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真愛的風(fēng)采 作者:(美)德堡·切爾著


  長途巴士一路顛簸,順著單行道向前行駛,通過起伏有致的牧地。點綴著牧地的大小池塘,在午后的陽光下都閃閃發(fā)光。成群的乳牛在懶洋洋地嚼食著供它們過冬的大捆大捆干草。長途巴士經(jīng)過時,攪起了路上的碎石子,騎在馬上的男人都回頭張望。他們的狗都汪汪狂吠,發(fā)出警告,即使車子的引擎雷鳴,也奈不住犬吠聲。吠聲警告:走開。此地對陌生人概不歡迎。

  每隔幾里公路便被一條泥濘小徑貫穿,小徑寬得可以讓曳引機通過。在這種距離下,保羅偶爾會看到小徑盡頭的一幢農(nóng)舍,小孩子在它前面游玩。有一次,他看到一位婦女在曬衣繩上晾曬床單;他認(rèn)為她停下來向著長途巴士車揮手,不過他沒有什么把握。一群男孩,肩上打著釣魚竿,跳跳蹦蹦地走過。他們順著路向前走,一面大聲笑著,嚼食口香糖。他們看起來非常逍遙,他真想跳下長途巴士加入他們。

  雖然車窗已盡量開大,可是空氣沉悶,一點兒微風(fēng)也很少帶來舒張。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點頭,于是硬撐著不要打盹兒,因為他想要保持清醒,免得那位女郎要開口時沒人聆聽。但是,不管他安著什么好心,熱氣仍然壓住了他,他迷迷糊糊,很不安穩(wěn)地睡著了。

  他突然被驚醒了,原來長途巴士在中途的某個地方停下來,要搭載一兩位乘客。他迅速地向走道對面一瞥,看到那位女郎還在車上,他放了心。她正凝視窗外,她的書放在膝上,并沒有打開來閱讀。

  他覺得四肢僵硬、口干,想有一瓶汽水清清喉中的沙塵。他望一下手表,知道還要一兩個鐘頭才能抵達(dá)薩卡曼多。他不知道那位女郎什么時候下車,也不知道她是否會在道別之前再對他談?wù)動嘘P(guān)她自己的任何事。

  兩位新乘客笨重地走過走道,邊走邊斜眼看身旁的婦女。保羅心不在焉地看他們通過。他在軍中看過太多這樣的家伙——討厭的鄉(xiāng)巴佬,他們別無長才而只知道找人打架、惹是生非。這兩個人看上去像農(nóng)夫,可是他閱人多矣,知道許多人都是在城市里長大,但仍舊粗魯無知。

  他的眼睛動一下又閉起來了,可是那兩人中有一個在那位女郎面前停下來時,他陡地注意到了。

  “這個位子有人坐嗎?”那個人問道,一面向他的朋友露骨地擠眉弄眼。

  她抬頭看他,搖頭表示位子沒人坐,然后繼續(xù)眺望窗外。

  那個人在她身旁座位坐了下來,他的朋友便坐在他后面的座位上,傾著身子看這場好戲。

  那個人拍拍女郎的手臂。“好啦,你混得怎么樣?”

  他沒有得到反應(yīng),便轉(zhuǎn)個身對著他的朋友傻笑。然后他身子一轉(zhuǎn),他的臉隔那女郎便只差幾寸遠(yuǎn)。

  “我叫比爾,”他說,仍在傻笑?!斑@是我的哥兒們,赫曼。

  你是……”

  女郎一寸寸靠近窗子。“沒興趣。”她說,幾乎都不看他一眼。

  比爾哈哈大笑?!耙郧拔乙灿袀€馬子,老是說她沒有興趣。但是她的真意并非如此。”他戳戳他朋友的肋骨?!笆遣皇??赫曼。”

  赫曼同意咯咯地笑。“千真萬確并非如此。”

  “她搞清楚我的時候就不是如此了?!北葼柎舐暤匦?。他更靠近女郎,把他的手臂掛在座位上,差不多要放在她肩上了。

  “不要鬧了!”她說,人坐得筆筆直直免得他碰她。受到赫曼笑聲的鼓勵,比爾再度將身子朝她靠過去?!班?,得了吧。只不過是樂一樂?!?br/>
  保羅本來希望這個人很快就失掉興趣而放過女郎,可是他現(xiàn)在看出來這兩個人正蠢蠢欲動找樂子。

  “老哥們,”他說,語調(diào)平靜而蘊藏著力量,“這位女士不想讓人煩她。”

  比爾轉(zhuǎn)了個身,將手指伸到保羅鼻子下面?!拔?,”他開始咆哮?!澳阋W∧愕纳眢w,便不要插嘴免得鼻子被打斷,屎蛋。”

  一股腎上腺素流遍他的全身,但是他并不畏縮。比爾是個恃強凌弱的家伙,顯然要找人打架。他色厲內(nèi)荏,會求人給他一個教訓(xùn)才知道如何去研讀一位女士。保羅就準(zhǔn)備給他這個教訓(xùn)。少年時候他一直就是個瘦排骨,沒有防御能力,是個天生的標(biāo)靶,大個子的孩子都把他用來練拳。軍方使他練得很強悍,訓(xùn)練他與敵人作肉搏戰(zhàn)。這些敵人的兇猛,比爾想都想不出來。

  雖然他寧愿和平地解決這場爭端;不過,如果他被逼出手,他也準(zhǔn)備一下子擺平比爾與他的哥兒們。“不要煩她吧!”

  他說,他的聲音仍然平靜及有節(jié)制。

  比爾的面孔因憤怒而變得通紅。他額頭中間的一道筋脈跳動著,他起身走過來,顯然想抓住保羅的襯衫前襟。

  他甚至還沒有靠近,保羅就已經(jīng)像手榴彈一樣從座位上跳起來,將他的經(jīng)驗豐富百戰(zhàn)老兵的全部訓(xùn)練表現(xiàn)出來。他撲向比爾,抓住他的手臂,扭到他的背后。比爾痛得哇哇亂叫,拼命想掙脫保羅的掌握,可是保羅太強壯了,他簡直無可奈何。

  半秒鐘后赫曼站起來,緊握雙拳朝保羅沖去。保羅向后一退,赫曼就失去平衡,這一下子保羅正中下懷。他抓住比爾的后頸,把他的頭往前一送。保羅的目標(biāo)準(zhǔn)確得要命,比爾的額頭撞上了赫曼的鼻梁。保羅聽到一聲脆響,那兩個人一齊痛嚎起來。保羅松手放開了比爾,他雙手捧著他的頭,同時赫曼彎著身子,一只巴掌護(hù)著他那打斷鼻梁,正在流血的鼻子。

  長途巴士吱吱地響著停了下來。司機站起身來,兩手按著臀部,讓乘客明白直到三個搗蛋鬼滾下車去,否則誰也別想長途巴士會駛往任何地點。那位女郎力圖解釋保羅是個英雄,可是司機毫無興趣。她開車有一定路線,有一定的日程。她不能容忍打架、喝酒或是罵人。而她絕對不想去擦拭地板上的血跡。她一再說:她要他們下車。要讓人知道她講話當(dāng)真,她大步走到走道上,抓起保羅的旅行袋,把它丟在馬路上。

  比爾與赫曼為了面子裝著不服。不過他倆已經(jīng)遭到修理,由其他乘客的憤怒表情得知他倆除了離去別無選擇,不然可能再挨一頓揍。保羅不甘愿地跟隨在他們后面下車,邊向著司機訴說他是見義勇為。他只不過是做一位紳士所應(yīng)該做的事,挺身保衛(wèi)一位女士,維持長途巴士上的安全與秩序。

  女司機坐在座上瞪著他搖頭。雖然他是史家糖果店的明星推銷員,她在這個下午對他所推銷的東西卻一點也聽不進(jìn)去。

  “但是我非得到薩卡曼多不可?!彼f,讓自己由她打發(fā)。

  “你不可搭這部長途巴士去?!彼緳C說,并且當(dāng)著他的面用力關(guān)上車門。

  長途巴士開走了,掀起了地上的碎石沙塵。塵土飛揚中他一眼看到那位女郎,她也由后窗看他,神情很凄楚。他緊跟著看她,氣憤交加,連胃都翻了過來。

  在戰(zhàn)斗激烈之際,彈雨橫飛,袍澤倒臥在身旁,他就已經(jīng)開始深信命運的力量。他要活下去的理智是隨著一項主要信念發(fā)展出來的。這信念就是:如果命運注定他的名字要刻在其中一顆子彈上面,那么就認(rèn)命吧!他至多只能把步槍擦拭干凈、頭低下,以及祈禱。

  現(xiàn)在似乎命運以作弄他而自娛。他還能怎樣解釋他與那位悲傷、美麗的圣母像離離合合的情形?似乎神祇都在嘲笑他的貪得無厭,并且用一個他永遠(yuǎn)無法達(dá)成的景象對他嘲弄。

  他踢踢地上的泥土,體會到比爾與赫曼正站在幾尺之外,顯然在商量下一步的行動。他們朝他逛過來,他狠狠地怒目而視,警告他們?nèi)粼俑易呓稽c,便還有苦頭吃。被警告夠了,他們呆著止步不前。他撿起他的筒形旅行袋,開始朝馬路走去,十分肯定他不會再看到他們丑陋的面孔。

  太陽正開始向天邊降落,可是溫度只涼下去幾度。除了走路便別無選擇,于是他向前跋涉,又疲乏,又干渴,還很洩氣。幾個鐘頭之后另外一輛長途巴士會經(jīng)過,那時天會黑了,司機會隨隨便便錯過而看不到他。他突然想起了他喜歡的一句話,他的士官時常一講再講,還說是文豪馬克吐溫最先想出來的,那句話就是:做好事,沒好報。這句話沒什么好懷疑的,不過他想像不出來在這種情況下他還會做些什么事。

  馬路向前伸展,除了牧地與兩邊的樹木,唯一看得到的地標(biāo)是東邊聳立馬雅卡瑪山脈的山麓。最近的城鎮(zhèn)可能在幾里外,而他在夜幕低垂之前抵達(dá)薩卡曼多的機會像下落的太陽那樣快速地愈來愈黯淡。黃昏天空的夜色愈來愈深,由粉紅變成紫色,他唯一聽得到的聲音是歸鳥在枝葉間的呢喃以及遠(yuǎn)方偶爾傳來的牛鳴。

  他大步前行,想從四周的美景中找點樂趣。可是要等他在路上繞個彎之后,他才意外地看到一個真正使他打起精神的景象。就在前面幾碼之處,一位婦女背向他,并且拱著背坐在她損壞的行李箱上。即使是由后面看,他從天鵝絨般的深色頭發(fā)垂在臉旁,也認(rèn)得出來是她。

  他的腳步聲引起了她的注意。他一走近,就她抬起頭來。

  因為哭泣過,她的眼眶都是紅紅的。

  他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即使是今夜之后他會永遠(yuǎn)都見不到她,他也得知道她的芳名才行。

  如果不是她覺得狼狽不堪,在她最想不到的時候他又出現(xiàn)了,她包準(zhǔn)會對這位英俊的年輕人微笑。她想不出來他對她會怎樣想。她帶給他的都是麻煩,又永遠(yuǎn)無法回報他。不過現(xiàn)在至少她可以適如其分地謝謝他全盤的好意,尤其是他在長途巴士上沖出來,由那兩個惡人手中拯救她的英勇表現(xiàn)。

  再幾分鐘,她就會想念他。若按照平常,她已經(jīng)身在通往房子的小丘半途。她太累了,在路邊停下來歇一歇,乘機想想在前面等待她的劫難。她有一部分想留在公車上一直到最后一站,不管它在那個地方。她可以選一個新名字,為她自己展開新生活,完完全全消失而讓她的父親永遠(yuǎn)找不到她。

  胡思亂想固然令人心動,可是她永遠(yuǎn)無法將它實現(xiàn)。她永遠(yuǎn)無法不叫做維多利亞·艾拉岡。不論發(fā)生什么事,她永遠(yuǎn)都無法繞過家。她同家人的關(guān)系發(fā)展得像她曾祖父在十九世紀(jì)中期所種植的葡萄根莖一樣的深。她無法同意她父親老派的信念,可是她非常愛他。

  小時候,她就蒙受到他的慈愛。她數(shù)不清有多少次她匆匆忙忙趕回家,告訴他說她在測驗中得到了最高分,寫出了最棒的文章,被提名做班代表。他對她所有的成就都引以為榮。但是那一天她收到了長久等待,接受她進(jìn)入舊金山一所大學(xué)的信,她跑到葡萄園去找他,他倆首次大吵特吵。

  他們從來不會為她與男孩子外出爭吵。她太害羞,又很用功,沒太多時間理會約會。此外,山谷里隨她一起上學(xué)的男孩們都像是她的兄弟,的確她對親吻任何一位都沒有興趣。她要將她的吻都留給她的武士,而他正在納帕谷外面的某個地方等待著她。

  無論如何,她的父親為她而另有打算。他不想要她去上大學(xué),他想要她守在家里,像個規(guī)矩的墨西哥女郎,學(xué)烹飪、縫紉與持家。準(zhǔn)備為他已經(jīng)挑中的乘龍快婿做位賢妻。

  在他將安排的婚事告訴她之后,她一個星期都不進(jìn)食。她躺在自己床上,對擔(dān)心的母親與祖母宣布,說她寧愿死也不愿放棄大學(xué)教育。她可能是出自墨西哥貴族世家,但是她是在美國出生及受教育的女孩。她才不要像鄉(xiāng)村農(nóng)業(yè)展鑒會上當(dāng)作獎品的小牝牛,被交付給她父親一位朋友的兒子。

  她嚷著說,她的父親應(yīng)該信任她離家后會循規(guī)蹈矩。然后她面向著墻壁,離開可以眺望葡萄園的窗口,等待他的回答。

  當(dāng)然,他會讓她走,不過他永遠(yuǎn)都不能太原諒她頂撞他。當(dāng)她宣布她想繼續(xù)修碩士學(xué)位,他又一次讓她走。他心頭有部分要他的子女接受他們該受的教育。但是他另有一部分卻要她絕對聽他的話,不許模棱兩可。

  湯姆有次說千真萬確她愛上他了,因為對她而言那樣做是錯得離譜。她不明白他所說的意思,并且發(fā)誓說他吃錯了藥。她說,她一生都在等待與他相見。

  現(xiàn)在,她坐在路旁,開始要領(lǐng)悟到他話中的真意了。他要是聽到她承認(rèn)他說對了,他該是多么高興。犯錯的是她:相信他的愛情,相信他可以托以終身。

  她擦干眼睛,設(shè)法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那在火車上的年輕人趕上了她。

  “我想我們還沒有經(jīng)過正式介紹,”他微笑著說,“我叫做保羅·沙頓?!?br/>
  “維多利亞·艾拉岡,”她說,他也在她旁邊坐下?!拔覍﹂L途巴士上發(fā)生的事感到抱歉。我覺得很……替你惹出所有那些問題。你應(yīng)當(dāng)一直走下去。誰知道你下一次會碰到什么事?”

  她想法子微笑,表示她是在開玩笑。可是她的問話后面藏了太多的真相,以至于她嘴唇顫動,吞聲飲泣。

  不管她對他做了什么,他的微笑都顯得很真誠,好像他很高興再度見到她。“我認(rèn)為,永遠(yuǎn)都有發(fā)生地震的可能。你為什么沒有留在公車上呢?”

  “這是我的終點站?!?br/>
  “你在等人載你一程嗎?”

  她搖搖頭?!皼]有?!比缓笏珠_始哭,想到山那邊等著她的事物。她父親的盛怒會像海上的狂風(fēng)暴雨,沿途摧枯拉朽降落到她的身上。

  “他會殺了我。”她低聲說,一面想像他大發(fā)雷霆的樣子。

  “誰?”保羅問道。

  她不想用她的難題再造成他的負(fù)擔(dān),可是他心腸好,人又文質(zhì)彬彬,她有些忍不住?!拔业母赣H?!彼拗f。

  “聽好,如果你還在擔(dān)心那個相框,附近最近的五金行就應(yīng)該有——”

  “不關(guān)相片的事?!彼遄煺f,一面哭著?!班蓿系??!?br/>
  她闖下的彌天大禍,像瘋狗一樣緊咬著她的喉嚨。她應(yīng)當(dāng)永遠(yuǎn)不回家。她或許可以由橋上投水自盡,免得她的父親變成兇手。

  “那不關(guān)我的事,”他猶豫著說?!安贿^你高興談一談的話……”

  若在平常她要是與一位陌生人談生活中親密私事,她會割舌尋短,可是要告訴他的這種誘惑卻強得使她無法抗拒。她覺得她與保羅相知已久。她可以信任他,對他透露她的不能見人的丑事。她伸手到口袋里拿出湯姆留給她的信,交給了保羅。

  聽到他大聲念信,她畏縮了。不過,她讓他繼續(xù)念下去。

  她需要聽到那些話都說出來,以便變得更加真實。

  “我無意遵守世俗,無意被其捆住。我是個自由自在的精靈……”他瞧瞧她,有些惑然?!罢l是自由自在的精靈?”

  “莎翁作品中的光明與黑暗意象?!?br/>
  他搖搖頭,仍然不解。

  “我的教授,”她啜泣哽咽著說?!八臀疫^去是……我們過去是……”

  她沒法子把這句話說完。不管她用什么詞句,都會把她與湯姆之間發(fā)生的事說得低俗不堪。但是事情并不全然如此。他們共享的愛情也有其清純浪漫之處。他們在燭光下對彼此背誦莎翁作品,在床上一同念詩,在港灣散步時討論偉大的文學(xué)經(jīng)典。

  她強迫自己去迎接保羅的目光。他現(xiàn)在會把她想成什么?她比妓女好不了多少?他甚至于還不知道這段孽緣最糟糕的部分!在舊金山,他們并沒有結(jié)婚這件事似乎是微不足道。她明白到頭來他們總是會結(jié)婚的。同時,湯姆常常都是說:Carpediem(打鐵趁熱)?!弊プr機。

  “好吧,”他慢吞吞地說?!拔抑滥愀赣H是怎么一回事,不過我認(rèn)為不只是因為某個‘自由自在的精靈’與你決裂……”

  不行,她不想接受他的好意。好意也同樣的很傷人感情,原因是他很不值得那樣做。

  “我懷孕了!”她悄悄地說。她垂下了目光。她愈走近家門,她就愈加深切地感到羞恥。

  他老半天愣著不語并沒有讓她覺得好一點。她可以體會他在掙扎想要找適切的反應(yīng)。他手上的結(jié)婚戒指足以證明他一定在想些什么。

  她抬起頭來,由淚水中眺望她曾在那里學(xué)習(xí)騎馬的紫色氤氳的山崗。它們是她生命中的極大部分,所以一直到離家上大學(xué)歸來參加收割的第一年,她從來就沒有留意它。然后她才首次看到群山高聳在山谷上面像堡壘一樣,讓葡萄園與種植葡萄的家人與外在世界隔絕。

  或許她的父親不要她到群山外面去闖蕩是對的。若是她留在那里,安全而又不受誘惑,那么一切都完全不同。不過她是那個翻山越嶺、飄洋過海的人的曾孫女。她的血液中本來就有到新天地探險的精神。

  從事冒險時常都要付出代價?,F(xiàn)在她就必須為自己的冒險賠上性命,在她起身開始去走剩下的歸鄉(xiāng)路時,她都懶得去阻止臉上流動的眼淚。

  保羅小心翼翼將信折好交還給她?!澳惴浅5臒?,”他說?!拔铱梢粤私饽羌隆?墒强纯凑囊幻?。那是個來到這個人世上的新生命。而你的家人……他們好像都非常親近。我是指,一齊收割等等?!?br/>
  “我會殺掉使我家人蒙羞的任何人!”她噓他。“他那種話說了有多少次?一百次嗎?一百萬次嗎?”

  “我相信那只是種說法而已?!?br/>
  “才不是呢!”她堅持著說?!拔业母赣H說什么就是什么,永遠(yuǎn)如此。他非常老派。如果我這個樣子回家,又沒有老公,他會殺了我。我知道他會的!”

  她突然一下又坐到行李箱上,一想到要向她父親懺悔就垂頭喪氣。

  除了她低低啜泣,四周的空氣都靜止了。因為太靜,保羅一捺手指,她就跳了起來。

  “如果你和一位老公一同現(xiàn)身,情形會怎樣?”他問著。

  但是她已經(jīng)告訴他……她不曾有過老公。

  “一個可以冒充老公的朋友。”他解釋著,看起來因為想出了辦法而很高興。

  這個主意又妙又鮮,幾乎讓她破涕為笑。但是它永遠(yuǎn)都不會生效?!八麄冎牢宜械呐笥?,尤其是男孩子。我是由嚴(yán)格的家訓(xùn)帶大的。”

  他對這問題想了一想,然后說,“那么,由城市來的什么人如何?”

  她搖搖頭。那不僅是鮮,而且簡直是笨。“誰會這樣做?來上一天?然后掉頭就走?”“當(dāng)然是這樣?!彼[著眼看著天色暗下去了,他也慢慢地將這個故事的細(xì)節(jié)編織在一起了。“他來這里拜望這家人,停留一夜,清晨離去,順路把一封信放在信箱里,說他……”

  “拋棄了我?”她皺著眉,在想像中演出這一出戲。他點點頭?!耙约皨雰??!彼芬幌滤耐残温眯醒b?!澳莻€鼠輩!事情都發(fā)生了?!?br/>
  他的聲音中透出一種強硬——她以前沒有注意到——使她不清楚他是否真的認(rèn)識一個拋妻棄子的無情郎。一個鼠輩。一個像湯姆的男人。他的主意還是很牽強?!斑@真是新鮮,”她說。

  “你父親要數(shù)落你的不是,最糟會到什么程度?錯誤的判斷嗎?”

  “他們從來就不相信我會出其不意地嫁人?!?br/>
  “為什么不會?戰(zhàn)爭期間發(fā)生的全都是這樣。人一碰到面就結(jié)婚,有時他們甚至于不知道彼此姓什么就結(jié)了婚。”

  他再度似乎要訴說他的親身經(jīng)驗。那一種可能性讓她悲傷起來。

  “你非常好心想幫助我,只怕那沒什么用??墒钦也坏绞裁慈恕矣址堑米卟豢??!保克崞鹦欣钕?,深深嘆口氣轉(zhuǎn)頭離去?!霸僖淮沃x謝你幫我那么多的忙?!?br/>
  她在路上還沒有走上十碼遠(yuǎn),便聽到他在叫她的名字。

  “艾拉岡小姐……維多利亞小姐……!”

  她轉(zhuǎn)過身來,他正向她揮手,朝她很快地走來。她停下來等著,注意到他戴上了帽子,似乎是要作正式的拜訪。她一面等他,一面心想假如她遇到的是像他的人,而不是湯姆,她的生活會截然改觀。

  他趕上了她,碰碰帽子打招呼,并且咧嘴笑著說,“一切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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