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麗斯在臥房里等著我。她瞼色蒼白，看來是嚇壞了。她一看到我，就哇地一聲哭起來。我一言不發(fā)，只顧動手去拉衣裙上的褡扣，用力撕扯衣料。我沒法對付那些扣子，克拉麗斯走過來幫我解，一面仍號啕不止。
“沒什么，克拉麗斯，這不是你的過錯，”我說。她搖搖頭，眼淚補(bǔ)簌撲簌沿著兩頰往下掉。
“您的漂亮裙子，太太，”她說?！澳钠恋陌兹棺印！?br/>
“這沒關(guān)系，”我說?！澳阍趺凑也坏今卓郏烤驮谀莾?，在背后。還有一個褡扣，就在第一個扣子下面什么地方?！?br/>
她胡亂地摸索著替我解衣，兩手不住哆嗦，比我自己一個人搞還費(fèi)事。她一直在嚶嚶抽泣。
“太太，您換件什么衣眼呢？”她說。
“我不知道，”我說?！拔也恢馈！彼偹惆疡卓廴忾_了，我從衣裙中掙脫出來?！拔蚁?，最好讓我獨(dú)個兒清靜一下，克拉麗斯，”我說?！奥犖业脑?，離開這兒，好嗎？別擔(dān)心，我會設(shè)法對付過去的。別把剛才的事兒放在心里。我要你在今天的舞會上照樣玩?zhèn)€痛快?！?br/>
“要不要我給您燙條裙子，太太？”她說著抬起浮腫的淚眼望著我。“不消一會兒就可以燙好。”
“不，”我說?！皠e操這份心了，我看你還是走吧，喔，克拉麗斯……”
“什么事，太太？”
“別——對誰也別說起剛才發(fā)生的事?！?br/>
“好的，太太。”她忍不住又是一陣嗚咽。
“別讓人瞧見你這副模樣，”我說?！盎啬阕约旱呐P房去，把臉上的眼淚擦干，有什么好哭的？一點(diǎn)也不值得。”有人在敲門?？死愃贵@慌地瞥了我一眼。
“誰？”我問。門開了，比阿特麗斯走進(jìn)來，徑直走到我跟前，穿戴著東方人的服飾，她顯出一副滑稽可笑的怪樣子，手腕上的鐲環(huán)不住地丁當(dāng)作響。
“親愛的，親愛的?！闭f著，她向我伸出雙手。
克拉麗斯悄悄溜出房間去。我突然感到周身疲軟，再也支撐不住。我走到床邊坐下，舉手掀掉頭上的假發(fā)卷。比阿特麗斯站在那兒望著我。
“你感覺還好嗎？”她說?！澳隳樕n白得很?！?br/>
“那是因為燈光的緣故，”我說。“燈光下總顯得沒有血色。”
“坐下來歇一會兒就會好的，”她說。“對了，我給你倒杯水來?！?br/>
她走進(jìn)浴室。一抬腿，一舉手，她腕上的鐲子就丁當(dāng)作響。她回身進(jìn)屋時，手里捧著一杯水。
我一點(diǎn)兒也不想喝，可是為了不讓她掃興，勉強(qiáng)喝了幾口。從龍頭放出來的水，喝上去熱乎乎的，她沒先讓龍頭開著淌一陣。
“當(dāng)然，我一眼就看出這只是一場可怕的誤會，”她說?！澳闶遣豢赡苤赖摹Ｄ阍趺纯赡苤滥?？”
“知道什么？”我說。
“天哪，那套化裝舞眼呀?？蓱z的孩子，你臨摹的畫廊里的那幅少女畫像。上回曼陀麗的化裝舞會上，呂蓓卡正是這么干的。一模一樣。同樣的畫像，同樣的裝束。你站在那兒樓梯口，有那么一剎那工夫，我還真以為……”
她收住話頭，沒往下講，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
“你這可憐的孩子，真是太不幸了。你怎么能知道呢？”
“我應(yīng)該知道的?！蔽殷@得目瞪口呆，連腦子也麻木了，我只是沖著她發(fā)愣，嘴里昏昏沉沉地嘟噥著：“我是應(yīng)該知道的。”
“別胡說，你怎么可能知道呢？這種事情不會隨便鉆進(jìn)我們哪個人的腦袋瓜子來。只是你得明白，乍一看見，真好似晴天霹靂。我們誰也沒料到，而邁克西姆……”
“說啊，邁克西姆怎么啦？”我說。
“他嘛，認(rèn)為你是故意這么干的。你不是打賭說，要讓他大吃一驚嗎？一場沒頭腦的玩笑。當(dāng)然，他不這么看。對他來說，這不啻是當(dāng)頭一棒。我當(dāng)即告訴他，你不會存心于這種事的，完全是造化弄人，偏偏讓你選中了那幅畫像?！?br/>
“我是應(yīng)該知道的，”我又重復(fù)了一遍?！叭治也缓茫覒?yīng)該明白。我應(yīng)該想到的?！?br/>
“別那么說。不用擔(dān)心，你可以平心靜氣地把經(jīng)過向他解釋清楚。一切都會冰釋的。就在我上樓來的時候，第一批客人已經(jīng)到達(dá)。他們此刻正在喝飲料。沒問題。我已叫弗蘭克和賈爾斯編了一套詞，說你因為化裝服不合身，生氣了?！?br/>
我坐在床沿上一聲不吭，兩手?jǐn)R在膝上。
“你可以另外找件什么衣服穿穿？”比阿特麗斯走到我的衣柜前，唰地一下把柜門拉開?！班耍@件藍(lán)的怎么樣？看上去挺美。把這件穿上。沒有人會在乎的?？欤?guī)湍愦?。?br/>
“不，”我說?！安唬也淮蛩阆聵侨??！?br/>
比阿特麗斯郁悒地望著我，那件藍(lán)色袍子搭在手臂上。
“可是，親愛的，你一定得下去，”她愁眉苦臉地說?！澳悴宦睹婵刹恍校 ?br/>
“不，比阿特麗斯，我不想下樓去。我沒法去見這些人，出了這種事兒我再也沒法應(yīng)付了。”
“沒人會知道化裝眼的事兒，”她說?！案ヌm克和賈爾斯決不會聲張的。那一套話我們已全編好啦，就說那家店鋪送錯了衣服，穿著不合身，所以你只好將就穿了件普通的晚禮眼。誰都會覺得這事兒完全合乎情理。這對晚會不會有任何影響。”
“你不明白，”我說。“穿什么衣服我并不計較，根本無所謂。使我難受的是剛才發(fā)生的事，是我自己的所作所為。我現(xiàn)在不能下去，比阿特麗斯，不能下去?！?br/>
“可是，親愛的，賈爾斯和弗蘭克完全理解，而且非常同情。邁克西姆也不例外，只是猛一上來有點(diǎn)震驚……我會設(shè)法把他單獨(dú)拉到一邊，跟他談一談，把一切向他解釋清楚?！?br/>
“不！”我說?！安?！”
她把那件藍(lán)袍子往我身邊的床沿上一放?！翱腿笋R上就到齊，”她憂心仲忡，心煩意亂地說?！耙悄悴幌氯ィ思視X得很奇怪。我總不能說你突然得了頭痛病?！?br/>
“為什么不能？”我精疲力竭地說。“有什么關(guān)系呢？怎么說都行。沒有人會在乎的，他們里面又沒人認(rèn)識我?！?br/>
“好的，我的親愛的，”她拍拍我的手說?！霸O(shè)法打起精神來。把這件漂亮的藍(lán)衣服穿上。想想邁克西姆吧。為了他，你也該下樓去?！?br/>
“我一直在想著邁克西姆，”我說。
“對吧，那當(dāng)然就……？”
“不，”我撫著指甲，在床沿上前后晃動著身子?！拔也荒?，我不能?！?br/>
又有人敲門了。“哦，天哪，會是誰呢？”比阿特麗斯一面說，一面朝房門走去。“什么事？”
她把門打開。賈爾斯站在門外。
“客人到齊了，邁克西姆讓我來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唔？”他說。
“她說她不想下樓，”比阿特麗斯說?！疤鞎缘梦覀冊撛趺凑f才好?！?br/>
我發(fā)現(xiàn)賈爾斯正從敞開的門那兒朝我張望。
“喔，天哪，這可亂了套啦，”他低聲說。他注意到我已看見他，這才不好意思地轉(zhuǎn)過臉去。
“我怎么對邁克西姆說呢？”他問比阿特麗斯?！耙呀?jīng)八點(diǎn)五分了?！?br/>
”就說她頭暈不舒服，待會兒看能不能下樓。叫他們別等，請客人入席就是了。我這就下來。這兒由我照料。”
“行，就按你的意思說。”他說著又偷偷朝我這邊膘了一眼，目光里帶著同情，可又夾雜著幾分好奇，不明白我干嗎要這么坐在床沿上；他說話時還壓著嗓門，似乎家里有人出了什么事，正等醫(yī)生上門急救呢。
“還有什么要我效勞的？”他說。
“沒了，”比阿特麗斯說?！澳阆聵侨グ桑译S后就來。”
他拖著阿拉伯長袍乖乖地走了。我暗自尋思，多年以后再回想起此刻的情景，一定會樂得哈哈大笑，到那時我會說，“還記得當(dāng)年的情景嗎？賈爾斯一身阿拉伯人的打扮，比阿特麗斯臉上蒙著面紗，鐲環(huán)在她手腕上丁當(dāng)作響?！绷魇诺墓怅帟櫼愿事?，使這一刻成為逗人發(fā)笑的一幕?？墒茄矍坝惺裁慈の犊裳?？我怎么笑得出來？眼前終究是眼前，而不是將來。眼前的這一切太逼真了，都是活生生的事實。我坐在床沿上，扯拉著鴨絨墊被，從被角的隙縫里抽出一小片羽毛來。
“想喝點(diǎn)白蘭地嗎？”比阿特麗斯作最后一次努力?！拔抑?，喝兩口能給你壯壯膽，添幾分虛勇，不過有時候還真有奇效。”
“不，”我說?！安唬沂裁炊疾灰?。”
“我得下樓了。賈爾斯說他們正等著開飯呢。此刻我讓你一人留在這兒，你看行嗎？”
“走吧。謝謝你，比阿特麗斯?！?br/>
“哦，親愛的，別謝我。我真希望能幫你點(diǎn)什么忙?！彼艚莸貜澫卵?，對著我那面化妝鏡一照。隨手往臉上敷了些粉?！疤炷?，瞧我這副鬼樣子，”她說?！拔抑蓝际窃撍赖拿婕啌v的鬼。這也真叫沒辦法。”她披著悉碎作聲的袍子走了出去，順手把門關(guān)上。我覺得由于自己拒絕下樓，已辜負(fù)了她對我的同情。我已暴露了我性格中怯懦的一面?？墒撬焕斫馕摇Ｋ龑儆诹硗庖粋€生活圈子，和我是不同類型的人。那個圈子里的女人，個個富有膽識，并不像我這么怯懦。要是這種事兒不是出在我身上，而是落在她比阿特麗斯頭上，她就會另外換一套衣眼，重新走下樓去迎接客人。她會站在賈爾斯身邊，跟大家—一握手寒喧，臉上還掛著微笑。在我，這可辦不到。我缺少這股傲氣和膽量，我缺乏良好的教養(yǎng)。
我眼前老是浮現(xiàn)邁克西姆那張慘白的臉，那對噴射著怒火的眸子，而在他身后，還站著賈爾斯、比阿特麗斯和弗蘭克，他們都像啞巴似地望著我發(fā)愣。
我從床沿站起，走到窗前向外凝望。園藝工人在玫瑰園里來回走動，忙著檢查彩色燈泡，看看有沒有毛病。天色漸暗，西邊的天幕上，映出幾片條紋狀的橙紅色晚霞。一到薄暮時分，華燈就會大放光明。玫瑰園里設(shè)了桌椅，成雙配對的賓客要是愿意到戶外小坐，可以上這兒來休憩。我從窗口可以聞到玫瑰的馨香。園藝工人正在談笑?！斑@兒缺了一只，”我聽到其中一個大聲嚷嚷。“能替我另外拿只小燈泡來嗎？比爾，藍(lán)色的小燈泡。”他把燈泡裝了上去，嘴里悠然自得地吹著口哨，吹的是一首時下流行的曲子。我想，說不定今晚樂隊也會在俯瞰大廳的吟游詩人畫廊里演奏這支曲子吧?！靶欣玻蹦侨苏f著，把燈開亮又關(guān)掉?！斑@兒的燈沒問題了，一只也不缺?，F(xiàn)在去看看平臺那兒的彩燈吧?！彼麄児者^墻角走遠(yuǎn)了，嘴里還在吹著那支曲子。要是我能變個工匠該多好。到了晚上，雙手往兜里一抄，帽子撩在后腦勺上，和朋友們一起站在車道上，看著汽車一輛輛開到宅子前。他會同莊園里的其他人，圍作一堆，然后在平臺一角專為他們設(shè)置的長桌上喝蘋果酒?！坝指绽镆粯永?，是不是？”工匠會這么說?？墒撬呐笥褏s會把腦袋一晃，吸口煙斗。“這位新太太可不像我們的德溫特夫人，完全不一樣?！苯又赃吶巳豪镉袀€婦女，還有別的一些人，也都隨聲附和：“說的是！”一面還一個勁兒點(diǎn)頭。
“今晚上她人在哪兒？一次也沒在平臺露面?！?br/>
“我可說不上來。我沒有見著她?！?br/>
“往日里，德溫特夫人一會兒在這兒，一會兒在那兒，到處都可以見到她的人影?！?br/>
“嗨，一點(diǎn)不錯?！?br/>
那女人轉(zhuǎn)過臉去，朝鄰座神秘地一點(diǎn)頭。
“聽說她今兒晚上壓根兒不準(zhǔn)備露面了。”
“往下說?！?br/>
“這是真的。不信你問這兒的瑪麗。”
“是真的。宅子里有個仆人親口對我說，德溫特夫人一晚上沒跨出房門一步。”
“她怎么啦，生病了嗎？”
“不，我想是耍脾氣了。聽人說她那件化裝服不稱心?！?br/>
那一堆人群里先是爆發(fā)出一陣尖厲刺耳的笑聲，接著又喊喊喳喳議論開了。
“誰聽說過竟有這樣的事！這可是給德溫特先生出丑哪！”
“我可不信這種說法，像她那樣的黃毛丫頭會發(fā)這么大的脾氣？”
“也許根本不是這么回事?！?br/>
“千真萬確，滿屋子上下全這么說?！本瓦@樣，一傳十，十傳百。這個微微一笑，那個眨眨眼睛，另一個聳聳肩膀。先是這兒的一群，隨后又是另外一群，接著又傳到那些在平臺、草坪散布的客人耳朵里，最后還驚動了一連三小時坐在底下玫瑰園里的那一對男女。
“你看我剛才聽到的是真的嗎？”
“你聽到了什么？”
“嗨，聽說她根本沒什么不舒服。他們倆大吵了一場，所以不肯露面啦！”
“哦，是這樣！”說著，眉毛一揚(yáng)，長長的一聲口哨。
“我說嘛，事情也實在有點(diǎn)蹊蹺，你說不是嗎？我的意思是說，怎么會突然無緣無故地鬧起頭疼來呢？我看這里面大有文章。”
“我覺得他好像有點(diǎn)悶悶不樂?！?br/>
“我也有同樣的感覺。當(dāng)然羅，我早就聽說他們的婚姻不很美滿?！?br/>
“噢，真的嗎？”
“嗯。好幾個人都這么說過。他們說，他也逐漸意識到自己鑄成了大錯。本來嘛，此人姿色平平，并無動人之處。”
“是呀，我也聽人說她長得并不怎么樣。她是哪家的閨女？”
“哦，根本不是什么大家閨秀。是他在法國南方偶然找著的，是個看護(hù)兼家庭教師之類的角色。”
“我的老天！”
“我說是嘛。一想到呂蓓卡……”
我仍然出神地望著那幾張空椅子。晚霞映染的天空逐漸暗淡下來。星星已在我頭頂上閃現(xiàn)。玫瑰園后面的林子里，歸巢的鴉雀悉碎鼓翅，準(zhǔn)備過夜。一只孤獨(dú)的海鷗橫空而過。我離開窗口，又回到床邊。我撿起那件丟在地板上的白裙，連同薄棉紙一起塞進(jìn)衣盒。我把假發(fā)放回發(fā)盒內(nèi)，然后打開一具雜品櫥，尋找過去在蒙特卡洛替范·霍珀夫人燙衣服時用的那只袖珍熨斗。它丟在里層的擱板上，跟幾件好久沒穿的羊毛衫放在一起。這是一只通上各種電壓的電流均可使用的熨斗，我把它往墻上的插座里一插，開始燙起那件比阿特麗斯從衣柜里拿出來的藍(lán)袍子。我有條不紊地慢慢燙著，就跟以前在蒙特卡洛給范·霍珀夫人服務(wù)一樣。
燙完后，我把衣服攤在床上，然后擦去臉上的脂粉，那是為配原先那件化裝舞服面涂抹的。我梳了頭，洗了手，穿上那件藍(lán)袍，換了雙與衣服相配的鞋子。我仿佛又同過去那時候一樣了，正準(zhǔn)備陪范·霍珀夫人下樓到旅館的休息室去。我打開房門，沿走廊走去。四周靜悄悄的，似乎根本沒在舉行什么宴會。我踮著腳，來到過道盡頭，拐過彎去。通往西廂的那扇門緊閉著。走廊里沒有一點(diǎn)聲響。我走到畫廊和樓梯處的拱門那兒，才聽到餐廳里隱隱約約傳來的嗡嗡談話聲。筵席還未散呢。大廳里空蕩蕩的，畫廊里也不見人影。樂師們想必也在吃晚飯。我不清楚他們的起居飯食是怎么安排的。是弗蘭克一手安排的——不是弗蘭克，就是丹弗斯太太。
從我站著的地方，可以看到正對著我的畫廊里那張卡羅琳·德溫特的畫像。我可以看到那一絡(luò)絡(luò)發(fā)卷襯托著她的面龐，可以看到她嘴邊掛著微笑。我記起那天拜訪主教夫人時她對我說的話：“我怎么也忘不了她的模樣兒，一身雪白的衣裳，滿頭烏黑的云鬢。”我怎么會把這些話忘了呢，我是應(yīng)該知道的呀。擱在畫廊里的那些樂器，那些小樂譜架，還有那張大鼓，看上去樣子有多怪。不知哪位樂師把手帕丟在椅子上了。我憑靠欄桿，俯身望著下面的大廳。不多一會兒，大廳里就會像主教夫人說的那樣賓客滿堂，而邁克西姆就站在樓梯下，跟來客—一握手。嘈雜的人聲將響徹大廳，隨后，樂隊在我現(xiàn)在憑欄佇立的畫廊里管弦和鳴，那位提琴師將笑咪咪地合著音樂的節(jié)拍不住晃動身子。
到時候不會再像現(xiàn)在這么悄無聲息。突然，畫廊里的一塊地板嘎吱響了一聲。我趕快轉(zhuǎn)身朝后面的畫廊掃了一眼，但不見有人。畫廊里跟剛才一樣闃無一人。可是有陣?yán)滹L(fēng)吹到我臉上，一定是誰把某條過道里的窗戶打開后忘記關(guān)了。餐廳里嗡嗡的談話聲仍不斷傳來。真奇怪，我身子一動也沒動，地板怎么會嘎吱作響呢。也許是因為夜晚太熱，或者是地板木頭年代太久，在哪一處有了翹棱?？墒顷囮?yán)滹L(fēng)仍往我臉上吹來。譜架上有張樂譜紙，抖動一下，翻落在地板上。我抬頭朝樓梯上方的拱門望去。風(fēng)是打那兒吹來的。我又來到拱門底下，當(dāng)我走出拱門來到長廊時，我看到通西廂的那扇門被風(fēng)吹開，門扉貼著墻壁。西廂走廊里黑洞洞的，一盞燈也沒開。我可以感覺到風(fēng)是從那兒某扇開著的窗子吹到我臉上來的。我伸手去摸墻上的開關(guān)，可是摸來摸去摸不著。我影影綽綽看見過道拐角處有扇窗開著，窗帷隨風(fēng)來回微微擺動。朦朧的暮色在地板上投下奇形怪狀的影子。從洞開的窗戶那兒傳來大海的濤聲，那是海潮從圓卵石海灘退出去時發(fā)出的輕柔的噬噬聲。
我并沒有走去把窗戶關(guān)上，而是站在那兒諦聽海水離岸時的陣陣哀嘆，一面因為衣衫單薄而打著寒顫。片刻之后，我一下子轉(zhuǎn)身往回走，把西廂的那扇門帶上，重新走出拱門，來到樓梯口。
喊喊喳喳的人聲笑語比剛才響了。餐廳的門已經(jīng)打開。客人正陸續(xù)退席。我看見羅伯特在門口站著，嘰嘰嘎嘎的談笑聲里夾雜著一陣拖開椅子的聲音。
我一步一步跨下樓梯，準(zhǔn)備前去迎客。
今天，當(dāng)我回顧我在曼陀雨初次參加的舞會——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只能追憶起一些互不關(guān)聯(lián)的瑣碎細(xì)節(jié)，因為如果把那次晚會比作一塊色彩單調(diào)的巨幅畫布，那么唯獨(dú)這些細(xì)節(jié)還具有比較清晰的輪廓。至于背景，那是一片朦朧，隱隱約約地浮現(xiàn)著無數(shù)張面孔，其中沒有一張是我認(rèn)識的，樂隊緩慢而沉悶地演奏著華爾茲舞曲，一曲又一曲，沒完沒了。成雙結(jié)對的舞伴旋轉(zhuǎn)著經(jīng)過我們面前，臉上凝固著一成不變的笑容；我和邁克西姆站在樓梯下，迎接遲到的賓客。在我看來，那對對舞伴就像一些被無形的手牽住了的木偶，在那兒不停地轉(zhuǎn)動扭擺。
舞會上有個婦人，我根本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后來也再未見到過。她穿一條村有鯨骨圈的肉色撐裙，那大概算是過去某個世紀(jì)一度流行的裝束吧，至于是十七世紀(jì)，十八世紀(jì)，還是十九世紀(jì)，那我就說不上來了。每當(dāng)她打我身旁經(jīng)過的時候，正好逢上華爾茲樂曲的拖音節(jié)拍，而她也就隨著樂曲在原地或一曲身或一搖擺，同時還朝我這邊嫣然一笑。這景象一次又一次地重復(fù)，最后竟成了習(xí)慣性的機(jī)械動作，如同我們在輪船甲板上悠然散步時一樣，這會兒遇到了一些有著同樣健身雅興的乘客，深信待會兒轉(zhuǎn)到船橋那邊還會同他們擦肩而過。
直到今天，我還記得這女人的尊容：暴突的牙齒，高聳的顴骨上抹著一圈鮮紅的胭脂，嘴邊掛著無所用心、快活的微笑，像是深得晚會之樂。后來在夜餐桌旁我又見到了她，那雙犀利的眼睛正在桌面上搜索食物。她裝了滿滿一盆鮭向龍蝦蛋黃醬，端著朝一個角落走去。還有那位克羅溫夫人，穿了一身妖形怪狀的紫紅色衣服，至于扮的是哪一位古代風(fēng)流人物，我也搞不清楚，也許是瑪麗·安托瓦內(nèi)特①，或者是奈爾·格溫尼②吧。誰知道呢，再不然就是這兩位妖艷婦人的古怪雜湊吧。她用激動的尖聲不住地大聲嚷嚷：“諸位今天有幸享受這番樂趣，要感謝的是我，而根本不是德溫特夫婦?！彼驗楣嗔讼銛P，說起話來聲調(diào)似乎比往常更尖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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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偈耸兰o(jì)法國君主路易十六之妻，因窮奢極侈，為世人所惡。
?、谑呤兰o(jì)英國女演員，查理二世的情婦。
我記得，羅伯特一個失手，將一盤冰塊倒翻在地；弗里思看見聞下這禍的不是臨時雇來幫忙的仆役，而竟是羅伯特，不禁露出極度憤懣之色。我真想朝羅伯特走過去，站在他身旁說：“我知道你心里的滋味。我理解，今天晚上我的表現(xiàn)比你還要糟糕?！敝两裎胰阅芨杏X到我那凝結(jié)在臉上的不自然的微笑，這笑容跟我眼睛里的痛苦神情多么格格不入。我仿佛又看到比阿特麗斯，親切有余、機(jī)智不足的比阿特麗斯，一邊跳舞、一邊倚在舞伴的手臂上朝我頻頻點(diǎn)頭，給我打氣；她手腕上的鐲子在丁當(dāng)作響，面紗老是從她熱得快冒汗的前額上滑下來。我也可以栩栩如生地回憶起自己如何不顧死活，再次隨賈爾斯在大廳內(nèi)旋轉(zhuǎn)起舞。好心腸的賈爾斯真心實意地同情我，所以我怎么也不忍心加以拒絕，不過他得像在賽馬會上牽著他的馬匹那樣，領(lǐng)著我穿過四周不住蹬腳踢腿的人群?！澳愦┑倪@件袍子真帥，”我至今仍可以聽見他這么說?！跋嘈沃?，這兒所有的人都顯得傻透了。”但愿上帝賜福于賈爾斯，他用這種率直而又委婉動人的方式，向我表示真誠的同情，他以為我是因為沒有像樣的舞服而灰心喪氣，擔(dān)心會在客人面前顯出寒酸相，他以為我在乎的就是這些。
是弗蘭克給我端來了一盆雞肉和火腿，但我無法下咽；是弗蘭克站在我肘邊，手里端著一杯香擯酒，可我一點(diǎn)不想喝。
“您還是喝一點(diǎn)吧，”他輕聲說。“我看您需要喝幾口。”為了不辜負(fù)他的一片好意，我勉強(qiáng)呷了三口。他眼睛上蒙著那塊黑布，臉色顯得蒼白，模樣也變了，看上去又老又怪，瞼上似乎添了幾道我以前沒看到過的皺紋。
他像是舞會的另一位主人，忙著在客人中間周旋應(yīng)酬，向客人敬煙敬酒，請他們用點(diǎn)心；他偶爾也走下舞池，帶著嚴(yán)肅的神情，拖著艱難的舞步，拉長了臉，擁著舞伴在大廳里轉(zhuǎn)。他的那身海盜打扮還算有節(jié)制；他頭上裹了塊紅頭巾，頭巾下露出蓬松的絡(luò)腮胡子，顯然他在胡子上面還真煞費(fèi)了一番苦心，但效果不佳。不難想象他曾怎么站在他那間沒有什么家具的單身漢臥室里，對著鏡子，把胡子繞在手指上，想讓它卷曲起來。可憐的弗蘭克。親愛的弗蘭克。我從來沒問過，也一直不知道他對曼陀麗這最后一次舞會深惡痛絕到何種程度。
琴鼓聲不絕于耳，舞池里雙雙對對的舞伴，像牽線木偶似地擺動扭曲著身子，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從大廳的這頭轉(zhuǎn)到那頭，又從那頭轉(zhuǎn)回到這頭；那個站在一旁冷眼靜觀的似乎不是我本人，并不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活人，而是一具借托我這形體的泥塑木雕，一具釘上了笑臉的木頭架子。站在它旁邊的也是一個木頭人。他的臉儼然是一副面具，臉上的笑容分明也不是他自己的。那對眼睛并不屬于我所熱愛并熟悉的那個人。冷漠、黯然無神的目光，透過我的形體，越過我的形體，投向某個我無法跨入的人間地獄，投入某個我無法分擔(dān)且與外界截然分隔的精神絕境。
他沒對我說過一句話，也沒在我身上碰一下，我們這一對男女主人雖并排站著，中間卻遠(yuǎn)隔重山。我看著他落落大方地同客人周旋。他對這個隨口吐出一言半語，同另一個說句把笑話，朝第三個莞爾一笑，回過頭去又同第四個打聲招呼，除了我以外，誰也不知道他的一言一語和一舉一動都不過是由機(jī)器操縱的一系列刻板反應(yīng)。我們像一臺戲中的兩個角色，不過是各念各的臺詞，談不上默契配合。我倆得各自硬著頭皮忍受，得為眼前所有這些我素不相識以后也不想再見到的人，痛苦地、裝模作樣地演著這臺戲。
“聽說你妻子的禮服沒及時送來，”一位滿臉斑紋、頭戴水手帽的客人用胳膊肘碰了碰邁克西姆的胸口，笑著說。“真他媽的不像話，是嗎？要是我，就去告那家鋪子一狀，告它詐騙錢財。有一次我的表姨也碰到過這種事?！?br/>
“是的，是件不幸的事，”邁克西姆說。
“聽我說，”水手又轉(zhuǎn)過臉來對我說。“你該說自己是朵‘毋忘花’。這種花是藍(lán)顏色的，對嗎？‘毋忘花’，迷人的小花兒。沒說錯吧，德溫特？對你太太說，她該稱自己‘毋忘花’才對?！彼麚е璋椋贿吂笮?，一邊拖著舞步飄開了。“這想法不賴吧，啊？一朵‘毋忘花’，”這時，弗蘭克再次在我背后轉(zhuǎn)悠，手里換了只杯子，這回倒的是檸檬水。
“不，弗蘭克，我不渴?！?br/>
“為什么您不跳場舞呢？要不就找個地方坐一坐，平臺上有個角落還清靜?！?br/>
“不，我還是站著的好，我不想坐下。”
“要不要我給你拿點(diǎn)吃的。來客三明治，來只桃子？”
“不，我什么也不要?！?br/>
那位穿肉色舞服的太太又轉(zhuǎn)到我跟前，這一回可忘了朝我微笑。由于剛吃了晚餐，臉上紅噴噴的。她仰著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舞伴的臉。她的舞伴是個瘦高個兒，長著一個提琴似的下巴。
《命運(yùn)》圓舞曲，《藍(lán)色的多瑙河》、《風(fēng)流寡婦》。嘭、嚓，嚓，嘭、嚓、嚓，轉(zhuǎn)了又轉(zhuǎn)；嘭、嚓、嚓，嘭、嚓、嚓，轉(zhuǎn)了又轉(zhuǎn)。一個個人物打我眼前晃過：那位穿肉色舞服的太太；一位全身披綠的女士；又是比阿特麗斯，她的面紗已從額上撩開，甩到頭發(fā)后面；滿頭大汗的賈爾斯；接著又是那個水手，這次他換了個舞伴。這兩人在我身旁停下。我不認(rèn)識那個女的，她扮的是都擇王朝時代的命婦，一個毫無特色的都鐸王朝的命婦，穿了件黑天鵝絨衣服，脖子上圍一圈皺邊。
“你們什么時候到我家來玩？”她這么說著，好像我們是多年深交似的。我只好隨口應(yīng)了一句：“過兩天準(zhǔn)去，前幾天我們還談起過呢?！蔽倚睦锇蛋灯婀?，隨機(jī)應(yīng)變地撒謊竟變得這么容易，一點(diǎn)也不費(fèi)什么勁。“多有趣的舞會，真該祝賀您問，”她說。我回了一句“承蒙夸獎”，接著又說：“挺有趣的，是嗎？”
“聽說鋪子送錯了裙子，是嗎？”
“可不是！豈有此理，你說呢？”
“所有的店鋪都是一路貨。千萬別相信他們。不過你穿著這身漂亮的藍(lán)衣裙，看上去非常年輕，比我這件裹得身子出汗的天鵝絨衣服要舒眼多了。賢伉儷別忘了過幾天到我宮里來吃飯??！”
“會來的?！?br/>
她說的是什么意思，上哪兒？宮里？難道我們招待的是什么王公貴族？她合著《藍(lán)色的多瑙河》的節(jié)拍，被那個水手摟著，一起回旋向前，那條天鵝絨裙子像地毯吸塵器似地從地板上拖過去。隔了好久以后，有一天半夜里，我睡不著覺，突然記起來了，那位都擇王朝的命婦就是喜歡在彭奈恩山區(qū)散步的主教夫人。
幾點(diǎn)鐘了？我不知道。夜晚一小時一小時地拖沓著過去，同樣的面孔，同樣的曲子。在藏書室里打橋牌的那些牌客，不時像隱士似地溜出來，看看舞池里的盛況，、然后又回身進(jìn)去。比阿特麗斯拖著那件袍子，在我耳邊輕輕嘀咕了一句：
“你干嗎不坐下？你的臉色多難看?！?br/>
“我沒什么。”
賈爾斯臉上的油彩隨著汗水往下淌。可憐的人，快被裹在身上的阿拉伯毯子悶死了。他走到我跟前說：“走，到平臺去看焰火?！?br/>
我記得自己站在平臺上，抬頭仰望，那些四下亂竄的焰火在空中開花，接著又散落下來。小丫頭克拉麗斯跟一個莊園外的小伙子一起，呆在庭院的一個角落里。她笑得很歡，每當(dāng)一個爆竹在她腳邊劈啪開花時，她就高興得尖叫起來。她已經(jīng)忘了剛才的眼淚。
“看啊，這個花炮特別大。”賈爾斯仰著那張大圓臉，張著嘴巴?！罢ㄩ_啦，好哇！美極了?！?br/>
焰火筒拖著咝咝的長音，飛快竄入夜空，接著，嘭地一聲炸開，化作一串翡翠似的禮花。人群中發(fā)出嘖嘖贊嘆聲，有人歡樂地大叫，也有人鼓掌。那個穿肉包衣裳的太太擠到最前面，臉上顯出急不可待的神情，每落下一朵禮花都要評論一番：“哦，美極了……快看那一顆，哦，真是婀娜多姿……哦，那一顆沒爆開……當(dāng)心，沖我們這邊來啦……那些人在那兒干嗎？”……連那些玩橋牌的隱士也都從蟄居的斗室鉆了出來，和跳舞的人一起站在平臺上觀看焰火。草坪上人頭攢動，炸開的禮花照亮了一張張仰望的臉。
焰火筒像離弦的箭，接二連三竄入空中；夜空金紫交輝，一片光華。曼陀麗像所魔屋似地巍然屹立著，每扇窗子都在閃閃發(fā)光，四周的灰墻也被五顏六色的禮花抹上一層華彩。這是一所著魔的大宅，鶴立雞群般挺立在黑黝黝的樹林環(huán)抱之中。當(dāng)最后一束焰火放完，人們的歡笑聲漸次消失時，剛才還那么美妙的夏夜似乎一下子顯得死氣沉沉，天空成了一張凄清慘淡的灰幕。草坪上和車道上的人群漸漸散去。擠在長窗前平臺上的客人重又退進(jìn)客廳。高潮已過，漸近尾聲。大家都茫然若失地四下站著。有人給我遞上一杯香擯。我聽見車道上有汽車發(fā)動的聲音。
“他們開始走啦，”我想。“謝天謝地，總算開始走啦?！蹦俏淮┌咨路奶衷谝贿叴蟪云饋?。大廳里的客人還得有好一段時間才能走空。我看見弗蘭克朝樂隊打了個手勢。我站在客廳和大廳之間的通道上，身旁是一個素不相識的男子。
“宴會妙極了，”他說。
“哦，”我說。
“我玩得盡興，”他說。
“我很高興，”我說。
“莫利因為不能來還大發(fā)了一通脾氣，”他說。
“是嗎？”我說。
樂隊奏起了《友誼地久天長》。那人一把抓住我的手，一上一下地晃動著。“噯，”他說?！皝戆桑銈儙讉€一齊來啊?！庇钟幸粋€人拉住我的另一只手搖晃著。更多的人加入進(jìn)來。我們圍成一個大圓圈，扯著嗓子高聲唱。那個在晚會上玩得盡興并說莫利因為來不了而大發(fā)脾氣的男子，穿著一身中國滿清遺老的官服；就在我們上下甩動手臂的當(dāng)兒，他的假指甲給袖管勾住了。他笑得前仰后合。我們也都笑了。“舊日好友怎能忘懷，”大家齊聲唱道。
唱到結(jié)尾的幾小節(jié)，興高采烈的狂歡氣氛急轉(zhuǎn)直下，接著，鼓手照例用鼓棒嗒嗒敲了幾下作為引子，樂隊隨即奏起《上帝保佑英王》①。大家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就好比是被一塊海綿抹了個干凈。那位滿清遺老猛地雙腳一并，來了個立正姿勢，雙手僵直地垂在身子兩側(cè)。我記得當(dāng)時自己曾暗暗揣摩，不知此公是不是現(xiàn)役陸軍軍人。那張毫無表情的馬臉，配著一簇滿族人式的垂髯，樣子好不古怪。我看見那個身穿肉色衣服的太太正朝我望。樂隊冷不防在這時奏起《上帝保佑英王》，弄得她手足無措，所以只好直挺挺地把一滿盆凍雞捧在胸前，那模樣就好比捧著做禮拜時募到的捐款一般，臉上生氣全無。一俟《上帝保佑英王》奏完，她忙不迭地松散一下身子，接著又吃起她那盆雞肉來。她一面狼吞虎咽，一面轉(zhuǎn)過頭去同她的伴侶沒完沒了地閑扯。有人走過來緊緊握了握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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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國國歌。
“別忘了，下月十四號請來合下便飯?！?br/>
“哦，有這么回事嗎？”我茫然望著他。
“是啊，剛才你大姑子也答應(yīng)的。”
“哦，哦，那可熱鬧啦?！?br/>
“八點(diǎn)半。帶黑領(lǐng)結(jié)的正式宴會。說定啦，屆時恭候大駕光臨。”
“好，到時一定來?！?br/>
人們開始站成一行又一行，準(zhǔn)備道別。邁克西姆在屋于的另一頭。我臉上重新堆起在唱完《友誼地久天長》之后漸漸隱去的笑容。
“好久沒度過這么愉快的夜晚了。”
“我真高興。”
“多謝。這么盛大的宴會?！?br/>
“我真高興?！?br/>
“告辭啦，你瞧，我們一直呆到晚會終了?！?br/>
“是的，我真高興?！?br/>
難道英語中再沒有別的話了？我像木偶那樣鞠躬微笑，目光越過人們的頭頂，搜尋著邁克西姆的身影。他在藏書室門旁被一伙人纏住了；比阿特麗斯也被人圍??；賈爾斯把一群零零落落的客人領(lǐng)到客廳的冷餐桌前；弗蘭克則在外面車道上送客上車。我被一群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團(tuán)團(tuán)圍在中間。
“再見，承蒙款待，不勝感激?！?br/>
“我真高興?！?br/>
大廳里的客人快走空了。在此黑夜將盡，疲憊的另一天即將破曉之際，大廳里已呈現(xiàn)出一派昏沉、凄涼的氣氛。晨曦透射在平臺上，我依稀辨出草坪上暗褐色焰火架的輪廓。
“再見，晚會妙極了?！?br/>
“我真高興。”
邁克西姆已經(jīng)走出屋子，跟弗蘭克一起站在車道上送客。比阿特麗斯一邊朝我走來，一邊卸下丁丁當(dāng)當(dāng)?shù)氖骤C。“我再也受不了這些個勞什子。天哪，真把我累死了。我好像一場舞也沒有錯過。不管怎么說，這次舞會開得極為成功?！?br/>
“是嗎？”我說。
“親愛的，你還不快去睡覺？看你這副疲憊不堪的樣子。你差不多一個晚上都站著。男人都上哪兒去了？”
“在外面車道上?！?br/>
“我想喝點(diǎn)咖啡，吃點(diǎn)雞蛋和熏肉，你也來點(diǎn)怎么樣？”
“不要，比阿特麗斯，我不想吃?！?br/>
“你穿著這套藍(lán)衣裙很迷人。大家都這么說。關(guān)于——關(guān)于那件事兒，沒有人聽到一點(diǎn)風(fēng)聲，所以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br/>
“我沒放在心上?！?br/>
“換了我，明兒早上就好好睡個懶覺。躺著別起來。早飯在床上吃?！?br/>
“好的，也許就這么辦?！?br/>
“要不要我跟邁克西姆說你上樓去了？”
“謝謝你，比阿特麗斯?！?br/>
“好了，親愛的，好好睡一覺?！彼w快地吻了我一下，又在我肩上輕輕一拍，隨后就上冷餐室找賈爾斯去了。我蹣跚地一步一級跨上樓梯。樂師們已把畫廊里的電燈關(guān)掉，下樓去吃雞蛋和熏肉宵夜。樂譜散了一地。有把椅子翻倒在地。一只煙缸里盛滿樂師們抽剩的煙蒂。這是舞會的余殃。我沿過道朝自己房間走去。天色一點(diǎn)點(diǎn)亮起來，鳥兒已經(jīng)開始啁啾，脫衣時我已不必開燈。冷颼颼的晨風(fēng)從窗口輕輕吹來，頗有幾分寒意。夜間，一定有好多人到玫瑰園來過，因為所有的椅子都從原來的位置上挪開了。有張桌子上放著一盤空玻璃杯。不知誰把只手提包遺忘在一張椅子上。我把窗帷拉上，好讓房間里暗一些，可是灰蒙蒙的晨曦還是從旁邊的縫隙里透了進(jìn)來。
我鉆進(jìn)被窩，感到兩腿發(fā)沉，沒一點(diǎn)力氣，腰背隱隱作痛。我仰面躺下，闔上眼，潔白的床單給人一種涼爽舒適的感覺。我多么希望腦子也能像身軀一樣得到休息，松馳下來，然后進(jìn)入夢鄉(xiāng)，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不住地嗡嗡作響，隨著音樂的節(jié)拍亂蹦亂跳，在臉龐的海洋中旋轉(zhuǎn)。我用雙手緊緊壓住自己的眼睛，但是這些臉龐卻仍在我腦海中徘徊不去。
不知道邁克西姆還要等多少時間才回房來，我旁邊的那張床看上去如此僵冷無情。要不了多久，屋子里的陰影全會消遁不見，墻壁、天花板和地板都會被朝陽照得白燦燦的。鳥兒不再壓低嗓子，而是將唱得更響，更歡。陽光會在窗帷上織成黃澄澄的圖案。床頭小鐘滴答作響，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我側(cè)轉(zhuǎn)身子，望著時鐘的針臂在鐘面上緩緩移動。分外移到正點(diǎn)上，接著又轉(zhuǎn)了過去，開始另一輪新的旅程。邁克西姆卻始終沒回房來。
“沒什么，克拉麗斯，這不是你的過錯，”我說。她搖搖頭，眼淚補(bǔ)簌撲簌沿著兩頰往下掉。
“您的漂亮裙子，太太，”她說?！澳钠恋陌兹棺印！?br/>
“這沒關(guān)系，”我說?！澳阍趺凑也坏今卓郏烤驮谀莾?，在背后。還有一個褡扣，就在第一個扣子下面什么地方?！?br/>
她胡亂地摸索著替我解衣，兩手不住哆嗦，比我自己一個人搞還費(fèi)事。她一直在嚶嚶抽泣。
“太太，您換件什么衣眼呢？”她說。
“我不知道，”我說?！拔也恢馈！彼偹惆疡卓廴忾_了，我從衣裙中掙脫出來?！拔蚁?，最好讓我獨(dú)個兒清靜一下，克拉麗斯，”我說?！奥犖业脑?，離開這兒，好嗎？別擔(dān)心，我會設(shè)法對付過去的。別把剛才的事兒放在心里。我要你在今天的舞會上照樣玩?zhèn)€痛快?！?br/>
“要不要我給您燙條裙子，太太？”她說著抬起浮腫的淚眼望著我。“不消一會兒就可以燙好。”
“不，”我說?！皠e操這份心了，我看你還是走吧，喔，克拉麗斯……”
“什么事，太太？”
“別——對誰也別說起剛才發(fā)生的事?！?br/>
“好的，太太。”她忍不住又是一陣嗚咽。
“別讓人瞧見你這副模樣，”我說?！盎啬阕约旱呐P房去，把臉上的眼淚擦干，有什么好哭的？一點(diǎn)也不值得。”有人在敲門?？死愃贵@慌地瞥了我一眼。
“誰？”我問。門開了，比阿特麗斯走進(jìn)來，徑直走到我跟前，穿戴著東方人的服飾，她顯出一副滑稽可笑的怪樣子，手腕上的鐲環(huán)不住地丁當(dāng)作響。
“親愛的，親愛的?！闭f著，她向我伸出雙手。
克拉麗斯悄悄溜出房間去。我突然感到周身疲軟，再也支撐不住。我走到床邊坐下，舉手掀掉頭上的假發(fā)卷。比阿特麗斯站在那兒望著我。
“你感覺還好嗎？”她說?！澳隳樕n白得很?！?br/>
“那是因為燈光的緣故，”我說。“燈光下總顯得沒有血色。”
“坐下來歇一會兒就會好的，”她說。“對了，我給你倒杯水來?！?br/>
她走進(jìn)浴室。一抬腿，一舉手，她腕上的鐲子就丁當(dāng)作響。她回身進(jìn)屋時，手里捧著一杯水。
我一點(diǎn)兒也不想喝，可是為了不讓她掃興，勉強(qiáng)喝了幾口。從龍頭放出來的水，喝上去熱乎乎的，她沒先讓龍頭開著淌一陣。
“當(dāng)然，我一眼就看出這只是一場可怕的誤會，”她說?！澳闶遣豢赡苤赖摹Ｄ阍趺纯赡苤滥?？”
“知道什么？”我說。
“天哪，那套化裝舞眼呀?？蓱z的孩子，你臨摹的畫廊里的那幅少女畫像。上回曼陀麗的化裝舞會上，呂蓓卡正是這么干的。一模一樣。同樣的畫像，同樣的裝束。你站在那兒樓梯口，有那么一剎那工夫，我還真以為……”
她收住話頭，沒往下講，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
“你這可憐的孩子，真是太不幸了。你怎么能知道呢？”
“我應(yīng)該知道的?！蔽殷@得目瞪口呆，連腦子也麻木了，我只是沖著她發(fā)愣，嘴里昏昏沉沉地嘟噥著：“我是應(yīng)該知道的。”
“別胡說，你怎么可能知道呢？這種事情不會隨便鉆進(jìn)我們哪個人的腦袋瓜子來。只是你得明白，乍一看見，真好似晴天霹靂。我們誰也沒料到，而邁克西姆……”
“說啊，邁克西姆怎么啦？”我說。
“他嘛，認(rèn)為你是故意這么干的。你不是打賭說，要讓他大吃一驚嗎？一場沒頭腦的玩笑。當(dāng)然，他不這么看。對他來說，這不啻是當(dāng)頭一棒。我當(dāng)即告訴他，你不會存心于這種事的，完全是造化弄人，偏偏讓你選中了那幅畫像?！?br/>
“我是應(yīng)該知道的，”我又重復(fù)了一遍?！叭治也缓茫覒?yīng)該明白。我應(yīng)該想到的?！?br/>
“別那么說。不用擔(dān)心，你可以平心靜氣地把經(jīng)過向他解釋清楚。一切都會冰釋的。就在我上樓來的時候，第一批客人已經(jīng)到達(dá)。他們此刻正在喝飲料。沒問題。我已叫弗蘭克和賈爾斯編了一套詞，說你因為化裝服不合身，生氣了?！?br/>
我坐在床沿上一聲不吭，兩手?jǐn)R在膝上。
“你可以另外找件什么衣服穿穿？”比阿特麗斯走到我的衣柜前，唰地一下把柜門拉開?！班耍@件藍(lán)的怎么樣？看上去挺美。把這件穿上。沒有人會在乎的?？欤?guī)湍愦?。?br/>
“不，”我說?！安唬也淮蛩阆聵侨??！?br/>
比阿特麗斯郁悒地望著我，那件藍(lán)色袍子搭在手臂上。
“可是，親愛的，你一定得下去，”她愁眉苦臉地說?！澳悴宦睹婵刹恍校 ?br/>
“不，比阿特麗斯，我不想下樓去。我沒法去見這些人，出了這種事兒我再也沒法應(yīng)付了。”
“沒人會知道化裝眼的事兒，”她說?！案ヌm克和賈爾斯決不會聲張的。那一套話我們已全編好啦，就說那家店鋪送錯了衣服，穿著不合身，所以你只好將就穿了件普通的晚禮眼。誰都會覺得這事兒完全合乎情理。這對晚會不會有任何影響。”
“你不明白，”我說。“穿什么衣服我并不計較，根本無所謂。使我難受的是剛才發(fā)生的事，是我自己的所作所為。我現(xiàn)在不能下去，比阿特麗斯，不能下去?！?br/>
“可是，親愛的，賈爾斯和弗蘭克完全理解，而且非常同情。邁克西姆也不例外，只是猛一上來有點(diǎn)震驚……我會設(shè)法把他單獨(dú)拉到一邊，跟他談一談，把一切向他解釋清楚?！?br/>
“不！”我說?！安?！”
她把那件藍(lán)袍子往我身邊的床沿上一放?！翱腿笋R上就到齊，”她憂心仲忡，心煩意亂地說?！耙悄悴幌氯ィ思視X得很奇怪。我總不能說你突然得了頭痛病?！?br/>
“為什么不能？”我精疲力竭地說。“有什么關(guān)系呢？怎么說都行。沒有人會在乎的，他們里面又沒人認(rèn)識我?！?br/>
“好的，我的親愛的，”她拍拍我的手說?！霸O(shè)法打起精神來。把這件漂亮的藍(lán)衣服穿上。想想邁克西姆吧。為了他，你也該下樓去?！?br/>
“我一直在想著邁克西姆，”我說。
“對吧，那當(dāng)然就……？”
“不，”我撫著指甲，在床沿上前后晃動著身子?！拔也荒?，我不能?！?br/>
又有人敲門了。“哦，天哪，會是誰呢？”比阿特麗斯一面說，一面朝房門走去。“什么事？”
她把門打開。賈爾斯站在門外。
“客人到齊了，邁克西姆讓我來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唔？”他說。
“她說她不想下樓，”比阿特麗斯說?！疤鞎缘梦覀冊撛趺凑f才好?！?br/>
我發(fā)現(xiàn)賈爾斯正從敞開的門那兒朝我張望。
“喔，天哪，這可亂了套啦，”他低聲說。他注意到我已看見他，這才不好意思地轉(zhuǎn)過臉去。
“我怎么對邁克西姆說呢？”他問比阿特麗斯?！耙呀?jīng)八點(diǎn)五分了?！?br/>
”就說她頭暈不舒服，待會兒看能不能下樓。叫他們別等，請客人入席就是了。我這就下來。這兒由我照料。”
“行，就按你的意思說。”他說著又偷偷朝我這邊膘了一眼，目光里帶著同情，可又夾雜著幾分好奇，不明白我干嗎要這么坐在床沿上；他說話時還壓著嗓門，似乎家里有人出了什么事，正等醫(yī)生上門急救呢。
“還有什么要我效勞的？”他說。
“沒了，”比阿特麗斯說?！澳阆聵侨グ桑译S后就來。”
他拖著阿拉伯長袍乖乖地走了。我暗自尋思，多年以后再回想起此刻的情景，一定會樂得哈哈大笑，到那時我會說，“還記得當(dāng)年的情景嗎？賈爾斯一身阿拉伯人的打扮，比阿特麗斯臉上蒙著面紗，鐲環(huán)在她手腕上丁當(dāng)作響?！绷魇诺墓怅帟櫼愿事?，使這一刻成為逗人發(fā)笑的一幕?？墒茄矍坝惺裁慈の犊裳?？我怎么笑得出來？眼前終究是眼前，而不是將來。眼前的這一切太逼真了，都是活生生的事實。我坐在床沿上，扯拉著鴨絨墊被，從被角的隙縫里抽出一小片羽毛來。
“想喝點(diǎn)白蘭地嗎？”比阿特麗斯作最后一次努力?！拔抑?，喝兩口能給你壯壯膽，添幾分虛勇，不過有時候還真有奇效。”
“不，”我說?！安唬沂裁炊疾灰?。”
“我得下樓了。賈爾斯說他們正等著開飯呢。此刻我讓你一人留在這兒，你看行嗎？”
“走吧。謝謝你，比阿特麗斯?！?br/>
“哦，親愛的，別謝我。我真希望能幫你點(diǎn)什么忙?！彼艚莸貜澫卵?，對著我那面化妝鏡一照。隨手往臉上敷了些粉?！疤炷?，瞧我這副鬼樣子，”她說?！拔抑蓝际窃撍赖拿婕啌v的鬼。這也真叫沒辦法。”她披著悉碎作聲的袍子走了出去，順手把門關(guān)上。我覺得由于自己拒絕下樓，已辜負(fù)了她對我的同情。我已暴露了我性格中怯懦的一面?？墒撬焕斫馕摇Ｋ龑儆诹硗庖粋€生活圈子，和我是不同類型的人。那個圈子里的女人，個個富有膽識，并不像我這么怯懦。要是這種事兒不是出在我身上，而是落在她比阿特麗斯頭上，她就會另外換一套衣眼，重新走下樓去迎接客人。她會站在賈爾斯身邊，跟大家—一握手寒喧，臉上還掛著微笑。在我，這可辦不到。我缺少這股傲氣和膽量，我缺乏良好的教養(yǎng)。
我眼前老是浮現(xiàn)邁克西姆那張慘白的臉，那對噴射著怒火的眸子，而在他身后，還站著賈爾斯、比阿特麗斯和弗蘭克，他們都像啞巴似地望著我發(fā)愣。
我從床沿站起，走到窗前向外凝望。園藝工人在玫瑰園里來回走動，忙著檢查彩色燈泡，看看有沒有毛病。天色漸暗，西邊的天幕上，映出幾片條紋狀的橙紅色晚霞。一到薄暮時分，華燈就會大放光明。玫瑰園里設(shè)了桌椅，成雙配對的賓客要是愿意到戶外小坐，可以上這兒來休憩。我從窗口可以聞到玫瑰的馨香。園藝工人正在談笑?！斑@兒缺了一只，”我聽到其中一個大聲嚷嚷。“能替我另外拿只小燈泡來嗎？比爾，藍(lán)色的小燈泡。”他把燈泡裝了上去，嘴里悠然自得地吹著口哨，吹的是一首時下流行的曲子。我想，說不定今晚樂隊也會在俯瞰大廳的吟游詩人畫廊里演奏這支曲子吧?！靶欣玻蹦侨苏f著，把燈開亮又關(guān)掉?！斑@兒的燈沒問題了，一只也不缺?，F(xiàn)在去看看平臺那兒的彩燈吧?！彼麄児者^墻角走遠(yuǎn)了，嘴里還在吹著那支曲子。要是我能變個工匠該多好。到了晚上，雙手往兜里一抄，帽子撩在后腦勺上，和朋友們一起站在車道上，看著汽車一輛輛開到宅子前。他會同莊園里的其他人，圍作一堆，然后在平臺一角專為他們設(shè)置的長桌上喝蘋果酒?！坝指绽镆粯永?，是不是？”工匠會這么說?？墒撬呐笥褏s會把腦袋一晃，吸口煙斗。“這位新太太可不像我們的德溫特夫人，完全不一樣?！苯又赃吶巳豪镉袀€婦女，還有別的一些人，也都隨聲附和：“說的是！”一面還一個勁兒點(diǎn)頭。
“今晚上她人在哪兒？一次也沒在平臺露面?！?br/>
“我可說不上來。我沒有見著她?！?br/>
“往日里，德溫特夫人一會兒在這兒，一會兒在那兒，到處都可以見到她的人影?！?br/>
“嗨，一點(diǎn)不錯?！?br/>
那女人轉(zhuǎn)過臉去，朝鄰座神秘地一點(diǎn)頭。
“聽說她今兒晚上壓根兒不準(zhǔn)備露面了。”
“往下說?！?br/>
“這是真的。不信你問這兒的瑪麗。”
“是真的。宅子里有個仆人親口對我說，德溫特夫人一晚上沒跨出房門一步。”
“她怎么啦，生病了嗎？”
“不，我想是耍脾氣了。聽人說她那件化裝服不稱心?！?br/>
那一堆人群里先是爆發(fā)出一陣尖厲刺耳的笑聲，接著又喊喊喳喳議論開了。
“誰聽說過竟有這樣的事！這可是給德溫特先生出丑哪！”
“我可不信這種說法，像她那樣的黃毛丫頭會發(fā)這么大的脾氣？”
“也許根本不是這么回事?！?br/>
“千真萬確，滿屋子上下全這么說?！本瓦@樣，一傳十，十傳百。這個微微一笑，那個眨眨眼睛，另一個聳聳肩膀。先是這兒的一群，隨后又是另外一群，接著又傳到那些在平臺、草坪散布的客人耳朵里，最后還驚動了一連三小時坐在底下玫瑰園里的那一對男女。
“你看我剛才聽到的是真的嗎？”
“你聽到了什么？”
“嗨，聽說她根本沒什么不舒服。他們倆大吵了一場，所以不肯露面啦！”
“哦，是這樣！”說著，眉毛一揚(yáng)，長長的一聲口哨。
“我說嘛，事情也實在有點(diǎn)蹊蹺，你說不是嗎？我的意思是說，怎么會突然無緣無故地鬧起頭疼來呢？我看這里面大有文章。”
“我覺得他好像有點(diǎn)悶悶不樂?！?br/>
“我也有同樣的感覺。當(dāng)然羅，我早就聽說他們的婚姻不很美滿?！?br/>
“噢，真的嗎？”
“嗯。好幾個人都這么說過。他們說，他也逐漸意識到自己鑄成了大錯。本來嘛，此人姿色平平，并無動人之處。”
“是呀，我也聽人說她長得并不怎么樣。她是哪家的閨女？”
“哦，根本不是什么大家閨秀。是他在法國南方偶然找著的，是個看護(hù)兼家庭教師之類的角色。”
“我的老天！”
“我說是嘛。一想到呂蓓卡……”
我仍然出神地望著那幾張空椅子。晚霞映染的天空逐漸暗淡下來。星星已在我頭頂上閃現(xiàn)。玫瑰園后面的林子里，歸巢的鴉雀悉碎鼓翅，準(zhǔn)備過夜。一只孤獨(dú)的海鷗橫空而過。我離開窗口，又回到床邊。我撿起那件丟在地板上的白裙，連同薄棉紙一起塞進(jìn)衣盒。我把假發(fā)放回發(fā)盒內(nèi)，然后打開一具雜品櫥，尋找過去在蒙特卡洛替范·霍珀夫人燙衣服時用的那只袖珍熨斗。它丟在里層的擱板上，跟幾件好久沒穿的羊毛衫放在一起。這是一只通上各種電壓的電流均可使用的熨斗，我把它往墻上的插座里一插，開始燙起那件比阿特麗斯從衣柜里拿出來的藍(lán)袍子。我有條不紊地慢慢燙著，就跟以前在蒙特卡洛給范·霍珀夫人服務(wù)一樣。
燙完后，我把衣服攤在床上，然后擦去臉上的脂粉，那是為配原先那件化裝舞服面涂抹的。我梳了頭，洗了手，穿上那件藍(lán)袍，換了雙與衣服相配的鞋子。我仿佛又同過去那時候一樣了，正準(zhǔn)備陪范·霍珀夫人下樓到旅館的休息室去。我打開房門，沿走廊走去。四周靜悄悄的，似乎根本沒在舉行什么宴會。我踮著腳，來到過道盡頭，拐過彎去。通往西廂的那扇門緊閉著。走廊里沒有一點(diǎn)聲響。我走到畫廊和樓梯處的拱門那兒，才聽到餐廳里隱隱約約傳來的嗡嗡談話聲。筵席還未散呢。大廳里空蕩蕩的，畫廊里也不見人影。樂師們想必也在吃晚飯。我不清楚他們的起居飯食是怎么安排的。是弗蘭克一手安排的——不是弗蘭克，就是丹弗斯太太。
從我站著的地方，可以看到正對著我的畫廊里那張卡羅琳·德溫特的畫像。我可以看到那一絡(luò)絡(luò)發(fā)卷襯托著她的面龐，可以看到她嘴邊掛著微笑。我記起那天拜訪主教夫人時她對我說的話：“我怎么也忘不了她的模樣兒，一身雪白的衣裳，滿頭烏黑的云鬢。”我怎么會把這些話忘了呢，我是應(yīng)該知道的呀。擱在畫廊里的那些樂器，那些小樂譜架，還有那張大鼓，看上去樣子有多怪。不知哪位樂師把手帕丟在椅子上了。我憑靠欄桿，俯身望著下面的大廳。不多一會兒，大廳里就會像主教夫人說的那樣賓客滿堂，而邁克西姆就站在樓梯下，跟來客—一握手。嘈雜的人聲將響徹大廳，隨后，樂隊在我現(xiàn)在憑欄佇立的畫廊里管弦和鳴，那位提琴師將笑咪咪地合著音樂的節(jié)拍不住晃動身子。
到時候不會再像現(xiàn)在這么悄無聲息。突然，畫廊里的一塊地板嘎吱響了一聲。我趕快轉(zhuǎn)身朝后面的畫廊掃了一眼，但不見有人。畫廊里跟剛才一樣闃無一人。可是有陣?yán)滹L(fēng)吹到我臉上，一定是誰把某條過道里的窗戶打開后忘記關(guān)了。餐廳里嗡嗡的談話聲仍不斷傳來。真奇怪，我身子一動也沒動，地板怎么會嘎吱作響呢。也許是因為夜晚太熱，或者是地板木頭年代太久，在哪一處有了翹棱?？墒顷囮?yán)滹L(fēng)仍往我臉上吹來。譜架上有張樂譜紙，抖動一下，翻落在地板上。我抬頭朝樓梯上方的拱門望去。風(fēng)是打那兒吹來的。我又來到拱門底下，當(dāng)我走出拱門來到長廊時，我看到通西廂的那扇門被風(fēng)吹開，門扉貼著墻壁。西廂走廊里黑洞洞的，一盞燈也沒開。我可以感覺到風(fēng)是從那兒某扇開著的窗子吹到我臉上來的。我伸手去摸墻上的開關(guān)，可是摸來摸去摸不著。我影影綽綽看見過道拐角處有扇窗開著，窗帷隨風(fēng)來回微微擺動。朦朧的暮色在地板上投下奇形怪狀的影子。從洞開的窗戶那兒傳來大海的濤聲，那是海潮從圓卵石海灘退出去時發(fā)出的輕柔的噬噬聲。
我并沒有走去把窗戶關(guān)上，而是站在那兒諦聽海水離岸時的陣陣哀嘆，一面因為衣衫單薄而打著寒顫。片刻之后，我一下子轉(zhuǎn)身往回走，把西廂的那扇門帶上，重新走出拱門，來到樓梯口。
喊喊喳喳的人聲笑語比剛才響了。餐廳的門已經(jīng)打開。客人正陸續(xù)退席。我看見羅伯特在門口站著，嘰嘰嘎嘎的談笑聲里夾雜著一陣拖開椅子的聲音。
我一步一步跨下樓梯，準(zhǔn)備前去迎客。
今天，當(dāng)我回顧我在曼陀雨初次參加的舞會——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只能追憶起一些互不關(guān)聯(lián)的瑣碎細(xì)節(jié)，因為如果把那次晚會比作一塊色彩單調(diào)的巨幅畫布，那么唯獨(dú)這些細(xì)節(jié)還具有比較清晰的輪廓。至于背景，那是一片朦朧，隱隱約約地浮現(xiàn)著無數(shù)張面孔，其中沒有一張是我認(rèn)識的，樂隊緩慢而沉悶地演奏著華爾茲舞曲，一曲又一曲，沒完沒了。成雙結(jié)對的舞伴旋轉(zhuǎn)著經(jīng)過我們面前，臉上凝固著一成不變的笑容；我和邁克西姆站在樓梯下，迎接遲到的賓客。在我看來，那對對舞伴就像一些被無形的手牽住了的木偶，在那兒不停地轉(zhuǎn)動扭擺。
舞會上有個婦人，我根本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后來也再未見到過。她穿一條村有鯨骨圈的肉色撐裙，那大概算是過去某個世紀(jì)一度流行的裝束吧，至于是十七世紀(jì)，十八世紀(jì)，還是十九世紀(jì)，那我就說不上來了。每當(dāng)她打我身旁經(jīng)過的時候，正好逢上華爾茲樂曲的拖音節(jié)拍，而她也就隨著樂曲在原地或一曲身或一搖擺，同時還朝我這邊嫣然一笑。這景象一次又一次地重復(fù)，最后竟成了習(xí)慣性的機(jī)械動作，如同我們在輪船甲板上悠然散步時一樣，這會兒遇到了一些有著同樣健身雅興的乘客，深信待會兒轉(zhuǎn)到船橋那邊還會同他們擦肩而過。
直到今天，我還記得這女人的尊容：暴突的牙齒，高聳的顴骨上抹著一圈鮮紅的胭脂，嘴邊掛著無所用心、快活的微笑，像是深得晚會之樂。后來在夜餐桌旁我又見到了她，那雙犀利的眼睛正在桌面上搜索食物。她裝了滿滿一盆鮭向龍蝦蛋黃醬，端著朝一個角落走去。還有那位克羅溫夫人，穿了一身妖形怪狀的紫紅色衣服，至于扮的是哪一位古代風(fēng)流人物，我也搞不清楚，也許是瑪麗·安托瓦內(nèi)特①，或者是奈爾·格溫尼②吧。誰知道呢，再不然就是這兩位妖艷婦人的古怪雜湊吧。她用激動的尖聲不住地大聲嚷嚷：“諸位今天有幸享受這番樂趣，要感謝的是我，而根本不是德溫特夫婦?！彼驗楣嗔讼銛P，說起話來聲調(diào)似乎比往常更尖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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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偈耸兰o(jì)法國君主路易十六之妻，因窮奢極侈，為世人所惡。
?、谑呤兰o(jì)英國女演員，查理二世的情婦。
我記得，羅伯特一個失手，將一盤冰塊倒翻在地；弗里思看見聞下這禍的不是臨時雇來幫忙的仆役，而竟是羅伯特，不禁露出極度憤懣之色。我真想朝羅伯特走過去，站在他身旁說：“我知道你心里的滋味。我理解，今天晚上我的表現(xiàn)比你還要糟糕?！敝两裎胰阅芨杏X到我那凝結(jié)在臉上的不自然的微笑，這笑容跟我眼睛里的痛苦神情多么格格不入。我仿佛又看到比阿特麗斯，親切有余、機(jī)智不足的比阿特麗斯，一邊跳舞、一邊倚在舞伴的手臂上朝我頻頻點(diǎn)頭，給我打氣；她手腕上的鐲子在丁當(dāng)作響，面紗老是從她熱得快冒汗的前額上滑下來。我也可以栩栩如生地回憶起自己如何不顧死活，再次隨賈爾斯在大廳內(nèi)旋轉(zhuǎn)起舞。好心腸的賈爾斯真心實意地同情我，所以我怎么也不忍心加以拒絕，不過他得像在賽馬會上牽著他的馬匹那樣，領(lǐng)著我穿過四周不住蹬腳踢腿的人群?！澳愦┑倪@件袍子真帥，”我至今仍可以聽見他這么說?！跋嘈沃?，這兒所有的人都顯得傻透了。”但愿上帝賜福于賈爾斯，他用這種率直而又委婉動人的方式，向我表示真誠的同情，他以為我是因為沒有像樣的舞服而灰心喪氣，擔(dān)心會在客人面前顯出寒酸相，他以為我在乎的就是這些。
是弗蘭克給我端來了一盆雞肉和火腿，但我無法下咽；是弗蘭克站在我肘邊，手里端著一杯香擯酒，可我一點(diǎn)不想喝。
“您還是喝一點(diǎn)吧，”他輕聲說。“我看您需要喝幾口。”為了不辜負(fù)他的一片好意，我勉強(qiáng)呷了三口。他眼睛上蒙著那塊黑布，臉色顯得蒼白，模樣也變了，看上去又老又怪，瞼上似乎添了幾道我以前沒看到過的皺紋。
他像是舞會的另一位主人，忙著在客人中間周旋應(yīng)酬，向客人敬煙敬酒，請他們用點(diǎn)心；他偶爾也走下舞池，帶著嚴(yán)肅的神情，拖著艱難的舞步，拉長了臉，擁著舞伴在大廳里轉(zhuǎn)。他的那身海盜打扮還算有節(jié)制；他頭上裹了塊紅頭巾，頭巾下露出蓬松的絡(luò)腮胡子，顯然他在胡子上面還真煞費(fèi)了一番苦心，但效果不佳。不難想象他曾怎么站在他那間沒有什么家具的單身漢臥室里，對著鏡子，把胡子繞在手指上，想讓它卷曲起來。可憐的弗蘭克。親愛的弗蘭克。我從來沒問過，也一直不知道他對曼陀麗這最后一次舞會深惡痛絕到何種程度。
琴鼓聲不絕于耳，舞池里雙雙對對的舞伴，像牽線木偶似地擺動扭曲著身子，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從大廳的這頭轉(zhuǎn)到那頭，又從那頭轉(zhuǎn)回到這頭；那個站在一旁冷眼靜觀的似乎不是我本人，并不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活人，而是一具借托我這形體的泥塑木雕，一具釘上了笑臉的木頭架子。站在它旁邊的也是一個木頭人。他的臉儼然是一副面具，臉上的笑容分明也不是他自己的。那對眼睛并不屬于我所熱愛并熟悉的那個人。冷漠、黯然無神的目光，透過我的形體，越過我的形體，投向某個我無法跨入的人間地獄，投入某個我無法分擔(dān)且與外界截然分隔的精神絕境。
他沒對我說過一句話，也沒在我身上碰一下，我們這一對男女主人雖并排站著，中間卻遠(yuǎn)隔重山。我看著他落落大方地同客人周旋。他對這個隨口吐出一言半語，同另一個說句把笑話，朝第三個莞爾一笑，回過頭去又同第四個打聲招呼，除了我以外，誰也不知道他的一言一語和一舉一動都不過是由機(jī)器操縱的一系列刻板反應(yīng)。我們像一臺戲中的兩個角色，不過是各念各的臺詞，談不上默契配合。我倆得各自硬著頭皮忍受，得為眼前所有這些我素不相識以后也不想再見到的人，痛苦地、裝模作樣地演著這臺戲。
“聽說你妻子的禮服沒及時送來，”一位滿臉斑紋、頭戴水手帽的客人用胳膊肘碰了碰邁克西姆的胸口，笑著說。“真他媽的不像話，是嗎？要是我，就去告那家鋪子一狀，告它詐騙錢財。有一次我的表姨也碰到過這種事?！?br/>
“是的，是件不幸的事，”邁克西姆說。
“聽我說，”水手又轉(zhuǎn)過臉來對我說。“你該說自己是朵‘毋忘花’。這種花是藍(lán)顏色的，對嗎？‘毋忘花’，迷人的小花兒。沒說錯吧，德溫特？對你太太說，她該稱自己‘毋忘花’才對?！彼麚е璋椋贿吂笮?，一邊拖著舞步飄開了。“這想法不賴吧，啊？一朵‘毋忘花’，”這時，弗蘭克再次在我背后轉(zhuǎn)悠，手里換了只杯子，這回倒的是檸檬水。
“不，弗蘭克，我不渴?！?br/>
“為什么您不跳場舞呢？要不就找個地方坐一坐，平臺上有個角落還清靜?！?br/>
“不，我還是站著的好，我不想坐下。”
“要不要我給你拿點(diǎn)吃的。來客三明治，來只桃子？”
“不，我什么也不要?！?br/>
那位穿肉色舞服的太太又轉(zhuǎn)到我跟前，這一回可忘了朝我微笑。由于剛吃了晚餐，臉上紅噴噴的。她仰著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舞伴的臉。她的舞伴是個瘦高個兒，長著一個提琴似的下巴。
《命運(yùn)》圓舞曲，《藍(lán)色的多瑙河》、《風(fēng)流寡婦》。嘭、嚓，嚓，嘭、嚓、嚓，轉(zhuǎn)了又轉(zhuǎn)；嘭、嚓、嚓，嘭、嚓、嚓，轉(zhuǎn)了又轉(zhuǎn)。一個個人物打我眼前晃過：那位穿肉色舞服的太太；一位全身披綠的女士；又是比阿特麗斯，她的面紗已從額上撩開，甩到頭發(fā)后面；滿頭大汗的賈爾斯；接著又是那個水手，這次他換了個舞伴。這兩人在我身旁停下。我不認(rèn)識那個女的，她扮的是都擇王朝時代的命婦，一個毫無特色的都鐸王朝的命婦，穿了件黑天鵝絨衣服，脖子上圍一圈皺邊。
“你們什么時候到我家來玩？”她這么說著，好像我們是多年深交似的。我只好隨口應(yīng)了一句：“過兩天準(zhǔn)去，前幾天我們還談起過呢?！蔽倚睦锇蛋灯婀?，隨機(jī)應(yīng)變地撒謊竟變得這么容易，一點(diǎn)也不費(fèi)什么勁。“多有趣的舞會，真該祝賀您問，”她說。我回了一句“承蒙夸獎”，接著又說：“挺有趣的，是嗎？”
“聽說鋪子送錯了裙子，是嗎？”
“可不是！豈有此理，你說呢？”
“所有的店鋪都是一路貨。千萬別相信他們。不過你穿著這身漂亮的藍(lán)衣裙，看上去非常年輕，比我這件裹得身子出汗的天鵝絨衣服要舒眼多了。賢伉儷別忘了過幾天到我宮里來吃飯??！”
“會來的?！?br/>
她說的是什么意思，上哪兒？宮里？難道我們招待的是什么王公貴族？她合著《藍(lán)色的多瑙河》的節(jié)拍，被那個水手摟著，一起回旋向前，那條天鵝絨裙子像地毯吸塵器似地從地板上拖過去。隔了好久以后，有一天半夜里，我睡不著覺，突然記起來了，那位都擇王朝的命婦就是喜歡在彭奈恩山區(qū)散步的主教夫人。
幾點(diǎn)鐘了？我不知道。夜晚一小時一小時地拖沓著過去，同樣的面孔，同樣的曲子。在藏書室里打橋牌的那些牌客，不時像隱士似地溜出來，看看舞池里的盛況，、然后又回身進(jìn)去。比阿特麗斯拖著那件袍子，在我耳邊輕輕嘀咕了一句：
“你干嗎不坐下？你的臉色多難看?！?br/>
“我沒什么。”
賈爾斯臉上的油彩隨著汗水往下淌。可憐的人，快被裹在身上的阿拉伯毯子悶死了。他走到我跟前說：“走，到平臺去看焰火?！?br/>
我記得自己站在平臺上，抬頭仰望，那些四下亂竄的焰火在空中開花，接著又散落下來。小丫頭克拉麗斯跟一個莊園外的小伙子一起，呆在庭院的一個角落里。她笑得很歡，每當(dāng)一個爆竹在她腳邊劈啪開花時，她就高興得尖叫起來。她已經(jīng)忘了剛才的眼淚。
“看啊，這個花炮特別大。”賈爾斯仰著那張大圓臉，張著嘴巴?！罢ㄩ_啦，好哇！美極了?！?br/>
焰火筒拖著咝咝的長音，飛快竄入夜空，接著，嘭地一聲炸開，化作一串翡翠似的禮花。人群中發(fā)出嘖嘖贊嘆聲，有人歡樂地大叫，也有人鼓掌。那個穿肉包衣裳的太太擠到最前面，臉上顯出急不可待的神情，每落下一朵禮花都要評論一番：“哦，美極了……快看那一顆，哦，真是婀娜多姿……哦，那一顆沒爆開……當(dāng)心，沖我們這邊來啦……那些人在那兒干嗎？”……連那些玩橋牌的隱士也都從蟄居的斗室鉆了出來，和跳舞的人一起站在平臺上觀看焰火。草坪上人頭攢動，炸開的禮花照亮了一張張仰望的臉。
焰火筒像離弦的箭，接二連三竄入空中；夜空金紫交輝，一片光華。曼陀麗像所魔屋似地巍然屹立著，每扇窗子都在閃閃發(fā)光，四周的灰墻也被五顏六色的禮花抹上一層華彩。這是一所著魔的大宅，鶴立雞群般挺立在黑黝黝的樹林環(huán)抱之中。當(dāng)最后一束焰火放完，人們的歡笑聲漸次消失時，剛才還那么美妙的夏夜似乎一下子顯得死氣沉沉，天空成了一張凄清慘淡的灰幕。草坪上和車道上的人群漸漸散去。擠在長窗前平臺上的客人重又退進(jìn)客廳。高潮已過，漸近尾聲。大家都茫然若失地四下站著。有人給我遞上一杯香擯。我聽見車道上有汽車發(fā)動的聲音。
“他們開始走啦，”我想。“謝天謝地，總算開始走啦?！蹦俏淮┌咨路奶衷谝贿叴蟪云饋?。大廳里的客人還得有好一段時間才能走空。我看見弗蘭克朝樂隊打了個手勢。我站在客廳和大廳之間的通道上，身旁是一個素不相識的男子。
“宴會妙極了，”他說。
“哦，”我說。
“我玩得盡興，”他說。
“我很高興，”我說。
“莫利因為不能來還大發(fā)了一通脾氣，”他說。
“是嗎？”我說。
樂隊奏起了《友誼地久天長》。那人一把抓住我的手，一上一下地晃動著。“噯，”他說?！皝戆桑銈儙讉€一齊來啊?！庇钟幸粋€人拉住我的另一只手搖晃著。更多的人加入進(jìn)來。我們圍成一個大圓圈，扯著嗓子高聲唱。那個在晚會上玩得盡興并說莫利因為來不了而大發(fā)脾氣的男子，穿著一身中國滿清遺老的官服；就在我們上下甩動手臂的當(dāng)兒，他的假指甲給袖管勾住了。他笑得前仰后合。我們也都笑了。“舊日好友怎能忘懷，”大家齊聲唱道。
唱到結(jié)尾的幾小節(jié)，興高采烈的狂歡氣氛急轉(zhuǎn)直下，接著，鼓手照例用鼓棒嗒嗒敲了幾下作為引子，樂隊隨即奏起《上帝保佑英王》①。大家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就好比是被一塊海綿抹了個干凈。那位滿清遺老猛地雙腳一并，來了個立正姿勢，雙手僵直地垂在身子兩側(cè)。我記得當(dāng)時自己曾暗暗揣摩，不知此公是不是現(xiàn)役陸軍軍人。那張毫無表情的馬臉，配著一簇滿族人式的垂髯，樣子好不古怪。我看見那個身穿肉色衣服的太太正朝我望。樂隊冷不防在這時奏起《上帝保佑英王》，弄得她手足無措，所以只好直挺挺地把一滿盆凍雞捧在胸前，那模樣就好比捧著做禮拜時募到的捐款一般，臉上生氣全無。一俟《上帝保佑英王》奏完，她忙不迭地松散一下身子，接著又吃起她那盆雞肉來。她一面狼吞虎咽，一面轉(zhuǎn)過頭去同她的伴侶沒完沒了地閑扯。有人走過來緊緊握了握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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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國國歌。
“別忘了，下月十四號請來合下便飯?！?br/>
“哦，有這么回事嗎？”我茫然望著他。
“是啊，剛才你大姑子也答應(yīng)的。”
“哦，哦，那可熱鬧啦?！?br/>
“八點(diǎn)半。帶黑領(lǐng)結(jié)的正式宴會。說定啦，屆時恭候大駕光臨。”
“好，到時一定來?！?br/>
人們開始站成一行又一行，準(zhǔn)備道別。邁克西姆在屋于的另一頭。我臉上重新堆起在唱完《友誼地久天長》之后漸漸隱去的笑容。
“好久沒度過這么愉快的夜晚了。”
“我真高興。”
“多謝。這么盛大的宴會?！?br/>
“我真高興?！?br/>
“告辭啦，你瞧，我們一直呆到晚會終了?！?br/>
“是的，我真高興?！?br/>
難道英語中再沒有別的話了？我像木偶那樣鞠躬微笑，目光越過人們的頭頂，搜尋著邁克西姆的身影。他在藏書室門旁被一伙人纏住了；比阿特麗斯也被人圍??；賈爾斯把一群零零落落的客人領(lǐng)到客廳的冷餐桌前；弗蘭克則在外面車道上送客上車。我被一群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團(tuán)團(tuán)圍在中間。
“再見，承蒙款待，不勝感激?！?br/>
“我真高興?！?br/>
大廳里的客人快走空了。在此黑夜將盡，疲憊的另一天即將破曉之際，大廳里已呈現(xiàn)出一派昏沉、凄涼的氣氛。晨曦透射在平臺上，我依稀辨出草坪上暗褐色焰火架的輪廓。
“再見，晚會妙極了?！?br/>
“我真高興。”
邁克西姆已經(jīng)走出屋子，跟弗蘭克一起站在車道上送客。比阿特麗斯一邊朝我走來，一邊卸下丁丁當(dāng)當(dāng)?shù)氖骤C。“我再也受不了這些個勞什子。天哪，真把我累死了。我好像一場舞也沒有錯過。不管怎么說，這次舞會開得極為成功?！?br/>
“是嗎？”我說。
“親愛的，你還不快去睡覺？看你這副疲憊不堪的樣子。你差不多一個晚上都站著。男人都上哪兒去了？”
“在外面車道上?！?br/>
“我想喝點(diǎn)咖啡，吃點(diǎn)雞蛋和熏肉，你也來點(diǎn)怎么樣？”
“不要，比阿特麗斯，我不想吃?！?br/>
“你穿著這套藍(lán)衣裙很迷人。大家都這么說。關(guān)于——關(guān)于那件事兒，沒有人聽到一點(diǎn)風(fēng)聲，所以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br/>
“我沒放在心上?！?br/>
“換了我，明兒早上就好好睡個懶覺。躺著別起來。早飯在床上吃?！?br/>
“好的，也許就這么辦?！?br/>
“要不要我跟邁克西姆說你上樓去了？”
“謝謝你，比阿特麗斯?！?br/>
“好了，親愛的，好好睡一覺?！彼w快地吻了我一下，又在我肩上輕輕一拍，隨后就上冷餐室找賈爾斯去了。我蹣跚地一步一級跨上樓梯。樂師們已把畫廊里的電燈關(guān)掉，下樓去吃雞蛋和熏肉宵夜。樂譜散了一地。有把椅子翻倒在地。一只煙缸里盛滿樂師們抽剩的煙蒂。這是舞會的余殃。我沿過道朝自己房間走去。天色一點(diǎn)點(diǎn)亮起來，鳥兒已經(jīng)開始啁啾，脫衣時我已不必開燈。冷颼颼的晨風(fēng)從窗口輕輕吹來，頗有幾分寒意。夜間，一定有好多人到玫瑰園來過，因為所有的椅子都從原來的位置上挪開了。有張桌子上放著一盤空玻璃杯。不知誰把只手提包遺忘在一張椅子上。我把窗帷拉上，好讓房間里暗一些，可是灰蒙蒙的晨曦還是從旁邊的縫隙里透了進(jìn)來。
我鉆進(jìn)被窩，感到兩腿發(fā)沉，沒一點(diǎn)力氣，腰背隱隱作痛。我仰面躺下，闔上眼，潔白的床單給人一種涼爽舒適的感覺。我多么希望腦子也能像身軀一樣得到休息，松馳下來，然后進(jìn)入夢鄉(xiāng)，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不住地嗡嗡作響，隨著音樂的節(jié)拍亂蹦亂跳，在臉龐的海洋中旋轉(zhuǎn)。我用雙手緊緊壓住自己的眼睛，但是這些臉龐卻仍在我腦海中徘徊不去。
不知道邁克西姆還要等多少時間才回房來，我旁邊的那張床看上去如此僵冷無情。要不了多久，屋子里的陰影全會消遁不見，墻壁、天花板和地板都會被朝陽照得白燦燦的。鳥兒不再壓低嗓子，而是將唱得更響，更歡。陽光會在窗帷上織成黃澄澄的圖案。床頭小鐘滴答作響，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我側(cè)轉(zhuǎn)身子，望著時鐘的針臂在鐘面上緩緩移動。分外移到正點(diǎn)上，接著又轉(zhuǎn)了過去，開始另一輪新的旅程。邁克西姆卻始終沒回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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