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四 一 羅爾綱同志是太平天國史學的一位奠基人，在海內(nèi)外享有盛譽，為國家和人民爭來了光榮?，F(xiàn)在他的巨著太平天國史付梓，謹以這篇獻詞，表示衷心的敬賀！

　　一九○一年一月二十九日羅爾綱同志生于廣西貴縣。一九二五年他就讀於上海浦東中學，參加了五卅愛國運動。同年因病回家鄉(xiāng)貴縣，參加了微熹青年社的進步外圍組織。一九二六年他考取了上海大學。上海大學被國民黨查封后，他轉(zhuǎn)入上海中國公學，以列在全校成績最優(yōu)異五名內(nèi)取得免費。一九三○年畢業(yè)，到校長胡適家工作，一九三四年，胡適要羅爾綱同志到他主持的「中華教育文化基金委員會」做文書，月領(lǐng)優(yōu)薪，兩年后由該會送往美國留學。羅爾綱同志不肯去，卻就了月薪微蒲、為人棄置不顧的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考古室的工作。人家都笑他「傻瓜」?？墒?，他直到今天，還在慶幸說：「沒有當年的傻瓜，就沒有今天的羅爾綱?！挂痪湃吣昵?，抗日戰(zhàn)爭起，北大考古室的古物隨北平淪陷。他奔赴長沙，轉(zhuǎn)入中央研究院社會研究所工作。解放后，社會研究所改為中國科學院經(jīng)濟研究所。一九五四年，國務院把他調(diào)到近代史研究所。羅爾綱同志在解放后努力學習馬列主義，刻苦改造思想，全心全意盡力為人民服務。一九五八年，人民日報報道他光榮參加了中國共產(chǎn)黨，他更加勤奮學習和工作。

　　 二 羅爾綱同志於一九三一年開始研究太平天國史。當時處境困難，艱苦奮斗，新中國成立后，黨栽培他，人民支持他，得到前人所得不到的條件，使他在太平天國史的研究工作中，作出了巨大的貢獻。

　　一九五二年十二月羅爾綱同志接受了籌建南京太平天國紀念館的任務，當時文物、文獻空無所有。他在江蘇省委和南京市委的大力支持下，用開荒牛的精神開始了艱苦創(chuàng)業(yè)。先是，他從一九五一年一月舉辦南京太平天國起義一百周年展覽會起就著手做了這個工作。在這幾年間，他親到蘇州、揚州、紹興，和協(xié)助上海、無錫、杭州、合肥等地先后舉辦太平天國革命史展覽，發(fā)動群眾，進行廣泛調(diào)查，于是太平天國文物、文獻不斷發(fā)現(xiàn)。一九五六年國慶日太平天國紀念館成立。一九六一年，擴展成為太平天國歷史博特館。經(jīng)過十個春秋的努力，收集到太平天國典籍原刻本和照片四十二部，文書、文物、美術(shù)品的原件和照片一千多件[一]，陸續(xù)編輯了太平天國印書、太平天國文書、太平天國文物、太平天國美術(shù)四大部文獻，太平天國資料匯編一千二百萬字，太平天國參考資料四百萬字，太平天國史料業(yè)編簡輯六冊，太平天國文書匯編一部，吳煦檔案的編輯，也是由他看了全部資料，定出編輯綱目和編選凡例，這些辛勤的勞動，為太平天國史研究工作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

　　羅爾綱同志博學、精深、嚴謹、平實、堅毅、專注、辛勤，為繁榮發(fā)展太平天國史的研究工作貢獻了畢生的精力，成為老一輩太平天國史學家的一位代表。他在全面掌握太平天國史料方面，直至今天人們?nèi)噪y企及。對資料整理、辨?zhèn)吻笳?、箋證注釋、編輯出版等方面，他是一位集大成者。他先后寫成太平天國史綱、太平天國新軍的游擊性運動戰(zhàn)、太平天國的理想國、李秀成自述原稿注、太平天國史稿、太平天國史料辨?zhèn)渭?、太平天國史記載訂謬集、太平天國史事考、天歷考及天歷與夏歷陽歷日對照表、太平天國史料考釋集、太平天國文物圖釋、太平天國史跡調(diào)查集、太平天國史業(yè)考甲集、太平天國史業(yè)考乙集、太平天國史業(yè)考丙集等專著，其著述之宏富，在海內(nèi)外太平天國史學家中首屈一指。他的著作，構(gòu)成了一個太平天國農(nóng)民革命的體系，從而對鑒定文獻真?zhèn)?、史跡虛實和解釋概念、制度得失、事故是非、人物褒貶等等，能夠去偽存真，綱舉目張，畫龍點睛。他在一九三七年出版的第一部著作太平天國史綱，就肯定和歌頌太平天國是農(nóng)民革命，在五十年代初出版的太平天國史稿，更以大量的事實，論證太平天國是反封建反侵略的農(nóng)民革命，為肯定近代中國社會半封建半殖民地性質(zhì)，肯定近百年中國民族民主革命作出了貢獻。他對太平天國史研究的卓越成就，不僅是學術(shù)上的，而且也是政治上的。今天，他這部一百五十萬字的巨著太平天國史，就是綜合他五十四年來研究成果，以四十年的功力寫成的，前后五易其稿，標志著他驚人的毅力和心血的結(jié)晶。

　　 三 羅爾綱同志是個不肯向困難低頭，不恥向人求教的人。在他進行研究工作當中，經(jīng)常遇到他所不知的課題，他就向人求教，潛心學習，向困難進攻。他研究清代人口，要編清代乾嘉道咸同光六朝人口統(tǒng)計表，在計算技術(shù)上遇到困難，就向一個在他單位做臨時計算工的同濟大學學生求教。他研究天歷，沒有學過歷法，就向以研究殷歷法馳名的考古家董作賓求教。五十年代初，南京發(fā)現(xiàn)太平天國壁畫，在他的腦子里，連避畫兩字都沒有存在過，他就向國畫家陳之佛、傅抱石求教。一九五六年，有同志把李秀成自述原稿和李秀成諭李昭壽書兩種筆跡送司法部法醫(yī)研究所鑒定。經(jīng)法醫(yī)研究所的專家鑒定不是同一人的筆跡，這位同志在刊物上據(jù)此發(fā)表文章，作出李秀成自述原稿是曾國藩偽造的斷案，在史學界掀起一場激烈的討論。那里，羅爾綱同志在南京太平天國史料編纂委員會工作，南京市文物保管委員會主任丁云青是個考古學和書法專家。他也認為兩種文件筆跡不相同，勸羅爾綱同志把筆跡對勘工作放棄去。羅爾綱同志卻認為多年來細看這兩種文件的筆跡神韻完全一致，自己并沒有錯，但神韻是抽象的，怎能使人信服呢？后來他回到北京，經(jīng)冬歷夏，苦思得不到辦法解決。有一夜，他忽然想起，何不如把那兩種文件的筆畫拆開來對照看看。這樣一拆，同是一人的筆跡就具體地顯現(xiàn)出來了！他急把那些對照片子寄到南京去南向丁云青求教。丁云青看了，笑對同志們說：「羅先生做對了，他用的正是書家八法，他卻不知道書家八法。」丁云青回信給羅爾綱同志，教他閱讀宋、明、清書法專家的著作。后來羅爾綱同志學懂了書家八法，就用八法理論寫成一篇筆跡鑒定的有效性與限制性舉例，證實確為一人的筆跡。取得了書家專家和史學界的同意，解決了李秀成自述原稿的真?zhèn)螁栴}。羅爾綱同志潛研的結(jié)果往往使曾經(jīng)指教過他的專家學者感到由衷的佩服。他向董作賓學習歷法，其后在某一點上，兩人有不同的論證，在刊物上發(fā)表爭論達兩年之久，后來董作賓承認了羅爾綱同志的判斷，用甲骨文寫了一副對聯(lián)親送來向羅爾綱同志道賀。那時是抗日戰(zhàn)爭期間，董作賓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羅爾綱同志在社會研究所工作，兩所都遷到四川南溪縣李莊鎮(zhèn)，分住兩個村，相距幾里路。董作賓已經(jīng)是國際知名的中國考古專家，羅爾綱同志還是后輩。董作賓的甲文對聯(lián)是不肯輕易送人的，竟跑了幾里山路親自送到羅爾綱同志住的集體宿舍來，滿面笑容地當眾向羅爾綱同志道賀說：「你對了，我寫副對聯(lián)來向您道賀！」從這些故事，具見羅爾綱同志不肯向困難低頭，不恥向人求教，從不知學到知，從知之不多學到知之甚多的毅力，也可見老一代專家舍已從人，探索真理，服從真理的風度。

　　羅爾綱同志青年時受到了五四時代懷疑精神的影響。他做學問最善於獨立思考。他於三十年代初，提出太平天國無「天德王洪大全」其人其事的論證，立即遭到反對，直到五十年代中還遭人激烈反對?？墒?，到六十年代初，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發(fā)現(xiàn)周天爵原奏，竟全部證實了他的考證。他提出李秀成是學蜀漢大將姜維故智偽降曾國藩，一九六四年遭到大批判。當時曾國藩的曾外孫女北京大學教授俞大縝就寫信給周恩來總理，報告曾家相傳都說李秀成勸曾國藩反清為帝的事。至一九七七年，俞大縝又親筆寫曾國藩家這個口碑告知他，事實證明了他的考證。他近幾年從洪秀全「主是朕做，軍師亦是朕做」的微言中闡發(fā)大義，提出太平天國政體為軍師負責制，對於深入研究太平天國的政權(quán)問題，無疑是一個學術(shù)創(chuàng)見和突破。他從詩經(jīng)的幾句詩中引出縝密考釋，又與海內(nèi)孤本羅貫中三遂平妖傳二十回原本對勘，考證出水滸傳作者為羅貫中，原本七十回，是歌頌農(nóng)民起義的名著。一百回本忠義水滸傳中后三十回受招安、征遼、平方臘、只反貪官不反皇帝，是明朝中葉人盜加并對原著七十回加以盜改的。這一研究上的巨大成就，對于分清是非和學術(shù)上回答四百年來水滸傳作者和原本兩大問題的懸案，是一個重大的貢獻，最足以看出羅爾綱同志善于獨立思考，敢于打破框框追求真理的精神和研究科學的卓越才能。

　　正因為羅爾綱同志治學具有這些品質(zhì)，他做什么工作，就對什么工作取得成就。所以不但在太平天國的研究上作出了巨大的貢獻，而在他初離開學校時，給人家編纂蒲松齡全集、參加桓世姻緣傳的考證，二十多年后，一位東歐專家還到南京來向他請教蒲松齡問題。他青年時，在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考古室擔任整理金石拓本的工作，所撰藝風堂金石文字目偽誤舉例和專著金石萃編校補四卷，使北京大學考古室多年塵封已滿的一萬八百多份精良拓本的珍貴價值為世所共知。他在抗日戰(zhàn)爭期間，入中央研究院社會研究所擔任研究清代兵制史，寫成了綠營兵志、湘軍兵志、晚清兵志（分為淮軍志、甲癸練兵志、陸軍志、海軍志、軍事教育志、兵工廠志六部分）等專著。其已出版的綠營兵志、湘軍兵志兩書，日本、美國等國家學者給以高度的評價。美國的拉爾夫·爾·鮑威爾認為是「對充分了解晚清軍事制度和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的本質(zhì)極其重要」的著作，并稱羅爾綱同志為「中國軍事歷史家」。

　　 四 羅爾綱同志是一位正直、謙遜、善良、忠厚、富情感、重友誼的學者。他艱苦創(chuàng)建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卻堅決辭謝館長的名位。他回了北京。可是，當江蘇省委要他回南京把紀念館擴充為歷史博物館的時侯，那時他已經(jīng)在做改寫清代兵志的工作，每天又到北京醫(yī)院做各種治療，他聞命即行，回到南京去工作。到了一九六四年，他把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基礎(chǔ)打好了，才回北京來。他在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工作期間，堅辭所有出版物上主編的署名，只在每本書上作一篇序言以示負責。給他的稿酬，他全部送館里作福利費。館里只好代存在銀行里。一九六四年他回京后，館里把存款匯來，他又立即從銀行退回。他直到今天，一直在協(xié)助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工作。一九七六年北京地震，他回到南京去，又日日夜夜為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工作，太平天國文書匯編的編纂，與太平天國資料匯編從八百萬字增編為一千二百萬字，便是在這一年內(nèi)編成的。一九七七年夏南京每單位要選勞動模范。在推舉會上，一些年青同志要選他為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的勞動模范。有一位同志笑說：「羅老是科學院人員啦！」說得大家都笑了。他熱愛祖國、熱愛社會主義，不計較名利，不畏任何艱難困苦，專心致志於太平天國史研究事業(yè)，「桃李無言，下自成蹊」，羅爾綱同志的學者風度，深深印在同志們心中。

　　羅爾綱同志青年時就患嚴重的神經(jīng)衰弱。五十年代末，又得了高血壓神經(jīng)官能癥狀群病癥。醫(yī)生曾建義他作長期休養(yǎng)。可是，他藐視疾病，豎決與疾病作斗爭，只要不是倒在床上，就在繼續(xù)工作。他珍惜時間過於生命，孜孜不倦，數(shù)十年如一日，從來不曾去過名山勝水休假，長年布衣淡食，一雙舊鞋，穿到鞋跟都爛掉了，還不肯丟去。羅爾綱同志克勤克儉，一至於此。但是，他在百忙中，卻擔任廣西史學會顧問，北京、南京、廣西三省市太平天國史研究會的名譽會長或顧問，大力支持和扶植各地太平天國史學術(shù)討論會和書刊出版物，親切關(guān)懷和指道中青年史學工作者的工作和研究，毫不吝異地貢獻出大量的時間和精力。表現(xiàn)了高度的事業(yè)心、責任感和完全撤底為學術(shù)獻身的精神。

　　我曾在廣西高等院校和科研機構(gòu)工作二十五年，早已拜讀羅爾綱同志的許多著作和敬仰他的治學精神。我從事專業(yè)研究工作后，在學術(shù)和工作方面得到羅爾綱同志的教道和幫助甚多。有一段時間，我在各地報刊上，接連發(fā)表了數(shù)十篇文章，羅爾綱同志看見后，坦率地提醒我說，文章寫多了，就不可能深入研究，給了我很大的啟發(fā)和教育。他看了我的論太平天國與土客問題等幾篇文章后，認為是下了一些功夫了，便進而指道我寫專著。當上海學林出版社出版我和鄒身城同志的論文集天國史事釋論時，他欣然答應我們的要求，馬上放下手頭趕做的工作，為這本書寫了序言，給我們極大的鼓勵和鞭策。當我正為行政工作和研究工作的矛盾而苦惱時，他又向我介紹了一些老一輩做領(lǐng)導工作和做學問的經(jīng)驗，鼓勵我為黨的事業(yè)多做貢獻。羅爾綱同志在北京，我在南疆，云山遠隔，但羅爾綱同志仿佛時常和我們在一起。經(jīng)常指導我撰寫論文，以及提供資料，修改習作，傳授學風，……在工作中，對我們的學會活動、學術(shù)會義和編輯出版工作等給予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和大力支持。他曾經(jīng)在短短的時間中給我寫了幾十封信。見面時又促膝縱談，從學術(shù)研究以至他的生平和見聞，使我聽行津津有味，不肯告辭，有時直到天亮。不少中青年史學工作者都是這樣在羅爾綱同志的教道和幫助下進步成長的?，F(xiàn)在承羅爾綱同志的邀約，要我作序，深感不能勝任。只是恭敬不如從命，就把寫序作為學習和自勉的一種努力吧！羅爾綱同志已八十四歲高齡了。但他總覺得手頭的事還沒有做完，或者已的學問還有的要不斷補充修改，越來越忙，老當益壯，仍然日以繼夜奮筆疾書。在崎嶇的小路上繼續(xù)不斷向新的科學高峰攀登！羅爾綱同志治學和為人的獻身精神，將同他的學術(shù)貢獻一起，一代一代地傳下去，不斷發(fā)揚光大。

　　邢鳳麟一九八五年十月五日于深圳市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