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爾沿著老城南邊的城墻向西走，和他擦肩而過的有三種宗教的信徒，當(dāng)?shù)厝?，旅游者，徒步旅行者和乞丐。然后他走到了西北角上，穿過新城門，進入了基督徒聚居地。
圣救世主修道院占據(jù)著聚居地的入口，有高高的圍墻和綠瓦鋪頂?shù)乃?。兩扇金屬門上飾有基督教的符號；門上方的窟窿里有一個血紅的耶穌受難的十字架，十字架下，用粗重的字母寫著“圣地”。門上面的尖塔下是一個四邊形的白塔，模樣很古怪，被兩個鐵陽臺環(huán)繞著，上面嵌了個表面貼有大理石的四面鐘。丹尼爾進修道院時，四面鐘剛好敲出了報時的鐘。
里面的院子樸索而安靜。一面內(nèi)墻上嵌進去一塊凹角，里面有一尊圣母正在祈禱的石膏橡，背景是綴著金色星星的藍天。到處都是“圣地”字樣，令人厭煩。若非如此，這地方簡直讓人以為是一個停車場，任何一家餐館的后門，有垃圾袋和車庫，實用的金屬臺階，小噸位運貨卡車，和頭頂亂七八糟的電線。從位于圣弗朗西斯大街上遠遠傳來一聲叫喊，但丹尼爾知道這個表面樸素的建筑物里藏著無盡的寶藏：石灰和大理石砌成的墻上，有一行行對比強烈、嵌成花樣的花崗巖、雕像、壁畫、金祭壇和金燭臺。這是筆黃金遺跡構(gòu)成的財富?；浇掏綄⑺麄兊呐罢\展現(xiàn)得頗為壯觀。
三個方濟各會的年輕修士從院子里出來，穿過馬路。他們穿著棕色的袍子，系著白腰帶，他們把帽檐拉低，只露出一張蒼白內(nèi)容的臉，他用希伯來語問他們，在哪兒能找到伯納多神父。他們似乎有點迷惑不解，他心想：是新來的，就用英語又重問了一遍。
“診所。”三個人中最高的那個說。這是個下巴鐵青的年輕人，有熱情的深色眼睛和外交家的謹(jǐn)慎舉止，從口音上看，多半是葡萄牙人或西班牙人。
“他病了？”丹尼爾問，到現(xiàn)在才聽出來自己也有口音。
“沒有，”修士說，“他沒病。他……照顧那些生病的人?！彼Ａ艘幌拢梦靼嘌勒Z和同伴們說了幾句，然后轉(zhuǎn)回身來，說：“我?guī)闳フ宜??！?br/>
診所是間明亮干凈的房間，聞著有股新刷過油漆的氣味，放了十二張銑床，其中六張已被病懨懨的老人們占用了。
從木頭框的大窗戶望出去，可以見到老城里的各種房頂：泥制的圓頂，有幾百年的歷史了，上面插著電視天線——
不妨看成一種新宗教的尖頂。窗戶都大開著，從下面的小巷中傳來鴿子的“咕咕”聲。
丹尼爾在門口等著，看見伯納多神父正在照顧一位老修士。只能看到老修士露在被單外的頭，頭發(fā)剃光了，只剩青色的頭皮，臉頰下陷，接近透明，身體縮成了一小團，在被單下面幾乎難以辨認(rèn)。床邊的床頭柜上，一副假牙裝在玻璃杯里，還放著一本皮面的大號《圣經(jīng)》。墻上接著的床頭上方，耶酥在金屬的十字架上痛苦地扭曲著身體。
伯納多神父彎下腰，用水浸濕一塊毛巾，用它來濕潤老修士的嘴唇。他輕輕說著話，重新放好枕頭，好讓修士枕得更舒服些。修士合上了眼睛，伯納多神父看他睡著以后，又過了幾分鐘才轉(zhuǎn)身。他看見丹尼爾，笑著走近偵探，穿著涼鞋的腳無聲地跳著，脖子上戴的十字架有節(jié)奏地來回搖動。
“沙拉維探長，”他微笑著用希伯來語說，“好久沒見了?！睆乃麄兩洗我娒嬉詠?，伯納多神父又脖了些。除此以外他一點都沒變。富足的托斯卡納商人的粉紅色、肉嘟嘟的臉，充滿詢問意味的灰眼睛，貝殼一樣的耳朵。蓬松、雪白的頭發(fā)覆蓋在強壯的大腦袋上，下面還有—團團的雪球——眉毛、唇須和范戴克式尖髯。
“兩年了，”丹尼爾說，“兩個復(fù)活節(jié)。”
“兩個逾越節(jié)?！辈{多面帶笑容說，然后領(lǐng)著他走出診室，走進—條陰暗、安靜的走廊?！澳悻F(xiàn)在在重案組吧——我從報紙上讀到有關(guān)你的事。你一向可好？”
“很好。你呢，神父？”
神父拍拍他的大肚子，笑著說：“我恐怕有點太好了。什么事讓你在安息日跑到這兒來的？”
“這個女孩。”丹尼爾說完，給他看看照片，“有人告訴我她曾在這兒干過活。”
伯納多接過照片，仔細看了一下。
“這是小菲特瑪！她怎么了！”
“我很抱歉，我不能說，神父?！钡つ釥栒f。但神父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粗壯的手指不由握住了胸前的十字架。
“噢，不，丹尼爾?！?br/>
“你最后一次見到她是什么時候，神父？”丹尼爾柔聲問道。
手指松開了十字架，又開始扭動一綹一綹的白胡子。
“不久以前——上星期三下午。星期四早晨她沒來吃早飯，那是我們最后一次見到她?！?br/>
是尸體被發(fā)現(xiàn)的一天半之前。
“你什么時候雇用她？”
“我們沒雇用她，丹尼爾。大約三周前的一天夜里，羅塞利修士發(fā)現(xiàn)她坐在新城門里的一條溝里哭，就在巴伯·賈迪德路上，實際上，那肯定已經(jīng)是第二天凌晨了，因為他參加了在鞭答堂進行的午夜彌撒以后，在回家路上看見了她。她沒洗澡，饑腸轆轆，渾身是傷，不停地哭。我們領(lǐng)她進來，給她些吃的，讓她睡在收容所的一間空屋子里。第二天她起得很早，日出之前就起來了——去擦地板，堅持說她要自己掙飯吃?！?br/>
伯納多頓了頓，看上去很難過。
“收容孩子不是我們的習(xí)慣做法，丹尼爾，但她似乎喜歡這樣，所以我們讓她留在這兒，暫時地，吃一日三餐，做點活兒，不讓她覺得自己是乞丐。我們想和她的家人聯(lián)系，但只要一提家人就會把她嚇壞——她會立刻哭起來，聽著讓人心碎，求我們別那么做。也許有點小孩子的夸張做作，但我敢保證她是真的嚇壞了。她就像一只受傷的小動物，我們怕她被嚇跑，死在什么莫名其妙的地方。但我們也知道她不可能無限期地和我們一起呆下去，羅塞利修士和我商量過把她轉(zhuǎn)交給方濟各會的女修道院?！鄙窀笓u了播頭，“我們還沒來得及付諸實施，她就走了?！?br/>
“她告訴過你她這么害怕家人的原因嗎？”
“她什么也沒對我說過，但我覺得可能是由于某種虐待。如果她告訴過什么人，那只能是羅塞利修士?？伤麖臎]對我提起過?！?br/>
“這么說她和你們相處了兩周半?！?br/>
“是的?！?br/>
“你見過她和別人在一起嗎，神父？”
“沒有。但就像我對你說過的，我和她的接觸很少，除了在大廳里打個招呼、或者提醒她休息一下以外，幾乎沒別的接觸了——她干活很勤快，成天擦擦抹抹的。”
“她走之前穿的是什么衣服，神父？”
伯納多把手放在肚子上，思考著。
“某種裙子吧。我不能確定?！?br/>
“她戴首飾了嗎？”
“這樣一個窮孩子！我想她沒戴?！?br/>
“耳環(huán)呢？也許戴了？”
“也許——我不敢肯定。對不起，丹尼爾。我不太注意那類事情。”
“你還有什么能告訴我的嗎，神父？任何有助于我了解她出了什么事的情況?！?br/>
“沒有了，丹尼爾，她匆匆經(jīng)過這里，很快便離開了?！?br/>
“羅塞利修士——我見過他嗎？”
“不，他是新來的。剛來了六個月?！?br/>
”我想和他談?wù)劇Ｄ阒浪谀膬簡?？?br/>
“在上面，房頂上，正和他的黃瓜們交流呢。”
他們爬上一段臺階，丹尼爾一口氣沖上去，腳步輕快，充滿活力，一點看不出他一整天沒好好吃過一頓飯的樣子。當(dāng)他注意到伯納多正在“呼哧呼哧”地喘氣，不時地停下腳步調(diào)整他的呼吸時，他趕忙放慢腳步，和神父同速前進。
臺階盡頭的一扇門通向修道院房頂東北角的一塊直角扇形區(qū)域。
向下望去，是老城連綿的房屋教堂和小塊的院子。這一片雜亂的建筑群之外聳立著摩里亞高原，在那里亞伯拉罕和以撒生活過，兩座猶太廟宇曾建起又被毀，那片土地現(xiàn)在被稱為哈朗·埃什一沙里夫，被直布羅陀大清真寺占據(jù)了。
丹尼爾眺望著大清真寺的餾金圓頂，望向東邊的城墻。從那里開始，一切都顯得那么原始，那么不堪一擊，殘酷的記憶輕易地飄入池腦海，使他感到一陣刺痛——他想起上次經(jīng)過那些城墻，進入當(dāng)門時發(fā)生的事，那像一次死亡之行，長得像沒有盡頭一樣——盡管傷口的劇痛反而帶繪他某種寧靜——那些他身前身后在狙擊手的火力下倒下的人，無聲地因痛苦而扭動身體，從散發(fā)著惡臭的橄欖綠軍服胸部噴射出的血柱。現(xiàn)在，游客們在沿著當(dāng)年的堡壘散步，悠閑自在，享受著美好的風(fēng)景和自由……
他和伯納多朝著房頂?shù)慕锹渥哌^去。角落里，裝葡萄酒的大木桶盛滿了種花用的泥土，順著房頂邊緣排成一條線。有些桶是空的；其它桶里，夏季蔬菜的小苗已經(jīng)從泥土中露出了頭：
有黃瓜、西紅柿、茄子、豆角和南瓜。一個修士舉著一把錫制的噴水壺，澆著一只大桶里的菜苗。那是一棵繞著一根桿子長的大葉子黃瓜苗，已經(jīng)開出了黃色的小花，結(jié)出了手指大小的嫩黃瓜。
伯納多大聲招呼了一句，修士轉(zhuǎn)過頭來。他四十多歲，被太陽曬得黝黑，臉上還有雀斑，淺棕色的眼睛，稀疏的帶點粉色的頭發(fā)，紅色的絡(luò)腮胡子刮得很短，修剪得不太仔細。他看到伯納多后，忙放下噴水壺，做出一個表示尊重依從的動作：略一低頭，雙手在胸前握緊。丹尼爾的在場似乎沒有影響到他。
伯納多用英語介紹他倆認(rèn)識，當(dāng)羅塞利說“下午好，探長”時，竟帶著美國口音。不一般——大多數(shù)方濟各會修士都是從歐洲來的。
羅塞利聽著伯納多簡要地講述他和丹尼爾的談話。末了神父說：“探長沒有說出她出了什么事，但我恐怕我們得往最壞處想，約瑟夫?！?br/>
羅塞利一言末發(fā)，但頭更低了，接著轉(zhuǎn)過身去。丹尼爾只聽到他長長地吸進一口氣，就沒有別的聲音了。
“我的孩子?！辈{多說著，把一只手放在羅塞利肩上。
“謝謝你，神父，我很好?！?br/>
方濟各會的修士們沉默地站了一會。
伯納多用聽起來像拉丁語的語言對羅塞利耳邊輕輕說了幾句，又拍拍他的肩膀，對丹尼爾說：“你們倆談吧。
我還有些雜事要辦。你如果還需要什么，丹尼爾，我就在路對面的學(xué)院里。”
丹尼爾向他道了謝，伯納多緩緩走開了。
只剩他和羅塞利在一起后，丹尼爾向修士笑了笑，后者卻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又看著噴水壺。
“你隨便點，接著澆水吧，”丹尼爾對他說，“我們可以邊干活邊聊聊。
“不用了。你想知道什么？”
“告訴我你第一次見到菲特瑪?shù)那榫啊惆阉龓Щ貋淼哪翘煲估?。?br/>
“這兩件事不是同時發(fā)生的，探長?！绷_塞利靜靜地說，好像是在承認(rèn)一樁罪孽。
他的眼睛始終不曾看向丹尼爾。
“哦？”
“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我們把她帶回來的三、四天以前，在維阿·多羅若薩路，靠近克羅斯六臺的地方。”
“靠近希臘教堂的地方？”
“剛過那兒就是?！?br/>
“她在那兒干什么？”
“她什么都沒干。正是這一點讓我注意到了她。游客們和他們的導(dǎo)游們一起亂轉(zhuǎn)，但她在旁邊呆著，既沒有乞討，也沒有兜售什么東西——就站在那兒。我覺得一個那么大的阿拉伯女孩一個人在街上呆著很不尋常?！绷_塞利用手擋住下巴。這似乎是一種辯護性的姿勢，幾乎可以說是表示負罪感。
“她是在拉客嗎？”
羅塞利似乎被觸痛了：“我不知道?！?br/>
“你還記得有關(guān)她的其他事情嗎？”
“不……這……我正在……邊思考邊走路，探長。伯納多神父常教導(dǎo)我要按照教規(guī)行走，好讓我與外界的刺激隔絕開，從而更加接近我的……精神核心。但我沒有集中精力，看見了她。”
又是一次懺悔。
羅塞利不說話了，盯著大木桶，接著道：“有些苗要枯萎了，我想我得去澆水了?！彼e起噴水壺，沿著那一行木桶走去，邊察看邊澆水。
這些天主教徒。丹尼爾緊緊跟在他后面想著。他們總是袒露出他們的靈魂。生活的目的只在于頭腦——信仰便是一切，思想等同于行動。偷看一個好看的女孩子，就像和她睡過一樣惡劣。他看過羅塞利的檔案，死板的幾句話，把他說得像住在山洞里的先知。惡運的先知，也許，被自己的錯誤折磨著？
要么這種折磨來自于比欲望更嚴(yán)重的罪孽？
“你們兩人談話了嗎，羅塞利修士？”
“沒有。”回答得太快了。羅塞利揪下了一片西紅柿葉子，翻起另外幾片，找著寄生蟲。
“她似乎在盯著我——我自己可能也在盯著她。她看上去蓬頭垢面，我很奇怪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怎么弄成那樣。對不幸的人和事總想探個究竟是我的職業(yè)習(xí)慣，我以前是個社會工作者?！?br/>
肯定是個熱忱的社會工作者。
“然后怎樣？”
羅塞利似乎沒聽明白。
“你們互相看了一會兒以后你們又做了些什么，羅塞利修士？”
“我回了圣救世主。”
“下一次你見到她是什么時候？”
“我告訴過你，三、四天以后。我做完晚彌撤回來，路上聽到巴伯·賈迪德路邊上有人在哭，走過去一看，見她坐在溝里哭。我用英語問她出什么事了，我不會說阿拉伯語?？伤皇遣煌５乜蕖Ｎ也恢浪牰业脑挍]有，所以我用希伯來語又問了一遍——我的希伯來語斷斷續(xù)續(xù)，不過比我的阿拉伯語強。她還是沒回答。然后我發(fā)現(xiàn)她比上次見她時瘦了——天很黑、但即使在月光下還是能辨別出來的。這使我懷疑起她可能有好幾天沒吃飯了。我問她想不想吃東西，用手勢做出吃飯的樣子，她不哭了，點點頭。所以我比劃著讓她等一會兒，把伯納多神父叫醒，他讓我把她帶進來。第二天早上她早早起床干活，伯納多神父同意讓她留下來，到我們?yōu)樗业礁线m的住處為止?！?br/>
“她為什么要在老城流浪？”
“我不知道?！绷_塞利說。他不再澆水，開始檢查他指甲中的泥，然后又提起水壺。
“你沒問過她？”
“沒有。語言有障礙?！绷_塞利臉紅了，又用手擋住臉，看著那些蔬菜。
不止是這個原因，丹尼爾想。那女孩喜歡上了他，也許有些性方面的事，但他沒有心理準(zhǔn)備。
要么他用一種不健康的方式處理了這件事。
丹尼爾讓他放心似地點點頭，說：
“伯納多神父說她很怕你們和她家人聯(lián)系。你知道原因嗎？”
“我猜她在家里受到了某種虐待。”
“你為什么這樣想？”
“從社會學(xué)的角度看，有這種可能性——一個阿拉伯女孩和家族斷絕了關(guān)系。她讓我想起來我過去勸告過的孩子們——精神緊張，有點太急于討好別人，害怕露出自己的天性，也害怕觸犯了清規(guī)戒律，好像說錯話或者做錯事會讓他們受到懲罰。他們有一種相同的外表——也許你也見過，疲憊不堪，渾身青紫?！?br/>
丹尼爾回憶著女孩的尸體，平滑干凈，只有那獸行留下的傷口。
“她哪里有青腫？”他問。
“不是真正的青腫，”羅塞利說，“我是指在心理上。她的眼光驚慌失措，像只受傷的動物；”和伯納多用的詞一樣——菲持瑪曾是這兩個方濟各會教士談?wù)摰脑掝}。
“你當(dāng)了多久的社會工作者？”丹尼爾問。
“十七年。”
“在美國?！?br/>
修士點點頭：“華盛頓州，西雅圖?！?br/>
“皮吉特海峽。”丹尼爾說。
“你到過那兒？”羅塞利很驚奇。
丹尼爾笑著搖搖頭。
“我妻子是個藝術(shù)家。去年夏天她畫了一幅油畫，參考了掛歷上的照片。皮吉特海峽——大帆船，銀光閃閃的海面。很美的地方?！?br/>
“有很多丑惡之處?！绷_塞利說，“你得知道去什么地方能看到?！彼迅觳采斐鑫蓓?shù)倪吘墸钢旅骐s亂的小巷和院子。
“那是美，”他說，“神圣的美，文明的中心?！?br/>
“的確如此。”丹尼爾說，心里卻覺得這個評論太天真了，是這個改信基督教的修士美好的愿望。他所稱的“中心”曾三千年來一直稱浴在血與火中，一場又一場掠奪和屠殺，全都頂著某個神圣的名義。
羅塞利拍眼看著遠處，丹尼爾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太陽緩緩落下，天色漸漸變暗。流云在直布羅陀大清真寺的圓頂上投下巨大的陰影，圣救世主修道院的鐘又敲響了，從附近一個伊斯蘭教寺院的尖塔上傳來報告祈禱時間已到的呼喊聲。
丹尼爾回過神來，繼續(xù)問他的問題。
“你知道菲特瑪在老城里后來干什么嗎？”
“不知道。起初我以為她可能到查爾斯·博科女修道院去了——她們收留窮人、而且她們的教堂離我見到她的地方也很近。但我去那兒問過，她們從沒見過她?！?br/>
他們就要走到最后一個大木桶了。羅塞利放下噴水壺，面對著丹尼爾。
“我是幸運的，探長，”他急切地說，急于說服他，“上帝給了我過一種新生活的機會。我盡可能多思考、少說話。我實在沒有什么可告訴你的了。”
但即使他這么說了，他的臉卻顯得心虛，似乎被某種精神負擔(dān)壓迫著。丹尼爾還不想就這樣放他走。
“你能想到什么對我有用的情況嗎，羅塞利修士？任何菲特瑪說過或做過的事？”
修士搓著手，他的手上長著雀斑，指關(guān)節(jié)被泥土弄得臟兮兮的，指中也崩開了裂口。他看著蔬菜，看了地面一會，又去看蔬菜。
“我很抱歉，沒有了?！?br/>
“她穿著什么衣服？”
“她只有一件衣服，一件簡單的襯衣?！?br/>
“什么顏色？”
“白色，我想，帶著條紋。”
“什么顏色的條紋？”
“我不記得了，探長。”
“她戴著首飾嗎？”
“我沒注意?！?br/>
“耳環(huán)呢？”
“可能戴了耳環(huán)。”
“你能描述一下嗎？”
“不能，”修士斷然地說，“我沒有那么近地看過她。我甚至不敢肯定她戴了?！?br/>
“耳環(huán)有許多種，”丹尼爾說，“耳圈、耳墜、耳釘。”
“可能是耳圈?！?br/>
“多大？”
“很小，式樣非常簡單?！?br/>
“什么顏色？”
“我不知道。”
丹尼爾走近一步，修士的袍子有種泥土和西紅柿葉子的味道。
“你還有什么能告訴我的嗎？羅塞利修士?！?br/>
“沒了?！?br/>
“一點都沒了？”丹尼爾追問道。他敢肯定他還有。
“我需要了解她?！?br/>
羅塞利的眼皮抽動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地呼出來。
“我見她和幾個年輕男人在一起?！彼p聲說，仿佛是背叛了某種信任。
“幾個？”
“至少兩個。”
“至少？”
“她夜里出去。我見她和兩個男人在一起?？赡苓€有其他人?！?br/>
“給我講講你見過的兩個人?！?br/>
“一個通常在那兒見她?！绷_塞利向東指著希臘東正教主教住所，它的葡萄架和果樹沿著圍墻匐匐生長著?！昂苁?，黑色的長頭發(fā)，有小胡子?！?br/>
“多大歲數(shù)？”
“比菲特瑪大——十九或者二十。”
“阿拉伯人？”
“我想是的。他們交談時，菲特瑪說的全是阿拉伯語?！?br/>
“他們除了談話外還做其它事了嗎？”
羅塞利臉紅了。
“他們……接吻。天黑后，他們就一起離開了。”
“去哪兒？”
“老城的城中心?！?br/>
“你看見是哪兒了嗎？”
修士望著遠處的城市，手心向上伸開兩手，做出一種無助的姿勢。
“那是個迷宮，探長。他們走進陰影中，就不見了?！?br/>
“你目睹過幾次這種會面？”
“目睹”這個字眼觸痛了修士，提醒他他一直是在窺探別人。他不禁畏縮了。
“三、四次。”
“這些會面通常在一天中的什么時間進行？”
“我上來，在這兒澆水的時候。
因此應(yīng)該是接近日落的時候。”
“天黑以后他們就一起離開？”
“是的?！?br/>
“向東走?！?br/>
“是的。我其實并沒有那么仔細地觀察他們?！?br/>
“對這個長頭發(fā)的男人你還能給我講點什么嗎？”
“菲特瑪看上去很喜歡他。”
“喜歡他？”
“和他在一起時，她會笑。”
“他穿著什么衣服？”
“他看上去很窮?！?br/>
“破爛的衣服？”
“不，只是窮。我沒法確切地說出我為什么會有這個印象。”
“沒關(guān)系，”丹尼爾說，“另一個人呢？”
“那個人我見過一次，是在她離開的幾天前。這次是在夜里，和我們領(lǐng)她回來的情形一樣。我做完晚彌撤回來，聽到有聲音——哭聲——從巴伯。賈迪德路靠修道院的這邊傳過來，我看了一下，看見她坐著和那個人說話。他站在她旁邊，我能看出他個子不高——大約五尺五寸或者六尺。戴著大眼鏡。”
“多大歲數(shù)？”
“在黑暗中很難判斷。我看見他的頭頂反光，所以他肯定歇頂了，但我并不認(rèn)為他很老?！?br/>
“為什么？”
“他的嗓音——聽上去像個男孩。他站的方式——他的姿勢像年輕人的姿勢?！绷_塞利停了一下，“只是些印象，探長。我沒法對任何一句話發(fā)誓?！?br/>
這些印象合在一起就是安沃·瑞斯馬威的完美寫照。
“除了談話外，他們還做什么了嗎？”丹尼爾問。
“沒有。如果他們之間……曾經(jīng)存在過某種浪漫的話，那也早就結(jié)柬了。他說的非?？臁犐先ズ苌鷼猓孟鹪诹R她?！?br/>
“菲待瑪對罵她的話有什么反應(yīng)？”
“她哭了。”
“她說什么了嗎？”
“可能說了幾句。大部分話是他說的。他像是能管住她的人——但這是他們文化的一部分，不是嗎？”
“他罵過以后又發(fā)生了什么？”
“他怒氣沖沖地走了，而她坐在那兒哭。我想走到她跟前去，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回了修道院。第二天早晨她又起來干活了，所以她頭天晚上肯定是回來了。幾天以后她不見了。”
“這次會面以后她的情緒怎么樣？”
“我不知道?！?br/>
“她看上去像受了驚嚇嗎？憂慮嗎？悲傷嗎？”
羅塞利臉紅得更厲害了：“我從沒那么仔細地看過她，探長。”
“那么說說你的印象吧?！?br/>
“我沒有印象，探長。她的情緒與我不相干。”
“你進過她的房間嗎？”
“沒有。從來沒有?！?br/>
“你見過能表明她吸毒的東西嗎？”
“當(dāng)然沒見過?！?br/>
“你似乎非?？隙?。”
“不，我……她還年輕。是個很簡單的小女孩。”
真像一個從前當(dāng)過社會工作者的人得出的結(jié)論，丹尼爾想。他問羅塞利：“離開前的那天她穿的是那件有條紋的白襯衣嗎？”
“是的，”羅塞利說，有點惱火，“我告訴過你她只有這一件?！?br/>
“戴著那副耳環(huán)。”
“如果有耳環(huán)的話?！?br/>
“如果，”丹尼爾同意道，“你還有什么想告訴我的嗎？”
“沒有了?！绷_塞利說，手臂折起交疊在胸前。他出汗出得很厲害，一只手緊握著另一只。
“謝謝你。你對我?guī)椭艽??！?br/>
“是嗎？”羅塞利困惑地說，似乎無法確定他做的是善事還是罪孽。
一個有趣的人，丹尼爾離開修道院時想。心驚肉跳、憂心仲仲，還有點——不成熟。
伯納多神父談到菲特瑪?shù)臅r候，他的關(guān)心之中流露出明顯的父愛。而羅塞利的反應(yīng)——他的情感水平——就不同了。就像他和那女孩是同齡人。
丹尼爾在巴伯·賈迪德路上停下腳步，就在羅塞利兩次見到她的地方。他想要弄清他對這個修士的印象——他心中正翻騰著某種情緒。憤怒？受傷？嫉妒的痛苦——就是這個。羅塞利曾說過菲特瑪心理上受了傷，但他自己似乎也受了傷。一個遭到了拒絕的愛慕者，嫉妒她在夜里會見的男人。
他想更多地了解這個愛臉紅的修士。為什么約瑟夫·羅塞利，從華盛頓州西雅園來的社會工作者，變成了一個穿著黑袍在屋頂上種菜的園丁，卻無法把心思放在修行上，反而念念不忘一個十五歲的女孩。
他會讓他的一個手下——達奧得——暗中監(jiān)視這個修士，自己去查他的背景。
還有其他事有待處理。菲特瑪?shù)拈L頭發(fā)男友是誰？她和他一起去了哪兒？還有受懲罰的安沃·瑞斯馬威，他知道他妹妹在哪里找到了庇護所，罵了她一頓之后不久，她就失蹤了。
文字，埃維·克漢想。洪水般的文字塞滿了他的腦袋，弄得他發(fā)暈。純粹是地獄。即使在星期六晚上，也絲毫沒有減少一點。這是一次沉重的約會：該死的案卷。
看那張失蹤孩子的照片雖然乏味，但還是可以忍受的。然后施姆茨接到了電話，池宣布前面做的工作已經(jīng)沒用了；他的工作變了，又有了新的任務(wù)：重新查閱那同樣的兩千份案卷，從中找一個名字——這個任務(wù)遠遠比它聽起來要復(fù)雜得多，因為管計算機的那幫人把文件夾放亂了，打亂了原來的字母順序。純粹是地獄?？赡抢项^似乎沒注意到他的怠工——他太專注于他的工作中最后他干完了，沒有找到姓瑞斯馬威的人，告訴了施姆茨，而后者甚至沒有抬頭看他一眼就又布置下了新任務(wù)：
上樓到檔案室去，在所有的刑事犯罪案卷中找同一個名字。所有案卷。瑞斯馬威。任何一個姓瑞斯馬威的人。
管檔案的警官是個女的——雖然也是個辦事員，但她的三道杠高過他的警銜。又是個不好惹的家伙；她讓他填完了一大堆表格后，才給他那些計算機打印出的名單，不僅要讀，還得寫。他坐在角落里的一張書桌旁，像個總是留級的傻大個，集中精力地找著，直到兩眼發(fā)花，腦袋發(fā)脹。
他進入警界正是要逃避這樣的事。
他從人身侵犯這一大類開始，既是最有趣也是人名最少的一大類。至少這些是按字母順序排列的。第一步是在每個次大類中找以字母“瑞斯（resh）”開頭的名字——這很容易出錯，因為“瑞斯（resh）”和“dalet”看上去女n此相像，即使“dalet”排在字母表的前面，而“瑞斯（resh）”靠近末尾，他那該死的大腦似乎總是記不住這一點?！癥ud”和“瑞斯（resh）”有形狀相同，如果你撇開它周圍的字母單看它的話，你就會忘記它其實要小一點。好幾次他慌慌張張地找錯了地方，又要重新開始，手指再一次劃過一行一行的小宇。但他最后還是看完了所有的名單：
包括謀殺、意欲謀殺、殺人、過失殺人、威脅殺人和其它罪名。在總共二百六十三份案卷中，沒有瑞斯馬威。
人身侵犯這一部分絕對是種折磨——一萬份攻擊案案卷，以“瑞斯”開頭的有幾百個——他看完以后頭疼得更厲害了，太陽穴亂跳，眼皮酸痛。
財產(chǎn)侵犯這部分就更糟了。真正的惡夢。盜竊似乎成了全國性的娛樂，所有雙職工家庭都成了盜竊的目標(biāo)，總共十方多份案卷，只有一部分經(jīng)過了計算機的處理。我不可能看完它們。他把這些先放在一邊，留到以后再看。施姆茨負責(zé)性侵犯這部分，此外還有國家安全、公共秩序、倫理、欺詐、經(jīng)濟和行政方面的案件。
他從國家安全案案卷開始干起——瑞斯馬威—家是阿拉伯人。在九百三十二份案卷中，一半與違犯移民法有關(guān)。在整個大類中沒有瑞斯馬威。但這番與文字的較量使他的頭變成了劇烈的搏動般的巨痛——和他上學(xué)時經(jīng)受過的痛楚—?！獦?。用腦過度，他自己這樣叫它。即使在醫(yī)生解釋過以后他父親仍然叫它“裝病”。胡說。如果他強壯得能去踢足球，他就有去做作業(yè)……
老混蛋。
他站起來，問檔案處的警官有沒有咖啡。她正坐在桌子后面。讀一本類似年度刑事案件報告的東西，沒回答他。
“咖啡，”他又說了一遍，“我想喝咖啡，要填表嗎？”
她抬眼看他。其實她長得不壞，膚色淺黑，嬌小玲斑。頭發(fā)編成辮子，小巧精致的五官。摩洛哥人或是伊拉克人，正是他喜歡的那種類型。
“你說什么？”
他綻開笑臉：“有咖啡嗎？”
她看看手表：“你還沒干完？”
“沒有?！?br/>
“我不明白你怎么會干這么久？”
他壓住怒氣。
“咖啡，你有嗎？”
“沒有?！彼纸又タ磮蟾?，不再理睬他。她好像真的看了進去，那些圖表和統(tǒng)計數(shù)字就像言情小說一樣。
他詛咒著回去繼續(xù)看他的名單。違反社會道德案：六十件皮條客的案子。沒有那個名字。拉客案；一百三十件，沒有。經(jīng)營妓院，引誘末成年人，傳播不健康文化制品，沒有，沒有，沒有。
為賣淫目的徘徊觀望這個次大類比較少：今年只有十八件案子，以“瑞斯”開頭的有兩件：
瑞斯尼克，J．北區(qū)；瑞斯馬威，A．南區(qū)。
他把案卷號秒下來，又檢查了兩遍，免得抄錯。他再度起身，走到女警官桌前，清清嗓子，直到她的視線離開那本該死的報告落在他身上為止。
“什么事？”
“我要這份案卷?！彼烟柎a念出來。
她惱怒地皺著眉，從桌子后面定出來，遞給他一張查詢表，說：“填上?！?br/>
“又填表？”
她一言不發(fā)，只是傲慢地看了他一眼。
他抓起那張紙，挪到桌子的一邊，掏出筆，邊寫邊冒汗。花了很長時間才填完這張表。
“嘿，”那女警官終于說，“你怎么了？”
“沒什么?！彼鹬驯砀駚G給她。
她檢查了一下，盯著他，好像他是某種怪物，然后接過表格，走進檔案室，幾分鐘后拿著“瑞斯馬威，A?！卑妇沓鰜怼?br/>
他拿過案卷，定回書桌前坐下，看著標(biāo)簽上的名中“安沃·瑞斯馬威”。他翻開案卷，找到逮捕記錄一欄：他是三年前在綠線街上被逮捕的，在接近謝克亞拉的地方。他和一個妓女剛剛開始辦事，在附近執(zhí)行特殊任務(wù)的秘密警察——正躲在灌木叢中尋找恐怖分子——聽到了動靜。倒霉的安沃·瑞斯馬威。
第二頁是社會服務(wù)部門提供的材料，然后是醫(yī)生的報告——他看夠這些東西了，文字，多少頁紙的文字。他決定瀏覽完每一頁，然后再從頭逐字逐句認(rèn)真讀，這樣他就能對施姆茨有個很好的交代了。
他翻開另一頁。啊，這個東西他還能對付。一張照片，拍立得彩色照片。他笑了。
但當(dāng)他看清這張照片時，微笑消失了。
天哪，瞧瞧吧。倒霉的家伙。
圣救世主修道院占據(jù)著聚居地的入口，有高高的圍墻和綠瓦鋪頂?shù)乃?。兩扇金屬門上飾有基督教的符號；門上方的窟窿里有一個血紅的耶穌受難的十字架，十字架下，用粗重的字母寫著“圣地”。門上面的尖塔下是一個四邊形的白塔，模樣很古怪，被兩個鐵陽臺環(huán)繞著，上面嵌了個表面貼有大理石的四面鐘。丹尼爾進修道院時，四面鐘剛好敲出了報時的鐘。
里面的院子樸索而安靜。一面內(nèi)墻上嵌進去一塊凹角，里面有一尊圣母正在祈禱的石膏橡，背景是綴著金色星星的藍天。到處都是“圣地”字樣，令人厭煩。若非如此，這地方簡直讓人以為是一個停車場，任何一家餐館的后門，有垃圾袋和車庫，實用的金屬臺階，小噸位運貨卡車，和頭頂亂七八糟的電線。從位于圣弗朗西斯大街上遠遠傳來一聲叫喊，但丹尼爾知道這個表面樸素的建筑物里藏著無盡的寶藏：石灰和大理石砌成的墻上，有一行行對比強烈、嵌成花樣的花崗巖、雕像、壁畫、金祭壇和金燭臺。這是筆黃金遺跡構(gòu)成的財富?；浇掏綄⑺麄兊呐罢\展現(xiàn)得頗為壯觀。
三個方濟各會的年輕修士從院子里出來，穿過馬路。他們穿著棕色的袍子，系著白腰帶，他們把帽檐拉低，只露出一張蒼白內(nèi)容的臉，他用希伯來語問他們，在哪兒能找到伯納多神父。他們似乎有點迷惑不解，他心想：是新來的，就用英語又重問了一遍。
“診所。”三個人中最高的那個說。這是個下巴鐵青的年輕人，有熱情的深色眼睛和外交家的謹(jǐn)慎舉止，從口音上看，多半是葡萄牙人或西班牙人。
“他病了？”丹尼爾問，到現(xiàn)在才聽出來自己也有口音。
“沒有，”修士說，“他沒病。他……照顧那些生病的人?！彼Ａ艘幌拢梦靼嘌勒Z和同伴們說了幾句，然后轉(zhuǎn)回身來，說：“我?guī)闳フ宜??！?br/>
診所是間明亮干凈的房間，聞著有股新刷過油漆的氣味，放了十二張銑床，其中六張已被病懨懨的老人們占用了。
從木頭框的大窗戶望出去，可以見到老城里的各種房頂：泥制的圓頂，有幾百年的歷史了，上面插著電視天線——
不妨看成一種新宗教的尖頂。窗戶都大開著，從下面的小巷中傳來鴿子的“咕咕”聲。
丹尼爾在門口等著，看見伯納多神父正在照顧一位老修士。只能看到老修士露在被單外的頭，頭發(fā)剃光了，只剩青色的頭皮，臉頰下陷，接近透明，身體縮成了一小團，在被單下面幾乎難以辨認(rèn)。床邊的床頭柜上，一副假牙裝在玻璃杯里，還放著一本皮面的大號《圣經(jīng)》。墻上接著的床頭上方，耶酥在金屬的十字架上痛苦地扭曲著身體。
伯納多神父彎下腰，用水浸濕一塊毛巾，用它來濕潤老修士的嘴唇。他輕輕說著話，重新放好枕頭，好讓修士枕得更舒服些。修士合上了眼睛，伯納多神父看他睡著以后，又過了幾分鐘才轉(zhuǎn)身。他看見丹尼爾，笑著走近偵探，穿著涼鞋的腳無聲地跳著，脖子上戴的十字架有節(jié)奏地來回搖動。
“沙拉維探長，”他微笑著用希伯來語說，“好久沒見了?！睆乃麄兩洗我娒嬉詠?，伯納多神父又脖了些。除此以外他一點都沒變。富足的托斯卡納商人的粉紅色、肉嘟嘟的臉，充滿詢問意味的灰眼睛，貝殼一樣的耳朵。蓬松、雪白的頭發(fā)覆蓋在強壯的大腦袋上，下面還有—團團的雪球——眉毛、唇須和范戴克式尖髯。
“兩年了，”丹尼爾說，“兩個復(fù)活節(jié)。”
“兩個逾越節(jié)?！辈{多面帶笑容說，然后領(lǐng)著他走出診室，走進—條陰暗、安靜的走廊?！澳悻F(xiàn)在在重案組吧——我從報紙上讀到有關(guān)你的事。你一向可好？”
“很好。你呢，神父？”
神父拍拍他的大肚子，笑著說：“我恐怕有點太好了。什么事讓你在安息日跑到這兒來的？”
“這個女孩。”丹尼爾說完，給他看看照片，“有人告訴我她曾在這兒干過活。”
伯納多接過照片，仔細看了一下。
“這是小菲特瑪！她怎么了！”
“我很抱歉，我不能說，神父?！钡つ釥栒f。但神父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粗壯的手指不由握住了胸前的十字架。
“噢，不，丹尼爾?！?br/>
“你最后一次見到她是什么時候，神父？”丹尼爾柔聲問道。
手指松開了十字架，又開始扭動一綹一綹的白胡子。
“不久以前——上星期三下午。星期四早晨她沒來吃早飯，那是我們最后一次見到她?！?br/>
是尸體被發(fā)現(xiàn)的一天半之前。
“你什么時候雇用她？”
“我們沒雇用她，丹尼爾。大約三周前的一天夜里，羅塞利修士發(fā)現(xiàn)她坐在新城門里的一條溝里哭，就在巴伯·賈迪德路上，實際上，那肯定已經(jīng)是第二天凌晨了，因為他參加了在鞭答堂進行的午夜彌撒以后，在回家路上看見了她。她沒洗澡，饑腸轆轆，渾身是傷，不停地哭。我們領(lǐng)她進來，給她些吃的，讓她睡在收容所的一間空屋子里。第二天她起得很早，日出之前就起來了——去擦地板，堅持說她要自己掙飯吃?！?br/>
伯納多頓了頓，看上去很難過。
“收容孩子不是我們的習(xí)慣做法，丹尼爾，但她似乎喜歡這樣，所以我們讓她留在這兒，暫時地，吃一日三餐，做點活兒，不讓她覺得自己是乞丐。我們想和她的家人聯(lián)系，但只要一提家人就會把她嚇壞——她會立刻哭起來，聽著讓人心碎，求我們別那么做。也許有點小孩子的夸張做作，但我敢保證她是真的嚇壞了。她就像一只受傷的小動物，我們怕她被嚇跑，死在什么莫名其妙的地方。但我們也知道她不可能無限期地和我們一起呆下去，羅塞利修士和我商量過把她轉(zhuǎn)交給方濟各會的女修道院?！鄙窀笓u了播頭，“我們還沒來得及付諸實施，她就走了?！?br/>
“她告訴過你她這么害怕家人的原因嗎？”
“她什么也沒對我說過，但我覺得可能是由于某種虐待。如果她告訴過什么人，那只能是羅塞利修士?？伤麖臎]對我提起過?！?br/>
“這么說她和你們相處了兩周半?！?br/>
“是的?！?br/>
“你見過她和別人在一起嗎，神父？”
“沒有。但就像我對你說過的，我和她的接觸很少，除了在大廳里打個招呼、或者提醒她休息一下以外，幾乎沒別的接觸了——她干活很勤快，成天擦擦抹抹的。”
“她走之前穿的是什么衣服，神父？”
伯納多把手放在肚子上，思考著。
“某種裙子吧。我不能確定?！?br/>
“她戴首飾了嗎？”
“這樣一個窮孩子！我想她沒戴?！?br/>
“耳環(huán)呢？也許戴了？”
“也許——我不敢肯定。對不起，丹尼爾。我不太注意那類事情。”
“你還有什么能告訴我的嗎，神父？任何有助于我了解她出了什么事的情況?！?br/>
“沒有了，丹尼爾，她匆匆經(jīng)過這里，很快便離開了?！?br/>
“羅塞利修士——我見過他嗎？”
“不，他是新來的。剛來了六個月?！?br/>
”我想和他談?wù)劇Ｄ阒浪谀膬簡?？?br/>
“在上面，房頂上，正和他的黃瓜們交流呢。”
他們爬上一段臺階，丹尼爾一口氣沖上去，腳步輕快，充滿活力，一點看不出他一整天沒好好吃過一頓飯的樣子。當(dāng)他注意到伯納多正在“呼哧呼哧”地喘氣，不時地停下腳步調(diào)整他的呼吸時，他趕忙放慢腳步，和神父同速前進。
臺階盡頭的一扇門通向修道院房頂東北角的一塊直角扇形區(qū)域。
向下望去，是老城連綿的房屋教堂和小塊的院子。這一片雜亂的建筑群之外聳立著摩里亞高原，在那里亞伯拉罕和以撒生活過，兩座猶太廟宇曾建起又被毀，那片土地現(xiàn)在被稱為哈朗·埃什一沙里夫，被直布羅陀大清真寺占據(jù)了。
丹尼爾眺望著大清真寺的餾金圓頂，望向東邊的城墻。從那里開始，一切都顯得那么原始，那么不堪一擊，殘酷的記憶輕易地飄入池腦海，使他感到一陣刺痛——他想起上次經(jīng)過那些城墻，進入當(dāng)門時發(fā)生的事，那像一次死亡之行，長得像沒有盡頭一樣——盡管傷口的劇痛反而帶繪他某種寧靜——那些他身前身后在狙擊手的火力下倒下的人，無聲地因痛苦而扭動身體，從散發(fā)著惡臭的橄欖綠軍服胸部噴射出的血柱。現(xiàn)在，游客們在沿著當(dāng)年的堡壘散步，悠閑自在，享受著美好的風(fēng)景和自由……
他和伯納多朝著房頂?shù)慕锹渥哌^去。角落里，裝葡萄酒的大木桶盛滿了種花用的泥土，順著房頂邊緣排成一條線。有些桶是空的；其它桶里，夏季蔬菜的小苗已經(jīng)從泥土中露出了頭：
有黃瓜、西紅柿、茄子、豆角和南瓜。一個修士舉著一把錫制的噴水壺，澆著一只大桶里的菜苗。那是一棵繞著一根桿子長的大葉子黃瓜苗，已經(jīng)開出了黃色的小花，結(jié)出了手指大小的嫩黃瓜。
伯納多大聲招呼了一句，修士轉(zhuǎn)過頭來。他四十多歲，被太陽曬得黝黑，臉上還有雀斑，淺棕色的眼睛，稀疏的帶點粉色的頭發(fā)，紅色的絡(luò)腮胡子刮得很短，修剪得不太仔細。他看到伯納多后，忙放下噴水壺，做出一個表示尊重依從的動作：略一低頭，雙手在胸前握緊。丹尼爾的在場似乎沒有影響到他。
伯納多用英語介紹他倆認(rèn)識，當(dāng)羅塞利說“下午好，探長”時，竟帶著美國口音。不一般——大多數(shù)方濟各會修士都是從歐洲來的。
羅塞利聽著伯納多簡要地講述他和丹尼爾的談話。末了神父說：“探長沒有說出她出了什么事，但我恐怕我們得往最壞處想，約瑟夫?！?br/>
羅塞利一言末發(fā)，但頭更低了，接著轉(zhuǎn)過身去。丹尼爾只聽到他長長地吸進一口氣，就沒有別的聲音了。
“我的孩子?！辈{多說著，把一只手放在羅塞利肩上。
“謝謝你，神父，我很好?！?br/>
方濟各會的修士們沉默地站了一會。
伯納多用聽起來像拉丁語的語言對羅塞利耳邊輕輕說了幾句，又拍拍他的肩膀，對丹尼爾說：“你們倆談吧。
我還有些雜事要辦。你如果還需要什么，丹尼爾，我就在路對面的學(xué)院里。”
丹尼爾向他道了謝，伯納多緩緩走開了。
只剩他和羅塞利在一起后，丹尼爾向修士笑了笑，后者卻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又看著噴水壺。
“你隨便點，接著澆水吧，”丹尼爾對他說，“我們可以邊干活邊聊聊。
“不用了。你想知道什么？”
“告訴我你第一次見到菲特瑪?shù)那榫啊惆阉龓Щ貋淼哪翘煲估?。?br/>
“這兩件事不是同時發(fā)生的，探長?！绷_塞利靜靜地說，好像是在承認(rèn)一樁罪孽。
他的眼睛始終不曾看向丹尼爾。
“哦？”
“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我們把她帶回來的三、四天以前，在維阿·多羅若薩路，靠近克羅斯六臺的地方。”
“靠近希臘教堂的地方？”
“剛過那兒就是?！?br/>
“她在那兒干什么？”
“她什么都沒干。正是這一點讓我注意到了她。游客們和他們的導(dǎo)游們一起亂轉(zhuǎn)，但她在旁邊呆著，既沒有乞討，也沒有兜售什么東西——就站在那兒。我覺得一個那么大的阿拉伯女孩一個人在街上呆著很不尋常?！绷_塞利用手擋住下巴。這似乎是一種辯護性的姿勢，幾乎可以說是表示負罪感。
“她是在拉客嗎？”
羅塞利似乎被觸痛了：“我不知道?！?br/>
“你還記得有關(guān)她的其他事情嗎？”
“不……這……我正在……邊思考邊走路，探長。伯納多神父常教導(dǎo)我要按照教規(guī)行走，好讓我與外界的刺激隔絕開，從而更加接近我的……精神核心。但我沒有集中精力，看見了她。”
又是一次懺悔。
羅塞利不說話了，盯著大木桶，接著道：“有些苗要枯萎了，我想我得去澆水了?！彼e起噴水壺，沿著那一行木桶走去，邊察看邊澆水。
這些天主教徒。丹尼爾緊緊跟在他后面想著。他們總是袒露出他們的靈魂。生活的目的只在于頭腦——信仰便是一切，思想等同于行動。偷看一個好看的女孩子，就像和她睡過一樣惡劣。他看過羅塞利的檔案，死板的幾句話，把他說得像住在山洞里的先知。惡運的先知，也許，被自己的錯誤折磨著？
要么這種折磨來自于比欲望更嚴(yán)重的罪孽？
“你們兩人談話了嗎，羅塞利修士？”
“沒有。”回答得太快了。羅塞利揪下了一片西紅柿葉子，翻起另外幾片，找著寄生蟲。
“她似乎在盯著我——我自己可能也在盯著她。她看上去蓬頭垢面，我很奇怪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怎么弄成那樣。對不幸的人和事總想探個究竟是我的職業(yè)習(xí)慣，我以前是個社會工作者?！?br/>
肯定是個熱忱的社會工作者。
“然后怎樣？”
羅塞利似乎沒聽明白。
“你們互相看了一會兒以后你們又做了些什么，羅塞利修士？”
“我回了圣救世主。”
“下一次你見到她是什么時候？”
“我告訴過你，三、四天以后。我做完晚彌撤回來，路上聽到巴伯·賈迪德路邊上有人在哭，走過去一看，見她坐在溝里哭。我用英語問她出什么事了，我不會說阿拉伯語?？伤皇遣煌５乜蕖Ｎ也恢浪牰业脑挍]有，所以我用希伯來語又問了一遍——我的希伯來語斷斷續(xù)續(xù)，不過比我的阿拉伯語強。她還是沒回答。然后我發(fā)現(xiàn)她比上次見她時瘦了——天很黑、但即使在月光下還是能辨別出來的。這使我懷疑起她可能有好幾天沒吃飯了。我問她想不想吃東西，用手勢做出吃飯的樣子，她不哭了，點點頭。所以我比劃著讓她等一會兒，把伯納多神父叫醒，他讓我把她帶進來。第二天早上她早早起床干活，伯納多神父同意讓她留下來，到我們?yōu)樗业礁线m的住處為止?！?br/>
“她為什么要在老城流浪？”
“我不知道?！绷_塞利說。他不再澆水，開始檢查他指甲中的泥，然后又提起水壺。
“你沒問過她？”
“沒有。語言有障礙?！绷_塞利臉紅了，又用手擋住臉，看著那些蔬菜。
不止是這個原因，丹尼爾想。那女孩喜歡上了他，也許有些性方面的事，但他沒有心理準(zhǔn)備。
要么他用一種不健康的方式處理了這件事。
丹尼爾讓他放心似地點點頭，說：
“伯納多神父說她很怕你們和她家人聯(lián)系。你知道原因嗎？”
“我猜她在家里受到了某種虐待。”
“你為什么這樣想？”
“從社會學(xué)的角度看，有這種可能性——一個阿拉伯女孩和家族斷絕了關(guān)系。她讓我想起來我過去勸告過的孩子們——精神緊張，有點太急于討好別人，害怕露出自己的天性，也害怕觸犯了清規(guī)戒律，好像說錯話或者做錯事會讓他們受到懲罰。他們有一種相同的外表——也許你也見過，疲憊不堪，渾身青紫?！?br/>
丹尼爾回憶著女孩的尸體，平滑干凈，只有那獸行留下的傷口。
“她哪里有青腫？”他問。
“不是真正的青腫，”羅塞利說，“我是指在心理上。她的眼光驚慌失措，像只受傷的動物；”和伯納多用的詞一樣——菲持瑪曾是這兩個方濟各會教士談?wù)摰脑掝}。
“你當(dāng)了多久的社會工作者？”丹尼爾問。
“十七年。”
“在美國?！?br/>
修士點點頭：“華盛頓州，西雅圖?！?br/>
“皮吉特海峽。”丹尼爾說。
“你到過那兒？”羅塞利很驚奇。
丹尼爾笑著搖搖頭。
“我妻子是個藝術(shù)家。去年夏天她畫了一幅油畫，參考了掛歷上的照片。皮吉特海峽——大帆船，銀光閃閃的海面。很美的地方?！?br/>
“有很多丑惡之處?！绷_塞利說，“你得知道去什么地方能看到?！彼迅觳采斐鑫蓓?shù)倪吘墸钢旅骐s亂的小巷和院子。
“那是美，”他說，“神圣的美，文明的中心?！?br/>
“的確如此。”丹尼爾說，心里卻覺得這個評論太天真了，是這個改信基督教的修士美好的愿望。他所稱的“中心”曾三千年來一直稱浴在血與火中，一場又一場掠奪和屠殺，全都頂著某個神圣的名義。
羅塞利拍眼看著遠處，丹尼爾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太陽緩緩落下，天色漸漸變暗。流云在直布羅陀大清真寺的圓頂上投下巨大的陰影，圣救世主修道院的鐘又敲響了，從附近一個伊斯蘭教寺院的尖塔上傳來報告祈禱時間已到的呼喊聲。
丹尼爾回過神來，繼續(xù)問他的問題。
“你知道菲特瑪在老城里后來干什么嗎？”
“不知道。起初我以為她可能到查爾斯·博科女修道院去了——她們收留窮人、而且她們的教堂離我見到她的地方也很近。但我去那兒問過，她們從沒見過她?！?br/>
他們就要走到最后一個大木桶了。羅塞利放下噴水壺，面對著丹尼爾。
“我是幸運的，探長，”他急切地說，急于說服他，“上帝給了我過一種新生活的機會。我盡可能多思考、少說話。我實在沒有什么可告訴你的了。”
但即使他這么說了，他的臉卻顯得心虛，似乎被某種精神負擔(dān)壓迫著。丹尼爾還不想就這樣放他走。
“你能想到什么對我有用的情況嗎，羅塞利修士？任何菲特瑪說過或做過的事？”
修士搓著手，他的手上長著雀斑，指關(guān)節(jié)被泥土弄得臟兮兮的，指中也崩開了裂口。他看著蔬菜，看了地面一會，又去看蔬菜。
“我很抱歉，沒有了?！?br/>
“她穿著什么衣服？”
“她只有一件衣服，一件簡單的襯衣?！?br/>
“什么顏色？”
“白色，我想，帶著條紋。”
“什么顏色的條紋？”
“我不記得了，探長。”
“她戴著首飾嗎？”
“我沒注意?！?br/>
“耳環(huán)呢？”
“可能戴了耳環(huán)。”
“你能描述一下嗎？”
“不能，”修士斷然地說，“我沒有那么近地看過她。我甚至不敢肯定她戴了?！?br/>
“耳環(huán)有許多種，”丹尼爾說，“耳圈、耳墜、耳釘。”
“可能是耳圈?！?br/>
“多大？”
“很小，式樣非常簡單?！?br/>
“什么顏色？”
“我不知道。”
丹尼爾走近一步，修士的袍子有種泥土和西紅柿葉子的味道。
“你還有什么能告訴我的嗎？羅塞利修士?！?br/>
“沒了?！?br/>
“一點都沒了？”丹尼爾追問道。他敢肯定他還有。
“我需要了解她?！?br/>
羅塞利的眼皮抽動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地呼出來。
“我見她和幾個年輕男人在一起?！彼p聲說，仿佛是背叛了某種信任。
“幾個？”
“至少兩個。”
“至少？”
“她夜里出去。我見她和兩個男人在一起?？赡苓€有其他人?！?br/>
“給我講講你見過的兩個人?！?br/>
“一個通常在那兒見她?！绷_塞利向東指著希臘東正教主教住所，它的葡萄架和果樹沿著圍墻匐匐生長著?！昂苁?，黑色的長頭發(fā)，有小胡子?！?br/>
“多大歲數(shù)？”
“比菲特瑪大——十九或者二十。”
“阿拉伯人？”
“我想是的。他們交談時，菲特瑪說的全是阿拉伯語?！?br/>
“他們除了談話外還做其它事了嗎？”
羅塞利臉紅了。
“他們……接吻。天黑后，他們就一起離開了。”
“去哪兒？”
“老城的城中心?！?br/>
“你看見是哪兒了嗎？”
修士望著遠處的城市，手心向上伸開兩手，做出一種無助的姿勢。
“那是個迷宮，探長。他們走進陰影中，就不見了?！?br/>
“你目睹過幾次這種會面？”
“目睹”這個字眼觸痛了修士，提醒他他一直是在窺探別人。他不禁畏縮了。
“三、四次。”
“這些會面通常在一天中的什么時間進行？”
“我上來，在這兒澆水的時候。
因此應(yīng)該是接近日落的時候。”
“天黑以后他們就一起離開？”
“是的?！?br/>
“向東走?！?br/>
“是的。我其實并沒有那么仔細地觀察他們?！?br/>
“對這個長頭發(fā)的男人你還能給我講點什么嗎？”
“菲特瑪看上去很喜歡他。”
“喜歡他？”
“和他在一起時，她會笑。”
“他穿著什么衣服？”
“他看上去很窮?！?br/>
“破爛的衣服？”
“不，只是窮。我沒法確切地說出我為什么會有這個印象。”
“沒關(guān)系，”丹尼爾說，“另一個人呢？”
“那個人我見過一次，是在她離開的幾天前。這次是在夜里，和我們領(lǐng)她回來的情形一樣。我做完晚彌撤回來，聽到有聲音——哭聲——從巴伯。賈迪德路靠修道院的這邊傳過來，我看了一下，看見她坐著和那個人說話。他站在她旁邊，我能看出他個子不高——大約五尺五寸或者六尺。戴著大眼鏡。”
“多大歲數(shù)？”
“在黑暗中很難判斷。我看見他的頭頂反光，所以他肯定歇頂了，但我并不認(rèn)為他很老?！?br/>
“為什么？”
“他的嗓音——聽上去像個男孩。他站的方式——他的姿勢像年輕人的姿勢?！绷_塞利停了一下，“只是些印象，探長。我沒法對任何一句話發(fā)誓?！?br/>
這些印象合在一起就是安沃·瑞斯馬威的完美寫照。
“除了談話外，他們還做什么了嗎？”丹尼爾問。
“沒有。如果他們之間……曾經(jīng)存在過某種浪漫的話，那也早就結(jié)柬了。他說的非?？臁犐先ズ苌鷼猓孟鹪诹R她?！?br/>
“菲待瑪對罵她的話有什么反應(yīng)？”
“她哭了。”
“她說什么了嗎？”
“可能說了幾句。大部分話是他說的。他像是能管住她的人——但這是他們文化的一部分，不是嗎？”
“他罵過以后又發(fā)生了什么？”
“他怒氣沖沖地走了，而她坐在那兒哭。我想走到她跟前去，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回了修道院。第二天早晨她又起來干活了，所以她頭天晚上肯定是回來了。幾天以后她不見了。”
“這次會面以后她的情緒怎么樣？”
“我不知道?！?br/>
“她看上去像受了驚嚇嗎？憂慮嗎？悲傷嗎？”
羅塞利臉紅得更厲害了：“我從沒那么仔細地看過她，探長。”
“那么說說你的印象吧?！?br/>
“我沒有印象，探長。她的情緒與我不相干。”
“你進過她的房間嗎？”
“沒有。從來沒有?！?br/>
“你見過能表明她吸毒的東西嗎？”
“當(dāng)然沒見過?！?br/>
“你似乎非?？隙?。”
“不，我……她還年輕。是個很簡單的小女孩。”
真像一個從前當(dāng)過社會工作者的人得出的結(jié)論，丹尼爾想。他問羅塞利：“離開前的那天她穿的是那件有條紋的白襯衣嗎？”
“是的，”羅塞利說，有點惱火，“我告訴過你她只有這一件?！?br/>
“戴著那副耳環(huán)。”
“如果有耳環(huán)的話?！?br/>
“如果，”丹尼爾同意道，“你還有什么想告訴我的嗎？”
“沒有了?！绷_塞利說，手臂折起交疊在胸前。他出汗出得很厲害，一只手緊握著另一只。
“謝謝你。你對我?guī)椭艽??！?br/>
“是嗎？”羅塞利困惑地說，似乎無法確定他做的是善事還是罪孽。
一個有趣的人，丹尼爾離開修道院時想。心驚肉跳、憂心仲仲，還有點——不成熟。
伯納多神父談到菲特瑪?shù)臅r候，他的關(guān)心之中流露出明顯的父愛。而羅塞利的反應(yīng)——他的情感水平——就不同了。就像他和那女孩是同齡人。
丹尼爾在巴伯·賈迪德路上停下腳步，就在羅塞利兩次見到她的地方。他想要弄清他對這個修士的印象——他心中正翻騰著某種情緒。憤怒？受傷？嫉妒的痛苦——就是這個。羅塞利曾說過菲特瑪心理上受了傷，但他自己似乎也受了傷。一個遭到了拒絕的愛慕者，嫉妒她在夜里會見的男人。
他想更多地了解這個愛臉紅的修士。為什么約瑟夫·羅塞利，從華盛頓州西雅園來的社會工作者，變成了一個穿著黑袍在屋頂上種菜的園丁，卻無法把心思放在修行上，反而念念不忘一個十五歲的女孩。
他會讓他的一個手下——達奧得——暗中監(jiān)視這個修士，自己去查他的背景。
還有其他事有待處理。菲特瑪?shù)拈L頭發(fā)男友是誰？她和他一起去了哪兒？還有受懲罰的安沃·瑞斯馬威，他知道他妹妹在哪里找到了庇護所，罵了她一頓之后不久，她就失蹤了。
文字，埃維·克漢想。洪水般的文字塞滿了他的腦袋，弄得他發(fā)暈。純粹是地獄。即使在星期六晚上，也絲毫沒有減少一點。這是一次沉重的約會：該死的案卷。
看那張失蹤孩子的照片雖然乏味，但還是可以忍受的。然后施姆茨接到了電話，池宣布前面做的工作已經(jīng)沒用了；他的工作變了，又有了新的任務(wù)：重新查閱那同樣的兩千份案卷，從中找一個名字——這個任務(wù)遠遠比它聽起來要復(fù)雜得多，因為管計算機的那幫人把文件夾放亂了，打亂了原來的字母順序。純粹是地獄?？赡抢项^似乎沒注意到他的怠工——他太專注于他的工作中最后他干完了，沒有找到姓瑞斯馬威的人，告訴了施姆茨，而后者甚至沒有抬頭看他一眼就又布置下了新任務(wù)：
上樓到檔案室去，在所有的刑事犯罪案卷中找同一個名字。所有案卷。瑞斯馬威。任何一個姓瑞斯馬威的人。
管檔案的警官是個女的——雖然也是個辦事員，但她的三道杠高過他的警銜。又是個不好惹的家伙；她讓他填完了一大堆表格后，才給他那些計算機打印出的名單，不僅要讀，還得寫。他坐在角落里的一張書桌旁，像個總是留級的傻大個，集中精力地找著，直到兩眼發(fā)花，腦袋發(fā)脹。
他進入警界正是要逃避這樣的事。
他從人身侵犯這一大類開始，既是最有趣也是人名最少的一大類。至少這些是按字母順序排列的。第一步是在每個次大類中找以字母“瑞斯（resh）”開頭的名字——這很容易出錯，因為“瑞斯（resh）”和“dalet”看上去女n此相像，即使“dalet”排在字母表的前面，而“瑞斯（resh）”靠近末尾，他那該死的大腦似乎總是記不住這一點?！癥ud”和“瑞斯（resh）”有形狀相同，如果你撇開它周圍的字母單看它的話，你就會忘記它其實要小一點。好幾次他慌慌張張地找錯了地方，又要重新開始，手指再一次劃過一行一行的小宇。但他最后還是看完了所有的名單：
包括謀殺、意欲謀殺、殺人、過失殺人、威脅殺人和其它罪名。在總共二百六十三份案卷中，沒有瑞斯馬威。
人身侵犯這一部分絕對是種折磨——一萬份攻擊案案卷，以“瑞斯”開頭的有幾百個——他看完以后頭疼得更厲害了，太陽穴亂跳，眼皮酸痛。
財產(chǎn)侵犯這部分就更糟了。真正的惡夢。盜竊似乎成了全國性的娛樂，所有雙職工家庭都成了盜竊的目標(biāo)，總共十方多份案卷，只有一部分經(jīng)過了計算機的處理。我不可能看完它們。他把這些先放在一邊，留到以后再看。施姆茨負責(zé)性侵犯這部分，此外還有國家安全、公共秩序、倫理、欺詐、經(jīng)濟和行政方面的案件。
他從國家安全案案卷開始干起——瑞斯馬威—家是阿拉伯人。在九百三十二份案卷中，一半與違犯移民法有關(guān)。在整個大類中沒有瑞斯馬威。但這番與文字的較量使他的頭變成了劇烈的搏動般的巨痛——和他上學(xué)時經(jīng)受過的痛楚—?！獦?。用腦過度，他自己這樣叫它。即使在醫(yī)生解釋過以后他父親仍然叫它“裝病”。胡說。如果他強壯得能去踢足球，他就有去做作業(yè)……
老混蛋。
他站起來，問檔案處的警官有沒有咖啡。她正坐在桌子后面。讀一本類似年度刑事案件報告的東西，沒回答他。
“咖啡，”他又說了一遍，“我想喝咖啡，要填表嗎？”
她抬眼看他。其實她長得不壞，膚色淺黑，嬌小玲斑。頭發(fā)編成辮子，小巧精致的五官。摩洛哥人或是伊拉克人，正是他喜歡的那種類型。
“你說什么？”
他綻開笑臉：“有咖啡嗎？”
她看看手表：“你還沒干完？”
“沒有?！?br/>
“我不明白你怎么會干這么久？”
他壓住怒氣。
“咖啡，你有嗎？”
“沒有?！彼纸又タ磮蟾?，不再理睬他。她好像真的看了進去，那些圖表和統(tǒng)計數(shù)字就像言情小說一樣。
他詛咒著回去繼續(xù)看他的名單。違反社會道德案：六十件皮條客的案子。沒有那個名字。拉客案；一百三十件，沒有。經(jīng)營妓院，引誘末成年人，傳播不健康文化制品，沒有，沒有，沒有。
為賣淫目的徘徊觀望這個次大類比較少：今年只有十八件案子，以“瑞斯”開頭的有兩件：
瑞斯尼克，J．北區(qū)；瑞斯馬威，A．南區(qū)。
他把案卷號秒下來，又檢查了兩遍，免得抄錯。他再度起身，走到女警官桌前，清清嗓子，直到她的視線離開那本該死的報告落在他身上為止。
“什么事？”
“我要這份案卷?！彼烟柎a念出來。
她惱怒地皺著眉，從桌子后面定出來，遞給他一張查詢表，說：“填上?！?br/>
“又填表？”
她一言不發(fā)，只是傲慢地看了他一眼。
他抓起那張紙，挪到桌子的一邊，掏出筆，邊寫邊冒汗。花了很長時間才填完這張表。
“嘿，”那女警官終于說，“你怎么了？”
“沒什么?！彼鹬驯砀駚G給她。
她檢查了一下，盯著他，好像他是某種怪物，然后接過表格，走進檔案室，幾分鐘后拿著“瑞斯馬威，A?！卑妇沓鰜怼?br/>
他拿過案卷，定回書桌前坐下，看著標(biāo)簽上的名中“安沃·瑞斯馬威”。他翻開案卷，找到逮捕記錄一欄：他是三年前在綠線街上被逮捕的，在接近謝克亞拉的地方。他和一個妓女剛剛開始辦事，在附近執(zhí)行特殊任務(wù)的秘密警察——正躲在灌木叢中尋找恐怖分子——聽到了動靜。倒霉的安沃·瑞斯馬威。
第二頁是社會服務(wù)部門提供的材料，然后是醫(yī)生的報告——他看夠這些東西了，文字，多少頁紙的文字。他決定瀏覽完每一頁，然后再從頭逐字逐句認(rèn)真讀，這樣他就能對施姆茨有個很好的交代了。
他翻開另一頁。啊，這個東西他還能對付。一張照片，拍立得彩色照片。他笑了。
但當(dāng)他看清這張照片時，微笑消失了。
天哪，瞧瞧吧。倒霉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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