能廢也。
?。?）茅茨：用茅草苫的屋。（2）土簋（guǐ）：古代盛食物的圓口陶器。（3）歠（chuò）：飲；啜。刑：當(dāng)作“铏”。土铏：古代盛羹的陶器。（4）糲粢：粗劣的食物。糲（lì）：粗米。粢（zī）：粗糧。（5）黎藿：泛指野菜。黎：一年生草本植物。俗稱灰菜，嫩葉可食。藿：豆葉。（6）“堂高三尺，……冬日鹿裘”：引文見《韓非子·五蠹篇》。
法家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于法，則親親尊尊之恩絕矣，可以行一時(shí)之計(jì)，而不可長用也，故曰“嚴(yán)而少恩”。若尊主卑臣，明分職不得相踰越（1），雖百家不能改也。
?。?）分：（fèn）：職分。
名家苛察繳繞（1），使人不得反其意，（專）決于名，時(shí)失人情，故曰“使人儉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責(zé)實(shí)（2），參伍（三五）不失（3），此不可不察也。
?。?）苛察：苛細(xì)的考察。繳繞：糾纏，煩瑣。謂不識大體。（2）控名責(zé)實(shí)：由名以求實(shí)，使名與實(shí)相符。（3）三五：謂錯綜比較，以為驗(yàn)證。
道家無為（1），又曰無不為（2），其實(shí)易行，其辭難知。其術(shù)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3）。無成勢（4），無常形（5），故能究萬物之情。不為物先后，故能為萬物主。有法無法，因時(shí)為業(yè)；有度無度，因物興舍（6）。故曰“圣人不巧（7），時(shí)變是守（8）。”虛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綱也。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其實(shí)中其聲者謂之端（9），實(shí)不中其聲者謂之款（10）?？钛圆宦牐槟瞬簧?，賢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11）。光耀天下，復(fù)反無名（12）。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離則死。死者不可復(fù)生，高者不可復(fù)合（13），故圣人重之。由此觀之，神者生之本，形者生之具（14）。不先定其神形（15），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無為：道家言不先物為。（2）無不為：道家言因物之所為。旨在順應(yīng)自然。（3）因循：順應(yīng)自然。（4）成勢：一成不變之勢。（5）常形：固定不變之形。（6）興：起也。舍：居也。（7）不巧：謂無機(jī)巧之心，但順應(yīng)于時(shí)?！妒酚洝纷鳌安恍唷?。（8）“圣人不巧，時(shí)變是守”：《史記索隱》言此引文出于《鬼谷子》；然今本無此文。時(shí)變：順時(shí)變化。（9）聲：名聲，多。端：正也。（10）款（kuǎn）：空也?！妒酚洝纷鳌案U”。（11）混混冥冥：混沌狀態(tài)。（12）反：還也。（13）合：《史記》作“反”。（14）具：物質(zhì)。（15）神形：《史記》作“神”。
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遷。
遷生龍門（1），耕牧河山之陽（2）。年十歲則誦古文（3）。二十而南游江淮，上會稽（4），探禹穴（5），窺九疑（6），浮沅湘（7）。北涉汶泗（8），講業(yè)齊魯之都（9），觀夫子遺風(fēng)（10），鄉(xiāng)射鄒嶧（11）；厄困蕃、薛、彭城（12），過梁楚以歸（13）。于是遷仕為郎中（14），奉使西征巴蜀以南（15），略邛、筰、昆明（16），還報(bào)命。
?。?）龍門：山名。在今陜西韓城東北。相傳為禹所鑿之龍門。（2）河山之陽：指黃河之西，龍門山之陽。（3）古文：指用先秦篆文傳抄的古書，如《尚書》、《左傳》、《國語》等。（4）會稽：山名。在今浙江省中部紹興、嵊縣、諸暨、東陽之間。相傳夏禹至此大會諸侯，計(jì)功封爵，始名會稽。（5）禹穴：相傳會稽山上有孔，名曰禹穴。（6）九疑：山名。在今湖南寧遠(yuǎn)縣南。相傳舜葬于此。（7）沅、湘：二水名。都在今湖南省境內(nèi)，流入洞庭湖。（8）汶、泗：水名。都源于今山東省境，汶水注入濟(jì)水與黃河。泗水流經(jīng)江蘇北部，注入淮河。（9）齊魯之都：齊都臨淄，在今山東臨淄北。魯都曲阜，在今山東曲阜。（10）夫子：指孔子。（11）鄉(xiāng)射：古代的射禮之一。鄒：漢縣名。在今山東鄒縣東南。嶧：山名。在今山東鄒縣東南。（12）蕃：漢縣名。在今山東膝縣。薛：漢縣名。在今山東膝縣南。彭城：縣名。在今江蘇徐州市。（13）梁、楚：皆漢諸侯王國。梁都于睢陽（在今河南商丘南）。楚都于彭城（今江蘇徐州市）。（14）郎中：官名。侍從皇帝。屬郎中令（光祿勛）。（15）巴、蜀：皆郡名。巴郡治江州（在今四川重慶市北）。蜀郡治成都（今四川成都）。（16）邛：古部族名。秦漢時(shí)分布于今四川峨嵋山西北方一帶。筰：古部族名。秦漢時(shí)分布于今四川峨嵋山以南一帶。昆明：古部族名，分布于云南下關(guān)市一帶。
是歲（1），天子始建漢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滯周南（2），不得與從事，發(fā)憤且卒。而子遷適反（返），見父于河洛之間（3）。太史公執(zhí)遷手而位曰：“予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嘗顯功名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絕于予乎？汝復(fù)為太史（4），則續(xù)吾祖矣。今天子接千歲之統(tǒng)（5），封泰山，而予不得從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予死，爾必為太史；為太史，毋忘吾所欲論著矣。且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揚(yáng)名于后世，以顯父母，此孝之大也。夫天下稱周公，言其能論歌文武之德（6），宣周召之風(fēng)（7），達(dá)大王王季思慮（8），愛及公劉（9），以尊后稷也（10）。幽厲之后（11），王道缺，禮樂衰，孔子修舊起廢，論《詩》《書》，作《春秋》，則學(xué)者至今則之。自獲麟以來四百有余歲（12），而諸侯相兼，史記放絕（13）。今漢興，海內(nèi)一統(tǒng)，明主賢君，忠臣義士，予為太史而不論載，廢天下之文，予甚懼焉，爾其念哉！”遷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14），不敢闕。”卒三歲（15），而遷為太史令，史記石室金匱之書（16）。五年而當(dāng)太初元年（17），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天歷始改（18），建于明堂（19），諸神受記（20）。
?。?）是歲：指元封元年（前110）。（2）周南：指今洛陽一帶。西周成王時(shí)，周公與召公公陜（在今河南三門峽市）而治，陜以西稱召南，陜以東稱周南。（3）河、洛：二水名。河，今黃河。洛，洛水。（4）太史：太史令。（5）接千歲之統(tǒng)：指漢武帝繼周成王緒業(yè)而封禪。據(jù)《史記·封禪書》云，西周成王曾登封泰山。自周成王至漢武帝封禪約九百余年。（6）文武：周文王、周武王。（7）周召：周公、召公。（8）大王：指古公直父，周文王的祖父。王季：即季歷，古公直父之少子，周文王之父。（9）公劉：古代周族首領(lǐng)，曾率周族遷至幽（在今陜西旬邑）。（10）后稷：古代周族的始祖。傳說他是開始種稷和麥的的人。（11）幽厲：周幽王、周厲王。（12）獲麟：指魯哀公十四年（前481）西狩獲麟。四百有余歲：自獲麟至元封元年（前481—前110），凡三百七十二年。（13）史記：泛指歷史記載。（14）論：引述和編撰之意。次：順序記事之意。（15）卒三歲：指司馬談死了三年。司馬談死于元封元年，“卒三歲”則為元封三年（前108）。司馬遷是年為太史令。《史記索隱》引《博物志》云：“太史令茂陵顯武里大夫司馬（遷），年二十八，三年六月乙卯除，六百石。”據(jù)此推算，司馬遷生于建元六年（前135）。
（16）（chōu）：抽引；引申為研究。史記：歷史記載，還包括檔案文件。石室、石匱：都是漢朝藏書之處?！?（17）太初元年：前104年?！妒酚浾x》云，“案：遷年四十二歲?！睋?jù)此推算，司馬遷生于漢景帝中五年（前145）。按：《史記正義》與《史記索隱》所說司馬遷年齡，相差十歲。這是近代學(xué)者考證司馬遷生年，產(chǎn)生不同說法之兩個不同根源。（18）天歷始改：謂漢朝不再用秦歷（以亥月為首），而改用太初歷（夏歷，以寅月為首，即正月）。（19）明堂：古代帝王宣明政教、舉行祭祀等的地方。
?。?0）諸神：指諸侯。受記：謂遵照新歷法。
太史公曰（1）：“先人有言（2）：‘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至于今五百歲（3），有能紹而明之，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攘（讓）焉（4）！”
?。?）太史公：司馬遷自稱。下同。（2）先人：指司馬談。（3）五百歲：自周公卒至孔子，約五百余歲；自孔子卒至太初元年（前479—前104），只有三百七十五歲。所言“五百歲”，非確指年數(shù)，而是引為祖述之意。（4）小子：子弟晚輩對父兄尊長之自稱。此是司馬遷自稱。
上大夫壺遂曰：（1）“昔孔子為何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聞之董生（2）：‘周道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鬃又獣r(shí)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3），以為天下儀表，貶諸侯（4），討大夫，以達(dá)王事而已矣?！釉唬骸矣d之空言（5），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6）?！洞呵铩飞厦魅踔溃?），下辨人事之經(jīng)紀(jì)，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與（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bǔ)弊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陰陽四時(shí)五行，故長于變；《禮》綱紀(jì)人倫，故長于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于政；《詩》記山川溪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8），故長于風(fēng)；《樂》樂所以立，故長于和；《春秋》辯是非，故長于治人。是故《禮》以節(jié)人，《樂》以發(fā)和，《書》以道事，《詩》以達(dá)意，《易》以道化（9），《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洞呵铩肺某蓴?shù)萬（10），其指（旨）數(shù)千（11）。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12）?！洞呵铩分?，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13），諸侯奔走不得保社稷者不可勝數(shù)。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差以豪氂（毫厘），謬以千里（14）?！省紡s君，子弒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漸久矣（15）。’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不見，后有賊而不知。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jīng)事而不知其宜（16），遭變事而不知其權(quán)（17）。為人君父者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為人臣子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殊死之罪。其實(shí)皆以善為之，而不知其義，被之空言不敢辭（18）。夫不通禮義之指，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則犯（19），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以天下大過予之，受而不敢辭。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br/>
?。?）上大夫：《史記索隱》云，“遂為詹事，秩二千石，故為上大夫也?！贝恕吧洗蠓颉笔侵付ㄖ?。按：漢人多有上大夫之稱，或官為上大夫之說。壺遂：人名。曾與司馬遷一同參與制訂太初歷。（2）董生：指董仲舒。本書有其傳。（3）是非：猶褒貶。二百四十二年：指《春秋》?！洞呵铩酚浭?，上起魯隱公元年（前722），下迄魯哀公十四年（前481），共記了二百四十二年的史事。（4）貶諸侯：《史記》作“貶天于，退諸侯”。班氏刪去“天子退”三字，足見思想局限。（5）空言：指只是義理上的說教。（6）行事：指已發(fā)生的具體史事。（7）三王：指夏禹、商湯、周文王武王。（8）牝（pìn）牡：雌雄兩性。（9）道化：闡述客觀世界變化之理。（10）《春秋》文成數(shù)萬：謂《春秋》文字之多；流傳至今的《春秋》只有一萬六千五百余字。如以《春秋》與《公羊傳》合計(jì)只有四萬余字。（11）指（旨）：義例；旨趣。（12）萬物：猶萬事。散聚：綜合諸事之意。（13）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此與《楚元王傳》及《春秋繁露·滅國篇》所言相同。梁玉繩《史記志疑》云：“通經(jīng)傳而數(shù)之，弒君者三十七，亡國止四十一。”（14）“差以毫厘，謬以千里”：引文見今本《易緯·通卦驗(yàn)》。今本《易經(jīng)》無此語。（15）“臣弒君，子弒父”等句：引文見《易·坤文言》。（16）經(jīng)事：經(jīng)常之事。（17）權(quán)：隨機(jī)應(yīng)變。（18）被之空言：謂受到輿論譴責(zé)。（19）犯：謂被臣下所干犯。
壺遂曰：“孔子之時(shí)，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dāng)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職，萬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論，欲以何明？”太史公曰：“唯唯（1），否否（2），不然。余聞之先人曰：‘伏羲至純厚（3），作《易》八卦。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湯武之?。?），詩人歌之?！洞呵铩凡缮瀑H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dú)刺譏而已也。’漢興已來，至明天子，獲符瑞，封禪，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5），澤流罔極（6），海外殊俗重譯款塞（7），請來獻(xiàn)見者，不可勝道。臣下百官力誦圣德，猶不能宣盡其意。且士賢能矣，而不用，有國者恥也；主上明圣，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且余掌其官，廢明圣盛德不載，滅功臣賢大夫之業(yè)不述，墮先人所言（8），罪莫大焉。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春秋》，謬矣。”
?。?）唯唯：應(yīng)答詞，順應(yīng)而不表示可否。（2）否否：不，不然。（3）伏羲：神話傳說中人類的始祖。（4）湯、武：商湯王、周武王。（5）穆清：指天。（6）圖報(bào)：無邊無際。（7）重譯：指遠(yuǎn)方來的人。款：叩也。款塞：在邊塞上叩關(guān)而來朝貢。（8）墮：毀也。謂不修之。
于是論次其文。十年而遭李陵之禍（1），幽于縲紲（3）。乃喟然而嘆曰：“是余之罪夫！身虧不用矣?！蓖硕钗┰唬骸胺颉对姟贰稌冯[約者（3），欲遂其志之思也。”卒述陶唐以來（4），至于麟止（5），自黃帝始?！段宓郾炯o(jì)》第一，《夏本紀(jì)》第二，《殷本紀(jì)》第三，《周本紀(jì)》第四，《秦本紀(jì)》第五，《始皇本紀(jì)》第六，《項(xiàng)羽本紀(jì)》第七，《高祖本紀(jì)》第八，《呂后本紀(jì)》第九，《孝文本紀(jì)》第十，《孝景本紀(jì)》第十一，《今上本紀(jì)》第十二?！度辣怼返谝?，《十二諸侯年表》第二，《六國年表》第三，《秦楚之際月表》第四，《漢諸侯年表》第五，《高祖功臣年表》第六，《惠景間功臣年表》第七，《建元以來侯者年表》第八，《王子侯者年表》第九，《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第十?！抖Y書》第一，《樂書》第二，《律書》第三，《歷書》第四，《天官書》第五，《封禪書》第六，《河渠書》第七，《平準(zhǔn)書》第八?！秴翘兰摇返谝?，《齊太公世家》第二，《魯周公世家》第三，《燕召公世家》第四，《管蔡世家》第五，《陳杞世家》第六，《衛(wèi)康叔世家》第七，《宋微子世家》第八，《晉世家》第九，《楚世家》第十，《越世家》第十一，《鄭世家》第十二，《趙世家》第十三，《魏世家》第十四，《韓世家》第十五，《田完世家》第十六，《孔子世家》第十七，《陳涉世家》第十八，《外戚世家》第十九，《楚元王世家》第二十，《荊燕王世家》第二十一，《齊悼惠王世家》第二十二，《蕭相國世家》第二十三，《曹相國世家》第二十四，《留侯世家》第二十五，《陳丞相世家》第二十六，《絳侯世家》第二十七，《梁孝王世家》第二十八，《五宗世家》第二十九，《三王世家》第三十。《伯夷列傳》第一，《管晏列傳》第二，《老子韓非列傳》第三，《司馬穰苴列傳》第四，《孫子吳起列傳》第五，《伍子胥列傳》第六，《仲尼弟子列傳》第七，《商君列傳》第八，《蘇秦列傳》第九，《張儀列傳》第十，《樗里甘茂列傳》第十一，《穰侯列傳》第十二，《白起王翦列傳》第十三，《孟子荀卿列傳》第十四，《平原虞卿列傳》第十五，《孟嘗君列傳》第十六，《魏公子列傳》第十七，《春申君列傳》第十八，《范睢蔡澤列傳》第十九，《樂毅列傳》第二十，《廉頗藺相如列傳》第二十一，《田單列傳》第二十二，《魯仲連列傳》第二十三，《屈原賈生列傳》第二十四，《呂不韋列傳》第二十五，《刺客列傳》第二十六，《李斯列傳》第二十七，《蒙恬列傳》第二十八，《張耳陳余列傳》第二十九，《魏豹彭越列傳》第三十，《黥布列傳》第三十一，《淮陰侯韓信列傳》第三十二，《韓王信盧綰列傳》第三十三，《田儋列傳》第三十四，《樊酈滕灌列傳》第三十五，《張丞相倉列傳》第三十六，《酈生陸賈列傳》第三十七，《傅靳蒯成侯列傳》第三十八，《劉敬叔孫通列傳》第三十九，《季布欒布列傳》第四十，《爰盎朝錯列傳》第四十一，《張釋之馮唐列傳》第四十二，《萬石張叔列傳》第四十三，《田叔列傳》第四十四，《扁鵲倉公列傳》第四十五，《吳王濞列傳》第四十六，《魏其武安列傳》第四十七，《韓長孺列傳》第四十八，《李將軍列傳》第四十九，《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第五十，《平津侯主父列傳》第五十一，《匈奴列傳》第五十二，《南越列傳》第五十三，《閩越列傳》第五十四，《朝鮮列傳》第五十五，《西南夷列傳》第五十六，《司馬相如列傳》第五十七，《淮南衡山列傳》第五十八，《循吏列傳》第五十九，《汲鄭列傳》第六十，《儒林列傳》第六十一，《酷吏列傳》第六十二，《大宛列傳》第六十三，《游俠列傳》第六十四，《佞幸列傳》第六十五，《滑稽列傳》第六十六，《日者列傳》第六十七，《龜策列傳》第六十八，《貨殖列傳》第六十九。
?。?）十年：《史記》作“七年”，是也。自太初元年至天漢三年（前104—前98）。遭李陵之禍：天漢二年（前99），李陵征匈奴兵敗投降，司馬遷為李陵辯說，因觸怒武帝，于天漢三年受了宮刑。（2）縲紲（léixiè）：拘禁犯人的繩索，引申為牢獄。（3）隱約：謂義深言簡。（4）陶唐：指堯。（5）麟止：眾說不一。王先謙云，“《史記》之作，不為感麟。遷仰希圣經(jīng)，取義絕筆?！贝苏f較為可取。
惟漢繼五帝末流，接三代絕業(yè)（1）。周道既廢，秦?fù)苋ス盼?，焚滅《詩》《書》，故明堂石室金匱玉版圖籍散亂。漢興，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為章程，叔孫通定禮儀，則文學(xué)彬彬稍進(jìn)（2），《詩》《書》往往間出（3）。自曹參薦蓋公言黃老，而賈誼、朝錯明申韓，公孫弘以儒顯，百年之間，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4）。太史公仍父子相繼撰其職，曰：“於戲（嗚呼）！余維先人嘗掌斯事，顯于唐虞。至于周，復(fù)典之。故司馬氏世主天宮，至于余乎，欽念哉（5）！”罔（網(wǎng)）羅天下放失（佚）舊聞，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論考之行事，略三代（6），錄秦漢，上記軒轅，下至于茲，著十二本紀(jì)，既科條之矣（7）。并時(shí)異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禮樂損益，律歷改易，兵權(quán)山川鬼神（8），天人之際（9），承敝通變（10），作八書。二十八宿環(huán)北辰（11），三十輻共（拱）一轂（12），運(yùn)行無窮，輔弼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義倜儻（13），不令已失時(shí)，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傳。凡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為《太史公書》（14）。序略（15），以拾遺補(bǔ)藝（16），成一家言，協(xié)《六經(jīng)》異傳（17），齊百家雜語，臧（藏）之名山（18），副在京師，以俟后圣君子。第七十，遷之自敘云爾（19）。而十篇缺，有錄無書（20）。
?。?）絕業(yè)：中斷的事業(yè)。（2）文學(xué)：指文學(xué)之士。彬彬：文質(zhì)兼?zhèn)涿?。?）間（jiān）出：交替迭出。（4）靡不畢集：言無不畢業(yè)于秘府。（5）欽念：敬慎地思念。（6）略：《史記》作“略推”。（7）科條之：謂本紀(jì)既成，自黃帝至今，科分條列，大綱已舉（王先謙說）。（8）兵權(quán)：指《律書》。山川：指《河渠書》。鬼神：指《封禪書》。（9）天人之際：指《天官書》。（10）承敝通變：指《平準(zhǔn)書》。（11）二十八宿：古代天文學(xué)家把黃道（日月所經(jīng)天區(qū)）的恒星分成二十八個星座，稱為二十八宿，四方各有七宿，東方：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斗、牛、女、虛、危、室、壁；西方：奎、婁、胃、昴、畢、觜、參；南方：井、鬼、柳、星、張、翼、軫。北辰：指北極星。（12）輻（fú）：車輪中連接軸心與輪圈的直木。拱：拱衛(wèi)。轂（gǔ）：車輪中心插軸的圓木。（13）倜儻（tìtǎng）：卓異不凡。（14）《太史公書》：漢人稱司馬遷著作之名。自東漢以后才稱《史記》。（15）序略：編述大略。（16）補(bǔ)藝：彌補(bǔ)缺漏之意。（17）協(xié)：協(xié)調(diào)。《六經(jīng)》異傳：《六經(jīng)》的不同傳述。（18）名山：古代帝王藏書策之處。（19）遷之?dāng)⒆栽茽枺阂庵^以上皆其自敘之辭。（20）十篇缺，有錄無書：張晏曰：“遷沒之后，亡《景紀(jì)》、《武紀(jì)》、《禮書》、《樂書》、《兵書》、《漢興以來將相年表》、《日者列傳》、《三王世家》、《龜策列傳》、《傅靳列傳》。元成之間褚先生補(bǔ)缺，作《武帝紀(jì)》，《三王世家》，《龜策》，《日者傳》，言辭鄙陋，非遷本意也。”
遷既被刑之后，為中書令（1），尊寵任職。故人益州刺史任安予遷書（2），責(zé)以古賢臣之義。遷報(bào)之曰（3）：（1）中書令：官名。漢武帝時(shí)以宦者為之，掌傳宣詔命。西漢后期改稱中謁者令。（2）故人：舊交。（3）遷報(bào)之曰：下文為《報(bào)任安書》。
少卿足下（1）：曩者辱賜書（2），教以慎于接物，推賢進(jìn)士為務(wù)，意氣勤勤懇懇（3），若望仆不相師用（4），而流俗人之言（5）。仆非敢如是也。雖罷（疲）駑（6），亦嘗側(cè)聞長者遺風(fēng)矣。顧自以為身殘?zhí)幏x（7），動而見尤（8），欲益反損，是以抑郁而無誰語（9）。諺曰：“誰為為之（10）？孰令聽之（11）？”蓋鐘子期死（12），伯牙終身不復(fù)鼓琴（13）。何則？士為知己用，女為說（悅）己容。若仆大質(zhì)已虧缺（14），雖材懷隨和（15），行若由夷（16），終不可以為榮，適足以發(fā)笑而自點(diǎn)（玷）耳（17）。
?。?）少卿：任安之字。足下：古代下稱上或同輩相稱的敬詞。（2）曩（nǎng）：從前。（3）勤勤懇懇：殷勤懇切。（4）望：怨恨。（5）而：猶“如”。流俗人：猶言世俗人。（6）疲駑（nú）：疲弱的劣馬，此比喻才能庸劣。（7）顧：只是。（8）尤：過也；夷也。（9）無誰語：言無誰可告語。（10）誰為：猶為誰。（11）孰令：令誰。（12）鐘子期：春秋時(shí)楚國人，最能理解伯牙的琴音。（13）伯牙：春秋時(shí)楚國人，善于彈琴。當(dāng)知音者鐘子期死后，伯牙以為世無知音，便破琴絕弦，從此不再彈琴。（14）大質(zhì)：身體。（15）隨和：隨侯珠、和氏壁，皆戰(zhàn)國時(shí)寶貴的珠玉。（16）由夷：許由、伯夷。傳說二人為古代品德高尚之人。（17）玷：污也。
書辭宜答，會東從上來（1），又迫賤事（2），相見日淺，卒卒（猝猝）無須臾之閑得竭指意（3）。今少卿抱不測之罪（4），涉旬月（5），迫季冬，仆又薄從上上雍（7），恐卒（猝）然不可諱（8）。是仆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9），則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10）。請略陳固陋。闕然不報(bào)（11），幸勿過（12）。
?。?）會：適逢。上：君主，指漢武帝。此指司馬遷于太始元年（前96）侍從漢武帝東來。（2）賤事：謙詞，指自己所擔(dān)負(fù)的事務(wù)。（3）猝猝：匆促。須臾：片刻。（4）不測：謂深。（5）涉：渡過。旬月：滿月。（6）迫：接近。季冬：十二月。漢法規(guī)定，十二月行刑。（7）?。浩冉?。從上：侍從漢武帝。上雍：到雍地去。雍：縣名。在今陜西鳳翔南。雍比長安地勢高，故去雍曰“上雍”。（8）不可諱：即不可避諱之事，指任安將被處死。（9）曉：告喻。左右：指任安。不直稱對方，而言奉書于其左右之人，以示尊敬。（10）長逝者：死者，指任安。任安此時(shí)未死。他死于征和二年（前91）戾太子事件。（11）闕然：指隔了很久。（12）過：責(zé)也。
仆聞之，修身者智之府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義之符也（1），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2）。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禍莫慘于欲利（3），悲莫痛于傷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詬莫大于宮刑（4）。刑余之人，無所比數(shù)，非一世也，所從來遠(yuǎn)矣。昔衛(wèi)靈公與雍渠載，孔子適陳；商鞅因景監(jiān)見（6），趙良寒心（7）；同子參乘（8），爰絲變色（9）：自古而恥之。夫中材之人，事關(guān)于宦豎（10），莫不傷氣，況慷慨之士乎！如今朝雖乏人，奈何令刀鋸之余薦天下豪俊哉！仆賴先人緒業(yè)（11），得待罪輦轂下（12），二十余年矣（13）。所以自惟（14）：上之，不能納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譽(yù)，自結(jié)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遺補(bǔ)闕（缺）（15），招賢進(jìn)能，顯巖穴之士（16）；外之，不能備行伍，攻城野戰(zhàn)，有斬將搴旗之功（17）；下之，不能累日積勞（18），取尊官厚祿，以為宗族交游光寵。四者無一遂，茍合取容。無所短長之效可見于此矣。鄉(xiāng)（向）者，仆亦嘗廁（側(cè)）下大夫之列（19），陪外廷末議（20）。不以此時(shí)引維綱（21），盡思慮，今已虧形為掃除之隸（22），在阘茸之中（23），乃欲卬（仰）首信（伸）眉，論列是非，不亦輕朝廷，羞當(dāng)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符：信也。（2）行（xìng）：品行。極：最高準(zhǔn)則。（3）欲：食欲。（4）詬（gòu）：恥辱。宮刑；破壞男性性欲功能之刑。（5）衛(wèi)靈公：春秋時(shí)衛(wèi)國國君。他與夫人同車出游，令宦者雍渠參乘，讓孔子坐于后面車上。孔子以為恥辱，便離衛(wèi)國。（6）商鞅因景監(jiān)見：商鞅入秦時(shí)，由宦者景監(jiān)引見于秦孝公。（7）趙良：戰(zhàn)國時(shí)秦國貴族，反對商鞅變法。寒心：戒懼之意。（8）同子：指趙談。趙談為漢文帝時(shí)宦官。司馬遷為避父諱，故稱趙談為“同子”。（9）爰絲：爰盎，字絲。漢文帝時(shí)大臣。（10）宦豎：謂宦官。此稱有輕蔑之意。（11）緒業(yè)：余業(yè)；未完成的事業(yè)。
?。?2）待罪：古代做官之謙詞。輦轂（nǐangǔ）：皇帝的車駕。輦轂下：指皇帝所在的京城。（13）二十余年：司馬遷自元狩中為郎，至太始初報(bào)書，確是二十余年。（14）惟：思也。（15）拾遺補(bǔ)缺：為皇帝拾取遺漏、彌補(bǔ)缺失，即對皇帝進(jìn)諫規(guī)過。（16）巖穴之士：指隱士。（17）搴（qiān）：拔取。（18）累日積勞：謂循年資長進(jìn)。（19）廁（側(cè)）：置；參加。下大夫：古代有上、中、下大夫之稱。漢吏六百石以上也稱大夫。司馬曾為太史令，秩六百石故稱“下大夫”。（20）外廷：指外朝官。漢朝官吏自武帝時(shí)起分為外朝官與中朝（內(nèi)朝）官，外朝官是丞相、御史大夫和九卿等，中朝官是大司馬、近臣（侍中、散騎、常侍、給事中、左右曹等）、尚書等。太史令屬外朝官。（21）維綱：《文選》作“綱維”。指法度。（22）方形：即方勢。掃除之隸：謙詞，指地位低下之人。（23）阘茸（tàróng）：猥賤。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負(fù)不羈之才（1），長無鄉(xiāng)曲之譽(yù)（2），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技（3），出入周衛(wèi)之中（4）。仆以為戴盆何以望天（5），故絕賓客之知（6），忘室家之業(yè)，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務(wù)一心營職，以求親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夫仆與李陵俱居門下（7），素非相善也，趣舍異路（8），未嘗銜杯酒接殷勤之歡。然仆觀其為人自奇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cái)廉，取予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其素所畜（蓄）積也，仆以為有國士之風(fēng)。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jì)，赴公家之難，斯已奇矣。今舉事一不當(dāng)，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孽（糵）其短（9），仆誠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足歷王庭（10），垂餌虎口，橫挑強(qiáng)胡（11），卬（仰）億萬之師（12），與單于連戰(zhàn)十余日，所殺過當(dāng)（13）。虜救死扶傷不給（14），旃（氈）裘之君長咸震怖（15），乃悉征左右賢王（16），舉引弓之民，一國共攻而圍之。轉(zhuǎn)斗千里，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然李陵一呼勞軍，士無不起，躬流涕，沫血飲泣（17）張空弮（18），冒白刃，北首爭死敵（19）。陵未沒時(shí)，使有來報(bào)，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后數(shù)日，陵敗書聞，主上為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大臣憂懼，不知所出。仆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凄怛悼（20），誠欲効其款款之愚（21）。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22），能得人之死力，雖古名將不過也。身雖陷敗，彼觀其意（23），且欲得其當(dāng)而報(bào)漢（24）。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敗（25），功亦足以暴于天下（26）。仆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陵功，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27）。未能盡明，明主不深曉，以為仆沮貳師（28），而為李陵游說，遂下于理（29）。拳拳之忠（30），終不能自列（31），因?yàn)檎_上，卒從吏議。家貧，財(cái)賂不足以自贖（32），交游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身非木石，獨(dú)與法吏為伍，深幽囹圄之中（33），誰可告訴者！此正少卿所親見，仆行事豈不然邪？李陵即生降，其家聲，而仆又茸以蠶室（34），重為天下觀笑。悲夫！悲夫！
（1）負(fù)：抱也。不羈：言其材質(zhì)高遠(yuǎn)不可羈系（顏師古說）。（2）鄉(xiāng)曲：鄉(xiāng)里。（3）薄技：薄材。（4）周衛(wèi)：四周護(hù)衛(wèi)之處，指宮禁。（5）戴盆何以望天：戴盆與望天不可兩兼，故有此言。（6）知：知交。此指交往。（7）李陵：李廣之孫，本書《李廣傳》附其傳。俱居門下：李陵元狩中曾為侍中，司馬遷元狩中已為郎中，皆出入宮門，故有是言。（8）趣舍：進(jìn)退。（9）媒糵：媒，酒母；糵，曲糵。媒糵，酒曲，這里作動詞用，釀成之意。（10）王庭：指匈奴單于的活動中心。（11）橫（hèng）挑：勇猛地挑戰(zhàn)。強(qiáng)胡：指匈奴。（12）卬：有說與“仰”通（顏師古、劉奉世），謂仰攻。有說與“迎”通（李慈銘、王先謙），謂迎戰(zhàn)。兩說皆可成立。（13）所殺過當(dāng)：謂殺敵超過被殺之?dāng)?shù)。（14）不給：意謂來不及援救。（15）氈裘：匈奴人服用的毛氈、皮裘。這里指匈奴人。（16）左右賢王：左賢王、右賢王，匈奴的王號。（17）沬（huì）：洗臉。沬血：謂血流滿臉。（18）弮（quān）：弩弓。（19）首：向也。爭死敵：謂與敵殊死搏斗。（20）慘凄恒悼：憂傷；哀悼。（21）款款：忠實(shí)懇切貌。（22）士大夫：指李陵之部將。絕甘：言不私享甘美之食。分少：言將少量之物分給別人。（23）彼觀：即觀彼。其：用同于“之”。（24）欲得其當(dāng)：打算抓住適當(dāng)?shù)臅r(shí)機(jī)。（25）摧?。褐^摧破匈奴之兵。（26）暴：（pù）：顯露。（27）睚眥（yázì）：瞪眼怒視。（28）沮：毀謗。貳師：指貳師將軍李廣利。本書卷六十一有其傳。（29）理：大理。掌刑獄的長官。漢景帝中六年更廷尉名大理，武帝時(shí)復(fù)稱廷尉。（30）拳拳：忠謹(jǐn)貌。（31）列：陳說。（32）贖：謂贖罪。漢法規(guī)定，犯人可以用錢贖罪。（33）囹圄（língyǔ）：監(jiān)獄。（34）茸（rǒng）：推入，蠶室：剛受宮刑之人怕風(fēng)寒，必須住于嚴(yán)密、溫暖之室，如養(yǎng)蠶之室，故稱蠶室。（35）重（chóng）：深深地。
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書之功（1），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2），固主上所戲弄，倡優(yōu)畜之（3），流俗之所輕也。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何異（4）？而世又不與能死節(jié)者比（5），特以為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樹立使然。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用之所趨異也（6）。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7），其次不辱辭令，其次屈體受辱（8），其次易服受辱（9），其次關(guān)木索被箠楚受辱（10），其次剃毛發(fā)嬰金鐵受辱（11），其次毀肌膚斷支（肢）體受辱（12），最下腐刑（13），極矣。傳曰：“刑不上大夫（14）”，此言士節(jié)不可不厲也。猛虎處深山，百獸震恐，及其在穽檻之中（15），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16）。故士有畫地為牢勢不入，削木為吏議不對，定計(jì)于鮮也（17）。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搒）箠（18），圜于圈墻之中（19），當(dāng)此之時(shí)，見獄吏則頭槍地（20），視徒隸則心惕息（21）。何者？積威約之勢也。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謂強(qiáng)顏耳，曷足貴乎！且西伯（22），伯也（23），拘牖（羑）里（24）；李斯，相也，具五刑（25）；淮陰（26），王也，受械于陳（27）；彭越、張敖南鄉(xiāng)（向）稱孤（28），系獄具罪（29）；絳侯誅諸呂（30），權(quán)傾五伯（霸）。囚于請室（31）；魏其，（32）大將也，衣赭關(guān)三木（33）；季布為朱家鉗奴（34）；灌夫受辱居室（35）。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網(wǎng)）加（36），不能引決自財(cái)（裁）。在塵埃之中，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勢也；強(qiáng)弱，形也。審矣，易足怪乎！且人不能早自財(cái)（裁）繩墨之外（37），已稍陵夷，至于鞭箠之間（38），乃欲引節(jié)（39），斯不亦遠(yuǎn)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為此也（40）。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親戚（41），顧妻子，至激于義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二親，無兄弟之親，獨(dú)身孤立，少卿視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節(jié)（42），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43）！仆雖怯耎欲茍活（44），亦頗識去就之分矣（45），何至自湛（沉）溺累（縲）紲之辱哉（46）！且夫臧獲婢妾猶能引決（47），況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茍活，函糞土之中而不辭者（48），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49）。
?。?）剖符：剖分信符為二，君臣各執(zhí)一半，合符驗(yàn)證。丹書：即丹書鐵券，在鐵券上以朱砂寫上誓詞。漢初分封時(shí)規(guī)定，凡受剖符丹書的功臣，子孫世襲，信守不諭。（2）文史星歷：太史令職掌之事。文：文獻(xiàn)。史：史籍。星：天文。歷：歷法。卜：占卜，指占卜者。祝：祭祀，指主持祭祀者。（3）倡優(yōu)：古代的藝人。社會地位很低。畜：謂豢養(yǎng)。（4）螻、■：螻蛄、蚍蜉，皆小蟲。（5）與：猶謂（王念孫說）。比：后人妄加（王念孫說）。（6）用之所趨異：言死之意義不同。趨，趨向；旨趣。（7）不辱理色：意謂處世不能受非禮（無情的顏色）之辱。（8）屈體：指被捆綁。（9）易服：指穿赭衣。（10）關(guān)：套上。木索：木枷、繩索，皆刑具。箠楚：指杖刑。箠，杖。楚，荊術(shù)。（11）剃毛發(fā)：即髠（kūn）刑。嬰金鐵：即鉗（qiān）刑。（12）毀肌膚斷肢體：指劓、刖、臏、黥等刑。（13）腐刑：即宮刑。（14）“刑不上大夫”：引文見《禮記·曲禮上》。（15）檻：關(guān)獸的籠子。阱：捕獸的陷坑。（16）威約：以威制約。漸：言逐漸形成。（17）鮮：善也（錢大昭說）。定計(jì)于鮮：言定計(jì)自裁為善，而不遭刑辱。（18）撈：鞭打。（19）圜墻：監(jiān)獄。（20）槍地：觸地。（21）徒隸：指獄卒。陽息：恐懼貌。因恐懼而不敢出聲息。（22）西伯：周文王。（23）伯：方伯，五方諸侯之長。（24）羑（yǒu）里：周文王被殷紂王拘禁之處，在今河南湯陰北。（25）五刑：古代有墨、；劓、剕、宮、大辟五刑。這里是酷刑之意。（26）淮陰：指淮陰侯韓信。韓信曾做過齊王、楚王。本書有其傳。（27）（淮陰）受械于陳：韓信為楚王，地勢廣大。漢高祖劉邦懷疑他謀反，偽游云楚，于陳（今河南淮陽）逮捕他，降封為淮陰侯。（28）彭越：本書卷三四有其傳。張敖：本書卷三二《張耳傳》附其傳。（29）具罪：疑作“氐罪”（王念孫說）。氐，至也?！段倪x》作“抵罪”。（30）絳侯：周勃。本書卷四十有其傳。（31）請室：漢代囚禁官吏有罪者的監(jiān)獄。（32）魏其：魏其侯竇嬰。本書卷五二有其卷。（33）衣（yī）：動詞，穿。赭衣。三木：加于頭、手、足三處的刑具，即枷、手銬、腳鐐。（34）季布：本書卷三七有其傳。朱家：本書《游俠傳》有其傳。（35）灌夫：本書卷五二有其傳。居室：漢官署名。拘訊犯罪的貴族之處。（36）網(wǎng)：法網(wǎng)。（37）繩墨：指法律。（38）稍：漸也。（39）引節(jié)：引決殉節(jié)。（40）重：難也。（41）親戚：謂父母兄弟。（42）通者不必死節(jié)：意謂勇者不輕生，而注重死的價(jià)值。（43）何處不勉：謂處處皆可勉勵。（45）耎（ruǎn）：軟弱。（45）去就：謂舍生就義。分（fèn）：名分。（46）沉溺：陷于之意。縲紲（lěixiè）：指捆綁囚犯的繩索。這里是指系獄。（47）臧獲：古時(shí)齊地對奴婢的賤稱。（48）函：當(dāng)為“臽”，陷也（王念孫說）。（49）鄙：恥也。
古者富貴而名摩（磨）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1）。蓋西伯拘而演《周易》（2）；仲尼厄而作《春秋》（3）；屈原放逐，乃賦《離騷》（4）；左丘失明（5），厥有《國語》；孫子髕腳（6），《兵法》修列；不韋遷蜀（7），世傳《呂覽》；韓非囚素（8），《說難》、《孤憤》?！对姟啡倨?），大氐（抵）賢圣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10）。及如左丘明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現(xiàn)）（11）。仆竊不遜，近自托于無能之辭，網(wǎng)羅天下放失（佚）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12），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13）。草創(chuàng)未就，適會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溫色。仆誠已（以）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zé)（債）（14），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
（1）倜儻（tìtǎng）：卓越。（2）西伯拘而演《周易》：傳說西伯被拘于羑里時(shí)，推演六十四卦，而成《周易》之綱要。（3）仲尼：孔子之字。傳說孔子周游列國困厄時(shí)，便回到魯國作《春秋》。（4）屈原放逐，乃賦《離騷》：戰(zhàn)國時(shí)偉大詩人屈原被放逐時(shí)，乃作《離騷》。（5）左丘：左丘明，春秋時(shí)魯國史官。傳說他作《國語》。（6）孫子：戰(zhàn)國時(shí)孫臏。他與龐涓同學(xué)，被妒忌而受臏刑（挖去膝蓋骨）。后來戰(zhàn)勝了龐涓。寫有《孫臏兵法》，近有銀雀山出土竹簡之整理本。（7）不韋：呂不韋。他曾任秦相國，令門客編修《呂氏春秋》（即《呂覽》）。后被秦王政罷相，遷蜀，在遷徙中自殺。（8）韓非：戰(zhàn)國時(shí)韓國貴族，著有《韓非子》一書，其中有《說難》、《孤憤》等篇。后使于秦，被李斯陷害入獄而死。（9）《詩》：即《詩經(jīng)》。（10）思來者：令將來之人思念己志（顏師古說）。（11）現(xiàn)：表白。（12）稽：考察。理：道理，規(guī)律。（13）此為司馬遷著書之指導(dǎo)思想，也是《史記》的總綱。（14）前辱：以往所受的污辱。
且負(fù)下未易居（1），下流多謗議。仆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xiāng)黨戮笑，汗（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復(fù)上父母之丘墓乎（2）？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如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fā)背沾衣也。身直為閨閣之臣（3），寧得自引深臧（藏）于巖穴邪！故且從俗浮湛（沉），與時(shí)俯仰，以通其狂惑（4）。今少卿乃教以推賢進(jìn)士，無乃與仆之私指謬乎。今雖欲自雕瑑，曼辭以自解（5），無益，于俗不信，祗取辱耳（6）。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書不能盡意，故略陳固陋。
?。?）負(fù)：背負(fù)。下：低下。這里指因受刑而帶來的壞名聲。（2）何面目復(fù)上父母之丘墓：吳恂說：《周禮·冢人》：‘凡死于兵者，不入兆域?！墩摵狻に闹M篇》：‘被刑之徒，不上丘墓，以為先祖全而生之，子孫當(dāng)全而歸之。’即其義也?！睋?jù)耳聞目睹，近世尚有遭刑或槍殺者不能進(jìn)入祖先墳地之俗。（3）直：副詞，只不過。閨閣之臣：指宦者。（4）狂惑：遷以不能自裁免辱，而復(fù)浮沉任職，是為“狂惑”（王先謙說）。（5）曼：美也。（6）祗（zhī）：恰巧。（7）要之：總之。
遷既死后，其書稍出。宣帝時(shí)，遷外孫平通侯楊惲祖述其書（1），遂宣布焉。至王莽時(shí)，求封遷后，為史通子（2）。
?。?）楊惲：本書卷六六《楊敞傳》附惲傳。（2）史通子：美稱。史通，意謂通古今。
贊曰（1）：自古書契之作而有史官，其載籍博矣。至孔氏撰之，上斷唐堯，下迄秦繆（2）。唐虞以前雖有遺文，其語不經(jīng)（3），故言黃帝、顓頊之事未可明也。及孔子因魯史記而作《春秋》，而左丘明論輯其本事以為之傳（4），又撰異同為《國語》。又有《世本》，錄黃帝以來至春秋時(shí)帝王公侯卿大夫祖世所出。春秋之后，七國并爭（5），秦兼諸侯，有《戰(zhàn)國策》。漢興伐秦定天下，有《楚漢春秋》。故司馬遷據(jù)《左氏》、《國語》，采《世本》、《戰(zhàn)國策》，述《楚漢春秋》，接其后事，迄于天漢（6）。其言秦漢，詳矣。至于采經(jīng)摭傳（7），分散數(shù)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梧（8）。亦其涉獵者廣博，貫穿經(jīng)傳，馳騁古今，上下數(shù)千載間，斯以勤矣。又其是非頗繆于圣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jīng)，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jìn)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此其所蔽也（9）。然自劉向、揚(yáng)雄博極群書（10），皆稱遷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zhì)而不俚（11），其文直，其事核（12），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shí)錄（13）。烏（嗚）呼！以遷之博物洽聞，而不能以知（智）自全，既陷極刑，幽而發(fā)憤，書亦信矣（14）。跡其所以自傷悼，《小雅》巷伯之倫（15）。夫唯《大雅》“既明且哲，能保其身（16）”，難矣哉！
（1）贊曰：此贊本于班彪之論，參考《后漢書·班彪傳》。自“嗚呼”以下，為班固所撰。（2）秦繆（穆）：秦穆公。（3）不經(jīng)：非經(jīng)典所說。（4）傳：指《左傳》。（5）七國：戰(zhàn)國七雄，即齊、楚、燕、趙、韓、魏、秦。（6）天漢：漢武帝年號（前100—前87）。（7）摭：拾也。（8）抵梧：抵觸。（9）是非頗繆于圣人等句：此是班氏父子對《史記》的評語，反映了馬班史學(xué)思想之分歧。（10）劉向：本書卷三六有其傳。揚(yáng)雄：本書有其傳。
（11）俚：鄙也。（12）核：堅(jiān)實(shí)。（13）實(shí)錄：據(jù)實(shí)記載。（14）書：指《報(bào)任安爺》。（15）《小雅》巷伯之倫：《詩經(jīng)·小雅》中之《巷伯》，是西周王朝寺人（即宦官）孟子因遭人讒毀而發(fā)泄怨憤之詩。寺人孟子的官名是巷伯。這里班氏將司馬遷作《報(bào)任安書》比類于巷伯作《巷伯》，其實(shí)馬書是直接譏刺漢武帝的。（16）“既明且哲，能保其身”：引詩見《詩·大雅·烝民》?！稛A民》，乃周室宣王時(shí)大臣尹吉甫所作，以贈仲山甫之詩。大力贊揚(yáng)仲山甫輔佐周宣王之忠直。引詩者意謂只有忠直才能保身，用為遷惜，實(shí)含譏遷之意。
昔在顓頊，命南正重司天（1），火正黎司地（2）。唐虞之際（3），紹重黎之后，使復(fù)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后也（4）。當(dāng)宣王時(shí)，官失其守而為司馬氏。司馬氏世典周史（5）?；菹逯g，司馬氏適晉（6），晉中軍隨會奔魏（7），而司馬氏入少梁（8）。
（1）南正：傳說中的官名。掌管天事。（2）火正：傳說中的官名。掌管民事。（3）唐、虞：陶唐氏、有虞氏。（4）程伯休甫：程，國名。伯，爵名。休甫，人名。傳說是黎的后裔，周宣王時(shí)為大司馬，封為程伯。（5）司馬氏世典周史：此說不可信。司馬氏祖先當(dāng)是掌軍事，而不可能典史職。這是司馬談遷父子為太史今后，美化祖先的說法。（6）惠襄之間二句：周惠王、周襄王時(shí)，因有子頹，叔帶之難，故司馬氏逃奔于晉。（7）中軍：春秋時(shí)大國軍隊(duì)分上、中、下三等，其中以中軍地位較高。隨會：人名，也稱士會。由晉奔秦。奔魏：《史記》作“奔秦”。（8）少梁：古邑名。故地在今陜西韓城南。本西周梁國，春秋時(shí)為秦所滅，稱少梁邑。后屬晉，繼屬魏，再入于秦。秦惠文王十一年（前327）改名夏陽。
自司馬氏去周適晉，分散，或在衛(wèi)（1），或在趙（2），或在秦。其在衛(wèi)者，相中山（3）。在趙者，以傳劍論顯，蒯聵其后也。在秦者錯，與張儀爭論（4），于是惠王使錯將兵伐蜀（5），遂拔（6），因而守之（7）。錯孫蘄（8），事武安君白起。而少梁更名夏陽。蘄與武安君坑趙長平軍（9），還而與之俱賜死杜郵（10），葬于華池（11）。蘄孫昌，為秦王鐵官（12）。當(dāng)始皇之時(shí)，蒯聵玄孫卬為武信君將而徇朝歌（13）。諸侯之相王，王卬于殷（14）。漢之伐楚，卬歸漢（15），以其地為河內(nèi)郡（16）。昌生毋懌（17），毋懌為漢市長（18）。毋懌生喜，喜為五大夫（19），卒，皆葬高門（20）。喜生談，談為太史公（21）。
?。?）衛(wèi)：古國名。在今河南省境內(nèi)，相繼為魏（前254）、秦（前209）所滅。司馬氏在衛(wèi)者名喜。（2）趙：戰(zhàn)國七雄之一。在今山西、河北等省一帶，為秦所滅（前222）。司馬氏在趙者名覬。（3）中山：古國名。都于顧（今河北定縣）。為趙所滅（前296）。（4）爭論：秦惠王欲伐蜀，張儀主張伐韓，司馬錯以為當(dāng)先伐蜀?；萃鯊腻e之議。（5）蜀：古國名。都于成都（今四川成都）。為秦所滅（前316）。（6）拔：攻克。（7）守：郡守。（8）蘄：《史記》作“靳”。（9）坑趙長平軍：公元前262年，秦、趙于長平（今山西高平西北）大戰(zhàn)。趙將趙括盲目出擊，秦將白起在正面詐敗后退。另以奇兵襲擊趙軍后方。結(jié)果趙軍慘敗，四十六萬人被俘坑死。
（10）杜郵：古地名。在今陜西咸陽市東。（11）華池：池名。在今陜西韓城西南。（12）鐵官：秦代始置，漢代沿置。掌鑄造和買賣鐵器。（13）蒯聵玄孫卬：據(jù)《史記索隱》引《司馬氏系本》云：“蒯聵生昭豫，昭豫生憲，憲生卬（áng）。”武信君：指武臣，秦末起義軍首領(lǐng)之一，自號武信君，稱王于趙，都邯鄲，后被叛將李良所殺。朝歌：故衛(wèi)國都城，漢置縣。在今河南淇縣。（14）王叩于殷：公元前206年項(xiàng)羽分封諸侯，因司馬卬定河內(nèi)有功，封其為殷王，王河內(nèi)，都朝歌。（15）卬歸漢：公元前205年三月，漢軍攻下河內(nèi)，司馬卬降于漢。（16）河內(nèi)郡：郡治懷縣（今河南武陟西南）。（17）毋懌：《史記》作“無澤”。（18）市長：官名。漢代長安四市有四長。（19）五大夫：秦漢爵名，第九級。（20）高門：地名。在今陜西韓城西南。（21）太史公：漢有太史令，秩六百石，屬太常。漢稱太史令其人為太史公。
太史公學(xué)天官于唐都（1），受《易》于楊何（2），習(xí)道論于黃子（3）。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間（4），愍學(xué)者不達(dá)其意而師悖（5），乃論六家之要指曰（6）：（1）天官：指古代天文學(xué)。唐都：漢代天文學(xué)家，曾參加制定太初歷。（2）楊何：字叔元，漢菑川（今山東壽光縣）人。武帝時(shí)以《易》被征，官至中大夫。（3）道論：道家學(xué)說。黃子：漢人，亦稱黃生。史失其名。曾與轅固生辯論湯武受命問題。（4）建元：漢武帝年號，共六年（前140—前135）。元封：漢武帝年號，共六年（前110—前105）。（5）愍（mǐn）：憂慮。師悖：謂以悖為師。固執(zhí)廖論之意。（6）六家：指陰陽、儒、墨、名、法、道等六家。
《易大傳》曰（1）：“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涂（途）?！狈蜿庩枴⑷?、墨、名、法、道德，此務(wù)為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2）。嘗竊觀陰陽之術(shù)，大詳（祥）而眾忌諱（3），使人拘而多畏，然其序四時(shí)之大順，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勞而少功，是以其事難盡從，然其敘君臣父子之禮，列夫婦長幼之別，不可易也。墨者儉而難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強(qiáng)本節(jié)用，不可廢也。法家嚴(yán)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也。名家使人儉而善失真（4），然其正名實(shí)，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5），澹（贍）足萬物，其為術(shù)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shí)遷徙，應(yīng)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則不然，以為人主天下之儀表也，君唱臣和，主先臣隨。如此，則主勞而臣佚（逸）。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羨（6），黜聰明（7），釋此而任術(shù)。夫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神形早衰，欲與天地長久，非所聞也。
?。?）《易大傳》：即《易·系辭》。（2）?。好靼?。（3）大祥：夸大災(zāi)祥。眾：猶多。（4）儉：當(dāng)作“檢”，拘束。（5）無形：指道，客觀規(guī)律。（6）去健美：意謂去掉剛強(qiáng)與貪欲，而以柔弱與知足自守。（7）黜聰明：意謂不要花招和滑頭。
夫陰陽，四時(shí)、八位、十二度、二十四節(jié)各有教令（1），曰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經(jīng)也（2），弗順則無以為天下紀(jì)綱，故曰“四時(shí)之大順，不可失也”。
?。?）四時(shí)：春、夏、秋、冬。八位：八卦位，即八方（離南、坎北、震東、兌西、巽東南、艮東北，乾西北、坤西南）。十二度：即十二次。我國古代為了量度日、月、行星的位置和運(yùn)動，把黃道帶分為十二個部分，稱“十二次”。每次有若干星名作為標(biāo)志。十二次名稱是星紀(jì)、玄枵、威訾、降婁、大梁、實(shí)沈、鶉首、鶉火、鶉尾、壽星、大火、析木。二十四節(jié)：即立春、雨水、驚蟄、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滿、芒種、夏至、小暑、立秋、處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等二十四節(jié)氣。教令：指帶有神秘色彩的條規(guī)禁忌。（2）大經(jīng)：重要法則。
夫儒者，以六藝為法（1），六藝經(jīng)傳以千萬數(shù)，累世不能通其學(xué)，當(dāng)年不能究其禮（2），故曰“博而寡要，勞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禮，序夫婦長幼之別，雖百家弗能易也。
?。?）六藝：指《詩》、《書》、《易》、《禮》、《樂》、《春秋》等六種儒家典籍。又稱六經(jīng)。（2）當(dāng)年：謂當(dāng)生之年，猶言畢生。
墨者亦上堯舜，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階三等，茅茨不翦（1），采椽不斫；飯土簋（2），歠土刑（3），糲梁之食（4），藜藿之羹（5）；夏日葛衣，冬日鹿裘（6）。”其送死，桐棺三寸，舉音不盡其哀。教喪禮，必以此為萬民率。故天下共若此，則尊卑無別也。夫世異時(shí)移，事業(yè)不必同，故曰“儉而難遵”也。要曰強(qiáng)本節(jié)用，則人給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長，雖百家不能廢也。
?。?）茅茨：用茅草苫的屋。（2）土簋（guǐ）：古代盛食物的圓口陶器。（3）歠（chuò）：飲；啜。刑：當(dāng)作“铏”。土铏：古代盛羹的陶器。（4）糲粢：粗劣的食物。糲（lì）：粗米。粢（zī）：粗糧。（5）黎藿：泛指野菜。黎：一年生草本植物。俗稱灰菜，嫩葉可食。藿：豆葉。（6）“堂高三尺，……冬日鹿裘”：引文見《韓非子·五蠹篇》。
法家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于法，則親親尊尊之恩絕矣，可以行一時(shí)之計(jì)，而不可長用也，故曰“嚴(yán)而少恩”。若尊主卑臣，明分職不得相踰越（1），雖百家不能改也。
?。?）分：（fèn）：職分。
名家苛察繳繞（1），使人不得反其意，（專）決于名，時(shí)失人情，故曰“使人儉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責(zé)實(shí)（2），參伍（三五）不失（3），此不可不察也。
?。?）苛察：苛細(xì)的考察。繳繞：糾纏，煩瑣。謂不識大體。（2）控名責(zé)實(shí)：由名以求實(shí)，使名與實(shí)相符。（3）三五：謂錯綜比較，以為驗(yàn)證。
道家無為（1），又曰無不為（2），其實(shí)易行，其辭難知。其術(shù)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3）。無成勢（4），無常形（5），故能究萬物之情。不為物先后，故能為萬物主。有法無法，因時(shí)為業(yè)；有度無度，因物興舍（6）。故曰“圣人不巧（7），時(shí)變是守（8）。”虛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綱也。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其實(shí)中其聲者謂之端（9），實(shí)不中其聲者謂之款（10）?？钛圆宦牐槟瞬簧?，賢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11）。光耀天下，復(fù)反無名（12）。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離則死。死者不可復(fù)生，高者不可復(fù)合（13），故圣人重之。由此觀之，神者生之本，形者生之具（14）。不先定其神形（15），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無為：道家言不先物為。（2）無不為：道家言因物之所為。旨在順應(yīng)自然。（3）因循：順應(yīng)自然。（4）成勢：一成不變之勢。（5）常形：固定不變之形。（6）興：起也。舍：居也。（7）不巧：謂無機(jī)巧之心，但順應(yīng)于時(shí)?！妒酚洝纷鳌安恍唷?。（8）“圣人不巧，時(shí)變是守”：《史記索隱》言此引文出于《鬼谷子》；然今本無此文。時(shí)變：順時(shí)變化。（9）聲：名聲，多。端：正也。（10）款（kuǎn）：空也?！妒酚洝纷鳌案U”。（11）混混冥冥：混沌狀態(tài)。（12）反：還也。（13）合：《史記》作“反”。（14）具：物質(zhì)。（15）神形：《史記》作“神”。
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遷。
遷生龍門（1），耕牧河山之陽（2）。年十歲則誦古文（3）。二十而南游江淮，上會稽（4），探禹穴（5），窺九疑（6），浮沅湘（7）。北涉汶泗（8），講業(yè)齊魯之都（9），觀夫子遺風(fēng)（10），鄉(xiāng)射鄒嶧（11）；厄困蕃、薛、彭城（12），過梁楚以歸（13）。于是遷仕為郎中（14），奉使西征巴蜀以南（15），略邛、筰、昆明（16），還報(bào)命。
?。?）龍門：山名。在今陜西韓城東北。相傳為禹所鑿之龍門。（2）河山之陽：指黃河之西，龍門山之陽。（3）古文：指用先秦篆文傳抄的古書，如《尚書》、《左傳》、《國語》等。（4）會稽：山名。在今浙江省中部紹興、嵊縣、諸暨、東陽之間。相傳夏禹至此大會諸侯，計(jì)功封爵，始名會稽。（5）禹穴：相傳會稽山上有孔，名曰禹穴。（6）九疑：山名。在今湖南寧遠(yuǎn)縣南。相傳舜葬于此。（7）沅、湘：二水名。都在今湖南省境內(nèi)，流入洞庭湖。（8）汶、泗：水名。都源于今山東省境，汶水注入濟(jì)水與黃河。泗水流經(jīng)江蘇北部，注入淮河。（9）齊魯之都：齊都臨淄，在今山東臨淄北。魯都曲阜，在今山東曲阜。（10）夫子：指孔子。（11）鄉(xiāng)射：古代的射禮之一。鄒：漢縣名。在今山東鄒縣東南。嶧：山名。在今山東鄒縣東南。（12）蕃：漢縣名。在今山東膝縣。薛：漢縣名。在今山東膝縣南。彭城：縣名。在今江蘇徐州市。（13）梁、楚：皆漢諸侯王國。梁都于睢陽（在今河南商丘南）。楚都于彭城（今江蘇徐州市）。（14）郎中：官名。侍從皇帝。屬郎中令（光祿勛）。（15）巴、蜀：皆郡名。巴郡治江州（在今四川重慶市北）。蜀郡治成都（今四川成都）。（16）邛：古部族名。秦漢時(shí)分布于今四川峨嵋山西北方一帶。筰：古部族名。秦漢時(shí)分布于今四川峨嵋山以南一帶。昆明：古部族名，分布于云南下關(guān)市一帶。
是歲（1），天子始建漢家之封，而太史公留滯周南（2），不得與從事，發(fā)憤且卒。而子遷適反（返），見父于河洛之間（3）。太史公執(zhí)遷手而位曰：“予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嘗顯功名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絕于予乎？汝復(fù)為太史（4），則續(xù)吾祖矣。今天子接千歲之統(tǒng)（5），封泰山，而予不得從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予死，爾必為太史；為太史，毋忘吾所欲論著矣。且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揚(yáng)名于后世，以顯父母，此孝之大也。夫天下稱周公，言其能論歌文武之德（6），宣周召之風(fēng)（7），達(dá)大王王季思慮（8），愛及公劉（9），以尊后稷也（10）。幽厲之后（11），王道缺，禮樂衰，孔子修舊起廢，論《詩》《書》，作《春秋》，則學(xué)者至今則之。自獲麟以來四百有余歲（12），而諸侯相兼，史記放絕（13）。今漢興，海內(nèi)一統(tǒng)，明主賢君，忠臣義士，予為太史而不論載，廢天下之文，予甚懼焉，爾其念哉！”遷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14），不敢闕。”卒三歲（15），而遷為太史令，史記石室金匱之書（16）。五年而當(dāng)太初元年（17），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天歷始改（18），建于明堂（19），諸神受記（20）。
?。?）是歲：指元封元年（前110）。（2）周南：指今洛陽一帶。西周成王時(shí)，周公與召公公陜（在今河南三門峽市）而治，陜以西稱召南，陜以東稱周南。（3）河、洛：二水名。河，今黃河。洛，洛水。（4）太史：太史令。（5）接千歲之統(tǒng)：指漢武帝繼周成王緒業(yè)而封禪。據(jù)《史記·封禪書》云，西周成王曾登封泰山。自周成王至漢武帝封禪約九百余年。（6）文武：周文王、周武王。（7）周召：周公、召公。（8）大王：指古公直父，周文王的祖父。王季：即季歷，古公直父之少子，周文王之父。（9）公劉：古代周族首領(lǐng)，曾率周族遷至幽（在今陜西旬邑）。（10）后稷：古代周族的始祖。傳說他是開始種稷和麥的的人。（11）幽厲：周幽王、周厲王。（12）獲麟：指魯哀公十四年（前481）西狩獲麟。四百有余歲：自獲麟至元封元年（前481—前110），凡三百七十二年。（13）史記：泛指歷史記載。（14）論：引述和編撰之意。次：順序記事之意。（15）卒三歲：指司馬談死了三年。司馬談死于元封元年，“卒三歲”則為元封三年（前108）。司馬遷是年為太史令。《史記索隱》引《博物志》云：“太史令茂陵顯武里大夫司馬（遷），年二十八，三年六月乙卯除，六百石。”據(jù)此推算，司馬遷生于建元六年（前135）。
（16）（chōu）：抽引；引申為研究。史記：歷史記載，還包括檔案文件。石室、石匱：都是漢朝藏書之處?！?（17）太初元年：前104年?！妒酚浾x》云，“案：遷年四十二歲?！睋?jù)此推算，司馬遷生于漢景帝中五年（前145）。按：《史記正義》與《史記索隱》所說司馬遷年齡，相差十歲。這是近代學(xué)者考證司馬遷生年，產(chǎn)生不同說法之兩個不同根源。（18）天歷始改：謂漢朝不再用秦歷（以亥月為首），而改用太初歷（夏歷，以寅月為首，即正月）。（19）明堂：古代帝王宣明政教、舉行祭祀等的地方。
?。?0）諸神：指諸侯。受記：謂遵照新歷法。
太史公曰（1）：“先人有言（2）：‘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至于今五百歲（3），有能紹而明之，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攘（讓）焉（4）！”
?。?）太史公：司馬遷自稱。下同。（2）先人：指司馬談。（3）五百歲：自周公卒至孔子，約五百余歲；自孔子卒至太初元年（前479—前104），只有三百七十五歲。所言“五百歲”，非確指年數(shù)，而是引為祖述之意。（4）小子：子弟晚輩對父兄尊長之自稱。此是司馬遷自稱。
上大夫壺遂曰：（1）“昔孔子為何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聞之董生（2）：‘周道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鬃又獣r(shí)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3），以為天下儀表，貶諸侯（4），討大夫，以達(dá)王事而已矣?！釉唬骸矣d之空言（5），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6）?！洞呵铩飞厦魅踔溃?），下辨人事之經(jīng)紀(jì)，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與（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bǔ)弊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陰陽四時(shí)五行，故長于變；《禮》綱紀(jì)人倫，故長于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于政；《詩》記山川溪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8），故長于風(fēng)；《樂》樂所以立，故長于和；《春秋》辯是非，故長于治人。是故《禮》以節(jié)人，《樂》以發(fā)和，《書》以道事，《詩》以達(dá)意，《易》以道化（9），《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洞呵铩肺某蓴?shù)萬（10），其指（旨）數(shù)千（11）。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12）?！洞呵铩分?，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13），諸侯奔走不得保社稷者不可勝數(shù)。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差以豪氂（毫厘），謬以千里（14）?！省紡s君，子弒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漸久矣（15）。’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不見，后有賊而不知。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jīng)事而不知其宜（16），遭變事而不知其權(quán)（17）。為人君父者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為人臣子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殊死之罪。其實(shí)皆以善為之，而不知其義，被之空言不敢辭（18）。夫不通禮義之指，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則犯（19），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以天下大過予之，受而不敢辭。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br/>
?。?）上大夫：《史記索隱》云，“遂為詹事，秩二千石，故為上大夫也?！贝恕吧洗蠓颉笔侵付ㄖ?。按：漢人多有上大夫之稱，或官為上大夫之說。壺遂：人名。曾與司馬遷一同參與制訂太初歷。（2）董生：指董仲舒。本書有其傳。（3）是非：猶褒貶。二百四十二年：指《春秋》?！洞呵铩酚浭?，上起魯隱公元年（前722），下迄魯哀公十四年（前481），共記了二百四十二年的史事。（4）貶諸侯：《史記》作“貶天于，退諸侯”。班氏刪去“天子退”三字，足見思想局限。（5）空言：指只是義理上的說教。（6）行事：指已發(fā)生的具體史事。（7）三王：指夏禹、商湯、周文王武王。（8）牝（pìn）牡：雌雄兩性。（9）道化：闡述客觀世界變化之理。（10）《春秋》文成數(shù)萬：謂《春秋》文字之多；流傳至今的《春秋》只有一萬六千五百余字。如以《春秋》與《公羊傳》合計(jì)只有四萬余字。（11）指（旨）：義例；旨趣。（12）萬物：猶萬事。散聚：綜合諸事之意。（13）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此與《楚元王傳》及《春秋繁露·滅國篇》所言相同。梁玉繩《史記志疑》云：“通經(jīng)傳而數(shù)之，弒君者三十七，亡國止四十一。”（14）“差以毫厘，謬以千里”：引文見今本《易緯·通卦驗(yàn)》。今本《易經(jīng)》無此語。（15）“臣弒君，子弒父”等句：引文見《易·坤文言》。（16）經(jīng)事：經(jīng)常之事。（17）權(quán)：隨機(jī)應(yīng)變。（18）被之空言：謂受到輿論譴責(zé)。（19）犯：謂被臣下所干犯。
壺遂曰：“孔子之時(shí)，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dāng)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職，萬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論，欲以何明？”太史公曰：“唯唯（1），否否（2），不然。余聞之先人曰：‘伏羲至純厚（3），作《易》八卦。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湯武之?。?），詩人歌之?！洞呵铩凡缮瀑H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dú)刺譏而已也。’漢興已來，至明天子，獲符瑞，封禪，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5），澤流罔極（6），海外殊俗重譯款塞（7），請來獻(xiàn)見者，不可勝道。臣下百官力誦圣德，猶不能宣盡其意。且士賢能矣，而不用，有國者恥也；主上明圣，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且余掌其官，廢明圣盛德不載，滅功臣賢大夫之業(yè)不述，墮先人所言（8），罪莫大焉。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春秋》，謬矣。”
?。?）唯唯：應(yīng)答詞，順應(yīng)而不表示可否。（2）否否：不，不然。（3）伏羲：神話傳說中人類的始祖。（4）湯、武：商湯王、周武王。（5）穆清：指天。（6）圖報(bào)：無邊無際。（7）重譯：指遠(yuǎn)方來的人。款：叩也。款塞：在邊塞上叩關(guān)而來朝貢。（8）墮：毀也。謂不修之。
于是論次其文。十年而遭李陵之禍（1），幽于縲紲（3）。乃喟然而嘆曰：“是余之罪夫！身虧不用矣?！蓖硕钗┰唬骸胺颉对姟贰稌冯[約者（3），欲遂其志之思也。”卒述陶唐以來（4），至于麟止（5），自黃帝始?！段宓郾炯o(jì)》第一，《夏本紀(jì)》第二，《殷本紀(jì)》第三，《周本紀(jì)》第四，《秦本紀(jì)》第五，《始皇本紀(jì)》第六，《項(xiàng)羽本紀(jì)》第七，《高祖本紀(jì)》第八，《呂后本紀(jì)》第九，《孝文本紀(jì)》第十，《孝景本紀(jì)》第十一，《今上本紀(jì)》第十二?！度辣怼返谝?，《十二諸侯年表》第二，《六國年表》第三，《秦楚之際月表》第四，《漢諸侯年表》第五，《高祖功臣年表》第六，《惠景間功臣年表》第七，《建元以來侯者年表》第八，《王子侯者年表》第九，《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第十?！抖Y書》第一，《樂書》第二，《律書》第三，《歷書》第四，《天官書》第五，《封禪書》第六，《河渠書》第七，《平準(zhǔn)書》第八?！秴翘兰摇返谝?，《齊太公世家》第二，《魯周公世家》第三，《燕召公世家》第四，《管蔡世家》第五，《陳杞世家》第六，《衛(wèi)康叔世家》第七，《宋微子世家》第八，《晉世家》第九，《楚世家》第十，《越世家》第十一，《鄭世家》第十二，《趙世家》第十三，《魏世家》第十四，《韓世家》第十五，《田完世家》第十六，《孔子世家》第十七，《陳涉世家》第十八，《外戚世家》第十九，《楚元王世家》第二十，《荊燕王世家》第二十一，《齊悼惠王世家》第二十二，《蕭相國世家》第二十三，《曹相國世家》第二十四，《留侯世家》第二十五，《陳丞相世家》第二十六，《絳侯世家》第二十七，《梁孝王世家》第二十八，《五宗世家》第二十九，《三王世家》第三十。《伯夷列傳》第一，《管晏列傳》第二，《老子韓非列傳》第三，《司馬穰苴列傳》第四，《孫子吳起列傳》第五，《伍子胥列傳》第六，《仲尼弟子列傳》第七，《商君列傳》第八，《蘇秦列傳》第九，《張儀列傳》第十，《樗里甘茂列傳》第十一，《穰侯列傳》第十二，《白起王翦列傳》第十三，《孟子荀卿列傳》第十四，《平原虞卿列傳》第十五，《孟嘗君列傳》第十六，《魏公子列傳》第十七，《春申君列傳》第十八，《范睢蔡澤列傳》第十九，《樂毅列傳》第二十，《廉頗藺相如列傳》第二十一，《田單列傳》第二十二，《魯仲連列傳》第二十三，《屈原賈生列傳》第二十四，《呂不韋列傳》第二十五，《刺客列傳》第二十六，《李斯列傳》第二十七，《蒙恬列傳》第二十八，《張耳陳余列傳》第二十九，《魏豹彭越列傳》第三十，《黥布列傳》第三十一，《淮陰侯韓信列傳》第三十二，《韓王信盧綰列傳》第三十三，《田儋列傳》第三十四，《樊酈滕灌列傳》第三十五，《張丞相倉列傳》第三十六，《酈生陸賈列傳》第三十七，《傅靳蒯成侯列傳》第三十八，《劉敬叔孫通列傳》第三十九，《季布欒布列傳》第四十，《爰盎朝錯列傳》第四十一，《張釋之馮唐列傳》第四十二，《萬石張叔列傳》第四十三，《田叔列傳》第四十四，《扁鵲倉公列傳》第四十五，《吳王濞列傳》第四十六，《魏其武安列傳》第四十七，《韓長孺列傳》第四十八，《李將軍列傳》第四十九，《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第五十，《平津侯主父列傳》第五十一，《匈奴列傳》第五十二，《南越列傳》第五十三，《閩越列傳》第五十四，《朝鮮列傳》第五十五，《西南夷列傳》第五十六，《司馬相如列傳》第五十七，《淮南衡山列傳》第五十八，《循吏列傳》第五十九，《汲鄭列傳》第六十，《儒林列傳》第六十一，《酷吏列傳》第六十二，《大宛列傳》第六十三，《游俠列傳》第六十四，《佞幸列傳》第六十五，《滑稽列傳》第六十六，《日者列傳》第六十七，《龜策列傳》第六十八，《貨殖列傳》第六十九。
?。?）十年：《史記》作“七年”，是也。自太初元年至天漢三年（前104—前98）。遭李陵之禍：天漢二年（前99），李陵征匈奴兵敗投降，司馬遷為李陵辯說，因觸怒武帝，于天漢三年受了宮刑。（2）縲紲（léixiè）：拘禁犯人的繩索，引申為牢獄。（3）隱約：謂義深言簡。（4）陶唐：指堯。（5）麟止：眾說不一。王先謙云，“《史記》之作，不為感麟。遷仰希圣經(jīng)，取義絕筆?！贝苏f較為可取。
惟漢繼五帝末流，接三代絕業(yè)（1）。周道既廢，秦?fù)苋ス盼?，焚滅《詩》《書》，故明堂石室金匱玉版圖籍散亂。漢興，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為章程，叔孫通定禮儀，則文學(xué)彬彬稍進(jìn)（2），《詩》《書》往往間出（3）。自曹參薦蓋公言黃老，而賈誼、朝錯明申韓，公孫弘以儒顯，百年之間，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4）。太史公仍父子相繼撰其職，曰：“於戲（嗚呼）！余維先人嘗掌斯事，顯于唐虞。至于周，復(fù)典之。故司馬氏世主天宮，至于余乎，欽念哉（5）！”罔（網(wǎng)）羅天下放失（佚）舊聞，王跡所興，原始察終，見盛觀衰，論考之行事，略三代（6），錄秦漢，上記軒轅，下至于茲，著十二本紀(jì)，既科條之矣（7）。并時(shí)異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禮樂損益，律歷改易，兵權(quán)山川鬼神（8），天人之際（9），承敝通變（10），作八書。二十八宿環(huán)北辰（11），三十輻共（拱）一轂（12），運(yùn)行無窮，輔弼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義倜儻（13），不令已失時(shí)，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傳。凡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為《太史公書》（14）。序略（15），以拾遺補(bǔ)藝（16），成一家言，協(xié)《六經(jīng)》異傳（17），齊百家雜語，臧（藏）之名山（18），副在京師，以俟后圣君子。第七十，遷之自敘云爾（19）。而十篇缺，有錄無書（20）。
?。?）絕業(yè)：中斷的事業(yè)。（2）文學(xué)：指文學(xué)之士。彬彬：文質(zhì)兼?zhèn)涿?。?）間（jiān）出：交替迭出。（4）靡不畢集：言無不畢業(yè)于秘府。（5）欽念：敬慎地思念。（6）略：《史記》作“略推”。（7）科條之：謂本紀(jì)既成，自黃帝至今，科分條列，大綱已舉（王先謙說）。（8）兵權(quán)：指《律書》。山川：指《河渠書》。鬼神：指《封禪書》。（9）天人之際：指《天官書》。（10）承敝通變：指《平準(zhǔn)書》。（11）二十八宿：古代天文學(xué)家把黃道（日月所經(jīng)天區(qū)）的恒星分成二十八個星座，稱為二十八宿，四方各有七宿，東方：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斗、牛、女、虛、危、室、壁；西方：奎、婁、胃、昴、畢、觜、參；南方：井、鬼、柳、星、張、翼、軫。北辰：指北極星。（12）輻（fú）：車輪中連接軸心與輪圈的直木。拱：拱衛(wèi)。轂（gǔ）：車輪中心插軸的圓木。（13）倜儻（tìtǎng）：卓異不凡。（14）《太史公書》：漢人稱司馬遷著作之名。自東漢以后才稱《史記》。（15）序略：編述大略。（16）補(bǔ)藝：彌補(bǔ)缺漏之意。（17）協(xié)：協(xié)調(diào)。《六經(jīng)》異傳：《六經(jīng)》的不同傳述。（18）名山：古代帝王藏書策之處。（19）遷之?dāng)⒆栽茽枺阂庵^以上皆其自敘之辭。（20）十篇缺，有錄無書：張晏曰：“遷沒之后，亡《景紀(jì)》、《武紀(jì)》、《禮書》、《樂書》、《兵書》、《漢興以來將相年表》、《日者列傳》、《三王世家》、《龜策列傳》、《傅靳列傳》。元成之間褚先生補(bǔ)缺，作《武帝紀(jì)》，《三王世家》，《龜策》，《日者傳》，言辭鄙陋，非遷本意也。”
遷既被刑之后，為中書令（1），尊寵任職。故人益州刺史任安予遷書（2），責(zé)以古賢臣之義。遷報(bào)之曰（3）：（1）中書令：官名。漢武帝時(shí)以宦者為之，掌傳宣詔命。西漢后期改稱中謁者令。（2）故人：舊交。（3）遷報(bào)之曰：下文為《報(bào)任安書》。
少卿足下（1）：曩者辱賜書（2），教以慎于接物，推賢進(jìn)士為務(wù)，意氣勤勤懇懇（3），若望仆不相師用（4），而流俗人之言（5）。仆非敢如是也。雖罷（疲）駑（6），亦嘗側(cè)聞長者遺風(fēng)矣。顧自以為身殘?zhí)幏x（7），動而見尤（8），欲益反損，是以抑郁而無誰語（9）。諺曰：“誰為為之（10）？孰令聽之（11）？”蓋鐘子期死（12），伯牙終身不復(fù)鼓琴（13）。何則？士為知己用，女為說（悅）己容。若仆大質(zhì)已虧缺（14），雖材懷隨和（15），行若由夷（16），終不可以為榮，適足以發(fā)笑而自點(diǎn)（玷）耳（17）。
?。?）少卿：任安之字。足下：古代下稱上或同輩相稱的敬詞。（2）曩（nǎng）：從前。（3）勤勤懇懇：殷勤懇切。（4）望：怨恨。（5）而：猶“如”。流俗人：猶言世俗人。（6）疲駑（nú）：疲弱的劣馬，此比喻才能庸劣。（7）顧：只是。（8）尤：過也；夷也。（9）無誰語：言無誰可告語。（10）誰為：猶為誰。（11）孰令：令誰。（12）鐘子期：春秋時(shí)楚國人，最能理解伯牙的琴音。（13）伯牙：春秋時(shí)楚國人，善于彈琴。當(dāng)知音者鐘子期死后，伯牙以為世無知音，便破琴絕弦，從此不再彈琴。（14）大質(zhì)：身體。（15）隨和：隨侯珠、和氏壁，皆戰(zhàn)國時(shí)寶貴的珠玉。（16）由夷：許由、伯夷。傳說二人為古代品德高尚之人。（17）玷：污也。
書辭宜答，會東從上來（1），又迫賤事（2），相見日淺，卒卒（猝猝）無須臾之閑得竭指意（3）。今少卿抱不測之罪（4），涉旬月（5），迫季冬，仆又薄從上上雍（7），恐卒（猝）然不可諱（8）。是仆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9），則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10）。請略陳固陋。闕然不報(bào)（11），幸勿過（12）。
?。?）會：適逢。上：君主，指漢武帝。此指司馬遷于太始元年（前96）侍從漢武帝東來。（2）賤事：謙詞，指自己所擔(dān)負(fù)的事務(wù)。（3）猝猝：匆促。須臾：片刻。（4）不測：謂深。（5）涉：渡過。旬月：滿月。（6）迫：接近。季冬：十二月。漢法規(guī)定，十二月行刑。（7）?。浩冉?。從上：侍從漢武帝。上雍：到雍地去。雍：縣名。在今陜西鳳翔南。雍比長安地勢高，故去雍曰“上雍”。（8）不可諱：即不可避諱之事，指任安將被處死。（9）曉：告喻。左右：指任安。不直稱對方，而言奉書于其左右之人，以示尊敬。（10）長逝者：死者，指任安。任安此時(shí)未死。他死于征和二年（前91）戾太子事件。（11）闕然：指隔了很久。（12）過：責(zé)也。
仆聞之，修身者智之府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義之符也（1），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2）。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禍莫慘于欲利（3），悲莫痛于傷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詬莫大于宮刑（4）。刑余之人，無所比數(shù)，非一世也，所從來遠(yuǎn)矣。昔衛(wèi)靈公與雍渠載，孔子適陳；商鞅因景監(jiān)見（6），趙良寒心（7）；同子參乘（8），爰絲變色（9）：自古而恥之。夫中材之人，事關(guān)于宦豎（10），莫不傷氣，況慷慨之士乎！如今朝雖乏人，奈何令刀鋸之余薦天下豪俊哉！仆賴先人緒業(yè)（11），得待罪輦轂下（12），二十余年矣（13）。所以自惟（14）：上之，不能納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譽(yù)，自結(jié)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遺補(bǔ)闕（缺）（15），招賢進(jìn)能，顯巖穴之士（16）；外之，不能備行伍，攻城野戰(zhàn)，有斬將搴旗之功（17）；下之，不能累日積勞（18），取尊官厚祿，以為宗族交游光寵。四者無一遂，茍合取容。無所短長之效可見于此矣。鄉(xiāng)（向）者，仆亦嘗廁（側(cè)）下大夫之列（19），陪外廷末議（20）。不以此時(shí)引維綱（21），盡思慮，今已虧形為掃除之隸（22），在阘茸之中（23），乃欲卬（仰）首信（伸）眉，論列是非，不亦輕朝廷，羞當(dāng)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符：信也。（2）行（xìng）：品行。極：最高準(zhǔn)則。（3）欲：食欲。（4）詬（gòu）：恥辱。宮刑；破壞男性性欲功能之刑。（5）衛(wèi)靈公：春秋時(shí)衛(wèi)國國君。他與夫人同車出游，令宦者雍渠參乘，讓孔子坐于后面車上。孔子以為恥辱，便離衛(wèi)國。（6）商鞅因景監(jiān)見：商鞅入秦時(shí)，由宦者景監(jiān)引見于秦孝公。（7）趙良：戰(zhàn)國時(shí)秦國貴族，反對商鞅變法。寒心：戒懼之意。（8）同子：指趙談。趙談為漢文帝時(shí)宦官。司馬遷為避父諱，故稱趙談為“同子”。（9）爰絲：爰盎，字絲。漢文帝時(shí)大臣。（10）宦豎：謂宦官。此稱有輕蔑之意。（11）緒業(yè)：余業(yè)；未完成的事業(yè)。
?。?2）待罪：古代做官之謙詞。輦轂（nǐangǔ）：皇帝的車駕。輦轂下：指皇帝所在的京城。（13）二十余年：司馬遷自元狩中為郎，至太始初報(bào)書，確是二十余年。（14）惟：思也。（15）拾遺補(bǔ)缺：為皇帝拾取遺漏、彌補(bǔ)缺失，即對皇帝進(jìn)諫規(guī)過。（16）巖穴之士：指隱士。（17）搴（qiān）：拔取。（18）累日積勞：謂循年資長進(jìn)。（19）廁（側(cè)）：置；參加。下大夫：古代有上、中、下大夫之稱。漢吏六百石以上也稱大夫。司馬曾為太史令，秩六百石故稱“下大夫”。（20）外廷：指外朝官。漢朝官吏自武帝時(shí)起分為外朝官與中朝（內(nèi)朝）官，外朝官是丞相、御史大夫和九卿等，中朝官是大司馬、近臣（侍中、散騎、常侍、給事中、左右曹等）、尚書等。太史令屬外朝官。（21）維綱：《文選》作“綱維”。指法度。（22）方形：即方勢。掃除之隸：謙詞，指地位低下之人。（23）阘茸（tàróng）：猥賤。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負(fù)不羈之才（1），長無鄉(xiāng)曲之譽(yù)（2），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技（3），出入周衛(wèi)之中（4）。仆以為戴盆何以望天（5），故絕賓客之知（6），忘室家之業(yè)，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務(wù)一心營職，以求親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夫仆與李陵俱居門下（7），素非相善也，趣舍異路（8），未嘗銜杯酒接殷勤之歡。然仆觀其為人自奇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cái)廉，取予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其素所畜（蓄）積也，仆以為有國士之風(fēng)。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jì)，赴公家之難，斯已奇矣。今舉事一不當(dāng)，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孽（糵）其短（9），仆誠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足歷王庭（10），垂餌虎口，橫挑強(qiáng)胡（11），卬（仰）億萬之師（12），與單于連戰(zhàn)十余日，所殺過當(dāng)（13）。虜救死扶傷不給（14），旃（氈）裘之君長咸震怖（15），乃悉征左右賢王（16），舉引弓之民，一國共攻而圍之。轉(zhuǎn)斗千里，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然李陵一呼勞軍，士無不起，躬流涕，沫血飲泣（17）張空弮（18），冒白刃，北首爭死敵（19）。陵未沒時(shí)，使有來報(bào)，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后數(shù)日，陵敗書聞，主上為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大臣憂懼，不知所出。仆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凄怛悼（20），誠欲効其款款之愚（21）。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22），能得人之死力，雖古名將不過也。身雖陷敗，彼觀其意（23），且欲得其當(dāng)而報(bào)漢（24）。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敗（25），功亦足以暴于天下（26）。仆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陵功，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27）。未能盡明，明主不深曉，以為仆沮貳師（28），而為李陵游說，遂下于理（29）。拳拳之忠（30），終不能自列（31），因?yàn)檎_上，卒從吏議。家貧，財(cái)賂不足以自贖（32），交游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身非木石，獨(dú)與法吏為伍，深幽囹圄之中（33），誰可告訴者！此正少卿所親見，仆行事豈不然邪？李陵即生降，其家聲，而仆又茸以蠶室（34），重為天下觀笑。悲夫！悲夫！
（1）負(fù)：抱也。不羈：言其材質(zhì)高遠(yuǎn)不可羈系（顏師古說）。（2）鄉(xiāng)曲：鄉(xiāng)里。（3）薄技：薄材。（4）周衛(wèi)：四周護(hù)衛(wèi)之處，指宮禁。（5）戴盆何以望天：戴盆與望天不可兩兼，故有此言。（6）知：知交。此指交往。（7）李陵：李廣之孫，本書《李廣傳》附其傳。俱居門下：李陵元狩中曾為侍中，司馬遷元狩中已為郎中，皆出入宮門，故有是言。（8）趣舍：進(jìn)退。（9）媒糵：媒，酒母；糵，曲糵。媒糵，酒曲，這里作動詞用，釀成之意。（10）王庭：指匈奴單于的活動中心。（11）橫（hèng）挑：勇猛地挑戰(zhàn)。強(qiáng)胡：指匈奴。（12）卬：有說與“仰”通（顏師古、劉奉世），謂仰攻。有說與“迎”通（李慈銘、王先謙），謂迎戰(zhàn)。兩說皆可成立。（13）所殺過當(dāng)：謂殺敵超過被殺之?dāng)?shù)。（14）不給：意謂來不及援救。（15）氈裘：匈奴人服用的毛氈、皮裘。這里指匈奴人。（16）左右賢王：左賢王、右賢王，匈奴的王號。（17）沬（huì）：洗臉。沬血：謂血流滿臉。（18）弮（quān）：弩弓。（19）首：向也。爭死敵：謂與敵殊死搏斗。（20）慘凄恒悼：憂傷；哀悼。（21）款款：忠實(shí)懇切貌。（22）士大夫：指李陵之部將。絕甘：言不私享甘美之食。分少：言將少量之物分給別人。（23）彼觀：即觀彼。其：用同于“之”。（24）欲得其當(dāng)：打算抓住適當(dāng)?shù)臅r(shí)機(jī)。（25）摧?。褐^摧破匈奴之兵。（26）暴：（pù）：顯露。（27）睚眥（yázì）：瞪眼怒視。（28）沮：毀謗。貳師：指貳師將軍李廣利。本書卷六十一有其傳。（29）理：大理。掌刑獄的長官。漢景帝中六年更廷尉名大理，武帝時(shí)復(fù)稱廷尉。（30）拳拳：忠謹(jǐn)貌。（31）列：陳說。（32）贖：謂贖罪。漢法規(guī)定，犯人可以用錢贖罪。（33）囹圄（língyǔ）：監(jiān)獄。（34）茸（rǒng）：推入，蠶室：剛受宮刑之人怕風(fēng)寒，必須住于嚴(yán)密、溫暖之室，如養(yǎng)蠶之室，故稱蠶室。（35）重（chóng）：深深地。
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書之功（1），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2），固主上所戲弄，倡優(yōu)畜之（3），流俗之所輕也。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何異（4）？而世又不與能死節(jié)者比（5），特以為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樹立使然。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用之所趨異也（6）。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7），其次不辱辭令，其次屈體受辱（8），其次易服受辱（9），其次關(guān)木索被箠楚受辱（10），其次剃毛發(fā)嬰金鐵受辱（11），其次毀肌膚斷支（肢）體受辱（12），最下腐刑（13），極矣。傳曰：“刑不上大夫（14）”，此言士節(jié)不可不厲也。猛虎處深山，百獸震恐，及其在穽檻之中（15），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16）。故士有畫地為牢勢不入，削木為吏議不對，定計(jì)于鮮也（17）。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搒）箠（18），圜于圈墻之中（19），當(dāng)此之時(shí)，見獄吏則頭槍地（20），視徒隸則心惕息（21）。何者？積威約之勢也。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謂強(qiáng)顏耳，曷足貴乎！且西伯（22），伯也（23），拘牖（羑）里（24）；李斯，相也，具五刑（25）；淮陰（26），王也，受械于陳（27）；彭越、張敖南鄉(xiāng)（向）稱孤（28），系獄具罪（29）；絳侯誅諸呂（30），權(quán)傾五伯（霸）。囚于請室（31）；魏其，（32）大將也，衣赭關(guān)三木（33）；季布為朱家鉗奴（34）；灌夫受辱居室（35）。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網(wǎng)）加（36），不能引決自財(cái)（裁）。在塵埃之中，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勢也；強(qiáng)弱，形也。審矣，易足怪乎！且人不能早自財(cái)（裁）繩墨之外（37），已稍陵夷，至于鞭箠之間（38），乃欲引節(jié)（39），斯不亦遠(yuǎn)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為此也（40）。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親戚（41），顧妻子，至激于義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二親，無兄弟之親，獨(dú)身孤立，少卿視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節(jié)（42），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43）！仆雖怯耎欲茍活（44），亦頗識去就之分矣（45），何至自湛（沉）溺累（縲）紲之辱哉（46）！且夫臧獲婢妾猶能引決（47），況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茍活，函糞土之中而不辭者（48），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49）。
?。?）剖符：剖分信符為二，君臣各執(zhí)一半，合符驗(yàn)證。丹書：即丹書鐵券，在鐵券上以朱砂寫上誓詞。漢初分封時(shí)規(guī)定，凡受剖符丹書的功臣，子孫世襲，信守不諭。（2）文史星歷：太史令職掌之事。文：文獻(xiàn)。史：史籍。星：天文。歷：歷法。卜：占卜，指占卜者。祝：祭祀，指主持祭祀者。（3）倡優(yōu)：古代的藝人。社會地位很低。畜：謂豢養(yǎng)。（4）螻、■：螻蛄、蚍蜉，皆小蟲。（5）與：猶謂（王念孫說）。比：后人妄加（王念孫說）。（6）用之所趨異：言死之意義不同。趨，趨向；旨趣。（7）不辱理色：意謂處世不能受非禮（無情的顏色）之辱。（8）屈體：指被捆綁。（9）易服：指穿赭衣。（10）關(guān)：套上。木索：木枷、繩索，皆刑具。箠楚：指杖刑。箠，杖。楚，荊術(shù)。（11）剃毛發(fā)：即髠（kūn）刑。嬰金鐵：即鉗（qiān）刑。（12）毀肌膚斷肢體：指劓、刖、臏、黥等刑。（13）腐刑：即宮刑。（14）“刑不上大夫”：引文見《禮記·曲禮上》。（15）檻：關(guān)獸的籠子。阱：捕獸的陷坑。（16）威約：以威制約。漸：言逐漸形成。（17）鮮：善也（錢大昭說）。定計(jì)于鮮：言定計(jì)自裁為善，而不遭刑辱。（18）撈：鞭打。（19）圜墻：監(jiān)獄。（20）槍地：觸地。（21）徒隸：指獄卒。陽息：恐懼貌。因恐懼而不敢出聲息。（22）西伯：周文王。（23）伯：方伯，五方諸侯之長。（24）羑（yǒu）里：周文王被殷紂王拘禁之處，在今河南湯陰北。（25）五刑：古代有墨、；劓、剕、宮、大辟五刑。這里是酷刑之意。（26）淮陰：指淮陰侯韓信。韓信曾做過齊王、楚王。本書有其傳。（27）（淮陰）受械于陳：韓信為楚王，地勢廣大。漢高祖劉邦懷疑他謀反，偽游云楚，于陳（今河南淮陽）逮捕他，降封為淮陰侯。（28）彭越：本書卷三四有其傳。張敖：本書卷三二《張耳傳》附其傳。（29）具罪：疑作“氐罪”（王念孫說）。氐，至也?！段倪x》作“抵罪”。（30）絳侯：周勃。本書卷四十有其傳。（31）請室：漢代囚禁官吏有罪者的監(jiān)獄。（32）魏其：魏其侯竇嬰。本書卷五二有其卷。（33）衣（yī）：動詞，穿。赭衣。三木：加于頭、手、足三處的刑具，即枷、手銬、腳鐐。（34）季布：本書卷三七有其傳。朱家：本書《游俠傳》有其傳。（35）灌夫：本書卷五二有其傳。居室：漢官署名。拘訊犯罪的貴族之處。（36）網(wǎng)：法網(wǎng)。（37）繩墨：指法律。（38）稍：漸也。（39）引節(jié)：引決殉節(jié)。（40）重：難也。（41）親戚：謂父母兄弟。（42）通者不必死節(jié)：意謂勇者不輕生，而注重死的價(jià)值。（43）何處不勉：謂處處皆可勉勵。（45）耎（ruǎn）：軟弱。（45）去就：謂舍生就義。分（fèn）：名分。（46）沉溺：陷于之意。縲紲（lěixiè）：指捆綁囚犯的繩索。這里是指系獄。（47）臧獲：古時(shí)齊地對奴婢的賤稱。（48）函：當(dāng)為“臽”，陷也（王念孫說）。（49）鄙：恥也。
古者富貴而名摩（磨）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1）。蓋西伯拘而演《周易》（2）；仲尼厄而作《春秋》（3）；屈原放逐，乃賦《離騷》（4）；左丘失明（5），厥有《國語》；孫子髕腳（6），《兵法》修列；不韋遷蜀（7），世傳《呂覽》；韓非囚素（8），《說難》、《孤憤》?！对姟啡倨?），大氐（抵）賢圣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10）。及如左丘明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現(xiàn)）（11）。仆竊不遜，近自托于無能之辭，網(wǎng)羅天下放失（佚）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12），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13）。草創(chuàng)未就，適會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溫色。仆誠已（以）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zé)（債）（14），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
（1）倜儻（tìtǎng）：卓越。（2）西伯拘而演《周易》：傳說西伯被拘于羑里時(shí)，推演六十四卦，而成《周易》之綱要。（3）仲尼：孔子之字。傳說孔子周游列國困厄時(shí)，便回到魯國作《春秋》。（4）屈原放逐，乃賦《離騷》：戰(zhàn)國時(shí)偉大詩人屈原被放逐時(shí)，乃作《離騷》。（5）左丘：左丘明，春秋時(shí)魯國史官。傳說他作《國語》。（6）孫子：戰(zhàn)國時(shí)孫臏。他與龐涓同學(xué)，被妒忌而受臏刑（挖去膝蓋骨）。后來戰(zhàn)勝了龐涓。寫有《孫臏兵法》，近有銀雀山出土竹簡之整理本。（7）不韋：呂不韋。他曾任秦相國，令門客編修《呂氏春秋》（即《呂覽》）。后被秦王政罷相，遷蜀，在遷徙中自殺。（8）韓非：戰(zhàn)國時(shí)韓國貴族，著有《韓非子》一書，其中有《說難》、《孤憤》等篇。后使于秦，被李斯陷害入獄而死。（9）《詩》：即《詩經(jīng)》。（10）思來者：令將來之人思念己志（顏師古說）。（11）現(xiàn)：表白。（12）稽：考察。理：道理，規(guī)律。（13）此為司馬遷著書之指導(dǎo)思想，也是《史記》的總綱。（14）前辱：以往所受的污辱。
且負(fù)下未易居（1），下流多謗議。仆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xiāng)黨戮笑，汗（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復(fù)上父母之丘墓乎（2）？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如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fā)背沾衣也。身直為閨閣之臣（3），寧得自引深臧（藏）于巖穴邪！故且從俗浮湛（沉），與時(shí)俯仰，以通其狂惑（4）。今少卿乃教以推賢進(jìn)士，無乃與仆之私指謬乎。今雖欲自雕瑑，曼辭以自解（5），無益，于俗不信，祗取辱耳（6）。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書不能盡意，故略陳固陋。
?。?）負(fù)：背負(fù)。下：低下。這里指因受刑而帶來的壞名聲。（2）何面目復(fù)上父母之丘墓：吳恂說：《周禮·冢人》：‘凡死于兵者，不入兆域?！墩摵狻に闹M篇》：‘被刑之徒，不上丘墓，以為先祖全而生之，子孫當(dāng)全而歸之。’即其義也?！睋?jù)耳聞目睹，近世尚有遭刑或槍殺者不能進(jìn)入祖先墳地之俗。（3）直：副詞，只不過。閨閣之臣：指宦者。（4）狂惑：遷以不能自裁免辱，而復(fù)浮沉任職，是為“狂惑”（王先謙說）。（5）曼：美也。（6）祗（zhī）：恰巧。（7）要之：總之。
遷既死后，其書稍出。宣帝時(shí)，遷外孫平通侯楊惲祖述其書（1），遂宣布焉。至王莽時(shí)，求封遷后，為史通子（2）。
?。?）楊惲：本書卷六六《楊敞傳》附惲傳。（2）史通子：美稱。史通，意謂通古今。
贊曰（1）：自古書契之作而有史官，其載籍博矣。至孔氏撰之，上斷唐堯，下迄秦繆（2）。唐虞以前雖有遺文，其語不經(jīng)（3），故言黃帝、顓頊之事未可明也。及孔子因魯史記而作《春秋》，而左丘明論輯其本事以為之傳（4），又撰異同為《國語》。又有《世本》，錄黃帝以來至春秋時(shí)帝王公侯卿大夫祖世所出。春秋之后，七國并爭（5），秦兼諸侯，有《戰(zhàn)國策》。漢興伐秦定天下，有《楚漢春秋》。故司馬遷據(jù)《左氏》、《國語》，采《世本》、《戰(zhàn)國策》，述《楚漢春秋》，接其后事，迄于天漢（6）。其言秦漢，詳矣。至于采經(jīng)摭傳（7），分散數(shù)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梧（8）。亦其涉獵者廣博，貫穿經(jīng)傳，馳騁古今，上下數(shù)千載間，斯以勤矣。又其是非頗繆于圣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jīng)，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jìn)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此其所蔽也（9）。然自劉向、揚(yáng)雄博極群書（10），皆稱遷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zhì)而不俚（11），其文直，其事核（12），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shí)錄（13）。烏（嗚）呼！以遷之博物洽聞，而不能以知（智）自全，既陷極刑，幽而發(fā)憤，書亦信矣（14）。跡其所以自傷悼，《小雅》巷伯之倫（15）。夫唯《大雅》“既明且哲，能保其身（16）”，難矣哉！
（1）贊曰：此贊本于班彪之論，參考《后漢書·班彪傳》。自“嗚呼”以下，為班固所撰。（2）秦繆（穆）：秦穆公。（3）不經(jīng)：非經(jīng)典所說。（4）傳：指《左傳》。（5）七國：戰(zhàn)國七雄，即齊、楚、燕、趙、韓、魏、秦。（6）天漢：漢武帝年號（前100—前87）。（7）摭：拾也。（8）抵梧：抵觸。（9）是非頗繆于圣人等句：此是班氏父子對《史記》的評語，反映了馬班史學(xué)思想之分歧。（10）劉向：本書卷三六有其傳。揚(yáng)雄：本書有其傳。
（11）俚：鄙也。（12）核：堅(jiān)實(shí)。（13）實(shí)錄：據(jù)實(shí)記載。（14）書：指《報(bào)任安爺》。（15）《小雅》巷伯之倫：《詩經(jīng)·小雅》中之《巷伯》，是西周王朝寺人（即宦官）孟子因遭人讒毀而發(fā)泄怨憤之詩。寺人孟子的官名是巷伯。這里班氏將司馬遷作《報(bào)任安書》比類于巷伯作《巷伯》，其實(shí)馬書是直接譏刺漢武帝的。（16）“既明且哲，能保其身”：引詩見《詩·大雅·烝民》?！稛A民》，乃周室宣王時(shí)大臣尹吉甫所作，以贈仲山甫之詩。大力贊揚(yáng)仲山甫輔佐周宣王之忠直。引詩者意謂只有忠直才能保身，用為遷惜，實(shí)含譏遷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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